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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永遠要站在死者那一邊。」她說。
「看在上帝的分上,」克洛蒂爾德·阿門塔低聲道,「這會兒讓他去吧,可別冒犯了主教大人。」
廚娘維多利亞·古斯曼很確定地說那天沒有下雨,而且整個二月都沒有雨水。「正好相反,」在她臨死前不久我去探訪時,她這樣說,「日頭很足,天熱得比八月間還早。」聖地亞哥·納薩爾走進廚房的時候,她正把三隻兔子剁成塊兒準備做午飯,幾隻垂涎的狗圍著她打轉。「他起床時總是一副沒睡好的頹喪相。」維多利亞·古斯曼毫無感情地回憶道。她的女兒迪維娜·弗洛爾那時正是含苞待放的年齡,她按每個禮拜一的慣例,給聖地亞哥·納薩爾端上一杯兌了甘蔗燒酒的苦咖啡,幫他擺脫頭天夜間留下的疲憊。寬敞的廚房裡,火苗呼呼地燃著,母雞趴在籠架上,有種悄然詭秘的氛圍。聖地亞哥·納薩爾又嚼了一片阿司匹林,坐下來呷了幾小口咖啡,慢慢地思考著,眼睛沒有離開過那兩個在爐台邊掏洗兔子內髒的女人。維多利亞·古斯曼雖然上了年紀,身材卻沒有走形,她的女兒則有點野性,似乎被正在發育的腺體鼓噪得憋悶不安。當女孩來收空杯子的時候,聖地亞哥·納薩爾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實際上,我妹妹瑪戈特是少數幾個不知道這場兇殺預謀的人之一。「我要是事先知道,就算是綁著也要把他拖到家裡。」她跟預審法官說。她不知情很奇怪,而我母親也不知情就更奇怪了,因為她無論什麼事都比家裡任何人知道得早,雖然她已經多年不上街甚至也不去做彌撒了。自從我開始起早去上學,就發現母親有這項本事。那時候,我總會看見她面色蒼白、悄無聲息地用自編的笤帚在灰濛濛的晨光里打掃院子,然後在啜咖啡的當兒,把大家沉睡時世界上發生的事說給我聽。她像是跟小鎮上的其他人有著秘密的交流渠道,特別是和她年齡相仿的人。有時候她告訴我們一些尚未發生的事,讓我們驚訝不已,倘若不是通曉預言術,她又怎麼知道的呢。可那個早晨,她卻沒有預感到從凌晨三點起就在醞釀的悲劇。她已經掃完了院子,我妹妹瑪戈特出門去迎接主教時,發現她正在磨木薯粉準備做餅。「到處都是雞叫的聲音。」我母親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時常常這樣說。但她從沒有把遠處的嘈雜聲與主教駕臨聯繫在一起,還以為那是婚禮的尾聲。
聖地亞哥·納薩爾自己也沒有任何預感。那天晚上他和衣而眠,睡得不長,也不踏實,醒來時覺得頭痛得厲害,嘴裏像是含著銅馬鐙的碎屑。他以為這是婚禮上飲酒歡鬧的結果,那場婚宴直到後半夜方才結束。此外,從他清晨六點零五分離開家,到一個鐘頭之後像挨宰的豬一樣被人刺死,這期間許多人見過他,都記得他略有些疲倦,但心情似乎不錯,他對遇到的每個人都不經意地說過一句:多美的一天啊。可誰也拿不准他指的到底是不是天氣。一些人不約而同地回憶說,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海風拂過香蕉園徐徐而來,算是那個時節里愜意的二月天了。但在大多數人的記憶中,那天早晨陰鬱凄涼,天空渾蒙而低沉,四下瀰漫著死水的濃重氣味,在那個不幸的時刻還下了一陣小雨,正如聖地亞哥·納薩爾在夢中樹林里見到的景象一樣。那時的我正在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溫存的懷抱里,從婚禮狂歡后的倦怠中漸漸緩過勁兒來。教堂的警鐘敲響時,我還沒有徹底睡醒,以為那是迎接主教的鐘聲呢。
那兩個人是孿生兄弟佩德羅·維卡里奧和巴勃羅·維卡里奧,當時二十四歲。他們長得非常像,很難分辨出來。「他們相貌粗陋,但心地善良。」預審報告上這樣措辭。我從小學起就認識這兩個人,換作是我也會這麼寫。那天清晨他們還穿著參加婚禮時的深色禮服,對於加勒比地區而言,顯得太厚也太正式。數小時的煎熬令他們面容憔悴,不過他們還是盡義務地颳了鬍子。他們從婚禮read.99csw.com前夜就一直在不停地喝酒,三天之後卻已經不醉了,像兩個失眠的夢遊症患者。在克洛蒂爾德·阿門塔的店裡等了近三個小時之後,兄弟兩人在清晨的第一縷微風中睡著了,這是他們自禮拜五以來頭一次入眠。輪船的第一聲汽笛差一點將他們吵醒,不過在聖地亞哥·納薩爾出門的那一刻,兩個人本能地清醒過來。他們緊緊抓著裹在報紙里的刀,佩德羅·維卡里奧正準備起身。
「主教不會下船的,」她說,「出於義務,他會同往常一樣念一段祝禱詞,然後就原路返回。他討厭這個鎮子。」
維多利亞·古斯曼朝他亮了亮沾滿血的刀。
在他即將被害的那一天,母親見他穿著一身白衣服,以為他弄錯了日期。「我提醒他今天是禮拜一。」她告訴我。可他解釋說,穿禮服是為了萬一有機會,他想吻主教手上的戒指。她對此卻絲毫不感興趣。
「我的婚禮也要像這樣,」他說,「讓他們一輩子也講不完。」
那時是六點二十五分。聖地亞哥·納薩爾拽起克里斯托·貝多亞的胳膊,準備往廣場走。
聖地亞哥·納薩爾被殺的那一天,清晨五點半就起了床,去迎候主教乘坐的船。夜裡他夢見自己穿過一片飄著細雨的榕樹林,夢中他感到片刻的快慰,將醒來時卻覺得渾身都淋了鳥糞。「他總是夢見樹。」二十七年後,回憶起那個不祥的禮拜一的種種細節時,他的母親普拉西達·利內羅這樣告訴我。「之前那個禮拜,他就夢見自己一個人坐著錫紙飛機,自由自在地在巴旦杏樹林里飛行。」她對我說。她以替人解夢贏得了名聲,只要在早餐前把夢講給她聽,她便能準確無誤地詳釋一番。可她沒有從自己兒子的這兩個夢中瞧出什麼端倪;他在被殺之前的好幾個早晨都向她說起與樹有關的夢,她卻沒有看到絲毫噩兆。
聖地亞哥·納薩爾穿的是未漿過的白色亞麻褲子和襯衫,跟前一天參加婚禮時穿的一樣。那是一身出席特殊場合的禮服。倘若不是迎接主教,他就會換上卡其布外套和馬靴,每逢禮拜一去聖顏牧場的時候,他都是這身打扮。牧場是從他父親手中繼承來的,他小心謹慎地經營著,可惜財運不佳。在牧場上,他腰裡總別著點三五七馬格南手槍,據他說,手槍的鋼彈頭能把一匹馬攔腰擊斷。到了打山鶉的時節,他還會架上獵鷹。他的槍械櫃里收藏著一支曼利徹爾—施奈爾三零點零六來複槍、一支荷蘭造馬格南三〇〇來複槍、一支裝有雙倍望遠鏡瞄準器的大黃蜂點二二步槍和一支溫切斯特連射步槍。跟他父親一樣,他睡覺時總要把手槍藏在枕套里,可那天出門前他卻卸下子彈,把手槍收進了床頭櫃的抽屜。「上了子彈的槍,他不會隨便亂放的。」他母親告訴我。這一點我清楚,我還知道他會把槍放在一個地方,而把子彈藏到相隔較遠的另一個地方,這樣一來,即便偶然有人禁不住誘惑,也無法在他家裡把子彈上膛。這條明智的規矩是他父親傳下來的,因為有一天早晨,一個女僕抖弄枕套想取出枕頭的時候,手槍摔到地上走了火,子彈擊穿房間里的櫥櫃,透過廳堂的牆,像在戰場上似的尖嘯著飛過鄰居家的餐廳,把廣場另一端教堂主祭壇上真人大小的聖徒像打成了一堆石膏粉末。當時聖地亞哥·納薩爾還是個孩子,但那次倒霉的教訓讓他難忘。
碼頭上的許多人都知道有人要殺聖地亞哥·納薩爾。十一年來一直擔任鎮長的堂拉薩羅·阿龐特,原是軍校畢業的陸軍上校,享受著豐厚的退伍金。他瞧見了聖地亞哥·納薩爾,還晃了晃兩根手指同他打招呼。「我有非常確切的理由相信,他已經沒有危險了。」他告訴我。卡門·阿馬爾多神父也沒有太在意。「看見他平安無事,我以為一切都是謠言。」他對我說。甚至沒有人想過聖地亞哥·納薩爾是否得到警示,因為大家都覺得不可能沒有人提醒他。
「把手撒開,白佬,」她厲聲喝道,「這杯水你喝不成,只要我還活著。」read•99csw.com
「我換身衣服就過來,」他說著突然發現手錶忘在了床頭柜上,「幾點鐘了?」
至於維多利亞·古斯曼,她一口咬定她和她的女兒都不知道有人要殺聖地亞哥·納薩爾。直到多年以後,她終於承認在他走進廚房喝咖啡之前,她們已經聽說了那個消息。清晨五點鐘,一個過路的女人上門討牛奶喝的時候告訴了她們,還透露了行兇的原因和準備下手的地點。「我沒有提醒他,我以為那只是醉鬼的瘋話。」她對我說。然而,迪維娜·弗洛爾在她母親過世後向我坦白,她母親沒有告訴聖地亞哥·納薩爾,是因為打心底里希望有人殺了他;而她自己也沒有說,則是因為當時的她不過是個嚇壞了的小丫頭,拿不了主意。當聖地亞哥·納薩爾攥住她手腕的時候,她更是嚇得魂飛魄散,那隻手如石頭一般冰涼,活像死人的手。
海梅跟在她身後跑著,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要去哪兒,只好緊緊抓著母親的手。「她一邊往前走,一邊跟自個兒說著話。」海梅告訴我。「粗野的東西,」她低聲自語,「下賤的畜生,永遠干不出什麼好事。」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還牽著孩子的手。「他們當時肯定以為我瘋了。」她對我說,「我只記得遠遠聽到一群人吵嚷著,就好像婚禮又重新開始了,所有人都在往廣場跑。」她以最大的決心加快了步子,因為有人正命懸一線,直到一個迎面跑來的人對她的瘋狂表示同情:
我剛跨進卧室的門檻,她就把我與記憶中的聖地亞哥·納薩爾混淆起來。「他就站在那兒,」她對我說,「穿著一身清水洗過的白色亞麻衣褲,他皮膚太嫩,受不了上漿衣服的粗硬。」好長一段時間,她呆坐在吊床上,嘴裏嚼著獨行菜籽,直到兒子歸來的幻象從眼前消散,她才嘆了口氣說:「他就是我的命。」
她堅持要他跟她一起去,因為早飯已經做好了。「她很少這樣堅持,」克里斯托·貝多亞對我說,「真的,後來我常想瑪戈特當時是不是已經知道有人要殺他,所以想把他藏在你家裡。」然而,聖地亞哥·納薩爾說服了她,讓她先走,自己要回去換身騎馬裝,因為他得早點兒趕到聖顏牧場去閹幾頭小公牛。他像跟母親道別時那樣向她揮了揮手,然後挽著克里斯托·貝多亞的胳膊往廣場走去。那是我妹妹最後一次見到他。
「你陪她去。」父親命令道。
沒有人能理解為什麼會出現這些致命的巧合。從里奧阿查來的預審法官也一定有所覺察,他雖然不敢承認,但卻竭力想給出合理的解釋,這一點在預審報告中表現得很明顯。朝向廣場的正門被提到多次,而且像在驚險小說里一樣被稱為「死亡之門」。事實上,唯一合乎情理的是普拉西達·利內羅的解釋,她以母親的智慧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兒子穿禮服的時候,從不打後門進出。」但這個真相太過簡單,法官只把它列在一條旁註里,根本沒有寫入預審報告。
聖地亞哥·納薩爾被主教船上歡快的汽笛聲催趕著,邁著大步穿過昏暗的院子。迪維娜·弗洛爾跑在前面替他開門。她在餐廳里沉睡著鳥雀的籠子間、在廳堂中的柳條傢具和懸吊著歐洲蕨的花盆間匆匆穿過,盡量不讓他趕上,可當她卸下門閂時,還是沒能逃脫那隻鷹爪。「他一把抓住了我的私處,」迪維娜·弗洛爾對我說,「碰見我一個人待在房子的角落裡時,他常常這麼干,可那天我不像往常那樣害怕,只有一種想大哭一場的衝動。」她掙脫開讓他出門。透過半開的大門,她瞥見廣場上的巴旦杏樹在破曉的晨光中像是落了一層雪,可她沒有膽量再去看別的東西。「那時汽笛聲已經停了,公雞開始報曉,」她告訴我,「雞鳴聲太大了,真難以相信鎮上有那麼多公雞,我還以為它們是坐著主教的船來的。」她為這個從未屬於她的男人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違背了普拉西達·利內羅的命令,沒有插上門閂,讓他在危急時刻可以退進門來。有一個始終沒能查明身份的人從九九藏書門下塞進一封信,提醒聖地亞哥·納薩爾有人正等著要殺他,信上寫明了地點、動機和其他有關這場密謀的準確細節。聖地亞哥·納薩爾出門時,這封信就丟在地上,但是他沒有看見,迪維娜·弗洛爾也沒有看見,直到凶殺案發生后很久才有人注意到它。
「給聖地亞哥·納薩爾準備的,」我母親告訴她,「他們說你邀請他來吃早餐。」
她在最光艷的少女時代曾被易卜拉欣·納薩爾引誘過。他在牧場的牲口棚里偷偷同她幽會了幾年,激|情退卻后就把她帶回家做了女傭。迪維娜·弗洛爾是她和最後一個情人的女兒,這姑娘認為自己註定會被聖地亞哥·納薩爾悄悄弄上床,這個念頭讓她過早地開始焦慮。「像他那樣的男人再也沒有了。」迪維娜·弗洛爾對我說,此時的她身形臃腫,容顏衰老,身邊圍著其他幾場情事留下的兒女。「跟他父親一樣,」維多利亞·古斯曼回了一句,「都是下流坯。」但是當她回憶起自己剖開兔子把熱氣騰騰的內臟扔給狗吃時聖地亞哥·納薩爾那一臉驚駭的樣子,她也不禁打了個寒戰。
六點的鐘聲已經響過,路燈仍舊亮著。巴旦杏樹枝頭和一些房屋的陽台上還掛著慶祝婚禮的彩色花環,好像是為了迎接主教剛剛掛上去的。鋪著細磚的廣場上和設有演奏台的教堂門廊里,堆滿了飲酒作樂后留下的空瓶和各種廢品,儼然成了垃圾站。聖地亞哥·納薩爾走出家門時,許多人正在輪船汽笛的催促下向碼頭跑去。
「是聖靈的旨意。」她經常這麼說。那的確是神靈相助,不過只起了片刻的作用。聽了她的話,孿生兄弟遲疑起來,已經起身的那位又坐了下去。兩個人盯著聖地亞哥·納薩爾穿過廣場。「不如說他們是在同情地看著他。」克洛蒂爾德·阿門塔說道。那個時候,修女學校的小姑娘們穿著孤兒的制服亂鬨哄地跑過廣場。
我們家距離廣場很遠,在河岸邊的芒果林里。我妹妹瑪戈特沿著河岸走到碼頭。人們都興奮地迎接主教到來,根本顧不上其他的新鮮事兒。有人把家裡卧床的病人抬到門廊里領受聖葯,女人們拎著火雞、乳豬和各色食物跑出院子,河對岸還划來了幾條裝點著鮮花的獨木舟。但是當主教沒踏上小鎮的土地就揚長離去后,另一個被壓抑的消息便成了轟動的醜聞。就在這個時候,我妹妹瑪戈特才徹底清楚地得知,安赫拉·維卡里奧,那個頭一天結婚的漂亮姑娘被退回了娘家,因為丈夫發現她不是處|女。「我當時覺得要死的人是我,」我妹妹說,「可任他們翻來覆去講了好幾遍,也沒有人能向我解釋明白,可憐的聖地亞哥·納薩爾最後是怎麼牽連進這場是非里去的。」人們只搞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安赫拉·維卡里奧的兩個哥哥正等著要殺聖地亞哥·納薩爾。
我在她的回憶里看見了聖地亞哥·納薩爾。一月份的最後一個禮拜,他剛滿二十一歲。他身材頎長,面色蒼白,繼承了父親阿拉伯人的眼瞼和鬈髮。他是一對純為利益結合、從未享受過幸福的夫婦的獨子,可他似乎跟父親相處得很融洽。三年前父親突然去世,他跟孀居的母親繼續愉快地生活了一段時間,直到那個禮拜一被人刺死。他繼承了母親的天性,從父親那兒則自幼學會了操持槍械、愛護馬匹、駕馭鷹隼,還習得了父親的勇氣和審慎。父子倆講阿拉伯語,但是從不當著普拉西達·利內羅的面說,生怕她覺得受到排斥。他們在鎮上從來不帶武器,僅有一次,人們看見他們把訓好的鷹隼帶出來,那是為了去賑濟義賣會上做高空圍獵表演。父親的死迫使他在中學畢業后輟學,接手經營自家的牧場。聖地亞哥·納薩爾有不少優點,他生性快活、為人平和、心胸寬廣。
那棟房子原來是一座兩層的貨倉,粗糙的厚木板牆壁,鋅皮尖屋頂,兀鷲站在屋頂上注視著河港里的垃圾。建造貨倉的時候正值河運便利,許多海上駁船甚至一些高桅帆船都能冒險通過河灣的沼澤地開到這裏。內戰結束后,當易卜拉欣·納薩爾和最後一九九藏書批阿拉伯人來到這個小鎮時,由於河水改道,海船已經開不進來,貨倉也就閑置了。易卜拉欣·納薩爾以極便宜的價錢把它買下,預備開一家他從未經營過的進口物品商店。直到他要成家時,才把房子改造成了住所。他在底層辟出一間大的廳堂,處理一應雜務;又在房子後面蓋了一間馬廄,養了四匹馬;還加了幾間用人房和一個供牧場使用的廚房,廚房的窗戶朝向碼頭,河水的臭氣隨時都會飄進來。廳堂里唯一原封未動的是一架從遇難沉船上搶撈出來的螺旋形樓梯。二樓是從前的海關辦公室,現在隔出兩間寬敞的卧房和五間小寢室,那是為他預想中的眾多兒女準備的。他還建了一個木製陽台,可以俯瞰廣場上的一排排巴旦杏樹。三月的每個下午,普拉西達·利內羅都會閑坐在那兒排遣寂寞。房子正面的大門被保留下來,安了兩扇用車床旋過的木頭做框的落地窗戶。屋后的大門也保留了下來,只是稍微改高了些,方便馬匹出入,同時仍可利用舊碼頭的一部分。後門用處最多,從這裏可以直接去往馬廄和廚房,而且它還臨著通向新碼頭的大街,無需從廣場繞行。正門除了節日以外,通常都上著門閂。然而,要殺聖地亞哥·納薩爾的人恰恰就守在正門,而不是後門;聖地亞哥也正是從這扇門走向碼頭去迎接主教的,儘管為此他不得不圍著院子繞上一圈。
「別麻煩了,路易薩·聖地亞加,」他跑過她身邊時朝她喊,「他們已經把他殺了。」
我妹妹覺得好像有天使從身邊飛過。她又一次想到了弗洛拉·米格爾的好運,她的生活是那樣富有,到了那年聖誕節,聖地亞哥·納薩爾也將歸屬於她。「我突然意識到,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他更出色的對象了。」她對我說,「你想想看,他英俊、體面,二十一歲就有了自己的家業。」我們家裡做木薯餅的時候,她經常請他來吃早餐,而我母親那天早晨正在做木薯餅,聖地亞哥·納薩爾愉快地接受了邀請。
普拉西達·利內羅說得對,主教沒有下船。除了官員和學生,還有很多人擠在碼頭上,裝著大肥公雞的背簍隨處可見,那是人們獻給主教的禮物,因為雞冠湯是主教最喜歡的一道菜。裝卸碼頭上堆滿了木柴,輪船至少需要兩個鐘頭才能裝完。但是船沒有停下來。它像火龍一樣嗡鳴著出現在河道的轉彎處。樂隊奏起了主教頌歌。背簍里的公雞也開始打鳴,惹得全鎮的雞都跟著叫起來。
「去告訴乾親家普拉西達,」她答道,「所有人都知道有人要殺她的兒子,只有她自己不知道,這不公平。」
母親最後一次看見他時,他正快步走過卧室。他想摸著黑鑽進浴室,從藥箱里找出一片阿司匹林來,母親被他吵醒了。她打開燈,看見他正站在門口,手裡端著一杯水。從此以後一想起他,她眼前就浮現出這個場景。聖地亞哥給她講了剛做的夢,可她沒留意夢中的樹。
我妹妹在回家的路上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回到家,她在餐廳里看見了我母親。母親穿著帶藍色花飾的禮拜日禮服,以備主教前來問候。她一邊拾掇著餐桌,一邊哼著一首講述隱秘之愛的葡萄牙民謠。我妹妹注意到餐桌前多了一把椅子。
「別那麼野蠻,」聖地亞哥對她說,「你就想想,假如它是個人。」
然後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給母親聽。「可她好像都知道了似的,」妹妹對我說,「和以前一樣,剛跟她提起一件事,還沒講到一半,她就已經都清楚了。」那個悲慘的消息對我母親而言十分棘手。聖地亞哥·納薩爾的名字就是照著我母親的名字起的,她還是他洗禮時的教母,但她與被退回來的新娘的母親普拉·維卡里奧又是血親。儘管如此,她還是沒等女兒講完,就穿上了高跟鞋,披好了去教堂悼唁時才披的頭巾。我父親躺在床上聽到了一切,他穿著睡衣來到餐廳,驚慌失色地問我母親要去哪裡。
「撤了它吧。」我妹妹說。
「一刻鐘之內,我到你家。」他對我妹妹說。
「是該馴一馴你的時候了。」他對她說。
「你等九_九_藏_書等,我去換衣服。」父親對她說。
「咱們和維卡里奧一家的關係與跟她的關係一樣近啊。」我父親說。
聖地亞哥·納薩爾有理由感到失望。他為了響應卡門·阿馬爾多神父的公開倡議,捐了若干擔柴火,還親手挑了幾隻雞冠特別讓人垂涎的公雞。不過,那不悅只是一時的。我妹妹瑪戈特當時和他一起站在碼頭上,覺得他興緻很高,神采奕奕得像是要繼續歡慶,儘管那幾片阿司匹林絲毫沒能緩解他的不適。「他不像是感冒了,只是一心想著那場婚禮的開銷。」她告訴我。那時克里斯托·貝多亞跟他們在一起,他透露的數字更令人驚訝。前一晚他和我、聖地亞哥·納薩爾一起熱鬧到將近凌晨四點,之後他沒有回父母家睡覺,而是待在祖父母那兒閑聊。在那裡他聽說了許多項要加進婚禮開銷的條目。他細數著總共宰了四十隻火雞、十一頭豬宴請賓朋,新郎還讓人在廣場上烤了四隻牛犢供全鎮人享用。他還說,人們在狂歡中喝光了兩百零五箱走私酒和近兩千瓶甘蔗燒酒。無論貧富,全鎮沒有一個人不以某種方式參加了這場前所未見、聲勢浩大的婚禮。聖地亞哥·納薩爾做白日夢般地大聲喊道:
而她已經在街上了。我弟弟海梅那時還不到七歲,只有他穿戴整齊了準備去上學。
維多利亞·古斯曼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才明白,一個習慣了屠宰毫無防範之力的牲口的人,怎麼會突然變得那麼恐懼。「我的上帝!」她吃驚地叫道,「原來那一切都是預兆!」然而,發生兇案的那個早晨她太過憤恨,於是繼續把兔子的內臟扔給狗吃,存心要給聖地亞哥·納薩爾的早餐添些噁心。就在這時,主教乘坐的汽輪抵達碼頭,轟鳴的汽笛聲喚醒了整個小鎮。
當我重返這個被遺忘的小鎮,想將散落的殘片重新拼成記憶之鏡時,我看見她卧在吊床上、苦熬暮年的最後光陰,她曾經就在這同一張吊床上用同樣的姿勢端詳著自己的兒子。即使在白天,她也辨別不出旁人的輪廓。她的太陽穴上貼著幾片草藥葉子,用來緩解兒子最後一次走過卧室時給她留下的永難治愈的頭痛。她側著身子,抓住吊床一頭的繩結想坐起來。房間的昏暗處彌散著那個罪惡的清晨曾令我驚悸的洗禮池的氣味。
那時候,燒木柴的傳奇的明輪船已經很少見,尚在使用的少數幾艘也沒有了自動鋼琴和蜜月客艙,而且幾乎無法逆流航行。但這一艘是新造的,有兩個煙囪而不是一個,上面還繪有袖章般的旗幟。船尾的木槳輪產生的動力不亞於海船。身穿白色法袍的主教和他的西班牙隨從站在靠近船長室的欄杆旁。「有一種聖誕節的氣氛。」我妹妹瑪戈特曾經這樣說。據她講,輪船經過碼頭時,汽笛一響噴出一股高壓蒸汽,把最靠近河岸的人噴得渾身透濕。那是一種轉瞬即逝的幻象:主教面朝碼頭上的人群,在空中畫了個十字,然後機械地重複著這個動作,不帶絲毫情感,直到輪船駛離人們的視線,留下雞鳴聲一片。
我的弟弟們紛紛從其他房間走出來。年齡最小的幾個感受到悲劇的氛圍,哭了起來。母親平生第一次沒去哄他們,也沒理會她的丈夫。
廣場上只有教堂旁邊的牛奶店正開門營業,準備要殺死聖地亞哥·納薩爾的兩個男人就坐在那兒等著他。老闆娘克洛蒂爾德·阿門塔在晨曦中第一個看到了聖地亞哥·納薩爾,恍惚覺得他穿著鋁製的衣服。「他那時已經像個幽靈。」她對我說。準備行兇的那兩個人懷揣著裹在報紙里的刀,坐在長凳上睡著了,克洛蒂爾德·阿門塔屏住呼吸,生怕把他們吵醒。
聖地亞哥·納薩爾知道她是對的,但教堂的華麗壯觀對他而言有種無法抗拒的魅力。「就像進了電影院。」有一回他對我說。而他母親在主教蒞臨的那一天操心的唯一一件事,只是別讓兒子淋了雨,因為她已經聽到聖地亞哥·納薩爾在夢裡打噴嚏了。她勸他帶上把雨傘,可他卻揮揮手向她告別,走出了房間。那是母親最後一次見到他。
「凡是夢見小鳥,都是身體健康的預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