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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他們殺了聖地亞哥·納薩爾!」
多年以後,維卡里奧兄弟告訴我,他們起初先是到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的妓院找聖地亞哥·納薩爾,兩點鐘之前他們還跟他一起待在那兒。這個情況,連同其他許多信息都沒有寫進預審報告里。實際上,兄弟兩人說他們去找聖地亞哥·納薩爾的時候,他已經離開,我們正一起哼唱著小夜曲在街上閑逛;總之,不能確定他們是否真的去過。「他們要是來了,絕不會離開這兒的。」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告訴我。我太了解這個女人了,對她這句話深信不疑。事實上,維卡里奧兄弟是跑到克洛蒂爾德·阿門塔的牛奶店裡去等人的,他們明知道所有人都可能出現在那裡,唯獨聖地亞哥·納薩爾不會。「只有那兒開著門。」他們向法官解釋道。「他遲早會露面的。」他們被釋放后曾對我說。可是誰都知道,普拉西達·利內羅家的前門即便在大白天也永遠是從裏面閂上的,而聖地亞哥·納薩爾腰裡總掛著後門的鑰匙。果然,維卡里奧兄弟在房子這頭等了他一個多小時,他卻從後門進了家;但出人意料的是,出門迎候主教時,聖地亞哥·納薩爾卻走了朝向廣場的前門,這其中的緣故,讓預審法官百思不得其解。
這句回答太過自然,教她簡直無法相信。但是,她留意到兄弟倆帶著兩把屠刀,裹在破布里。
「聖地亞哥·納薩爾自己明白。」佩德羅·維卡里奧回了他一句。
我弟弟卻不記得他說過這句話。「就算他真的說過,我也不會相信。」他這樣跟我說過很多次,「誰他媽的相信那對孿生兄弟會殺人呢?尤其是還拿著殺豬刀!」隨後兄弟倆問他聖地亞哥·納薩爾在哪兒,因為他們曾經看到我弟弟跟他在一起。我弟弟不記得當時是如何回答的了,但是克洛蒂爾德·阿門塔和維卡里奧兄弟在聽到他的話后大驚失色,這句答話作為他們各自的呈堂供詞寫進了預審報告。據他們說,我弟弟當時回答:「聖地亞哥·納薩爾已經死了。」隨後他模仿主教的姿勢做了祝福,轉身絆到了門檻上,跌跌撞撞地出了門。在廣場中央,他和阿馬爾多神父擦肩而過。神父穿著法袍正去往碼頭,身後跟著一個搖鈴的侍童,還有幾個助手抬著祭壇,那是為主教在戶外做彌撒而準備的。維卡里奧兄弟看見這些人走過去,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實際上,兄弟兩人第一次出現了意見分歧。他們兩個人的內心並不像外表看上去那般相像,到了危急時刻,脾性更是截然不同。我們這幾個朋友,上小學時就注意到了這一點。巴勃羅比他弟弟早出生六分鐘,直到少年時期還富有想象力,做事果敢。而佩德羅·維卡里奧,在我看來更加感情用事,因此也更為專斷。二十歲那年,他們一起報名服兵役,巴勃羅·維卡里奧被免役,以便留下來照顧家庭。佩德羅·維卡里奧在治安巡邏隊服役十一個月。由於死亡的脅迫而愈加嚴酷的軍紀,培養了他發號施令的才能和替哥哥拿主意的習慣。退役前,他染上了嚴重的淋病,病情十分頑固,軍醫最暴烈的治療措施、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的砷劑和高錳酸鹽清洗劑都無濟於事。後來在他入獄期間,才總算治愈。我們這些朋友一致認為,巴勃羅·維卡里奧突然對弟弟言聽計從,是因為退伍歸來的佩德羅一身兵營做派,而且還添了個新花樣,只要有人想看,他便撩起襯衣展示左肋上子彈留下的傷疤。對於佩德羅像得了勳章一樣到處炫耀大人物才患的淋病,巴勃羅·維卡里奧甚至覺得很是光彩。
上校在克洛蒂爾德·阿門塔的店裡找到了兩兄弟。「一見到他們,我就覺得他們是在虛張聲勢,」上校依照他自己的邏輯對我說,「因為他們不像我想象中醉得那麼厲害。」他沒有盤問兩個人的意圖,就沒收了他們的屠刀,喝令他們回去睡覺。他泰然自若地對待他們,就像在驚慌失措的妻子面前一樣若無其事。
克洛蒂爾德·阿門塔告訴我,看見堂區神父從門前走遠,孿生兄弟顯得十分失望。「我想神父沒有收到我的口信。」她說。然而許多年之後,在昏暗的卡拉菲爾療養院隱居的阿馬爾多神父向我坦白,他其實收到了克洛蒂爾德·阿門塔的口信和別人傳來的緊急消息,那時他正準備前往碼頭。「說實在的,我當時不知道該做什麼,」他對我說,「我首先想到這不是我的事,而是市政廳的職責,後來我決定read.99csw.com順路給普拉西達·利內羅捎個話。」然而,穿過廣場時他已經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您得理解,」他對我說,「在那個不幸的日子,主教要來。」凶殺案發生的時候他感到非常絕望,他嫌惡自己除了敲響救火的鐘聲,竟然什麼主意也想不出。
克洛蒂爾德·阿門塔的牛奶還沒有賣完,維卡里奧兄弟就回來了。他們帶來了另外兩把刀,用報紙包裹著。一把是剁肉刀,刀面粗糙,銹跡斑斑,長十二英寸,寬三英寸,那是佩德羅·維卡里奧在戰爭期間因為買不到德國刀而用一把鋼鋸改制的。另一把要短些,但刀面很寬,是彎曲的。法官在預審報告上畫了一幅簡圖,或許是不知道該怎樣用文字描述,便大著膽子說它像一把小型阿拉伯彎刀。他們就是用這兩把刀殺的人,兩把刀都很粗笨,而且磨得很厲害。
「上帝啊,」他譏諷地說,「主教知道了會怎麼想?」
克洛蒂爾德·阿門塔大約會永遠記得阿龐特上校那矮胖的身材讓她感到一絲憐憫,可在我的記憶里,他是個快活的傢伙,雖然他獨自練習通過函授學到的招魂術后,弄得自己有點神魂顛倒。那個禮拜一,他的舉止無可辯駁地證明了他的輕率愚鈍。事實上,直到在碼頭上碰見聖地亞哥·納薩爾,上校才重新想起這檔子事,併為自己做出了正確的判斷而得意。
維卡里奧兄弟是在四點十分進的店門。那個時間只賣些吃的東西,但克洛蒂爾德·阿門塔破例賣給他們一瓶甘蔗燒酒,不僅因為她對兄弟倆高看一眼,也是為了感謝收到他們的婚慶蛋糕。這對兄弟兩大口就將整瓶酒喝乾了,依舊面不改色。「他們已經喝得麻木了,」克洛蒂爾德·阿門塔告訴我,「就算喝下去的是燈油,也不能讓他們血壓升高。」之後,兄弟倆脫下呢子外套,小心地搭在椅背上,又要了一瓶酒。他們的襯衫上滿是汗漬,鬍子一整天沒刮,看上去像是鄉下人。第二瓶酒他們喝得慢些,一邊坐在那兒喝,一邊固執地盯著街對面普拉西達·利內羅的房子。那兒的窗戶暗淡無光,陽台上最大的一扇窗連著聖地亞哥·納薩爾的卧室。佩德羅·維卡里奧問克洛蒂爾德·阿門塔,那扇窗里亮過燈沒有。她回答說沒有,覺得這個問題很古怪。
維卡里奧兄弟將他們的計劃至少告訴了十二個來店裡買牛奶的人,這些人在六點鐘之前就將消息傳到了各處。克洛蒂爾德·阿門塔認為,街對面那一家人不可能一無所知。她以為聖地亞哥·納薩爾不在家,因為她一直沒有看見卧室的燈亮起來。她儘可能地懇請每一個人碰到他的時候捎句話提醒他。她甚至囑咐來給嬤嬤們買牛奶的見習修女,讓她給阿馬爾多神父傳個話。四點鐘過後,她看到普拉西達·利內羅家的廚房亮起了燈,便讓那個每天來討一點兒牛奶的乞婦給維多利亞·古斯曼最後一次捎去緊急口信。主教乘坐的汽輪鳴響汽笛時,幾乎所有人都從睡夢中醒來準備前去迎候,那時只有我們少數幾個人還不知道維卡里奧兄弟正等著要殺聖地亞哥·納薩爾。其他的人不僅知情,而且對細節了如指掌。
聖地亞哥·納薩爾在喬裝打扮方面有一種近乎神奇的天賦,他最喜歡把混血姑娘打扮成別的模樣。他常常搶走幾個姑娘的衣服給其他姑娘穿上,最後每個姑娘都變得不像自己,反倒顯出別人的樣貌。有一次,一個女孩看到別人變得跟自己一模一樣,竟忍不住放聲大哭。「我覺得自己從鏡子里走出來了。」她說。但是那一晚,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沒有允許聖地亞哥·納薩爾最後一次享受易裝大師的樂趣。她編了個拙劣的借口將聖地亞哥·納薩爾打發走,那次記憶的苦澀味道改變了他的命運。所以,我們帶著樂手跑到大街上遊逛吟唱小夜曲去了。當維卡里奧兄弟等著要殺聖地亞哥·納薩爾的時候,我們正在狂歡。將近四點時,聖地亞哥·納薩爾突發奇想,邀我們登上鰥夫希烏斯的小山丘,為新婚夫婦去演唱。
我們在窗下唱小夜曲,在院子里燃放煙火和爆竹,但卻感覺不到別墅里有任何生命的氣息。當時沒有想到房子里沒人,尤其是那輛新汽車還停在門口,車篷摺疊著,婚禮中掛上的緞帶和蠟制香橙花環還原封未動。我的弟弟路易斯·恩里克那時候像個專業的吉他手,他即興為新人彈唱了一首打趣婚姻的歌謠。直到那時天還沒有下雨。明月高懸,空氣澄澈,山崖下的墓園裡閃動著一九*九*藏*書簇簇磷火。另一邊,隱約可以望見月光下藍色的香蕉園、蒼茫的沼澤地和加勒比海磷光閃閃的海平線。聖地亞哥·納薩爾指著海面上閃爍的光芒對我們說,那是一艘販奴船受苦的鬼魂,它滿載著從塞內加爾劫掠的黑奴沉沒在卡塔赫納的港灣里。他應當不是良心上有什麼歉疚煩惱,因為那時他還不知道安赫拉·維卡里奧短暫的婚姻生活已經在兩個小時前結束了。巴亞爾多·聖羅曼拉著他的妻子徒步返回她父母家,以免汽車的馬達聲過早地泄露他的不幸。他又變成了孤身一人,在鰥夫希烏斯曾經度過幸福生活的別墅里,獨自守著暗淡無光的空房。
他們是在砂輪上磨的刀,就像往常那樣,佩德羅握住兩把刀在砂輪上翻轉刀面,巴勃羅搖動砂輪轉柄。一邊磨著刀,他們還一邊跟其他肉販議論著婚禮的盛況。有人抱怨說,儘管是同行卻沒有吃到婚慶蛋糕,兄弟倆答應稍晚就送來。最後,他們讓刀在砂輪上發出鏗鏘的樂聲,巴勃羅將他的那把湊到燈前,鋒利的刀尖閃著寒光。
「不能因為懷疑就逮捕人家,」他說,「眼下的問題是該提醒聖地亞哥·納薩爾,然後接著過年。」
我們走下山丘時,我弟弟邀請大家去市場上的小飯館吃炸魚,但聖地亞哥·納薩爾不願去,他想在主教到來之前睡上一個小時。他跟克里斯托·貝多亞沿著河岸走去,舊碼頭邊散布的窮人下榻的客棧開始亮起燈來。拐過街角時,聖地亞哥·納薩爾朝我們揮手告別。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看到他。
「白佬,」她叫住他,「咖啡快好了。」
克洛蒂爾德·阿門塔認真地打量著他們。她太熟悉這對孿生兄弟了,能輕而易舉地分辨出他們倆,尤其是在佩德羅·維卡里奧服役回來以後。「他們還像兩個孩子。」她對我說。這個念頭讓她打了個冷戰,因為她向來認為只有孩子才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於是她把奶具準備好,跑去叫醒丈夫,告訴了他店裡發生的事。堂羅赫略·德拉弗洛爾半睡半醒地聽她講。
聖地亞哥·納薩爾說他遲些再喝,並請她轉告迪維娜·弗洛爾五點半叫醒他,再給他送一套和身上這身一樣的乾淨衣服。他剛剛上床躺下,維多利亞·古斯曼就從討牛奶的乞婦那兒收到了克洛蒂爾德·阿門塔捎來的口信。五點半她叫醒了他,不過沒有讓迪維娜·弗洛爾去,而是自己提著一身亞麻套裝上了樓,她時刻提防著不讓女兒落入主人家的魔爪。
儘管如此,兄弟倆還是耽擱了一陣,這次是佩德羅·維卡里奧以為他哥哥在有意浪費時間。他們喝咖啡時,正值妙齡的普魯登西亞·科特斯走進廚房,她手裡攥著一卷舊報紙,準備將爐子燒旺些。「我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她告訴我,「我不僅同意,而且如果他不能像個男子漢一樣履行責任,我就不會嫁給他。」走出廚房之前,巴勃羅·維卡里奧從她手裡抽出兩沓報紙,遞給弟弟一沓,兩人把刀裹起來。普魯登西亞·科特斯站在廚房裡一直看著他們走出院門,此後她又等了三年,一刻也沒有灰心喪氣過,直到巴勃羅·維卡里奧出獄,成為她的終身伴侶。
「別胡扯了,」他說,「他們誰也殺不了,更別說是那樣的闊佬。」
我弟弟路易斯·恩里克穿過廚房的門回到家中,我母親特意沒有閂門,以免我們回來時吵醒父親。路易斯·恩里克睡覺前去了趟衛生間,就坐在馬桶上睡著了。我另一個弟弟海梅起床準備上學時,發現他趴在瓷磚地上,在睡夢裡哼著歌。我的修女妹妹因為宿醉未消沒有去碼頭迎接主教,她也叫不醒路易斯·恩里克。「我去衛生間時,五點的鐘聲正好敲響。」她對我說。稍晚些時候,妹妹瑪戈特進衛生間洗澡準備去碼頭,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路易斯拖回他自己的卧室。沉沉睡夢中,他朦朦朧朧地聽到主教乘坐的船鳴響了頭幾聲汽笛。這之後由於被婚禮狂歡耗盡了體力,他又酣然睡去,直到我的修女妹妹匆忙套上法袍,衝進卧室,發瘋般地將他喚醒:
然而快吃完早餐時,他記起了警察剛才報告的情況,兩條消息合在一起,他立刻發現它們就像兩塊能夠完美拼接的拼圖。於是他沿著通往碼頭的大街往廣場走去,主教就快到了,街邊的居民已經開始活躍起來。「我清楚地記得那時快五點了,天下起雨來。」拉薩羅·阿龐特上校對我說。一路上,有三個人攔住他,向他透露了維卡里奧兄弟正等著要殺聖地亞哥·納薩爾的消息,但只有一個人講九*九*藏*書清楚了地點。
「回頭再喝吧,」巴勃羅·維卡里奧說,「這會兒有急事要辦。」
據佩德羅·維卡里奧自己承認,是他決定要殺掉聖地亞哥·納薩爾的,他哥哥起初只是從旁跟隨。然而,被鎮長沒收屠刀之後,他覺得已經盡了責任,可以罷手了;從那時起,巴勃羅·維卡里奧成了指揮者。兩個人分別面對預審法官時,誰也沒有在供詞中提到這一分歧。但巴勃羅·維卡里奧多次向我證實,說服他弟弟最終下手十分不容易。或許只是一陣轉瞬即逝的恐慌,可實際情況是巴勃羅·維卡里奧一個人鑽進豬圈又挑出兩把刀,那個時候,他弟弟正痛苦地站在羅望子樹下一滴一滴地撒著尿。「我哥哥根本不知道那種感受,」在我們唯一的一次見面中,佩德羅·維卡里奧對我說,「就好像往外尿玻璃碴子。」巴勃羅取回刀來,發現他弟弟還抱著樹榦站在那兒。「他疼得出了一身冷汗,」巴勃羅對我說,「他想勸我自己去,因為他那種狀態殺不了任何人。」佩德羅坐在一張為吃喜宴而擺在樹蔭下的木匠工作台上,將褲子褪到膝蓋上。「他用了半個鐘頭,才換好裹陰|莖的紗布。」巴勃羅·維卡里奧對我說。實際上,換紗布耽擱了不超過十分鐘,但在巴勃羅看來這段時間如此難熬又令人費解,他以為弟弟又在耍花招,想拖延到天亮。於是他把刀塞到弟弟手裡,幾乎是強拖著他去為妹妹挽回名譽。
維卡里奧兄弟不會看到那扇窗子透出光來。聖地亞哥·納薩爾四點二十分回到家裡,不必打開任何一盞燈就可以走進卧室,因為樓梯的壁燈整宿亮著。他一頭躺倒在黑暗中的床上,沒有脫衣服,他只能睡一個小時。維多利亞·古斯曼上樓叫他起床去迎接主教時,發現他就這麼睡著。我們一起在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那兒待到三點多,她親自把樂手們打發走,熄滅院子里舞場上的燈,吩咐那些尋歡作樂的黑白混血姑娘們獨自回房休息。她們已經不停歇地工作了三天三夜,先是偷偷地招待婚禮嘉賓,之後又敞開門款待我們這些狂歡之餘尚未盡興的人。至於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我們常說她這輩子只睡一次覺,那就是永世長眠的時候。她是我見過的最綽約最溫存的女人,沒有誰能比得上她的床上技藝,不過她也是最嚴厲的女人。她生在這裏,長在這裏,生活在這裏——一棟四門大開的房子,有幾間供人租住的屋子,一個當作舞場的寬敞庭院,庭院里懸挂著從帕拉馬里博的中國人店鋪里買來的大燈籠。是她奪去了我們這一代人的童貞。她教給我們的比我們應該懂的要多得多,最重要的是她讓我們知道,生活中沒有什麼比一張空蕩蕩的床更讓人悲傷。聖地亞哥·納薩爾第一眼見到她就丟了魂兒。我告誡他:「雄鷹追逐蒼鷺,危機四伏。」可他聽不進去,仍被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那迷人的召喚弄得神魂顛倒。這個女人燃起他狂亂的激|情,成了他十五歲那年為之哭泣的主角,直到易卜拉欣·納薩爾一頓鞭子把他從床上抽起來,關進聖顏牧場一年多。從那以後,他們之間仍有一種嚴肅的情感,卻已不再是混亂痴狂的激|情。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十分尊重他,只要他在,就絕不與其他人上床。最近那次假期,她編了個借口說自己有些疲憊,早早將我們打發走了,但是大門卻不上閂,走廊里還留著一盞燈,是讓我偷偷地回去跟她私會。
克洛蒂爾德·阿門塔憑著直覺已經有所領悟。她敢肯定,維卡里奧兄弟並不急於復讎,而是迫切地想找一個人出面阻止他們行兇。可是阿龐特上校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我們要殺了聖地亞哥·納薩爾。」他說。
「他自己心裏明白。」佩德羅·維卡里奧回答。
「不是為了這個,」克洛蒂爾德·阿門塔說道,「應該讓兩個可憐的小夥子從可怕的承諾中解脫出來。」
「沒有回頭路,」他對弟弟說,「就當這件事已經發生了。」
「我知道,孩子們,」她回答道,「維護名譽的事不能耽擱。」
「誰不知道啊,傻瓜,」巴勃羅·維卡里奧答話時似乎心情不錯,「我們只是來磨刀的。」
「你們想一想,」他對兄弟倆說,「要是主教看見你們這副模樣,他該怎麼說?」
我弟弟在回家的路上走進克洛蒂爾德·阿門塔的店裡去買香煙。他喝得太多,對當時的場景記憶模糊,但是他忘不了佩德羅·維卡里奧讓他喝了口酒,那酒實在要命https://read.99csw.com。「簡直像咽下一團火。」他對我說。睡著的巴勃羅·維卡里奧聽到我弟弟進門,猛地驚醒了,朝他亮了亮手裡的刀。
「不管在上帝還是在世人面前,我們都無罪。」巴勃羅·維卡里奧說,「是為了名譽!」
「現在他們倆沒了兇器,誰也殺不了了。」他說。
所以,克洛蒂爾德·阿門塔覺得兄弟兩人邁進店門時不如之前堅決,不是沒有道理的。她給他們來了一瓶烈性朗姆酒,盼著能讓他們醉死過去。「那一天我才發現,」她對我說,「我們女人在這世上是多麼孤獨!」佩德羅·維卡里奧向她借她丈夫的刮臉用具。她給他拿來了胡刷、肥皂、掛鏡、換了新刀片的安全剃刀,可他卻用屠刀颳了鬍子。克洛蒂爾德·阿門塔覺得那簡直是粗野透頂。「就像電影里的殺手。」她對我說。後來,佩德羅·維卡里奧告訴我,這事是真的,他在軍營里學會了用剃頭刀刮臉,之後就再也沒能改變。他哥哥刮臉的方式遠比他斯文,用了堂羅赫略·德拉弗洛爾的安全剃刀。之後兩個人慢慢安靜地喝著那瓶烈酒,睡眼惺忪地望著街對面那棟房子昏暗的窗口。與此同時,許多人裝作顧客來買他們根本不需要的牛奶,詢問店裡沒有的吃食,實際上是想看看,兄弟倆是否真的在等聖地亞哥·納薩爾,準備要殺了他。
「能告訴我,你們為什麼大清早要去殺他嗎?」她問。
克洛蒂爾德·阿門塔回到店裡,看見孿生兄弟正和警察萊安德羅·伯諾伊交談。他是來給鎮長取牛奶的。她沒聽到他們聊些什麼,不過從警察出門前端詳那兩把屠刀的眼神中,她懷疑維卡里奧兄弟已經把計劃透露給他了。
從未見過這樣一樁事先張揚的凶殺案。從妹妹口中得知那個人的姓名后,維卡里奧兄弟便進了豬圈裡存放屠宰器具的儲藏室,挑出兩把最好的刀:一把是剁肉砍刀,長十英寸,寬兩英寸半;另一把是刮皮剔刀,長七英寸,寬一英寸半。他們用破布把刀裹起來,拿到肉市上去磨,那時肉市裡只有幾個攤位開了張。天色尚早顧客還不多,但有二十二個人聲稱聽到了兄弟兩人說的話,他們全都認為,這兩個人是存心說話給別人聽。肉販福斯蒂諾·桑托斯是兄弟倆的朋友,看見他們三點二十分就進了肉市,當時他剛剛鋪開賣豬下水的攤位。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在禮拜一清晨早早跑來,還穿著婚禮上的深色禮服。他通常會在禮拜五見到兄弟倆,時間要晚一些,而且他們總系著屠戶的皮圍裙。「我當時想他們倆喝得太多了,」福斯蒂諾·桑托斯對我說,「不僅弄錯了時辰,還弄錯了日期。」他提醒他們,那天是禮拜一。
律師認為這起凶殺案屬於捍衛名譽的正當行為,而且覺得持這種觀點問心無愧。審判結束時,孿生兄弟揚言,為了維護名譽,這種殺人的事可以再干一千次。作案幾分鐘后,他們到教堂自首,從那時候起就料想可以用這個說辭做辯護。兄弟倆被一群憤怒的阿拉伯人追趕著,氣喘吁吁地闖進阿馬爾多神父的住處,將兩把光潔的屠刀撂在神父的桌上。殺人的暴行耗得他們筋疲力盡,衣服和胳膊已被汗水浸濕,沾滿鮮血的臉上淌著熱汗。不過,堂區神父卻認為他們的自首是極有尊嚴的舉動。
福斯蒂諾·桑托斯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倆又來磨了一次刀,」他告訴我,「又用別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吵嚷著,說他們要去把聖地亞哥·納薩爾的腸子掏出來。於是我就覺得他們是在胡扯,特別是因為我沒有仔細看他們手裡的刀,以為還是原來那兩把呢。」不過這一次,兄弟倆一進門,克洛蒂爾德·阿門塔就注意到他們不像之前那麼堅決了。
他們經過豬圈的大門往外走,手裡握著沒有包裹的屠刀,院子里的幾條狗狂吠著跟在身後。天開始亮了。「那時沒有下雨。」巴勃羅·維卡里奧回憶說。「不但沒有雨,」佩德羅記得當時的情景,「海風吹過來,還能用手指著數出天上的星星。」消息已經傳開了。他們經過奧滕西亞·包特家時,她恰好打開大門。她是第一個為聖地亞哥·納薩爾哭喪的人。「我以為他們已經把他殺了,」她對我說,「藉著路燈的光,我看見他們手裡拿著刀,覺得刀上還滴著血。」那條偏僻街巷裡還有幾戶人家敞著大門,其中包括巴勃羅·維卡里奧的未婚妻普魯登西亞·科特斯家。這對兄弟凡是在這個時候經過她家門前,總會進去喝當天的第一杯咖啡,特別是每個禮拜五去肉市的時候。他們推開院門,幾條狗在https://read.99csw.com昏暗的晨光里辨出他們的身影,立刻圍了過來。兄弟倆走進廚房,向普魯登西亞·科特斯的母親道了早安。那時咖啡還沒有煮好。
那時,克洛蒂爾德·阿門塔剛剛走進櫃檯替換了丈夫。這家店一直是這樣的:清早賣牛奶,白天供應吃食,過了傍晚六點就變成一家酒館。克洛蒂爾德·阿門塔凌晨三點半開門營業。而她丈夫,老實厚道的堂羅赫略·德拉弗洛爾,晚上照看酒館直到打烊。不過那天婚禮散場之後,來了不少客人,過了三點鐘也沒能關門,他便先去睡了。克洛蒂爾德·阿門塔比平日起得早些,她想趕在主教到來之前做完手上的活兒。
「我們是存心要殺他的,」佩德羅·維卡里奧說,「但是我們無罪。」
「我們要殺了聖地亞哥·納薩爾。」他說。
福斯蒂諾·桑托斯告訴我,他心存疑慮,於是把這件事報告給了一位警察。這位警察是過後不久來到肉市上的,他要買一磅豬肝為鎮長預備早餐。根據預審報告記錄,警察名叫萊安德羅·伯諾伊。凶殺案之後的第二年,他在節慶賽會上被一頭公牛用犄角挑開頸動脈而致身亡。因此,我從沒訪談過他。不過克洛蒂爾德·阿門塔證實,維卡里奧兄弟坐在她店裡等聖地亞哥·納薩爾的時候,這位警察是第一個踏進店門的人。
「他出什麼事啦?」
維卡里奧兄弟離開了牛奶店。鎮長輕率的做法讓克洛蒂爾德·阿門塔再一次失望,她原本以為上校會拘捕這對孿生兄弟,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阿龐特上校給她看了看繳來的屠刀,就算了結了這件事。
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沒有閂門。我告別了弟弟返回去,穿過走廊,混血姑娘們養的貓睡在那裡的鬱金香花叢旁。我輕輕推開了卧室的門,房間里沒有燈光,但我一進門就聞到了女人溫熱的氣息,看見了黑暗中那隻失眠的母豹的雙眼。於是我便心旌搖蕩地忘掉了一切,直到教堂的鐘聲敲響。
更誇張的是,在重述案情時,他們將兇殺過程渲染得比實際情況更加兇殘,甚至描繪說,普拉西達·利內羅家的大門上布滿了刀痕,不得不動用公款去修補。在里奧阿查的監獄里,兄弟兩人等候審判長達三年,因為他們無錢交納保釋金。獄中的老囚犯記得他們性情溫和,為人友善,但從未見他們流露過一丁點兒悔意。不過根據種種事實推斷,兄弟兩人似乎並不想避開眾人立刻殺死聖地亞哥·納薩爾,而是千方百計讓人出面阻止他們,只不過沒有成功。
「沒什麼,」佩德羅·維卡里奧回答說,「我們只是在找他,想要殺了他。」
拉薩羅·阿龐特上校差幾分鐘四點起了床。警察萊安德羅·伯諾伊趕來報告維卡里奧兄弟的殺人企圖時,他剛刮完鬍子。前一天夜裡他已經處理了好幾場朋友間的糾紛,再多一樁這類的案子也不必著急了。他不緊不慢地穿好衣服,打了好幾遍蝴蝶領結,直到完全滿意為止。為了恭候主教,他又把聖母會的肩衣套在脖子上。在他吃著早餐洋蔥炒豬肝的時候,他的妻子激動地告訴他,巴亞爾多·聖羅曼把安赫拉·維卡里奧休回娘家去了。可在他聽來,這件事並沒有多少戲劇性。
誰都知道兄弟倆是忠厚老實人,沒有人把這句話當真。「我們想那準是醉話。」幾個賣肉的人這麼說。在這之後碰見兄弟倆的維多利亞·古斯曼和其他許多人也都這麼講。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幾位屠戶,是不是屠宰賣肉的營生會掩蓋某些人嗜殺的本質。他們反駁道:「我們宰牛的時候,都不敢看它的眼睛。」其中一位告訴我,他不敢吃自己宰的牲畜的肉。另一個人說,他不忍心下手殺掉他熟悉的母牛,特別是在喝過它的奶之後。我提醒他們,維卡里奧兄弟就屠宰自家養的豬,他們非常熟悉那些豬,還給它們起了名字。「那倒不假,」其中一個屠戶回答說,「不過您該知道,他們給豬起的不是人的名字,而是花的名字。」只有福斯蒂諾·桑托斯隱約覺出巴勃羅·維卡里奧那句恐嚇的話里夾帶著真實的成分,他便開玩笑似的追問,為什麼要殺聖地亞哥·納薩爾,應該比他先死的有錢人多的是。
「或許在上帝面前無罪。」阿馬爾多神父說。
克里斯托·貝多亞是在聖地亞哥家的後門跟他分手的,他們約好一會兒在碼頭上碰面。家裡的狗聽見聖地亞哥·納薩爾進門,像往常一樣吠了兩聲,他在暗影中搖晃著鑰匙讓它們安靜下來。他穿過廚房走向屋子時,維多利亞·古斯曼正照看著灶台上的咖啡壺。
「多保重。」她對他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