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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說吧,丫頭,」他氣得渾身顫抖,質問道,「告訴我們是誰乾的。」
「孤老頭兒,」他重提話頭,「房子賣多少錢?」
「她名字起得真好。」他說。
「他讓我想起魔鬼,」她對我說,「但你自己告訴過我,這類話不該寫到信里。」
「抱歉,巴亞爾多,」鰥夫說,「你們這些年輕人不懂人心啊。」
我只能借用別人的記憶碎片將那場婚禮慶典的情形追記下來,因為我對那時的回憶紛亂混雜。多年以來,我的家人總會說起,為了祝賀新人,我父親拉起了少年時代的小提琴,我的修女妹妹披上修道院看門人的衣服跳起了默朗格舞,而我母親的表兄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請人將他帶上禮賓船,免得第二天主教來訪時他還待在這裏。為撰寫這篇報道搜集材料時,我又記起了許多零星的往事,其中一個無關輕重的回憶是關於巴亞爾多·聖羅曼的兩個妹妹的。她們穿著天鵝絨外套,一對巨大的蝴蝶翅膀用金線系在背上,比她們父親帽盔上的羽飾和胸前掛滿的戰功勳章更引人注目。很多人都記得,我趁著醉酒歡鬧向梅塞德斯·巴爾恰求婚,那時候她剛剛讀完小學,正像十四年後我們結婚時她提醒我的那樣。在那個令人不悅的禮拜天留給我的長久記憶中,有一個場景最為鮮明:老龐西奧·維卡里奧獨自坐在庭院中央的凳子上。人們將他安置在那兒,大約以為那是個榮耀的位置,可是賓客們絆到了凳腳,誤以為他是旁人,就把他挪到一邊不擋路的地方。他帶著剛剛失明的人的古怪表情,晃動著白髮蒼蒼的腦袋,朝各個方向頷首致意、胡亂答話,沒有人向他問好他卻揮手還禮,待在被遺忘的角落裡卻顯得怡然快慰。他那上了漿的硬領襯衫和愈瘡木的手杖,都是為了婚禮特意添置的。
依照當時的風俗,訂婚之後還需經歷很長一段時間,而且雙方相會都要受到監視,但是由於巴亞爾多·聖羅曼催促得緊,他們只過了四個月就結婚了。沒有提得更早,是因為普拉·維卡里奧堅持要等到過完喪期。不過,巴亞爾多·聖羅曼行事果斷利落,所以時間還算充裕。「一天晚上,他問我最喜歡哪棟房子,」安赫拉·維卡里奧告訴我,「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問這個,就回答說,鰥夫希烏斯的別墅是鎮上最漂亮的房子。」如果是我,也會這麼回答。那棟房子建在一座四面迎風的山丘上,站在屋頂平台就能望見鋪滿紫色銀蓮花的沼澤,彷彿面朝無垠的天堂;在晴朗的夏日里,可以遠眺加勒比海清晰的海平線和從卡塔赫納駛來的跨洋游輪。當天晚上,巴亞爾多·聖羅曼便去了社交倶樂部,坐在鰥夫希烏斯的桌旁玩了一把多米諾骨牌。
可是鰥夫一直到那場牌局結束都沒有鬆口。又過了三個晚上,巴亞爾多·聖羅曼經過充分的準備回到多米諾牌桌旁。
「你倒直截了當,」鰥夫答道,他的自尊心被激了起來,「這房子不值那麼多。」
一共來了四位親人,父親、母親和兩個惹事添亂的妹妹。他們開著掛官方牌照的福特T型車來到鎮上,鴨叫一樣的喇叭聲驚擾了上午十一點的大街小巷。他的母親阿爾伯塔·西蒙德斯是個大塊頭的黑白混血女人,她來自庫拉索島,說話時西班牙語里夾雜著帕皮阿門托語,據說年輕時曾是安的列斯群島兩百名絕色少女中最美艷的一位。他的兩個妹妹剛剛成年,像兩匹焦躁不安的小母馬。最重要的角色無疑是他的父親佩特羅尼奧·聖羅曼將軍,他是上個世紀內戰中的英雄,因為在圖庫林卡事件中擊敗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而成為保守黨政權最顯赫的人物之一。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後,全鎮只有我母親一個人沒有向他致敬。「我覺得這樁婚事不錯,」她對我說,「不過結親是一回事,跟下令向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開冷槍的人握手,則是另一回事。」他從車窗里探出頭,揮舞著白色禮帽向人們致意,所有人都認出了他,因為他的肖像已經廣為流傳。他身穿小麥色的亞麻西裝,腳蹬交叉系帶的科爾多瓦皮靴,一副金絲夾鼻眼鏡架在鼻樑上,鏡腿拴了一根銀鏈系在馬甲的扣眼上。他上衣的翻領上別著勇士勳章,手杖的握柄上雕刻著國徽。這位將軍第一個走下車,身上沾滿了我們小鎮破街陋巷裡灼|熱的塵土。他驅車前來,不過是讓所有人明白,巴亞爾多·聖羅曼想娶誰就可以娶誰。
「沒有價錢。」
當天晚上,安赫拉·維卡里奧回到家時,發現那台手搖唱機已經擺在她家裡,裹著包裝紙,還系了玻璃紗的蝴蝶結。「read.99csw•com我一直沒弄明白,他怎麼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她對我說。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父母相信,她沒有給巴亞爾多·聖羅曼任何理由贈送這樣一份厚禮,而且是以這種張揚惹眼的方式。於是,她的兩個哥哥佩德羅和巴勃羅,抱上手搖唱機去了單身公寓,想將它送歸原主。這對孿生兄弟辦事麻利,因此沒有人看見他們進出公寓。但有一點這家人未曾考慮到,那就是巴亞爾多·聖羅曼不可抗拒的魅力。兄弟兩人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回來,喝得酩酊大醉,不僅抱回了手搖唱機,而且把巴亞爾多·聖羅曼領到家裡繼續開懷暢飲。
佩特羅尼奧·聖羅曼將軍和他的家人這一次是乘坐國會的禮賓船來的,船停泊在碼頭上直到婚禮結束。隨船同來的還有不少知名人士,淹沒在熙攘暄鬧的陌生面孔中間,並沒有被人注意到。賓客們送來的賀禮實在太多了,不得不拾掇出小鎮上已被遺棄的第一座電廠,以展示一些最令人稱羡的禮品,餘下的則全部搬進了鰥夫希烏斯的舊宅。如今那棟房子已經整飭一新,準備迎接新人。新郎收到一輛敞篷汽車,車徽下方用哥特字體刻著他的姓名。新娘則收到一整套可供二十四位客人使用的純金餐具。此外,他們還帶來了一個舞蹈隊和兩個華爾茲管弦樂隊,他們演奏時不免被當地樂隊和由歡快的喧鬧聲吸引來的鼓號樂隊、手風琴樂手帶跑了調。
安赫拉·維卡里奧是這個清貧的家庭里最小的女兒。她的父親龐西奧·維卡里奧是窮人家的金匠。為了維護家庭的聲譽,他兢兢業業地打制金銀首飾,終致雙目失明。她的母親普里西瑪·德爾卡門當過小學教員,結婚後永遠地做了家庭主婦。她那溫和而略顯憂傷的面容將她嚴厲的性格完全隱藏了起來。「她看上去像個修女。」梅塞德斯回憶說。這位母親憑著強烈的犧牲精神,傾注全部精力照顧丈夫、撫養子女,有時甚至讓人忘記了她的存在。兩個大女兒很晚才成婚。除了那對孿生兄弟,中間還有過一個女兒,因為夜裡發燒而早夭了。兩年過去了,全家人仍在給她服喪,在家時穿著簡孝,出門則一身重孝。家中的男孩被教育要長成男子漢,女孩則要做賢妻良母。她們會刺繡、縫紉、織花邊、洗熨衣物、編絹花、做精緻的甜食,還會撰寫訂婚請柬。那時候別人家的女孩已不太在意與死亡有關的禮儀,可這四個姑娘卻還熟悉老一輩人的做法,知道如何照料病人、慰藉臨終者和為死者穿壽衣。她們只有一件事讓我母親看不慣,就是在睡前梳頭。「姑娘們,」她對幾個女孩說,「不要在夜裡梳頭,會耽誤水手歸航的。」除此以外,我母親認為誰家的姑娘也比不上她們有教養。「這幾個女孩真是完美,」常常聽到我母親這麼說,「哪個男人娶了她們都會幸福的,因為她們從小就學會了吃苦耐勞。」不過,娶了兩個大女兒的男人很難打破這對姐妹的圈子,她們走到哪兒都形影不離,組織舞會只讓女人參加,而且總能覺察出男人們隱藏的不良企圖。
可是安赫拉·維卡里奧不想嫁給他。「我覺得他太像個大人物。」她告訴我。而且,巴亞爾多·聖羅曼根本沒有向她獻過殷勤,只是施展魅力令她的家人著迷。安赫拉·維卡里奧無法忘記那天晚上的可怕情景,她的父母、兩個姐姐和姐夫全都聚在客廳里,強迫她嫁給那個沒怎麼見過面的男人。孿生兄弟沒有參与。「我們覺得那是女人們的事。」巴勃羅·維卡里奧告訴我。他們的父母僅憑一條理由就拿定了主意:一個以勤儉謙恭為美德的家庭,沒有權利輕視命運的饋贈。安赫拉·維卡里奧鼓起勇氣,想要暗示兩人之間缺乏愛情基礎,可母親一句話就把她駁了回來:
鰥夫盯著他,眼裡滿含淚水。「他氣惱地哭了。」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對我說,他既是名醫生也是個作家,「你想啊,一筆巨款唾手可得,卻因為精神脆弱不得不拒絕。」鰥夫希烏斯沒有說話,只是毫不猶豫地搖頭回絕。
在十月份的一封信里,我母親最後一次稱讚了這個人。「所有人都喜歡他,」她告訴我,「因為他為人正直,心地善良,上個禮拜天他跪著領了聖餐,還用拉丁文幫著做了彌撒。」那時候是不允許站著領聖餐的,做彌撒也只能用拉丁文,可我母親每逢想把事情說清楚時,總習慣列出這類多餘的細節。在做了這條神聖的論斷之後,她又給我來過https://read.99csw.com兩封信,然而對巴亞爾多·聖羅曼隻字未提,即使他要娶安赫拉·維卡里奧的消息已經盡人皆知。直到那場不幸的婚禮過去很久之後,她才向我承認,她認識巴亞爾多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更正十月份那封信的說法了,他那雙金色的眼睛讓她不寒而慄。
「愛也是可以學來的。」
那個退回新娘的人叫巴亞爾多·聖羅曼,前一年八月,也就是婚禮前六個月,他第一次來到鎮上。他來時乘坐著每禮拜一班的輪船,肩上挎著鑲銀飾的背囊,腰上的皮帶扣、靴子上的金屬環和背囊的銀飾搭配得十分妥帖。他有三十歲左右,看上去卻要年輕許多,身材瘦削得像個見習鬥牛士,長著一雙金色的眼睛,膚色彷彿是用硝石慢慢烘烤出來的。他身穿小牛皮短夾克和痩腿褲,戴著同樣顏色的山羊皮手套。瑪格達萊納·奧利維跟他搭乘同一班船,一路上都忍不住盯著他看。「他像個女人,」她對我說,「可惜了,不然我真恨不得把他抹上黃油生吞下去。」她不是唯一一個這麼想的人,也不是最後一個發現巴亞爾多·聖羅曼難以被看透的人。
沒有人想到,也沒有人說過安赫拉·維卡里奧不是處|女。她此前從未有過未婚夫,而且是在母親嚴厲的管制下和姐姐們一起長大的。即便在婚禮前兩個月,普拉·維卡里奧仍舊不允許她單獨和巴亞爾多·聖羅曼去看新房,而是由母親和失明的父親陪著,以保全她的名節。「我只祈求上帝給我自殺的勇氣,」安赫拉·維卡里奧對我說,「可是上帝沒有。」她心煩意亂,本想將實情告訴母親,好讓自己從這場災難里解脫出來,然而她僅有的兩個可信的女伴在幫她做絹花的時候勸她打消原先的念頭。「我輕率地聽了她們的話,」她告訴我,「因為她們讓我相信,男人的把戲她們全都懂。」她們向她擔保,幾乎每個女人幼年時都因為某種意外失去了童貞。她們還堅持說,只要旁人不知道,即便是最強硬的丈夫遇到了事,也會忍氣吞聲。最後她們安慰她說,到了新婚之夜,大多數男人都非常緊張害怕,沒有女人的幫助,他們什麼也辦不成;等到真相暴露,他們又會茫然無措。「在床單上瞧見什麼,他們就信什麼。」這兩個女人告訴她。之後她們教給了她產婆掩蓋失貞的那套花招,這樣便能在婚後的第一個早晨,將亞麻床單晾在院子里的陽光下,以展示那象徵貞節的血漬。
聖地亞哥·納薩爾打算核對到最後一分錢,他的生命時限恰好允許他完成這件事。事實上,加上第二天他臨死前四十五分鐘克里斯托·貝多亞在碼頭上透露的最後幾筆款項,他已經證實巴亞爾多·聖羅曼的估計十分準確。
「差不多吧,」他說,「但這才剛剛開始。等全都辦完了,大概還要翻一倍。」
安赫拉·維卡里奧在四個姑娘里長得最漂亮,我母親說,她出生的時候臍帶繞在脖子上,跟歷史上偉大的王后們一樣。不過她有一種孤獨無依、消沉萎靡的氣質,預示了她捉摸不定的未來。每年聖誕假期我都能看見她,她在自家的窗前一次比一次顯得沉鬱。她一個下午坐在那裡用零碎綢布做絹花,和鄰家的姑娘們一起哼著單身女子的華爾茲曲。「她已經死吊到一根繩上嘍,」聖地亞哥·納薩爾對我說,「瞧瞧你這個傻表妹。」在她給姐姐服喪之前不久,我第一次在街上碰見她,她穿戴得很成熟,還燙了鬈髮,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她。不過,那僅是瞬間的印象,隨著歲月的流逝,她變得愈發頹靡委頓了。因此當巴亞爾多·聖羅曼要娶她的消息傳開,很多人都以為是這個外鄉人的一派胡言。
「等我醒了,」他囑咐道,「請提醒我,我要娶她。」
也沒有人知道聖地亞哥·納薩爾手裡攥著什麼牌。從教堂儀式到婚慶典禮,我一直同他在一起,克里斯托·貝多亞和我的兄弟路易斯·恩里克也跟在身邊,我們誰都沒有看出他的舉止有任何細小的變化。我不得不多次強調這一點,因為我們四個人在學校一塊兒長大,假期里也總是廝混在一起,誰都不相信我們之間還能隱藏什麼不可泄露的秘密,更何況是如此重大的秘密。
「裏面的東西我也都買下來。」
維卡里奧家的房子十分簡樸,磚塊砌牆,棕櫚葉鋪頂,上面有兩個小閣樓,每年一月燕子便在那兒築巢繁衍。房子前面有一個幾乎被花盆覆滿的平台,寬敞的院子里散養著母雞,還種了幾株果樹。院子深處,孿生兄弟壘砌了一個豬圈,旁邊擺著宰豬的石台和肉案。九九藏書自從龐西奧·維卡里奧失明后,屠宰就成了家庭收入的重要來源。首先操持這項營生的是佩德羅·維卡里奧,等他服兵役之後,他的孿生哥哥也學會了屠夫的手藝。
「隨便報個數。」
安赫拉·維卡里奧向我坦言,巴亞爾多確實給她留下了印象,但和一見傾心毫不相干。「我討厭高傲的男人,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這麼趾高氣揚的傢伙。」回憶起那天的情形,她對我說,「我當時還以為他是個波蘭人呢。」宣布了手搖唱機的中獎號碼后,她的反感愈發強烈,因為在焦急等待的眾人中,果真是巴亞爾多·聖羅曼中了彩。她實在難以料到,僅僅為了取悅她,他竟然買下了所有的彩票。
只有普拉·維卡里奧知道自己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做了些什麼,可是至死她也沒有泄露這個秘密。「我只記得她一隻手揪住我的頭髮,另一隻手往我身上抽,她憤怒極了,我當時以為她真的要殺了我。」安赫拉·維卡里奧對我說。但她母親竭力壓低聲響,直到天明災禍釀成,睡在其他幾間屋子裡的丈夫和大女兒們還毫無覺察。
普拉·維卡里奧告訴我母親,那天夜裡她上床躺下時已經十一點鐘了,她先在大女兒們的幫助下簡單收拾了婚禮過後亂作一團的院子。十點鐘前後,還有幾個醉漢在院子里唱歌,安赫拉·維卡里奧差人來取她卧室衣櫃里一個盛放私人物品的小提箱,她母親想再送去一個裝日常衣物的箱子,但跑腿的人急著要走。聽到有人敲門時,普拉·維卡里奧已經睡得很沉了。「門敲了三下,敲得很慢,」普拉·維卡里奧對我母親說,「但有那種壞消息的奇怪感覺。」她說自己開門時沒有打開燈,免得驚醒別人。她看見巴亞爾多·聖羅曼站在街燈的光暈里,絲綢襯衫敞著紐扣,考究的褲子只系了鬆緊背帶。「他身上泛著夢裡才有的綠光。」普拉·維卡里奧對我母親說。安赫拉·維卡里奧站在陰影中,巴亞爾多·聖羅曼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燈光下時,她母親才瞧見她。她的綢緞禮服已被撕碎,腰間裹著一條浴巾。普拉·維卡里奧以為他們乘坐的汽車墜進了懸崖,兩人已成了葬身山坳的鬼魂。
然後,他把頭靠在搖椅背上,又閉上了雙眼。
正式典禮傍晚六點結束,貴賓們告辭離去。燈火通明的禮賓船起航后,留下自動鋼琴演奏華爾茲舞曲的裊裊餘音。霎時間我們感到漂浮在不確定的深淵上,直到再次認出彼此,投身到尋歡作樂的人群當中。片刻之後,新郎新娘出現在敞篷車裡,汽車在紛紛攘攘的人群中艱難穿行。巴亞爾多·聖羅曼點燃煙火,接過眾人遞給他的瓶子痛飲甘蔗燒酒,而後和安赫拉·維卡里奧一起下車,拉著她鑽入了昆比安巴舞旋轉的圈子。最後他吩咐我們能跳多久就跳多久,一切花費都算在他的賬上,然後拽著惶恐不安的妻子前往他夢寐以求的新居——鰥夫希烏斯曾經度過幸福歲月的那棟房子去了。
「聖母啊,」她驚駭地叫道,「如果你們還活著就說句話。」
「房子不賣。」鰥夫答道。
可是維卡里奧一家不僅把求親的事當真,而且異常興奮。只有普拉·維卡里奧例外,她提出了條件,要求巴亞爾多·聖羅曼講清楚自己的身世。直到那個時候,還沒有人了解他的真實身份。人們所知的只是那天下午他穿著演員的服裝下船以後的事情。他對自己的來歷閉口不談,因此就連那些最古怪荒謬的揣測也可能是真的。有傳言說,他曾率領軍隊在卡薩納雷省掃蕩了不少村莊,造成一片恐慌;也有人說他是來自卡宴的逃犯;還有人說,曾見過他混跡于巴西的伯南布哥,靠耍弄一對馴服的狗熊混飯吃;甚至有人說,他在向風海峽打撈到一艘滿載黃金的西班牙沉船。巴亞爾多·聖羅曼用一個簡單的辦法平息了所有流言:他把全家人帶到了鎮上。
剛好過了五分鐘,他就挎著塞滿了錢的背囊回到俱樂部。他把十捆一千比索的鈔票撂在桌上,上面還束著國家銀行的印刷封條。鰥夫希烏斯死於兩年之後。「他就死在這件事上,」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說,「他的身體比我們都健康,但給他聽診時,可以聽見眼淚在他心裏翻騰。」他不僅將房子連同裏面的一切都賣給了巴亞爾多·聖羅曼,而且請求他一點一點地付錢,因為他甚至沒有一個能存放這麼多鈔票的箱子。
「聖地亞哥·納薩爾。」她說。
他們兩人是如何相識的,始終沒有人能說清楚。據巴亞爾多·聖羅曼曾寄宿的男子單身公寓的老闆娘說,九月末的一天,巴亞爾多·聖羅read.99csw.com曼正躺在門廳里的搖椅上睡午覺,安赫拉·維卡里奧和她母親挎著兩籃絹花穿過廣場,巴亞爾多·聖羅曼在半睡半醒間瞥見了這兩個穿著不祥黑衣的女人,在下午兩點鐘的沉寂中,她們彷彿是唯一的活物。他問那個姑娘是誰,老闆娘回話說,就是她身邊那個婦人的小女兒,名叫安赫拉·維卡里奧。巴亞爾多·聖羅曼一直注視著她們走到廣場的另一端。
「孤老頭兒,」巴亞爾多·聖羅曼對他說,「我想買你的房子。」
午夜過後,狂歡的人群漸漸散去,變成三三兩兩的嬉鬧,只有廣場一側克洛蒂爾德·阿門塔的店鋪還開著。我和聖地亞哥·納薩爾,還有我弟弟路易斯·恩里克和克里斯托·貝多亞一起去了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的妓院。維卡里奧家的孿生兄弟也在那兒的一堆客人當中。在殺死聖地亞哥·納薩爾的五個小時之前,他們還跟我們一道喝酒,跟聖地亞哥一起高歌。當時,那場獨特的慶典餘熱未盡,樂曲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遠處還有一陣陣的打鬥聲。直到主教乘坐的輪船將要鳴響汽笛前,那些聲音仍然依稀可聞,只是一聲比一聲蒼涼。
安赫拉懷揣著這些幻想結了婚。而巴亞爾多·聖羅曼也帶著用非凡的權勢與財富換取幸福的幻想走向婚禮。婚慶的計劃越隆重,他那想擴大排場的念頭便越強烈。主教巡訪的消息公布之後,他甚至考慮把婚禮推遲一天,好讓主教為他們主婚,但是安赫拉·維卡里奧沒有同意。「說句實話,」她對我說,「我不想讓一個割下雞冠子做湯,而把整隻雞扔進垃圾場的人為我祝福。」不過就算沒有主教的祝福,婚禮的聲勢也已到了難以駕馭的地步,超出了巴亞爾多·聖羅曼的掌控,變成一樁公眾事件。
巴亞爾多·聖羅曼沒有進屋,只是將妻子輕輕推進門裡,一言未發。他在普拉·維卡里奧臉頰上吻了一下,開口時聲音低沉沮喪,但又十分溫柔。
將近三點,孿生兄弟被母親緊急召回家。兩個人瞧見安赫拉·維卡里奧趴在餐廳的沙發上,一臉傷痕,但已經不哭了。「我那時並不害怕,」她說,「恰恰相反,我覺得自己已經擺脫死亡的威脅,只希望這一切儘快結束,好倒下頭大睡一場。」佩德羅·維卡里奧,兩兄弟里更堅定果決的那一個,攔腰提起他的妹妹,將她摔坐在餐桌上。
「那麼請最後幫我一個忙,」巴亞爾多·聖羅曼說,「在這兒等我五分鐘。」
巴亞爾多·聖羅曼不假思索。
「太好了,」他說,「那就簡單了,而且更便宜。」
唯有一件事令人意想不到、大吃一驚,婚禮那天早晨,新郎遲到了兩個鐘頭才來迎娶安赫拉·維卡里奧。而安赫拉在新郎到來之前拒絕穿上婚紗。「你想啊,」她對我說,「他如果不來我倒是高興,但不能在我穿戴整齊之後不迎娶我。」她的審慎合情合理,因為對於一個女人來講,最難堪的不幸莫過於穿著婚紗被人拋棄。但是,安赫拉·維卡里奧不是處|女還敢蒙上面紗、插上香橙花,事後也被看作是對純潔象徵的褻瀆。唯獨我母親認為她拿著一副標了記號的牌還敢賭到最後是很有勇氣的行為。「那個時候,」她向我解釋說,「上帝是理解這種事的。」然而,至今也沒有人弄明白巴亞爾多·聖羅曼耍的是什麼牌。從他終於身穿禮服、頭戴禮帽在婚禮上露面,到牽著給他帶來所有煩惱的人逃離舞會,他始終是一個幸福新郎的完美形象。
聖地亞哥·納薩爾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被殺的前一晚,他最大的樂事便是計算婚禮的花銷。在教堂里,他估算說僅花飾這一項開支就頂得上十四場一流葬禮的費用。這個精準的說法攪擾了我很多年。聖地亞哥·納薩爾曾跟我說過許多遍,室內鮮花的香氣總讓他立刻聯想到死亡,那天走進教堂時他又向我重複了這句話。「我的葬禮上不要鮮花。」他告訴我,沒想到第二天我真的要操心為他撤去鮮花。從教堂到維卡里奧家的路上,他估算著裝點街面的五彩花環的費用、邀請樂隊和燃放煙火的開銷,甚至還計算了婚禮前為歡迎大家而撒下的生大米要花多少錢。在令人睏倦的正午,新婚夫婦在院子里轉了幾圈。巴亞爾多·聖羅曼當時已經成了我們的朋友,按那個時候的說法,是酒桌上的交情,他坐在我們桌邊,看上去十分輕鬆愜意。安赫拉·維卡里奧已經摘去面紗和花冠,身上的綢緞禮服被汗水微微浸濕,她竟然這麼快就顯出了已婚婦人的面容。聖地亞哥·納薩爾估算著告訴巴亞爾多·聖羅曼,截止到那時婚禮已經花費了近九九藏書九千比索。很顯然,對安赫拉·維卡里奧來說,這話有些莽撞失禮。「我母親教育我,不該當著別人的面談錢的事。」她對我說。而巴亞爾多·聖羅曼恰好相反,他聽到聖地亞哥的話不但和顏悅色,甚至還有些自得。
鰥夫希烏斯憑著舊式的良好教養跟他解釋說,房子里的東西是他妻子含辛茹苦一輩子置辦下的,對他而言它們仍是她的一部分。「他真是在捧著心說話,」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告訴我,當時他也在牌桌上,「我非常肯定,他寧可去死,也不願賣掉在裏面幸福地生活了三十年的房子。」巴亞爾多·聖羅曼也懂這個道理。
「媽媽,感謝您所做的一切,」他說,「您是一位聖人。」
到達小鎮的那一晚,他在電影院跟人介紹自己,說他是機車工程師,要趕在變化無常的汛期到來之前修建一段通往內地的鐵路。第二天他發了一封電報,電文是他親自敲進發報機的,他又向報務員傳授了一招,教他如何利用廢電池繼續發報。他還同樣在行地跟那幾個月正在這裏徵兵的一位軍醫聊起邊境的時疫。他喜歡參加熱鬧而漫長的聚會,善於飲酒,樂於勸架,痛恨打牌作弊。有一個禮拜天,彌撒結束之後,他向許多一流的游泳健將發出挑戰,結果只從河對岸游個來回的工夫,他就把最優秀的對手落下划水二十次的距離。這是我母親在一封信里告訴我的,末尾她還加上一句評語,很符合她的口氣:「他又像是在金幣里游泳。」這正好與那個尚未證實的傳聞相符:巴亞爾多·聖羅曼無事不通,無事不精,而且擁有無限財富。
我認識他要比母親稍遲一些,是在聖誕節放假回鄉的時候,我覺得他並不像別人說的那麼古怪。他是個有魅力的人,但絕沒有瑪格達萊納·奧利維形容的那麼理想。他的把戲能把別人唬住,可我覺得他實際上要嚴肅得多,過分迷人的舉止也掩飾不了他內心的緊張不安。最重要的是,我感到他是個很憂鬱的人。那時候他已經跟安赫拉·維卡里奧正式訂婚了。
她沒有絲毫遲疑,幾乎立刻就念出了那個名字。她在黑暗中搜尋,只一眼便從這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眾多極易混淆的姓名中找到了它。她用精準的飛鏢將它釘在牆上,彷彿它是一隻沒有意志的蝴蝶,對它的審判早已寫就。
「五千比索吧。」他說。
「我給你一萬,」巴亞爾多·聖羅曼說,「馬上支付,一沓一沓的現錢。」
「這樣吧,」他說,「那就把空房子賣給我。」
八月底,我母親在往學校給我寫的信中隨筆提到:「來了一個怪人。」下一封信里又寫道:「那個怪人叫巴亞爾多·聖羅曼,所有人都覺得他很迷人,我還沒有見過他。」沒人知道他來這裏做什麼。婚禮前不久,有人曾憋不住問過他,他回答說:「我走過一個又一個村鎮,為的是找個人結婚。」這或許是實情,但他也可以用同樣的方式給出其他答案,因為他的口吻與其說是在回答,不如說是在掩飾。
全家人住在這棟房子里十分擁擠。兩位姐姐意識到慶典的規模如此龐大時,曾打算借一棟房子。「你想想,」安赫拉·維卡里奧對我說,「她們還盤算著要借普拉西達·利內羅的房子,幸好我父母堅持那句老話:自家的女兒要麼在豬窩裡出嫁,要麼不出嫁。」就這樣他們將黃色的牆壁粉刷一新,修理了門板,平整好地面,將房子拾掇得體面乾淨,讓它儘可能與豪華鋪張的婚禮相稱。孿生兄弟把豬趕到了別處,又用生石灰清理了豬圈。即便如此,地方仍舊顯得不夠大。最後,巴亞爾多·聖羅曼想了個主意,他們推倒了後院的籬笆,借用鄰居家的院子跳舞,還搬來木匠的工作台,準備讓人們在羅望子樹的濃蔭下就餐。
安赫拉·維卡里奧告訴我,在巴亞爾多·聖羅曼追求她之前,公寓老闆娘已經把這段逸事講給她聽了。「把我嚇壞了。」她對我說。公寓里有三個人證實確有其事,另有四個人則不相信這是真的。不過,在所有的說法中有一點很一致:安赫拉·維卡里奧和巴亞爾多·聖羅曼是在十月全國假日里的一次募捐晚會上第一回見面的。安赫拉負責宣布彩票的中獎號碼。巴亞爾多·聖羅曼來到后,徑直走向這個身著重孝、神色倦怠的姑娘照管的櫃檯。他問安赫拉,那台鑲著珍珠母的手搖唱機要多少錢,它可是整個晚會上最吸引人的物件。姑娘回答說那不是賣的,而是中彩的獎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