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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這一點許多人永遠都不得而知。後來成為著名外科醫生的克里斯托·貝多亞,始終無法解釋為什麼在主教到達之前他竟不由自主地在祖父母家待了兩個小時,而沒有回父母家休息。他的父母一直坐等到天亮,急著想把關於兇殺的傳聞告訴他。不過,大多數本來能夠阻止這場凶殺案卻什麼也沒有做的人,都找到了借口聊以自|慰,說什麼捍衛名譽是悲劇的當事人神聖的權利,別人不該介入。「名譽就像愛情。」我曾經聽母親這麼說。奧滕西亞·包特與這樁案件唯一的關係是,凶殺案還沒有發生,她就看到屠刀上淌著鮮血。這個幻象讓她受了強烈的刺|激,陷入悔罪的淵藪,終於有一天她再也承受不住,赤身裸體跑到了街上。聖地亞哥·納薩爾的未婚妻弗洛拉·米格爾,由於極度絕望跟一個邊防中尉私奔了,後來被中尉逼迫在比查達的橡膠工人中賣淫。曾給三代人接生的產婆奧拉·比耶羅,聽到兇殺的消息突然感到膀胱痙攣,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她都需要導尿管才能小便。克洛蒂爾德·阿門塔敦厚的丈夫堂羅赫略·德拉弗洛爾,八十六歲那年依然健康矍鑠,他最後一次從床上起來,看到聖地亞哥·納薩爾被堵在緊閉的家門口,慘遭亂刀殺害,結果受了驚嚇而喪生。普拉西達·利內羅在最緊要的關頭閂上了大門,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原諒了自己。「我關上門,是因為迪維娜·弗洛爾發誓說看見我兒子進去了,」她告訴我,「但其實不是那麼回事。」相反,她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是混淆了預示吉祥的樹林和預示兇險的飛鳥,為此,她放縱自己養成嚼獨行菜籽的惡習。
許多年裡,我們無法談論其他事情。受線性習慣支配的日常行為,如今卻突然圍繞著同一件令人憂心的事運轉起來。拂曉前的雞鳴敦促我們去梳理構成這樁荒誕事件的一連串巧合。誠然,我們這樣做並不是由於渴望解開謎團,而是因為如果不能確知命運指派給我們怎樣的角色和使命,我們就無法繼續活下去。
清晨六點四十五分,從來沒有人,即便是出急診的醫生也沒有踏進過這棟房子。聖地亞哥·納薩爾剛剛在賈米爾·沙尤姆的店門口跟克里斯托·貝多亞道別,廣場上又有那麼多人惦記他的行蹤,卻沒有人瞧見他進了未婚妻的家,這一點實在令人費解。預審法官想找出哪怕一個見過他的人,他像我一樣固執地找了許久,但最終也沒能找到。在預審報告第三百八十二頁上,他又用紅墨水寫了一句旁註:「宿命讓我們隱遁無蹤。」其實,聖地亞哥·納薩爾是在眾人的眼皮底下進了弗洛拉家的大門,並沒有刻意避人耳目。弗洛拉·米格爾在客廳等他,臉色像是得了霍亂似的發青,身上穿著重大場合才穿的禮服,褶飾帶著不祥的意味。她將木匣一把撂在他的手裡。
那個禮拜一,主教乘坐的輪船鳴響了頭幾聲汽笛,吵醒了弗洛拉·米格爾,沒過多久她就得知維卡里奧兄弟正等著要殺聖地亞哥·納薩爾。那場不幸過後,她只和我的修女妹妹說過話,她說已經不記得是誰報的信了。「只知道早晨六點,這件事就已人盡皆知。」然而,她不相信維卡里奧兄弟真的會下手殺人,反倒以為他們會強迫聖地亞哥娶了安赫拉·維卡里奧,以挽回那姑娘的名譽。她頓時覺得受到了羞辱。半個鎮子的人都去等候主教駕臨時,她卻生氣地躲在自己房間里抽泣,整理著聖地亞哥從在學校時起寄給她的一匣子信。
他半天只冒出這麼一句話,用的是西班牙語。「他像只淋了雨的小鳥。」納伊爾·米格爾對我說。他只得接過聖地亞哥手裡的木匣,因為這個年輕人不知道怎麼騰出手去打開大門。
「啊,該死,」鎮長說,「那他們肯定是另外取了兩把刀又回來啦。」
「你想啊,薩拉姑娘,」他邊走邊說,「我喝了那麼多酒!」
維多利亞·古斯曼忘記了剛才的偽裝。
「克里斯托,」他喊道,「去告訴聖地亞哥·納薩爾,我們在這兒等著要宰了他。」
這時候巴勃羅·維卡里奧出現在門口。他跟他弟弟一樣面無血色,還穿著參加婚禮時的外套,手裡攥著用報紙裹著的刀。「如果不是這件事,」克里斯托·貝多亞告訴我,「我永遠不會認出他們倆誰是誰。」克洛蒂爾德·阿門塔出現在巴勃羅·維卡里奧身後,她朝克里斯托·貝多亞喊,讓他趕快做些什麼,因為在這個怯懦的小鎮上只有像他這樣的男子漢才能阻止這場悲劇。
「這是他媽的怎麼回事,我沒聽明白。」聖地亞哥·納薩爾說。
「兩分鐘前我剛看到的,他們每人攥著一把屠刀!」克里斯托·貝多亞說。
然而最令他驚訝的是,經過費盡心思的審理,竟然找不到任何證據證明聖地亞哥·納薩爾就是玷污他人聲譽的肇事者,哪怕是蛛絲馬跡的線索也沒有。給安赫拉·維卡里奧出謀劃策、教她欺騙新郎的女伴們一直聲稱,婚禮前她們就知道新娘有個秘密情人,只是她沒有透露過那個人的姓名。預審報告中記錄了她們的供詞:「她只描述奇迹,卻不肯說誰是聖徒。」而安赫拉·維卡里奧本人一直都不鬆口。預審法官旁敲側擊地問她,是否知道死者聖地亞哥·納薩爾是什麼人,她不動聲色地答道:read•99csw.com
報告上就是這麼寫的,但沒有寫明是在什麼地方、如何侵犯的。在只進行了三天的開庭審理中,民眾代表一再堅稱這種指控軟弱無力。因為缺乏控告聖地亞哥·納薩爾的證據,法官大惑不解,他勤勉的工作也在某些時刻因為失望而打了折扣。在第四百一十六頁上,他蘸著藥劑師的紅墨水,親手寫下一條旁註:「給我一個偏見,我將撬動地球。」在這個心灰意懶的句子下面,他用紅墨水畫了一顆被箭刺穿的心,線條嫻熟老練。和聖地亞哥·納薩爾最親近的朋友們一樣,他也認為,被害人生前最後幾個小時的舉動足以證明他的清白。
他繼續用阿拉伯語跟聖地亞哥·納薩爾談起話來。「從一開始我就明白,他對我所說的事毫不知情。」納伊爾告訴我。於是他直截了當地問聖地亞哥,知不知道維卡里奧兄弟正在找他,要殺了他。「他臉色煞白,一下子慌了神,那副模樣不可能是裝出來的。」他對我說。而且他也認為,聖地亞哥當時的表現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茫然。
「婊子養的!」他罵道。
「可他們從禮拜六開始就一直在喝酒。」克里斯托·貝多亞說。
「你進來。」她輕喊一聲。
我母親勉強轉過頭來,已是淚流滿面。
「那不可能,我讓他們回家睡覺之前,把刀沒收了,」鎮長說,「你肯定是在那以前見的他們。」
「我的媽啊!」
普拉西達·利內羅呼喊著到樓上的卧室找她的兒子。她驀然聽到不知哪裡傳來其他人的喊聲,於是從朝向廣場的窗戶探出頭,看見維卡里奧兄弟正往教堂跑去。在他們身後緊追不捨的,是舉著獵槍的賈米爾·沙尤姆和一些沒有帶武器的阿拉伯人。普拉西達·利內羅覺得危險已經過去了。她走到卧室的陽台上,這才看見聖地亞哥·納薩爾臉貼著地倒在大門外,掙扎著想從身下的血泊里站起來。他歪歪斜斜地直起身子,夢遊般地邁步往前走,雙手捧著垂下的腸子。
「不可能,」阿龐特上校說,「我已經命令他們倆回去睡覺了。」
兄弟倆同時看見了他。巴勃羅·維卡里奧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亮出他的阿拉伯式彎刀。他們走出店門前,不約而同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克洛蒂爾德·阿門塔一把拽住佩德羅·維卡里奧的襯衫,朝聖地亞哥·納薩爾高喊讓他快跑,他們要來殺他了。她的喊聲是那樣急迫,將其他聲音都壓了下去。「一開始他嚇壞了,」克洛蒂爾德·阿門塔告訴我,「不知道是誰在朝他喊,也不知道聲音從哪兒傳來。」不過,當聖地亞哥看見她時,也就看見了佩德羅·維卡里奧,佩德羅一把將克洛蒂爾德推倒在地,趕上了他的哥哥。聖地亞哥·納薩爾此刻距離自己家還不到五十米,他往大門奔去。
「聖地亞哥,我的孩子,」她對他喊,「你出什麼事了?」
五分鐘之前,維多利亞·古斯曼在廚房裡將全世界都已經知道的事告訴了普拉西達·利內羅。普拉西達是個堅毅的女人,絕不會讓自己流露出一絲恐慌。她問維多利亞·古斯曼,是否提醒過她的兒子。維多利亞有意撒了個謊,回答說他下樓喝咖啡時自己還什麼都不知道。就在那時,正在廳堂里擦地板的迪維娜·弗洛爾看見聖地亞哥·納薩爾從臨著廣場的大門進了家,登上從沉船上卸下的樓梯往卧室去了。「真的是他,我看得清清楚楚,」迪維娜·弗洛爾告訴我,「他穿著白衣裳,手裡拿著什麼看不清,好像是一束玫瑰。」於是當普拉西達·利內羅向她追問起自己的兒子時,迪維娜·弗洛爾還勸她放心。
「主教直接隨船走了。」他說。
然後普拉西達·利內羅發現了地上的信,但是她沒想拿起來看。那場混亂的悲劇過去很久之後,有人讀給她時,她才知道那上面寫了什麼。她透過門縫,看見維卡里奧兄弟正朝前門跑來,手中舉著明晃晃的刀。從她的位置能看見維卡里奧兄弟,卻看不見自己的兒子,因為他正從另一個角度往大門跑。「我以為他們要衝進來殺人。」她對我說。於是她奔向大門,猛地將門關死。掛上門閂的時候,她聽到聖地亞哥·納薩爾的呼喊,接著是駭人的砸門聲,但她以為兒子在樓上,正從自己卧室的陽台上喝罵維卡里奧兄弟。她跑上樓去準備幫他。
「路易薩·聖地亞加,」他喊住她,「您的教子在哪兒呢?」
他覺得聖地亞哥不可能這麼快就進了家門,但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決定進去瞧瞧,因為前門虛掩著沒插門閂。進門時他沒有看見地上的信。他穿過昏暗的廳堂,盡量不弄出動靜,這個時辰登門拜訪還太早,可是幾條狗已經從房子深處吠叫著朝他奔來。他晃晃鑰匙讓它們安靜下來,這一招是跟狗的主人學的。狗尾隨九_九_藏_書著他進了廚房。他在走廊里碰見了迪維娜·弗洛爾,她正提著一桶水,拿著一塊破布準備擦廳堂的地板。她肯定地告訴克里斯托,聖地亞哥·納薩爾沒有回來。他走進廚房時,維多利亞·古斯曼剛把兔子肉放進鍋里燉煮。她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他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兒。」她告訴我。克里斯托·貝多亞問她聖地亞哥·納薩爾在不在家時,她裝作渾不知情的樣子說,他還沒有回來補覺呢。
「我剛才親眼看見他們拿著屠刀。」克里斯托·貝多亞說。
「那兩個可憐的小夥子不會殺人。」她說。
克里斯托·貝多亞幾乎沒有聽完賈米爾·沙尤姆的話就跑出布店去追聖地亞哥·納薩爾。他看見他拐過了廣場,卻沒有在漸漸散開的人群里找到他。他向好幾個人打聽,可是得到的回答都一樣:
刀扎穿他的右手掌,一直刺入右肋,只留了刀把在外面。所有人都聽到了聖地亞哥痛苦的叫喊。
她沒有再往下說,因為這時她注意到克里斯托·貝多亞有點手足無措。「願上帝饒恕我,」普拉西達·利內羅對我說,「看他那麼慌亂,我突然想到他是不是來偷東西的。」她問他哪裡不舒服。克里斯托·貝多亞意識到自己受了懷疑,但還是沒有勇氣告訴她實情。
塞萊斯特·丹貢德穿著睡衣坐在自家門前,嘲弄那些衣裝整齊去迎候主教的人,他邀請聖地亞哥·納薩爾進門喝杯咖啡。「那是為了想辦法爭取時間。」他對我說。但聖地亞哥·納薩爾回答說,他急著回去換衣服,然後跟我妹妹瑪戈特一起吃早餐。「我糊塗了,」塞萊斯特·丹貢德告訴我,「我突然覺得,既然他清楚自己要幹什麼,那就沒有人能殺得了他。」賈米爾·沙尤姆是唯一按自己的想法採取了行動的人。一聽到傳聞,他就站在他的布店門口等候聖地亞哥·納薩爾,想提醒他多加小心。他是和易卜拉欣·納薩爾一起來這裏定居的最後一批阿拉伯人中的一個;直到易卜拉欣過世,兩人始終是牌友,現在他仍擔任著他們家的顧問。要跟聖地亞哥·納薩爾講這件事,沒有人比他更權威了。不過他又尋思,倘若傳聞是空穴來風,那就沒有必要提醒聖地亞哥。最好先和克里斯托·貝多亞聊聊,看他是否知道得更多。於是,克里斯托走過來時賈米爾叫住了他。克里斯托·貝多亞拍拍聖地亞哥·納薩爾的背,然後朝賈米爾·沙尤姆走去。那個時候,聖地亞哥已經走到了廣場的拐角。
聖地亞哥·納薩爾一時愣住了,沒接住木匣,於是一封封沒有愛意的情書散落在地上。他想攔住跑回卧室的弗洛拉·米格爾,可她關上了房門,並從裏面閂上了插銷。他敲了幾下門,喊起她的名字,這喊聲在清晨時分顯得太過急切,全家人驚慌地圍了過來。有血親,有姻親,有大人,有孩子,加起來不下十四位。最後出來的是父親納伊爾·米格爾,他留著紅色的鬍鬚,穿著貝都因人帶帽子的外套,這衣服是他從故鄉帶來的,通常只在家裡穿。我見過他很多次,他身材高大,舉止沉穩,但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那威嚴的氣勢。
克里斯托·貝多亞也被嚇了一跳。他看見她站在陽光下,穿著綉有金色雲雀的睡袍,頭髮披散著,迷人的魅力已經煙消雲散。他含混地解釋了兩句,說他是進來找聖地亞哥·納薩爾的。
克里斯托·貝多亞本來可以幫忙阻止他們。「假如我知道怎麼開槍,聖地亞哥·納薩爾肯定能活到今天。」他對我說。然而,他曾經太多次聽人們說起鋼彈頭的破壞力,現在腦海中只蹦出了這個念頭。
「上帝啊,」她驚叫一聲,「看你把我嚇的!」
「所以啊,」她答道,「你見過哪個糊塗酒鬼吃自己的大便?」
「拿去,」她說,「但願他們殺了你。」
「您別麻煩了,」佩德羅·維卡里奧對他說,「不管怎麼說,他註定得死。」
「他去迎接主教了。」普拉西達·利內羅說。
他走了將近一百米,圍著自家的房子繞了一周,從廚房門進了屋。他頭腦依舊清楚,沒有繞遠沿著大街走,而是從鄰居家直穿過來。龐喬·拉納奧、他的妻子和五個孩子,還不知道門外二十步遠的地方發生了什麼事。「我們聽見喊聲,」他妻子對我說,「還以為那是迎接主教的歡慶活動呢。」聖地亞哥·納薩爾進門時他們正在吃早餐,只見他渾身浸滿鮮血,手裡托著一攤內臟。龐喬·拉納奧告訴我,「我永遠忘不了那股糞臭味。」不過,據他的大女兒佩羅·阿赫尼達·拉納奧說,聖地亞哥·納薩爾還保持著往常的儀態,踱著步子,他那張撒拉遜人的臉龐配上粗硬的鬈髮,看上去比平時更加英俊。走過餐桌時他朝他們笑了笑,接著往前穿過卧室,一直出了後門。「我們都嚇癱了。」阿赫尼達·拉納奧對我說。我的姨媽韋內弗里達·馬爾克斯正在河對岸自己家的院子里給鯡魚刮鱗,看見聖地亞哥·納薩爾邁下舊碼頭的台階,步伐堅定地往自己家走。
「我警告你,他可帶著馬格南手槍,一槍就能打穿火車頭。」他read.99csw.com吼道。
「他一分鐘前上樓去了。」她說。
聖地亞哥·納薩爾無論何時經過弗洛拉·米格爾家,都會用鑰匙劃一下紗窗,即便家裡沒有人。那個禮拜一,弗洛拉把裝滿信件的小匣子抱在膝頭,等著他經過。聖地亞哥·納薩爾從街面上看不見她,她卻沒等他用鑰匙划蹭紗窗,就透過窗戶瞧見了他。
「出門可就是兩個對付一個。」納伊爾提醒道。
「死人不會開槍。」他喊道。
果真如此。克里斯托·貝多亞四處找聖地亞哥·納薩爾的時候,他進了未婚妻弗洛拉·米格爾的家。那棟房子就在克里斯托最後一眼瞧見他的街角。「我沒想到他在那兒,」克里斯托·貝多亞告訴我,「因為那家人不到中午從不起床。」人們都說他們全家遵照阿拉伯人中的智者納伊爾·米格爾的吩咐,睡到十二點才起來。「所以弗洛拉·米格爾歲數不小了,還保養得像朵玫瑰花。」梅塞德斯曾經這樣評論。事實上,就像許多人家一樣,他們只是很晚才開大門,起床卻挺早,幹活也勤快。聖地亞哥·納薩爾和弗洛拉·米格爾的父母早就商量好結為親家。聖地亞哥還在少年時就同意了這樁婚事,並準備履行婚約,或許是因為他跟父親一樣,對婚姻懷有一種功利的態度。弗洛拉·米格爾頗具風情,但是既沒有才華又缺少見識,幾乎給所有同齡人都做過伴娘,因此這樁婚事對她而言不啻為意外的美滿歸宿。訂婚之後兩人相處得平平淡淡,沒有過正式的登門拜訪,也沒有過令人心旌蕩漾的瞬間。婚期幾度推延,最終定在下個聖誕節。
聖地亞哥·納薩爾還是走出了門。人們像在遊行的日子里那樣,來到廣場上佔好位置。所有人都瞧見他出來了,所有人都明白他已經知道有人要殺他。他惶惑不安,不清楚哪條才是回家的路。據說有人從陽台上喊了一句:「不是那邊,土耳其人,往舊碼頭走!」聖地亞哥·納薩爾想辨認出那喊聲是誰發出的。賈米爾·沙尤姆招呼他躲進自己的店鋪里,接著跑進去找獵槍,但他不記得把子彈放在什麼地方了。人們從四面八方朝他呼喊,聖地亞哥·納薩爾在原地轉過來又轉過去,一時間被那麼多聲音搞得暈頭轉向。他顯然想從通向廚房的後門回家去,但他肯定是突然發現自己家的前門虛掩著。
「弗洛拉,」他用他本族的語言說道,「把門打開。」
聖地亞哥卧室的門從裏面鎖著,因為他是穿過母親的卧室走出去的。克里斯托·貝多亞不僅像對自己家一樣了解這棟房子,而且與這家人交情深厚,因此他推開普拉西達·利內羅卧室的房門,準備穿過它去隔壁房間。一束陽光從天窗射進來,塵埃在光線里飛舞。那個美麗的女人側卧在吊床上,少女一般的手放在臉頰邊,輪廓看上去有些不真實。「就像個幽靈。」克里斯托·貝多亞告訴我。他被她的美所吸引,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而後悄悄穿過卧室,經過浴室門前,進了聖地亞哥·納薩爾的房間。床鋪整整齊齊,椅子上擱著騎士帽,馬刺和長靴躺在地板上。床頭柜上,聖地亞哥·納薩爾的手錶指向六點五十八分。「我突然想到,他可能回來拿了槍又出門了。」克里斯托·貝多亞對我說。不過他很快在床頭櫃的抽屜里找到了馬格南手槍。「我從來沒有用過槍,」他告訴我,「但我決定帶上這把左輪手槍,捎給聖地亞哥·納薩爾。」他把槍插在腰帶上,用襯衣遮住,只是凶殺案發生之後他才意識到槍里沒上子彈。他關上抽屜的瞬間,普拉西達·利內羅端著小杯咖啡出現在卧室門口。
後來的一切,都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從碼頭返回的人們聽到呼喊警覺起來,紛紛佔據廣場上的有利位置,準備觀看凶殺案上演。克里斯托·貝多亞向好幾位熟人問起聖地亞哥·納薩爾,但是沒有人見過他。在俱樂部門口,克里斯托撞見了拉薩羅·阿龐特上校,跟他彙報了剛剛在克洛蒂爾德·阿門塔店門口發生的事情。
沒有一張紙上出現過預審法官的名字,但是可以看出他是個滿懷文學激|情的人。他無疑熟讀過西班牙古典文學,略通拉丁文作品,非常了解尼采,那個時期法官讀尼釆是一種風尚。頁邊的所有旁註看上去都像是蘸著血寫成的,不止是因為墨水顏色的緣故。命運偶然呈現在他眼前的迷局令他困擾不已,因此預審報告里多次出現了抒情筆調的文字,偏離了他本該堅守的嚴謹的職業態度。尤其是生活竟然動用了這麼多連文學都避諱使用的巧合,毫無阻礙地最終鑄成這樁事先張揚的凶殺案,這讓他感到無論如何都不合情理。
他沒有再解釋什麼,就告辭離開了。「反正,」他告訴我,「她總是覺得別人要偷她的東西。」在廣場上他遇到阿馬爾多神父,彌撒沒有做成,神父正拿著法衣走回教堂去。但是克里斯托覺得神父除了拯救聖地亞哥·納薩爾的靈魂,其他什麼也做不了。他又往碼頭跑,這時聽到克洛蒂爾德·阿門塔的店鋪門口有人叫他。佩德羅·維卡里奧站在門外,面色蒼白,頭髮蓬亂,襯衣敞開著,read.99csw.com袖子一直挽到胳膊肘,手裡握著他自己用鋼鋸改造的粗陋的屠刀。他的態度極為張狂,顯得很不自然;不過在最後時刻,為了讓人阻止他殺人,他曾不止一次擺出這副姿態,有時甚至更加囂張。
案件發生十二天之後,預審法官趕到了這個剛剛遭受創傷的小鎮。他坐在鎮政府骯髒的木板房辦公室里,喝著兌了甘蔗燒酒的咖啡,以驅散燠熱空氣中的蜃景。他不得不請求調派援軍以控制不斷湧入的人群,因為人們未經傳喚就跑來作證,急於顯示自己在這出鬧劇里的重要位置。這位預審法官剛剛畢業,還穿著法學院的黑呢制服,戴著刻有畢業紀念徽章的金戒指,透著初出茅廬的激昂與自得。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對他脾性的所有了解都是從預審報告上讀出來的。凶殺案過去二十年後,經過許多人的幫助,我在里奧阿查的法院里找到了這份預審報告。法院的檔案沒有做任何分類,一個多世紀以來的訴訟材料全都積存在地板上。這座陳舊衰朽的殖民風格的建築曾做過弗朗西斯·德雷克兩天的指揮部,底層常被海水侵襲,一卷卷散亂的案宗漂浮在空寂的辦公室里。我多次蹚著沒過腳踝的積水,在那片漂著破損的訴訟卷宗的水塘里搜尋。就這樣五年過去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找到了報告中掉落的三百二十二頁記錄,而整個預審報告應該有五百頁以上。
聖地亞哥·納薩爾沒有應聲,而是用阿拉伯語跟賈米爾·沙尤姆說了些什麼,賈米爾也用阿拉伯語回了一句,笑得直不起身子。「那是個詞語遊戲,我們常用它取樂。」賈米爾·沙尤姆告訴我。聖地亞哥·納薩爾邊走邊跟他們兩人揮手道別,之後就拐過了廣場。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看見他。
克里斯托·貝多亞又回到廳堂,迪維娜·弗洛爾剛剛推開窗戶。「那時肯定沒有下雨,」克里斯托·貝多亞對我說,「還不到七點,金燦燦的陽光從窗戶外面照進來。」他回過頭去問迪維娜·弗洛爾,能否確定聖地亞哥·納薩爾沒有從廳堂的門進家來。這一次,她不像之前那麼堅決了。他又向她問起普拉西達·利內羅,她回答說,已經把咖啡放到她的床頭柜上,但還沒有叫醒她。普拉西達平時都是七點起床,然後喝咖啡,下樓吩咐午餐做什麼。克里斯托·貝多亞看了一眼手錶,六點五十六分。於是他上了二樓,想確認聖地亞哥·納薩爾真的沒有回來。
臨死前的那個清晨,聖地亞哥·納薩爾沒有顯出片刻遲疑,儘管他十分清楚安在他頭上的罪名會讓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了解周遭世界的守舊古板,也知道那對孿生兄弟性格粗獷,無法忍受他人的羞辱。人們都不太了解巴亞爾多·聖羅曼,但聖地亞哥·納薩爾對他足夠熟悉,應該明白除了那套上流社會的做派,他跟任何人一樣也免不了世俗的偏見。因此,如果聖地亞哥存心肆無忌憚,那無異於自殺。況且就像很多人說的那樣,在最後一刻終於知道維卡里奧兄弟正等著要殺他的時候,聖地亞哥·納薩爾的反應不是恐懼,而是無辜者的慌張。
聖地亞哥·納薩爾認出她來了。
「孩子是你啊,」她答道,「都說他已經被殺了。」
我個人的感覺是,他一直到死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遇害。他答應我妹妹瑪戈特來我們家吃早餐之後,克里斯托·貝多亞就拽著他的胳膊沿著碼頭往回走,兩個人都顯得氣定神閑,給人造成了一種錯覺。「當時他們看上去那麼高興,」梅諾·洛艾薩對我說,「我不住地感謝上帝,以為那場危機已經化解了。」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喜歡聖地亞哥·納薩爾。發電廠的老闆波洛·卡里略就認為他的鎮靜不是清白無辜而是玩世不恭。「他覺得自己有錢,別人不敢碰他。」他對我說。他的妻子福斯塔·洛佩斯補充了一句:「所有的土耳其人都一個樣。」因達萊西奧·帕爾多從克洛蒂爾德·阿門塔的牛奶店門前經過時,那對孿生兄弟告訴他,主教一離開他們就要動手殺死聖地亞哥·納薩爾。跟許多人一樣,他覺得那不過是酒鬼的胡言亂語,但克洛蒂爾德·阿門塔提醒他這不是胡話,並懇請他跑去通知聖地亞哥·納薩爾。
「可不是鬧著玩的,」克里斯托·貝多亞對她說,「他們正在找他,想殺了他。」
這個挑釁過於明顯。孿生兄弟知道因達萊西奧·帕爾多和聖地亞哥·納薩爾的關係不一般,他們想當然地認為,他是出面阻止犯罪又不讓兄弟倆過於難堪的恰當人選。可是,當因達萊西奧·帕爾多瞧見聖地亞哥·納薩爾被克里斯托·貝多亞拽著胳膊,隨碼頭上返回的人流走來時,卻不敢提醒他了。「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對我說。他在兩個人的肩膀上各拍了一下,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了過去。他們幾乎沒有注意到他,還在專註地計算著婚禮的花銷。
她關上大門時,聖地亞哥·納薩爾還差幾秒鐘就能衝進來。他用拳頭砸了幾次門,然後趕緊轉過身,準備赤手空拳迎接敵人。「跟他正面相對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巴勃羅·維卡里奧告訴我,「因為我覺九_九_藏_書得他的臉有平時的兩倍大。」佩德羅·維卡里奧從右側揮著長刀刺過來,聖地亞哥·納薩爾抬手去擋這第一刀。
「剛看到他跟你在一起啊!」
從碼頭回來的人跟他們兩人同路,都朝著廣場的方向走。在擁擠的人流中,埃斯科拉蒂卡·西斯內羅看到這兩位好朋友走得暢通無阻,彷彿是在一個空蕩蕩的圓圈裡徜徉,那是因為大家知道聖地亞哥·納薩爾就要死了,都不敢接近他。克里斯托·貝多亞也記得人們對待他們的態度有些蹊蹺。「他們看著我們,就好像我們臉上畫了畫。」他告訴我。還有更奇怪的,薩拉·諾列加打開鞋鋪的大門時,看見這兩個人正走過去,聖地亞哥·納薩爾煞白的臉色把她嚇了一跳。但是聖地亞哥反倒勸她別擔心。
他絆倒在最後一級台階上,不過立刻又站了起來。「他甚至還把沾在腸子上的塵土抖落乾淨。」韋內姨媽告訴我。他從那扇自六點鐘起就敞開的後門進了家,隨後臉朝下倒在了廚房的地上。
佩德羅·維卡里奧掄著屠夫的鐵臂抽出刀來,幾乎在同一位置砍了第二刀。「奇怪的是,拔出刀來不見血,」佩德羅·維卡里奧向法官供認,「我至少砍了他三刀,但是一滴血也沒濺出來。」挨了三刀之後,聖地亞哥·納薩爾雙臂交叉抱住腹部彎下了腰,發出一聲牛犢似的呻|吟,想要背過身去。巴勃羅·維卡里奧拿著彎刀站在他左側,給他留下了背上的唯一一道傷口。一股血柱噴出來,浸濕了他的襯衣。「聞起來像他的氣味。」巴勃羅·維卡里奧對我說。受了三處致命傷,聖地亞哥·納薩爾又轉過身面朝他們,倚在被他母親閂死的大門上,不再做任何抵抗,彷彿只想盡一分力幫他們殺了自己。「他不再喊叫了,」佩德羅·維卡里奧告訴法官,「相反,我覺得他好像在笑。」於是兄弟兩人繼續把他抵在門上,輕而易舉地輪流將刀捅進他的身體。他們發現恐懼的另一端是一片耀眼的靜水,他們像是在水中浮遊。他們聽不見整個小鎮的嘶喊,看不見所有人正因他們的罪行而瑟瑟顫抖。「我感覺像在騎馬飛奔。」巴勃羅·維卡里奧說。但兩個人很快就回到現實中,因為他們已經耗光了體力,卻覺得聖地亞哥·納薩爾似乎永遠都不會倒下。「媽的,我的表弟啊,」巴勃羅·維卡里奧告訴我,「你都想象不到,殺一個人有多難。」為了一次做個了斷,佩德羅·維卡里奧想對準聖地亞哥的心臟,但他幾乎砍到腋窩上了,因為豬的心在那個位置。其實,聖地亞哥·納薩爾沒有倒下,只是因為他們的用力砍殺將他釘在了門上。絕望之際,巴勃羅·維卡里奧在他腹部橫砍一刀,整副腸子一下涌了出來。佩德羅·維卡里奧也想來這麼一刀,但因為恐懼手抖得厲害,一刀砍在大腿上。聖地亞哥·納薩爾仍然倚著門站了一會兒,直到他看見陽光下自己那泛著藍色的乾淨的腸子,才終於跪倒在地。
「他們把我殺了,韋內姑娘。」他說。
「只有你自己知道,他們說的事是真還是假,」納伊爾·米格爾對他說,「但不管怎樣,你眼前只有兩條路:要麼躲在這兒,這兒就是你的家;要麼出門,拿上我的來複槍。」
「昨晚我一分鐘也沒合眼。」他對她說。
「我就知道,」她應了一句,「這傢伙準是沒教養的女人生養的。」
「咱們禮拜六見!」克里斯托跟他告別。
鎮長答應即刻處理這件事,可是他轉身進了俱樂部,約定了當晚一場多米諾骨牌的牌局,等他再出來時凶殺案已經發生。克里斯托·貝多亞當時犯下了唯一致命的錯誤:他想到聖地亞哥·納薩爾可能會在最後一刻決定不換衣服,先到我們家來吃早餐,於是便來我們家找他。他沿著河邊匆忙地走著,詢問碰見的每一個人有沒有看見聖地亞哥,但是人人都說沒有。他並沒有驚慌,因為去我們家還有別的路。這時候,內地女人普羅斯佩拉·阿朗戈請求他幫忙,她父親正躺在自家門口的石階上奄奄一息,主教短暫的祝禱似乎無濟於事。「我路過時看見那個老人了,」我妹妹瑪戈特告訴我,「他的臉色看上去像個死人。」克里斯托·貝多亞耽擱了四分鐘給病人做檢查,他答應說處理完一樁急事馬上回來,不過還是幫著普羅斯佩拉·阿朗戈把病人抬到卧室里,又耗費了三分鐘。他出門時聽到遠處傳來幾聲叫喊,像是廣場那邊燃響了爆竹。他想跑快些,可是腰帶上的手槍沒有放好,跑不起來。轉過最後一個街角時,他認出了我母親的背影,她幾乎是在拖著小兒子往前走。
佩德羅·維卡里奧知道他在瞎扯。「他只有穿獵裝的時候才佩槍。」他告訴我。雖然這麼說,但他決心雪洗妹妹的恥辱時,也曾考慮過這種可能性。
「他是侵犯我的人。」
「他來了。」佩德羅·維卡里奧叫道。
他進了女兒的卧室,其他人則目不轉睛地看著聖地亞哥·納薩爾。他正跪在客廳的地板上,撿起一封封情書放回木匣里。「好像在懺悔似的。」弗洛拉的家人告訴我。幾分鐘后納伊爾·米格爾從房間里走出來,做了個手勢,全家人便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