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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她在半生的時間里,每個星期都要寫信。「有時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邊說邊露出一絲微笑,「但一想到這些信他都收到了,也就知足了。」一開始是訂婚男女的信箋,後來變成秘密情人的字條、一見傾心的愛侶噴洒香水的卡片、討價還價的備忘錄、愛情記錄,最終成了被拋棄的妻子謊稱身患重病強迫丈夫歸來的責難書。一天晚上,她心情不錯,墨水灑在了寫完的信上,她不僅沒有撕毀,還添上一句附言:「為了證明我的愛,隨信寄上我的眼淚。」有些時候她哭累了,也嘲笑自己的瘋狂。郵差換了六撥,她每次都把他們變成自己的同謀。她唯一沒有想過的就是放棄。然而,他似乎對她的狂熱毫無知覺,她的信像是寫給了一個不存在的人。
屍檢簡直是一場屠戮,在鎮上的公立學校里進行,一位藥劑師幫忙做筆錄,還有一個放假在這兒的醫學院一年級學生從旁協助。他們手頭僅有幾件做小手術的器械,其餘全是手工工匠的傢伙。不過,儘管屍體被破壞得非常嚴重,阿馬爾多神父的驗屍報告似乎仍是準確的,法官把它作為有效材料納入了預審報告。
他又一次醉得不省人事,不過確實難以相信被抬走的是個活人,因為他的右臂一直拖在地上。他母親將手臂放回吊床上,可它馬上又垂下來,就這樣他在地上留下一道痕迹,從懸崖邊一直延伸到輪船的甲板。這就是他最後留給我們的東西:對受害者的記憶。
屍體交還回來時完全變了模樣。腦顱被環鋸術鋸碎了一半。死後依然令人心動的面容,眼下已經難以辨認。更糟糕的是,神父將破碎的腸子全部掏了出來,後來竟然不知該如何處理,只好對著它們氣惱地禱告了一番,然後全部扔進了垃圾桶。最後幾個在學校玻璃窗邊圍觀的人也沒了興緻,助手則昏厥過去。至於拉薩羅·阿龐特上校,他曾經目睹並製造過多場鎮壓性的大屠殺,但在經歷了這件事之後,不僅研究起招魂術,還成了素食主義者。那具空皮囊里填滿了碎布和生石灰,被細麻繩和縫包針粗粗地縫合,當我們將它裝進鋪有絲緞的新棺材時,屍身險些沒散開。「我以為這樣能保存得更久一些。」阿馬爾多神父告訴我。結果事與願違,我們不得不在黎明時將他草草埋葬,因為屍體的狀況越來越糟糕,屋裡已經存不住了。
「該死的狗!」她嚷道,「把它們全宰了!」
關於安赫拉·維卡里奧,我卻能不時地聽到些消息,因此她的形象在我的頭腦中被理想化了。我的修女妹妹有一段時間在上瓜希拉傳教,想勸說最後幾個偶像崇拜者皈依天主教。她常有機會住在那兒和安赫拉·維卡里奧閑談,安赫拉的母親總想讓女兒在這座飽受加勒比海的鹽分烘烤的荒村裡了卻餘生。「你的表妹問候你呢。」我妹妹常常告訴我。最初那幾年,瑪戈特也去拜訪過幾次,她告訴我,維卡里奧一家購置了一棟結實的房子,有一座寬敞的後院,時有海風吹過。唯一一個缺點就是在漲潮的夜晚,海水會從廁所倒溢進來,天亮時魚兒常在卧室里活蹦亂跳。那段時間見過安赫拉·維卡里奧的人都說,她總是專註地伏在繡花機前勞作,技藝越發精湛,而且在忙碌中已經淡忘了過去的事情。
多年以後,我為了認識自己,過了一段漂泊不定的生活,在瓜希拉一帶的鄉間售賣百科全書和醫學書籍。我偶然來到那個沉悶的印第安村落。村子里有一棟房子朝向大海,窗邊一個女人正在機器上繡花。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她穿著半身喪服,戴著銅絲眼鏡,淡黃色的頭髮已有些花白,頭頂上掛著一隻鳥籠,金絲雀在籠子里唧啾個不停。見到她坐在窗前這幅田園詩般的景象,我真不願相信她就是我認識的那個女人,因為我不願承認生活最後會淪落得與拙劣的文學作品如此相像。但那分明是她,那場悲劇發生二十三年後的安赫拉·維卡里奧。
「上帝啊!」她嘆道,「真是他媽的浪費!」
他帶來的一隻行李箱中塞滿了準備留下來穿的換洗衣物,另一隻一樣的箱子里裝著她寫給他的近兩千封信。信件按照日期碼放得齊齊整整,每一捆都用彩色綢帶系好,一封也沒有拆開過。
她像往常那樣,把我當作遠房表兄迎進門來,很有見地地回答了我的問題,而且不乏幽默。她是那樣成熟聰慧,真難以相信她就是當年的安赫拉。最讓我吃驚的是她最終對自己生活的理解。幾分鐘過後,我覺得她並不像初見時那樣蒼老,反倒和記憶中一樣年輕,但與那個二十歲時被迫毫無感情地嫁人的少女全無相似之處。她母親已經年邁,接待我時彷彿我是個惹人嫌惡的幽靈。她拒絕談論過去,因此我只read•99csw.com能用她與我母親交談中的隻言片語以及我殘存的記憶補全這篇報道。她竭力想把安赫拉·維卡里奧變成活死人,但是女兒沒有讓她如願以償,因為她從不把自己的不幸當作秘密。恰恰相反,如果有人願意了解,她可以毫不避諱地將全部細節娓娓道來,只有一點除外,那就是究竟是誰、以什麼方式、在何時傷害了她。沒有人相信真的是聖地亞哥·納薩爾乾的。他們屬於毫不相干的兩個世界。從沒有人見過他們倆在一起,更不要說單獨相處。聖地亞哥·納薩爾很高傲,不可能注意到她。「你那個傻表妹。」不得不跟我談到她時,他總會這麼說。況且,正如我們當年說的,聖地亞哥·納薩爾像一隻捕獵雛雞的老鷹。他跟他父親一樣,總是獨來獨往,牧場里任何一位任性的少女都是他獵取的對象,但是在小鎮上卻沒見過他和誰關係曖昧,除了跟弗洛拉·米格爾中規中矩的交往,以及與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長達十四個月的瘋狂戀情。最廣為流傳或許也最險惡的說法認為,安赫拉·維卡里奧是在保護某個她真心愛慕的人,而選中聖地亞哥·納薩爾這個名字,是因為她認定自己的兩個哥哥絕不敢冒犯他。我也想套出實情,因此在第二次拜訪她時早早準備了一番說辭,然而她幾乎沒有從繡花機前抬起雙眼,就駁回了我的話。「別兜圈子了,表兄,」她對我說,「就是他。」
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這場凶殺案只有一個受害者,那就是巴亞爾多·聖羅曼。人們認定,悲劇的其他幾個主人公都已經帶著尊嚴,甚至是悲壯地承擔了命運指派的角色。聖地亞哥·納薩爾為他造成的凌|辱贖了罪,維卡里奧兄弟證明了身為男子漢的尊嚴,而遭人誘騙的妹妹也恢復了名譽。唯有一個人失去了一切,那就是巴亞爾多·聖羅曼。「可憐的巴亞爾多。」之後許多年,他就這樣留在了人們的記憶里。然而,凶殺案過後,直到下一個禮拜六齣現月食之前,沒有一個人想起他來。那天鰥夫希烏斯告訴鎮長,他看見一隻磷光閃閃的鳥撲扇著翅膀盤旋在他那棟舊宅的房頂上。他認為那是亡妻的靈魂來索回屬於她的東西。鎮長猛拍一下自己的腦門,不過這一反應跟鰥夫的幻覺沒有任何關係。
聖地亞哥·納薩爾身上的眾多刀痕里,有七處致命傷。從正面深深砍入的兩刀幾乎將肝臟削碎。胃部發現四處傷口,其中一處非常深,將胃完全刺穿,還扎破了胰臟。結腸被刺了六個小孔,小腸上也有多處創傷。背部只挨了一刀,落在第三節腰椎骨上,穿透了右腎。腹腔內有大量淤血。在爛泥般的胃內容物里,發現了一枚卡門教派的金質聖母紀念章,那是聖地亞哥·納薩爾四歲時吞進肚裏的。胸腔有兩處被刺穿:一處在右側第二根肋骨下,傷及肺部;另一處貼著左側腋窩。此外,胳膊和手上還有六道輕傷,右側大腿和腹部肌肉被橫砍了兩刀,右手掌上有一道很深的刺痕。報告上寫著:「像是受難耶穌的傷痕。」他的大腦比正常的英國人重六十克,因此阿馬爾多神父在報告中寫道,聖地亞哥·納薩爾聰慧過人,本該前途無量。但是他在文末的註釋中補充說,死者肝臟腫大,是肝炎治療不善所致。「換句話說,」神父告訴我,「無論如何他也活不了幾年了。」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確實在聖地亞哥·納薩爾十二歲那年為他治療過肝炎,回想起那份驗屍報告,醫生很是憤慨。「只有神父才這麼愚蠢,」他對我說,「永遠也無法讓阿馬爾多明白,我們熱帶地區的人比西班牙加利西亞人的肝臟要大。」驗屍報告總結說,死亡的原因是大出血,七處致命傷中的任何一處都足以造成這種結果。
不僅孿生兄弟感到恐慌,街上的人們也在議論紛紛。阿拉伯人要報仇的傳言並沒有消除,但是除了維卡里奧兄弟,沒有人想到他們會下毒。大家更願意相信阿拉伯人會等到夜晚,從天窗里潑進汽油,把兩個囚犯燒死在牢里。但這個說法沒有一點根據。阿拉伯移民從世紀之初在加勒比海沿岸的各個村鎮——包括那些偏遠閉塞的村莊落腳,一向安守本分。他們靠賣碎花布和集市上的便宜玩意兒來謀生,勤勞而虔誠,相互之間和睦融洽。他們只在族內通婚,進口小麥當口糧,在院子里養羊,種植牛至和茄子。唯一能激發他們激|情的便是玩紙牌。老一輩阿拉伯人仍舊操著故鄉的土語;第二代在家中也還鄉音未改;傳到第三代,就變成聽父母用阿拉伯語問話,而自己用西班牙語回答,只有聖地亞哥·納薩爾例外。因此很難想象,他們會突然改變溫良的秉性去殺人抵命,況九九藏書且發生這樁凶殺案每個人都難卸責任。同樣地,沒有人認為普拉西達·利內羅一家會復讎殺人。雖然這個中道衰落的家族曾經強勢而好鬥,依仗家族姓氏的庇佑,還出過兩個在酒館里肆意胡為的兇悍角色。
八月的一個午後,她正和女友們一起刺繡,忽然聽見有人走到門外。看也不用看,她便知道是他來了。「他胖了,頭髮開始脫落,看近處的東西也要戴上老花鏡了,」她對我說,「可那是他,媽的,是他啊!」她感到心慌意亂,因為她知道他眼中的自己一定像自己眼中的他那樣衰老,而她覺得,他心中的愛意未必像她的愛那般堅韌。他身上的襯衫被汗水浸透了,就像第一次在晚會上與她相遇時那樣;他還是系著那條皮帶,挎著那隻鑲有銀飾、如今介面已脫線的牛皮背囊。巴亞爾多·聖羅曼向前邁了一步,沒有理會旁邊那幾位詫異的女友,將背囊放在繡花機上。
查驗傷口不過是殘忍的屍檢程序的開始。由於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不在,卡門·阿馬爾多神父只好代替他動手。「就好像在他死後,我們還要再殺他一次。」在卡拉菲爾隱居的老神父告訴我,「可那是鎮長的命令,那個野蠻人下的命令,無論多麼愚蠢也不得不執行。」這樣的安排很不妥當。那個荒誕的禮拜一,阿龐特上校在一片混亂之中給省長發了緊急電報,省長授權他在預審法官到達之前安排初步的司法程序。鎮長以前是部隊指揮官,對司法毫無經驗,但是向內行的人請教該從何下手,他又覺得有失顏面。頭一件讓他傷神的事就是驗屍。克里斯托·貝多亞是醫學院的學生,但他因為和聖地亞哥·納薩爾交情深厚推辭了這樁差事。鎮長想將屍體冷藏保存,等到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回來,但是找不到盛得下人的冰櫃,肉市上唯一一台尺寸合適的又出了故障。屍體停放在廳堂中間一張狹窄的鐵床上,暴露于眾人的目光下,與此同時一口供有錢人用的棺材正在趕製中。卧室的電扇全搬了出來,還從鄰居家借來幾台。但是太多人急著跑來觀看屍體,於是不得不移開傢具,摘掉鳥籠,卸下栽種歐洲蕨的花盆,即便這樣,廳堂里仍舊熱得不堪忍受。另外,狗嗅到了死人的氣味也紛紛躁動起來,攪得氣氛更加惶惶不安。自從我走進屋裡,狗便狂吠不止,那時候聖地亞哥·納薩爾還伏在廚房地板上,沒有咽氣。我看見迪維娜·弗洛爾大聲哭喊,揮著木棍想把狗趕跑。
阿龐特上校聽了流言惴惴不安,挨門挨戶地拜訪阿拉伯人,至少那一次他得出了正確的結論。他發現他們迷惘、悲傷,家中的聖壇上擺放著表示哀悼的物品,甚至有人坐在地上慟哭,但沒有一個人懷有報仇的念頭。聖地亞哥被殺的那天清晨,阿拉伯人的反應不過是出於一時的激憤;連帶頭追趕兇手的人都承認,即便抓住了他們也不外是痛打一頓。不僅如此,百歲的阿拉伯族母蘇薩娜·阿卜杜拉,還讓人用西番蓮花和苦艾煎了一種神奇製劑,治好了巴勃羅·維卡里奧的腹瀉,也讓他的孿生兄弟尿路通暢。從那時起,佩德羅·維卡里奧開始陷入失眠者的睏倦,而他剛剛康復的哥哥也無怨無悔地沉入第一場夢中。禮拜二凌晨三點,普拉·維卡里奧被鎮長帶去與兩個兒子告別時,他們就是這副模樣。
第十個年頭一個多風的清晨,她突然感到他赤|裸著躺在她的床上,這種真實而清晰的感受將她驚醒。於是她給他寫了二十頁熾烈奔放的信,毫不羞怯地講述了自那個不祥的夜晚以來在她心中慢慢潰爛的苦楚。她講起他留在她身上的永難消除的傷痕,他舌尖的鹹味,他那非洲人般的陽|具侵入她身體時的熾熱。禮拜五她將這封信交給女郵差,這位郵差每禮拜五下午來陪她繡花,然後將信件收走。她相信最後這一次放縱肯定能終結她的痛苦。但是仍舊沒有回信。從那時起她就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是寫給誰的,卻依然持續不斷地寫了十七年。
安赫拉·維卡里奧第一次成了自己命運的主人,她發現原來愛與恨是一對同消共長的激|情。寄出的信越多,她情感的熾焰就燒得越旺,對母親那令人快慰的怨恨也就越發強烈。「看見她,我胃裡就直翻騰,」她告訴我,「可每次又總讓我想起他。」被退婚後的生活就像單身時一樣乏味,她常跟女友們一起用機器繡花,就像從前疊紙鳥、用碎布做鬱金香一樣,不過等母親就寢后,她就躲到房間里寫那些毫無指望的信,直到天亮。她變得頭腦清醒,自信篤定,不僅成了自己意志的主人,還重新變成只屬於他一個人的處|女。除了自己,她不再承認任何權威,除了自己的痴念,她不再受任何他物驅遣。
「該死!」他叫道,「我九九藏書怎麼把那個可憐的傢伙給忘啦!」
「幫幫我,」她朝我嚷道,「這些狗要吃他的腸子。」
過了些年,當我為撰寫這篇報道回到故鄉搜尋最後的證據時,我發現連約蘭達·德希烏斯在這裏度過幸福生活的痕迹也都消失了。雖然拉薩羅·阿龐特上校下令嚴密看管這棟別墅,但裏面的東西還是慢慢地不翼而飛,包括那個裝有六面穿衣鏡的衣櫃。當初衣櫃因為大得抬不進門去,還是由來自蒙帕斯的精工巧匠在屋子裡組裝的。鰥夫希烏斯喜出望外,認為那是他亡妻的陰魂來取走了原本屬於她的東西。拉薩羅·阿龐特上校還為此奚落過他。然而有一天晚上,為了解釋傢具為何神秘失蹤,上校突發奇想舉行了一場招魂彌撒。約蘭達·德希烏斯的陰魂用她的筆跡證實,是她取走了以往幸福生活中的物件,去裝飾死後的陰宅。別墅開始破敗。門前新婚夫婦的轎車漸漸散了架,最後只剩被風吹雨淋的殘破車身。許多年沒有聽到過轎車主人的消息了。預審報告上有他的一段聲明,但是簡短而程式化,像是為履行手續而在最後一刻被人說服寫下的。我只嘗試著跟他接觸過一次,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後。他帶著敵意接待了我,拒絕向我提供任何信息來澄清他在這場悲劇中扮演的角色。說實話,就連他的家人了解得也不比我們多,他們不明白巴亞爾多·聖羅曼跑到這個邊遠的小鎮做什麼,除了跟一位素未謀面的姑娘結婚,看不出有其他的理由。
她就此重生。「我為他發了瘋,」她對我說,「徹底地發了瘋。」她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在大海潮湧間能聽見他的呼吸,半夜躺在床上因為感覺到他滾燙的身體而驚醒。那個周末,她片刻也不得安寧,提筆給他寫了第一封信。那是一封中規中矩的便箋,她在信上告訴他,看見他走出了賓館,如果他也看見了她,她會很高興的。她坐等回信,卻不見音訊。過了兩個月,她等得累了,便又寫了一封與上次一樣含蓄的信,似乎只是為了責備他沒有禮貌。六個月之後,她寄出了六封信,都沒得到迴音,但她安慰自己說他肯定全收到了。
她不抱任何幻想地思念了那個人很久,直到有一次陪母親到里奧阿查的醫院檢查眼睛。她們路過港口賓館,因為與老闆相熟,普拉·維卡里奧便走進去在吧台要了一杯水。她背對著女兒喝水時,安赫拉·維卡里奧在大廳的組合鏡里瞧見了自己的心上人。她深吸一口氣轉過頭去,看見他擦身而過卻沒有發現自己,然後目送著他走出了賓館。她心碎地回過頭來看了看母親,普拉·維卡里奧已經喝完那杯水,用袖子抹抹嘴唇,戴著新眼鏡站在吧台前朝她笑了笑。從那笑容里,安赫拉·維卡里奧有生以來第一次看清了真正的母親:一個可憐的女人,全心崇信著她自身的缺陷。「都是狗屎。」她自言自語道。她心煩意亂,回家時放聲唱了一路,進門就撲倒在床上,一連哭了三天。
其他一切她都可以毫無保留地講出來,包括新婚之夜的那場災難。她告訴我,她的幾位女伴教她如何在床上把新郎灌得爛醉如泥,如何裝得十分害羞好讓他把燈關上,又怎樣用明礬水濯洗下身以偽裝貞潔,怎樣把紅汞藥水染到床單上,以便第二天晾到新居的庭院里。然而,有兩件事這些拉皮條的女人未曾考慮到:一是那晚巴亞爾多·聖羅曼堅持不肯多喝,二是安赫拉·維卡里奧由於母親的嚴加管教,內心依然保持著純良正直。「她們教我的事,我一件也沒有做。」她對我說,「因為我越想越覺得那一切太下作,不該那樣對待任何一個人,更何況是那個不幸娶了我的苦命人。」於是她在燈光明亮的卧室里脫得一|絲|不|掛,拋開了已經摧毀她的生活的種種恐懼。「非常簡單,」她對我說,「因為我已經下定決心去死。」
「好吧,」他說,「我來了。」
拉薩羅·阿龐特上校陪她們走進山丘上的別墅,隨後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騎著出診時騎的母騾也上了山坡。等陽光不那麼刺眼的時候,鎮政府的兩個男人用一張拴在木棍上的吊床把巴亞爾多·聖羅曼抬了出來。他身上蓋著一條毯子,連腦袋也蒙住了,後面跟著那群哭號的婦人。瑪格達萊納·奧利維以為他已經死了。
不僅是我,那天的一切都散發著聖地亞哥·納薩爾的氣味。維卡里奧兄弟也聞到了,他們被關在牢房裡,鎮長正琢磨該怎樣發落他們。「無論怎麼用肥皂和絲瓜瓤搓洗身體,都沒法去掉那股氣味。」佩德羅·維卡里奧對我說。他們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眼,可還是無法入睡,因為剛一睡著,那場凶殺案就會在夢中重演。巴勃羅·維卡里奧快要老去時,曾想向我解釋那一天對他而言如何漫長。他脫九_九_藏_書口而出道:「就像比平時清醒兩倍。」這句話讓我明白,頭腦清醒是他們關在牢房裡最難以忍受的事情。
「不行,」她說,「你身上有他的氣味。」
她毫無羞愧地講述自己的不幸,實則是為了掩飾另一種不幸,那真正的不幸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在她向我吐露之前,任何人都不會想到,巴亞爾多·聖羅曼在把她送回娘家的那一刻,就永遠地留在了她心上。那對她是致命的一擊。「媽媽動手打我的時候,我突然開始想念他。」她告訴我。抽打彷彿不那麼疼了,因為她明白那是為他而受的苦。躺在餐廳的沙發上抽泣時,她還在想著他,連她自己也有些驚訝。「我不是因為挨了打才哭的,跟所有那些都沒關係,」她告訴我,「我是為他而哭。」母親把蘸著山金車酊的紗布敷到她臉上時,她仍在想念他;甚至當聽到街上喧嚷嘈雜,鐘樓上鐘聲大作,母親進門來告訴她可以去睡覺了,因為最壞的事情已經過去時,她還一直想著他。
別墅被遺棄在山丘上。我和我的弟弟們放假回家時,常常在喧鬧的夜晚爬上山丘去看看這棟房子,每次都會發現裏面值錢的物件越來越少了。有一回,我們找到了安赫拉·維卡里奧在新婚之夜派人從母親那裡取來的手提箱,不過誰也沒有在意它。裏面裝的不過是女人的衛生用品和化妝品。直到多年以後,安赫拉·維卡里奧告訴我為了瞞過丈夫,別人教給她一套產婆用的老辦法,我才知道那些東西的真正用途。她的婚姻只維持了五個小時,那隻手提箱是她留在新房裡唯一的痕迹。
那是間三米見方的牢房,高處的天窗上裝著鐵欄杆。房間里有一個簡易馬桶,一個放著臉盆和水罐的洗漱架,兩張鋪著草席的簡易床。這座牢房是阿龐特上校下令修建的,他曾說哪家旅館也比不上這裡有人情味。我弟弟路易斯·恩里克同意這個說法,因為有天晚上他和樂手們打架被關進牢里,鎮長仁慈地允許他挑一位混血姑娘一同過夜。那天早晨八點,維卡里奧兄弟逃脫了阿拉伯人的追殺之後,或許也是這麼想的。當時他們因完成了光榮的使命而感到欣慰,唯一令人焦慮的是那股揮之不去的氣味。他們要了幾大桶水、幾塊肥皂和絲瓜瓤,洗掉手臂和臉上的血污,又把襯衫洗乾淨,但還是睡不著。佩德羅·維卡里奧要來清洗劑、利尿劑,還有一卷消毒紗布,好為自己包紮,那天早晨他小便了兩次。然而,接下來的時間越來越難熬,氣味已經成了次要的事。午後兩點鐘,令人昏沉的熱浪快把他們融化了,疲憊至極的佩德羅·維卡里奧卻無法躺在床上,也累得站不起身。腹股溝的疼痛一直升到脖頸,他尿不出尿來,心懷恐懼地斷定自己這輩子再也睡不著覺了。「我十一個月沒有合眼。」他對我說。我非常了解他,知道那是實話。那天他咽不下午飯,而巴勃羅·維卡里奧從送來的食物里每樣吃了幾口,一刻鐘過後就像得了瘟疫似的腹瀉起來。傍晚六點,正在解剖聖地亞哥·納薩爾屍體的時候,鎮長被緊急叫走,因為佩德羅·維卡里奧堅持說有人給他哥哥下了毒。「我快成一攤水了,」巴勃羅·維卡里奧對我說,「我們總覺得是土耳其人耍了什麼花招。」到那個時候,簡易廁所已經溢了兩回,看守帶著巴勃羅往鎮政府的廁所跑了六趟。阿龐特上校在鎮政府瞧見巴勃羅·維卡里奧時,他正被守衛團團圍住,蹲在沒裝門板的廁所里。見他腹瀉得如此厲害,鎮長覺得下毒一說也並不荒唐。不過,這個說法很快不攻自破,因為已經確知,水和午餐都是普拉·維卡里奧送來的。然而,鎮長還是放心不下,他下令讓特殊警衛將囚犯押解到他家裡。預審法官趕到后,才將他們轉移到里奧阿查的監獄去。
我們把狗鎖進牲口棚里。普拉西達·利內羅後來吩咐人把它們弄到更遠的地方,等遺體下葬再放回來。但到了晌午,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狗竟從那地方鑽出來,瘋狂地竄進屋裡。只有這一次,普拉西達·利內羅發起火來。
「誰都別煩我,」他說,「就連我爸爸也他媽的得給我滾蛋!」
鎮長向佩特羅尼奧·聖羅曼將軍發了緊急電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連最後一句也一字不落地做了引述。聖羅曼將軍應該是完全遵從了兒子的意願,因為他本人沒有來探望,而是派了妻子和兩個女兒前來,隨行的還有兩位年長的女士,似乎是她妻子的姐妹。她們來時乘坐的是貨船。為了哀悼巴亞爾多·聖羅曼的不幸,他們穿著裹至脖頸的喪服,披散著長發。上岸之前她們脫掉了鞋,赤腳踩著正午滾燙的沙土穿過街道,向山丘走去。她們揪著頭髮,放聲哭號,尖銳的聲音像是在歡快地叫喊。我看著她們走過瑪格達九-九-藏-書萊納·奧利維家的陽台,我記得自己當時想,這樣的悲痛只能是偽裝,為了掩飾更大的羞恥。
他率領巡邏隊爬上山丘,看見汽車敞著頂篷停在別墅門前,卧室里透出孤寂的燈光,但是沒有人來應門。於是他們撞破側門,在月食的殘光中挨個察看了房間。「房間里的東西都像是浸在水裡。」鎮長向我講道。巴亞爾多·聖羅曼毫無知覺地躺在床上,與那個禮拜一凌晨普拉·維卡里奧看見他時一樣,依然穿著考究的褲子和絲質襯衫,只是沒有穿鞋。地上丟著不少空酒瓶,床邊還有幾瓶沒啟瓶蓋,但看不到任何食物的殘跡。「他當時酒精中毒很嚴重。」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對我說,他對巴亞爾多·聖羅曼進行了緊急搶救。幾個小時后他醒了過來,然而剛一清醒,他便儘可能客氣地將所有人轟出門外。
維卡里奧一家搬走了,包括兩個結了婚的大女兒和她們的丈夫,這是阿龐特上校的提議。他們離開時沒有人注意,因為鎮上的居民已經累得精疲力竭,我們幾個尚未睡去的人正在那個無可挽回的日子里給聖地亞哥·納薩爾送葬。根據鎮長的意見,事態平息之前,他們要先在外面暫住些日子,但是維卡里奧一家再也沒有回來。普拉·維卡里奧給被退婚的女兒頭上裹了一條圍巾,以免被人瞧見她的傷痕;還讓她穿了一身火紅色的衣裳,省得人們懷疑她在哀悼自己的秘密情人。這位母親臨行前懇請阿馬爾多神父給關在牢里的兩個兒子做懺悔,可是佩德羅·維卡里奧拒絕了,並且說服他哥哥相信他們沒有什麼可懺悔的。他們兩個被孤零零地留下來。轉移到里奧阿查的那一天,兄弟倆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他們堅信自己做得有理,不願意像家人那樣在夜裡被帶走,而是要在白天光明正大地離開。他們的父親龐西奧·維卡里奧不久便去世了。「良心上的痛苦壓垮了他。」安赫拉·維卡里奧告訴我。兩個兄弟被釋放后就留在了里奧阿查,距離家人居住的馬納烏雷只有一天的路程。普魯登西亞·科特斯去那裡嫁給了巴勃羅·維卡里奧,巴勃羅在父親留下的作坊里學會了打制金銀首飾的手藝,成了一名出色的首飾匠。佩德羅·維卡里奧沒有戀愛,也謀不到差事,三年之後又重新入伍,得了准尉的頭銜。一個明媚的早晨,他帶著巡邏隊哼著低俗的小曲,走進了游擊隊控制的區域,從此再無消息。
陰沉的禮拜二就這樣開始了。令人窒息的一天一夜過後,我不敢獨自睡去。於是我試著推了推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的門,所幸她沒有插門閂。掛在樹枝上的中國燈籠還沒熄滅,設作舞場的庭院里燃起幾叢篝火,上面架著煙氣蒸騰的大鍋,混血姑娘們正將尋歡作樂的衣裙染成喪服。我看見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像往常一樣,天亮時還沒睡下,也像往常一樣,只要家裡沒有陌生人她就一|絲|不|掛。她用土耳其女人的姿勢盤腿坐在女王床榻上,面前擺著巴比倫風格的大淺盤,裏面盛著各種吃食:嫩牛排、清燉雞、豬肉裡脊、香蕉蔬菜拼盤,足夠五個人享用。無節制的饕餮是她表達哀傷的唯一方式,我從沒有見過她如此悲痛。我和衣躺倒在她身旁,幾乎沒有說話,也用我自己的方式哀悼著。我想起聖地亞哥·納薩爾的悲慘命運:他不僅死了,而且身軀已經支離破碎直到最後毀滅,命運就這樣收繳了他二十年的幸福生活。我夢到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小女孩走進房間,女孩一刻不停地咀嚼著,嚼得半碎的玉米粒紛紛掉在女人的胸罩上。那女人對我說:「她這樣嘎吱嘎吱地嚼,像只瘋狂的五子雀,有點像竊笑,有點像切割。」我突然感覺到一隻手正焦急地解著我的襯衫紐扣,聞到躺在身後的那隻充滿愛欲的母獸散發出危險的氣味,我覺得自己正陷入她那流沙般的溫存所帶來的快樂中。但她突然停住了,退到旁邊咳嗽了一聲,遠遠離開了我。
人們照她的吩咐立刻動手,房子里安靜下來。直到那時,屍體還沒有出現令人擔心的狀況,面容完好無損,仍舊保持著唱歌時的表情。克里斯托·貝多亞將內臟塞回原處,用亞麻布條將屍體包紮好。然而到了午後,傷口開始滲出糖漿色的液體,招來不少蒼蠅。嘴邊出現一塊紫斑,像水中的雲影一樣緩緩擴散,一直蔓延到髮根。那張向來溫和的面孔透出一副險惡的表情,死者的母親將一塊手絹罩在他臉上。阿龐特上校明白不能再等了,他吩咐阿馬爾多神父動手解剖。「總比過一個禮拜再把他刨出來要強。」他說。神父在西班牙薩拉曼卡大學學過醫學,念過外科,但是沒有結業就轉入了神學院,連鎮長都知道,神父的屍檢報告缺乏法律效力。即便如此,他依然要求神父照他說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