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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一章 上校和他註定失敗的事業

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1899—1955

第一章 上校和他註定失敗的事業

尼古拉斯·馬爾克斯雖然並不富有,而且總是徒勞地等待著政府應允給內戰退役老兵的撫恤金,不過他卻成為當地社區顯赫一時的人,小地方的大人物。他最後擁有一座大型木製房子、內鋪水泥地板,比起大多數鎮民所居住的簡陋房舍,阿拉卡塔卡的居民公認這是十足的豪宅,只有他的孫子不這麼認為。
他們開始在周日彌撒時交換熱切的眼神,1925年3月,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尋找方式表達他的感情,要她委身下嫁。他會佇立在房子前的杏樹下,午睡時間或是傍晚時,路易莎和她的姑姑法蘭希絲卡·西莫多希雅·梅西亞會坐在那裡縫紉;偶爾,他們有機會在院子內的大栗樹下聊一兩句,法蘭希絲卡姑姑總是斥責路易莎的追求者,同時以年長女伴的姿態在附近監視著,如同《霍亂時期的愛情》中不幸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姑一般。最後,在那棵值得紀念的大樹下,他演出浪漫民俗里最不殷勤的追求:「聽啊,馬爾克斯姑娘,我整晚醒著,想著我急需結婚,我心裏的女人就是你,沒有別人。告訴我你的靈魂是否對我有意,但別認為你一定要同意,因為我對你並非至死不渝。我給你二十四小時考慮。」他被令人敬畏的法蘭希絲卡姑婆打斷。不過,二十四小時之內,路易莎派了其中一名印第安僕從送來一張紙條,建議私下會面。她說自己懷疑他是否認真,他似乎很會打情罵俏。他說他不會等候,天涯還有很多芳草。她要求他保證許諾,他發誓,如果她願接受,他永遠不會再愛別人。他們同意彼此會和對方結婚,沒有別人,「只有死亡」可以阻止他們。
提供筆錄給有關當局時,尼古拉斯·馬爾克斯被問到自己是否承認殺了梅達多·羅梅若·帕伽科,他說:「是的,如果他活過來,我會再殺一次。」保守黨市長決定保護尼古拉斯,派部下去領取梅達多的屍體。他被放在雨中,面朝下雙手反綁之後才放在車上運走。大多數的人都接受這場衝突是由梅達多起頭,發生這種事是他「自找的」。即使如此,僅有的事實似乎顯示是尼古拉斯選擇了最後一場表演的時間、地點和方式。並沒有足夠的資料能解釋他行為的合理性,或是該受到多少譴責,但非常清楚的是,這件事毫無英雄氣概;尼古拉斯並不是什麼呆坐的農夫,而是有經驗的退伍軍人,他偷襲殺死的是自己的軍隊下屬,也比他年輕。
尼古拉斯·馬爾克斯羞愧地離開巴蘭卡斯,隨後的行蹤圍繞著一股神秘氣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母親路易莎所說的版本則因對象而有所不同,她告訴我,尼古拉斯被轉到聖瑪爾塔監獄的幾個月後,她和特蘭基利娜從里奧阿查坐船到聖瑪爾塔(路易莎只有四歲),他在一年後被釋放,這家人搬到附近的謝納加住了一年,於1910年抵達阿拉卡塔卡,這成了官方版本。
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後來會說,他是因為一場夢境才拒絕邀請岳父岳母出席婚禮,不過,看來似乎應該是他們拒絕出席。在1969年到1970年左右,略薩大部分的消息直接來自加西亞·馬爾克斯,他說上校自己堅持這對夫妻應該住得「離阿拉卡塔卡遠遠的」。提到這一點兒時,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總是反駁說自己其實非常樂意照辦。他們坐船到里奧阿查時,兩人都暈船,他向新娘承認自己成為鄉下獵艷高手的第一年時就已經誘惑了五名處|女,有兩名非婚生子女。他是否告訴她的母親在這方面的記錄,我們必須存疑,然而,新婚丈夫關於自己不良行為的告白,必定使她深深地不悅與震驚。不過,後來路易莎一輩子都記得的是,和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在里奧阿查租的房子里共度的幾個月,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
雖然名為「千日戰爭」,這場衝突其實在開始前就已經結束。保守黨政府佔盡資源優勢,自由黨只能仰賴他們雖然能啟發人心,但卻無能的領袖拉法耶·烏里韋·烏利貝的古怪行徑。然而,這場戰爭仍然拖了將近三年,戰況越來越慘烈,越來越苦澀,越來越徒勞。從1900年10月,兩方陣營都不再押解戰俘;雙方宣布「死亡之戰」,哥倫比亞至今仍然與這灰暗的含義共存。此戰役於1920年11月結束時,整個國家已經民不聊生,百業蕭條,即將永遠失去巴拿馬省,也許有十萬名哥倫比亞人遭到屠殺,雙方衝突導致結下的仇恨與報復延續了數十年。這使得哥倫比亞成為一個奇特的國家,兩個主要政黨曾經互為死對頭將近兩個世紀之久,卻在此策略性地結合,確保人民永遠無法抒發真正的民意。在20世紀的拉丁美洲,沒有一個國家的政變或是獨裁政權比哥倫比亞少,然而,哥倫比亞人為這看似安定的政權所付出的代價,卻高得驚人。
離開近十八個月之後,在沒有丈夫做伴的情況下,二十一歲的路易莎在一個二月的早晨回到阿拉卡塔卡。懷孕八個月的她從里奧阿查又經歷一次大風大浪的旅程到達聖瑪爾塔。幾個星期之後,1927年3月6日星期天早上九點鐘,在不尋常的暴雨之中,她產下了小男嬰,加夫列爾·何塞·加西亞·馬爾克斯。路易莎告訴我,當情況「非常糟糕」之時,她的父親提早離開去做彌撒,等他回來的時候,一切都結束了。
報務辦公室就在教堂對面,在阿拉卡塔卡主要廣場後面,靠近墓園,離上校的家只有幾條街。這個新來的人有第二封推薦信,這次是來自教區神父。善良的神父是否注意到這個新來的人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有女性訪客,我們並不知道,然而,據說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在報務辦公室後面的房間不只有自己的吊床,還為他的情人提供安穩的床鋪。他是個有天分的業餘小提琴手,擅長表演《舞會之後》,這是一首來自美國黃金年代令人悲喜交加的華爾茲舞曲,勸誡年輕情人不要錯過他們的機九-九-藏-書會。神父邀請他演奏小提琴,伴隨著所謂「處|女的女兒」合唱團,此舉正如放狐狸進雞窩一般。他的情史包括當地一位剛合格的小學教師羅莎·艾雷娜·費格森,謠傳他們之間有婚約,且傳得很厲害,以至於他在路易莎家的宴會上和上校的女兒開玩笑,說她會是主要的伴娘或教母。這無疑是個經過算計的笑話,如果她已經受到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的吸引,正好故意說來讓路易莎嫉妒。彼此互稱「教母」、「教子」,可以讓兩人在並不認真、虛構的正式關係偽裝下,打情罵俏,愈增親密。
顯然路易莎拒絕回到阿拉卡塔卡,她和哥哥胡安·迪奧斯及其妻子迪莉雅待在聖瑪爾塔,住在波索街。就家庭的衝擊而言,可以想象她為反抗的行為所付出的代價。雖然有胡安·迪奧斯代表父親緊盯著兩個女人,迪莉雅本身經歷過馬爾克斯伊瓜蘭家族部落般排外的恐怖,很高興可以幫上小姑的忙。在此比較自由的條件下,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會在周末時探視路易莎,後來他被調到里奧阿查,距離已遠得無法在周末探訪。路易莎和聖瑪爾塔的教區神父佩德羅·艾斯畢霍閣下談過,他以前也待過阿拉卡塔卡,是馬爾克斯上校的好朋友。神父在1926年5月14日寫信給上校,說服他這兩位年輕人非常相愛,婚姻可以避免他的隱諱所謂「更糟糕的不幸」。上校終於心軟,同時,他一定知道路易莎再過幾個星期就滿二十一歲。於是,1926年6月11日早上七點,這對年輕情侶在聖瑪爾塔的大教堂成婚,這是「受祝福之心」之日,也是此城市的象徵。
這些新的約會方式由法蘭希絲卡姑婆告訴她的上校表哥,他則決定採取激烈的做法。由特蘭基利娜和一名僕從陪同,他把路易莎送上前往瓜希拉的旅程,途中投宿朋友和親戚家。即使今日,這都是一趟不舒服、辛苦的路程。由於尚無公路可用,那個年代必須行走狹窄的小徑,爬上俯瞰內華達山脈較低坡的峭壁,路易莎以前從來沒有騎過騾子。

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加西亞(1901—1984),加西亞·馬爾克斯父親;路易莎·聖蒂雅嘉·馬爾克斯。於1926年6月11日,結婚當日,攝於聖瑪爾塔。
有別於殖民地色彩濃厚的聖瑪爾塔,謝納加現代化、商業化、喧鬧、無拘無束,也是此地區的交通樞紐。這裏位處加勒比海沿岸,是和大沼澤及大沼澤區的連接點。輪船穿越大沼澤區連接陸上交通,通往馬格達萊納河和波哥大,以及快速成長的商業城市巴蘭基亞;並且在1887年後連接這地區的第一條鐵路,從聖瑪爾塔到謝納加。這條鐵路在1906年到1908年之間延長,延伸至香蕉區的山脊到阿拉卡塔卡和豐達西翁。
上校的計劃完全失敗。如同他自己過去的行為一般,路易莎輕易地智取特蘭基利娜。這位歷經許多戰役的老兵沒有算到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會想出自己的「遊說策略」,更不該低估了報務員的資源。《霍亂時期的愛情》書中詳述了這整個密碼傳情的故事,藉由母親和女兒所經過的每個鎮里有同情心的報務員幫忙傳送。安娜·里歐斯回憶電報傳信的效率,路易莎在瑪瑙瑞被邀請去跳舞時,她要求未來的丈夫許可參加,同一天就收到肯定的答覆讓她跳舞到早上七點鐘。由於其他報務員的團結,這對母女在1926年年初抵達聖瑪爾塔的海邊時,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已經在等著迎接他穿著「浪漫」粉紅色洋裝的愛人下船。
雖然上校心愛的女兒已然成為他另一個失敗的事例,但馬爾克斯上校執意將這個失敗視為一小場戰役,並決心贏得整個戰爭。他慶祝這個嬰兒的出生,生活會繼續,如今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她的第一個孩子,即他的長外孫「我的小拿破崙」身上。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母親路易莎告訴我,尼古拉斯在20世紀初被指派為阿拉卡塔卡的「區稅務員」,也許是1909年,但他沒有馬上帶著家人前往,那是因為新興發展中的熱帶城鎮衛生環境不良,當時只是一個人口不到兩千人的小村莊。不過,讓我們想象一下他們抵達時的場景:1910年8月,一行人坐在香蕉公司漆成黃色的火車上,充滿樂觀、探索精神地來訪——包括馬爾克斯上校、特蘭基利娜夫人、他們的三個婚生子女胡安·迪奧斯、瑪格麗妲和路易莎,他的非婚生女艾爾維拉·卡利尤,他的姐姐韋內佛列妲·馬爾克斯,他的表妹法蘭希絲卡·西莫多希雅·梅西亞,以及在瓜希拉以一人一百比索的價格買下的三個印度僕從,阿利里歐、阿波利納和梅梅。不幸的是,阿拉卡塔卡附近的區域仍然對健康有害,疾病叢生,這個剛抵達的家庭立即慘劇上身,二十一歲的瑪格麗妲死於傷寒。她總是臉色蒼白,淺色的頭髮紮成兩把辮子,是上校最鍾愛的女兒,對於她的死亡,他和他迷信的家人可能詮釋為這是對他在巴蘭卡斯所犯下的罪行的懲罰。如今,她永遠無法進入父母對她期望的婚姻,因而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小路易莎身上。家族傳說提到,就在她臨死之前,瑪格麗妲坐在床上看著她的父親說:「你房子的眼睛不見了。」她蒼白的形象成為大家共同的記憶,特別是在她十歲時拍攝的一張照片。在上校開始在玻利瓦爾廣場附近蓋起大而舒服的房子里,永遠不會紀念她的忌日,12月31日。
1967年,《百年孤獨》成功之後(相比于其他家人,加西亞·馬爾克斯書中對這場謀殺的版本美化程度較少),略薩問作者書中的主角是他童年的哪些人。加西亞·馬爾克斯回答:「是我外公。不過,請注意他是我在書里後來找到的紳士。他很年輕的時候不得已殺過人,住在小鎮上,似乎有人一直找他麻煩,挑釁他,他沒有多加註意,直到處境變得很困難,他只好給對方一顆子彈。小鎮居民似乎對他的作為抱以相同的意見,因此死者的一個兄弟那天晚上睡在門口,在我外公的房門外,以防死者的家人來報復。我外公因為無法忍受小鎮上對他所存在的威脅,動身起程離開了此處,也就是說,他不只是去別的地方,他和家人去了很遠的地方,建立了一個新的城鎮。是的,他離開建立新的城鎮,但我對外公記憶最深的是,他總是對我說『你知道死人的重量嗎?』」在那之後的許多年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我說:「我不知道外公為什麼惹上那些事,又為什麼要發生這種事,但那是戰後很艱難的時期,我仍然相信他是不得不這麼做。」

尼古拉斯·里卡多·馬爾克斯·梅西亞(1864—1937),加西亞·馬爾克斯外祖父,約攝於19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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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早年生活的細節鮮為人知,僅知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非常貧困——的確,連他的小孩兒似乎都很少問到這些細節:重要的總是馬爾克斯那一邊,和瓜希拉的關聯。我們知道的是他有一些同母異父的兄妹,包括路易斯·安立奎、貝妮妲、胡利奧、恩娜·馬奎西達、亞當·雷納多和艾列瑟。我們也知道他在親友的協助下完成了中學教育——這在當時的世界各地都是值得注意的成就。我們也聽到在20世紀20年代初,他設法在卡塔赫納大學的醫學院開始上了一些課,但很快就被迫放棄。他後來告訴自己的孩子說,他身為教師的父親本來願意資助他接受訓練,但遇到財務問題,只好收回承諾。沒有人資助他的學業,他離家到加勒比海沿岸的科多華和玻利瓦爾省工作,主要當小鎮的報務員,也擔任自然療法的醫生,遊歷了整個前哨地區的河川、沼澤和森林。他也許是馬乾奎的第一個報務員,接著在妥魯、辛瑟列霍和其他城鎮工作。由於報務員的工作需要依賴機器的現代科技和操作員的讀寫能力,因此在當時的下層階級之間無疑比較受尊敬,但也是很辛苦、要求很高的工作。在蘇克雷以南、高卡河上的一個小鎮阿契,四個非婚生子女中最大的阿維拉多在此出生,當時的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只有十九歲。1924年,在如今的蘇克雷省,當時為科多華省邊境的阿亞貝爾,大沼澤的邊緣,他惹上了更多的麻煩。1924年8月,他第一位真正的情人卡梅利娜·艾墨西優為他生下另一個孩子卡門·羅莎之後,他在此要求她嫁給他。然而,就在一趟前往巴蘭基亞安排事宜的旅程中,他顯然被親戚卡洛斯·安立奎·帕雷哈給說服,打消了這個天真的決定,跑到阿拉卡塔卡這個種植園的小鎮,在此找到報務員的工作。當時的他對於如何引誘女子已經很有經驗,以詩詞和情歌粉飾他在性|事上征服的饑渴。或者,如同他有名的兒子後來所寫的,他是「那個年代典型的加勒比海男子」,這也表示除了其他特質,他有著愛說話、外向、誇張、皮膚黝黑或非常黝黑的特色。
1902年8月底,如今烏里韋·烏利貝經常不定時地公開露面,剛剛得到增援的自由黨軍隊接受他的指揮,從里奧阿查向西朝山脈前進,於9月5日抵達已知為自由黨要塞的小村阿拉卡塔卡。在此處,烏里韋·烏利貝會同克羅多米羅·卡斯堤歐、何塞·羅薩里奧·杜蘭將軍以及其他軍官會談了兩天,尼古拉斯·馬爾克斯名列其中。在阿拉卡塔卡,他們做出了再度奮戰這一命運性的決定,結果導致謝納加一役災難性的挫敗。

路易莎·聖蒂雅嘉·馬爾克斯·伊瓜蘭(1905—2002),加西亞·馬爾克斯母親,攝於結婚前。
然而,謝納加的居民堅持尼古拉斯一家人從1910年到1913年在那裡住了三年,到1913年才搬到阿拉卡塔卡。也許,尼古拉斯以謝納加為基地,在鄰近的地區尋找新的機會,若果真如此,他也許在阿拉卡塔卡這個主要為自由黨的城鎮開始發展政治和商業的興趣,然後才把家人遷到那裡。另一個可能性是,無論他為了什麼理由留在謝納加,無論是一年或三年,事實是,住在謝納加的是伊莎貝爾·盧伊茲。尼古拉斯於1885年在巴拿馬認識她,大約是他和特蘭基利娜結婚之時,她則在1886年生下他的女兒瑪麗亞·葛列高利亞·盧伊茲。
1902年年末,尼古拉斯·馬爾克斯回到巴蘭卡斯和妻子特蘭基利娜的身邊,恢復舊日生活。他們的第三個孩子路易莎·聖蒂雅嘉於1905年出生,生活似乎恢復正常。然而1908年時,尼古拉斯參与一項暴力事件,此事永遠地改變了他家族的命運,他亦被迫離開巴蘭卡斯。八十五年後,我於1993年經過巴蘭卡斯時,大家都還記得這個故事。不幸的是,每個人的版本都不同。不過,沒有人否認以下的事實:事件發生於1908年10月19日星期一,一個雨天的下午,大約五點鐘,這一天是長達一周的畢拉聖母節的最後一天,遊行隊伍舉著她的照片向幾條街外的教堂而去。尼古拉斯·馬爾克斯上校是當地的政治人物、地主、銀匠,也是顧家男人,當時四十多歲的他,開槍殺死了一位叫梅達多的年輕人,他是朋友兼軍隊同行法蘭西斯科·羅梅若將軍的外甥。另一件沒有人會否認的事是,尼古拉斯很「受女性歡迎」,或者更直率地說,他是個風流坯子。對於某些讀者而言,這樣的特質也許和他在鄰居中受尊敬有所衝突,然而在這樣的社會裡,至少有兩種聲譽是男人沾沾自喜的:其一是他的「好名聲」,傳統上受人尊敬,總是混雜著恐懼,知道如何以此對付別人;其二是「唐璜」或「男子漢」,其他人很樂意為他傳播這樣的名聲,通常也在本人的默許之下。而秘訣在於確保這兩種名聲相輔相成。
據說嬰兒的體重九磅五盎司(約8.5斤),出生時臍帶繞在脖子上。後來,他把自己幽室恐懼症的傾向歸因於這個早年的不幸。他的姑婆法蘭希絲卡·西莫多希雅·梅西亞提議用朗姆酒塗抹,用受洗水保佑他,以免發生更多意外。事實上,又經過將近三年半的時間,這名嬰兒才和他的妹妹瑪歌一起受洗,瑪歌當時也和父母親分開,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賈布對於受洗記得很清楚,是在1930年7月27日,在阿拉卡塔卡的聖何塞教堂,由法蘭西斯科·安卡利達主持,教父教母是他父母婚禮的證人,他的舅舅胡安·迪奧斯和姑婆法蘭希絲卡·西莫多希雅。)
1899—1927
1924年7月,一位新的報務員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加西亞從本家辛瑟來到鎮上時,上校的女兒路易莎已經快滿十九歲,她的父親則已經六十歲。當時,阿拉卡塔卡已經「繁榮」了好幾年,路易莎被送到聖瑪爾塔最受尊敬但沉悶的修道院「顯靈學校」就學,不過在十七歲就因為健康狀況不佳而離開。「她沒有回學校,因為我們的外公外婆說她看起來很瘦、很憔悴,他們擔心她會像姐姐瑪格麗妲一樣死掉。」她的女兒莉西亞回憶道。路易莎會縫紉、彈鋼琴,她所接受的教育代表著他們從瓜希拉搬到香蕉區之時,尼古拉斯和特蘭基利娜對於社會地位提升的渴望與慰藉。因此,他們細心呵護的女兒會愛上不知從何而來的黝黑、微不足道的報務員,而且這個年輕人既沒有父親,也沒有什麼未來可言,這讓上校感到非常的驚愕。尼古九_九_藏_書拉斯·馬爾克斯和女兒的追求者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加西亞見面時,彼此之間並沒有什麼共同之處,不過諷刺的是,這個主題經常在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書中出現:一群非婚生子女。雖然尼古拉斯是婚生子,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是非婚生子,他們二十幾歲結婚的時候,卻都已經擁有不止一名非婚生子女。
我聽到的第一個版本和接下來的版本同樣有說服力。費雷蒙·艾斯特拉達正是在事件發生的那一年出生,如今已經全盲,但由他說來,這個久遠的故事卻殘留著其他人所無法傳達的生動。費雷蒙說,當時已經有數名非婚生子女的尼古拉斯誘惑老朋友羅梅若將軍的妹妹梅達達·羅梅若,並在廣場上喝酒時誇耀。有很多流言蜚語流傳著,大部分是針對梅達達,有些和特蘭基利娜有關。梅達達對她的兒子說,「我的兒子,你一定要用血把這個中傷人的嘴巴洗乾淨,沒有其他的方法。如果你不去解決,我會幫你穿褲子,你可以幫我穿裙子!」梅達多是個優秀的射擊手,在戰爭中和尼古拉斯並肩作戰,如今住在附近的馬鈴薯田裡。他不斷地公開挑戰、侮辱他的前任指揮官,而他的指揮官也很認真地面對這個警告,等待著年輕人的出現。慶典的那一天,梅達多穿著白色斜紋呢雨衣騎馬進城,走一條(如今已經不存在的)小巷抄近路。下馬時,他一手拿著一株草,另一手拿著朝聖者點燃的蠟燭。尼古拉斯說:「梅達多,你有帶武器了嗎?」梅達多說:「沒有。」「那麼,記住我以前告訴過你的。」——尼古拉斯開了槍,有人說是兩槍。住在巷子里的一個老太太出來說:「所以,你終於把他殺了。」「正義的子彈戰勝了力量。」尼古拉斯說。
也許只是巧合,然而,在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里,10月總是最抑鬱的月份,邪惡預兆的月份。
兩天後,受到卡洛斯·阿貝爾托之死的衝擊,何塞·馬利亞騎著騾子離開謝納加,朝著被擊潰的自由黨營地而去。他的父親身處自由黨陣營,正在療養傷口。何塞·馬利亞帶來保守黨的和平協議,他騎的騾子接近潰敗的自由黨時,被一群先遣部隊攔截,他被蒙住眼睛、騎著騾子將保守黨的和平條件遞交給烏里韋·烏利貝。在這樣歷史性的一刻,十九歲的非婚生子與其反叛軍的父親之間籠罩著年輕兒子的死亡陰影,他們之間有什麼交流,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烏里韋·烏利貝和他的高階軍官討論保守黨的提議之後,決定接受。年輕的信差騎著騾子回到謝納加,很晚才抵達火車站,興奮的群眾在此處興高采烈地迎接他和這個令人欣喜的消息。十天後,1902年10月24日,帶著旗下的高階軍官,保守黨領袖和烏里韋·烏利貝在離謝納加不遠處名為「尼蘭地」的香蕉園會面,簽署和平協議。難以掩蓋的是苦澀的真相:自由黨遭到空前的潰敗。
上校很快看到令人憂慮的徵兆,他們彼此之間的迷戀,決定趁這場戀曲還沒有萌芽之前趕快阻止,卻不知道如今已經開花。他拒絕報務員上門,拒絕再和他說話。對於尼古拉斯和特蘭基利娜而言,他們還沒有準備好讓加西亞追求自己的女兒。有一次,上校主持一場無法排除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的社交活動時,他是房間里唯一沒有被邀請坐下的人。年輕人覺得自己受到嚴重的威脅,甚至買了一把槍,但卻無意離開這個小鎮。當時路易莎雖然已經二十歲,加夫列爾·埃利希奧二十四歲,但她的父母親告訴她,她太年輕了。無疑,他們也指出他黝黑的膚色,是私生子,又是令人可憎的保守黨政權公務員,而這政黨又是上校在戰時所對抗的,他也是「枯葉垃圾」的一員,我們鎮上隨風飄蕩的垃圾人渣。然而,這場戀情仍秘密地持續,在彌撒后的教堂外、去戲院的路上、四下無人時在上校房子的窗邊發酵著。
加西亞·馬爾克斯家族從來沒有面對這個事件完整的意義,只流傳經過「消毒」的版本。根據這個版本,在某個階段謠傳梅達達本來就不是省油的燈,她又在「給本地男子些好處」。在廣場喝酒的時候,尼古拉斯的一個朋友評論這個流言,尼古拉斯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而梅達達聽到這故事的方式則顯示尼古拉斯才是散播流言的源頭,因而要求她的兒子捍衛她的名聲。後來,路易莎常常回憶到,暗示沒有提到的這一段時,特蘭基利娜說: 「都是為了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在這個版本中,槍戰由「雙方」參与,死的那個死有餘辜,殺人犯成了這場謀殺「真正的受害人」。
即使不是在婚禮之前,路易莎也可能在婚禮后的第二個晚上就懷孕了。家族傳說中,她的懷孕必定會化解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和上校之間的冰冷關係。據說,「禮物」經由何塞·馬利亞·韋德伯朗奎茲之手送到。不過,一直到胡安·迪奧斯從聖瑪爾塔抵達的那一天,轉達了特蘭基利娜很想見自己懷孕女兒的心聲后,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才讓她回到阿拉卡塔卡待產。
巴蘭卡斯有許多人將此看成是宿命,這種事的西班牙文是「不幸」,比較接近厄運而非羞辱。據說,梅達多的許多家人都同情上校的不幸,不過,還是有談論到私刑處死和暴動的恐懼,因此,尼古拉斯一被釋放出來就有武裝警衛把他送回家鄉里奧阿查。不過,連那裡都不安全,因此又送到聖瑪爾塔的監獄,位於內華達山脈的另一邊。看來似乎是特蘭基利娜頗具影響力的親戚設法讓刑期減為在聖瑪爾塔服刑一年,第二年以「城市作為監獄」。特蘭基利娜、孩子們和其他家人在幾個月後隨他而去,有些人說他用自己工藝品賣的錢換得釋放,他在監獄將他做的珠寶、小金魚、蝴蝶和聖餐杯出售,以賄賂出獄。尚沒有人發現和這案子有關的文件。
歐洲人發現拉丁美洲已經五百年,然而對於此處的居民而言,拉丁美洲似乎令他們非常的失望,彷彿它的命運已經被哥倫布這位「偉大的船長」所決定,他誤打誤撞地發現了新大陸,誤名為「印度」,在16世紀初苦澀而幻滅地死去。又甚或拉丁美洲的命運是由「偉大的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所決定,他在19世紀初結束了西班牙的殖民統治,卻因為新近解放地區不團結,苦澀地認為「起而革命的人乘風破浪」,最後絕望地死去。更接近近代的是切·格瓦拉,他是20世紀最浪漫的革命象徵,於1967年在玻利維亞犧牲,這一切只是更加肯定了一個想法:拉丁美洲仍是未知的大陸,仍然是屬於未來的土地,是浮夸夢想和悲慘失敗的家園。九*九*藏*書
不過,最清楚地莫過於尼古拉斯的合伙人歐亨尼歐的女兒安娜·里歐斯,她當然比其他人有更好的理由知道,她告訴我,特蘭基利娜和整件慘劇有著密切的關聯。她回憶特蘭基利娜非常的嫉妒,而她當然也有很好的理由去嫉妒,因為尼古拉斯總是背著她偷腥。梅達達是寡婦,小鎮居民對寡婦總是有很多流言蜚語,大家都謠傳她經常扮演尼古拉斯的情婦,特蘭基利娜因此開始沉迷於這樣的可能性。也許因為梅達達來自更高的社會階層,因而比他其他的戰利品更加危險。據說,特蘭基利娜曾經問過女巫的意見,從河邊帶回河水清洗門檻,在房子四周灑檸檬水。然後,據說有一天她上街大叫: 「梅達達家失火了!失火了!失火了!」她付錢給等在聖何塞教堂鐘塔的小男孩兒敲鐘報警,很快,尼古拉斯就被撞見在光天化日之下偷偷跑出梅達達的房子(他的將軍朋友應該是出門了)。
「接著,」盲眼的費雷蒙說,「老尼古拉斯·馬爾克斯騎馬到街尾,跳過水坑,一手拿著他的槍,一手拿著雨傘,找朋友羅倫索·索拉諾·高梅茲陪他去自首。他被關進監獄,但後來他聰明的律師兒子何塞·馬利亞·韋德伯朗奎茲設法讓他出獄;由於梅達多是非婚生子,不確定他是姓帕伽科還是羅梅若,因此,韋德伯朗奎茲認為被害人的身份並不清楚。你知道,這是技術問題,韋德伯朗奎茲就是這麼讓他免於受罰的。」

特蘭基利娜·伊瓜蘭·科特斯·馬爾克斯(1863—1947),加西亞·馬爾克斯外祖母。
有別於他孫子常常聲稱的,這個小鎮真正的領袖並非馬爾克斯上校,而是何塞·羅薩里奧·杜蘭將軍。杜蘭擁有阿拉卡塔卡附近數座大型種植園,他帶領自由黨勢力在地區性的戰爭奮戰二十幾年,近半個世紀來是阿拉卡塔卡自由黨實質的領袖。尼古拉斯·馬爾克斯是他親近的下屬,在1910年到1913年之間,也許也成為他在阿拉卡塔卡最信任的政治同盟。當時,也是杜蘭協助馬爾克斯在這裏安頓,在阿里瓜尼買地,在鎮上置產,並取得地區稅務員的職位,後來則是地區財政局局長。這些職位,加上他在軍方的聲譽,無疑使得馬爾克斯上校成為當地社區最受尊敬和最有力的成員之一,不過他總是必須仰賴杜蘭的善意,接受來自保守黨政府政治指派的人,並承受聯合水果公司經理的壓力。
香蕉區位於聖瑪爾塔以南,往西位處謝納加大沼澤和馬格達萊納河之間,北鄰加勒比海及大西洋,東邊是大沼澤和內華達山脈,最高峰為哥倫布和玻利瓦爾。位於山脈西部的寬廣平原和大沼澤之間的就是稱為阿拉卡塔卡的小聚居地,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出生地。較高處是內華達山脈,愛好和平的克寂族在此隱居。不過,首先建立阿拉卡塔卡的則是好戰的齊米拉人,隸屬阿拉瓦克族的一支。這個部落與其族長稱為「卡塔卡」,意謂「清水」。因此,他們把河流重新命名為「卡塔卡」,他們的部落「阿拉卡塔卡」(在齊米拉人語中,「阿拉」為「河流」之意)即清水之處。
1887年,來自聖瑪爾塔的農人把香蕉栽種引入此地區,1905年,以波士頓為總部的聯合水果公司進駐。工人從加勒比海各地移民到此,包括卡恰克人(意謂內陸人,「岸邊人」如此嘲弄地稱呼來自內陸的同胞,尤其是波哥大),還有來自委內瑞拉、歐洲,甚至中東和遠東,即所謂的「枯葉垃圾」,加西亞·馬爾克斯第一本小說《枯枝敗葉》的主角所貶抑的對象。幾年之內,阿拉卡塔卡從一個小聚居地轉型成繁榮的小鎮,加西亞·馬爾克斯稱之為「大西部繁榮之鎮」。此處於1915年成為自治區,成為哥倫比亞國家政治體系運作完整的一部分。
烏里韋於1902年10月14日清晨朝謝納加推進,政府軍的戰艦一從海上開炮,自由黨便處於劣勢。烏里韋·烏利貝在他的騾子上被射傷,好幾顆子彈打中他的外套,卻奇迹般沒有打進身體(這並不是第一次發生)。一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對此事也許會憤怒地說:「這些野蠻人以為我有幾套制服可以換!」(野蠻人是自由黨給保守黨的封號)尼古拉斯·馬爾克斯年少的兒子卡洛斯·阿貝爾托英雄式戰死,而擔任保守黨軍隊卡拉祖阿師第四號主帥的哥哥何塞·馬利亞則幸免於難。
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抵達尼古拉斯·馬爾克斯上校在阿拉卡塔卡的家時,帶著卡塔赫納一位神父的推薦信,這位神父早年認識馬爾克斯上校。根據加夫列爾·埃利希奧自己的版本,由於這個原因,以好客聞名的上校溫暖地接待他,邀請他吃飯,第二天帶他到聖瑪爾塔,他的妻子特蘭基利娜和唯一的女兒路易莎在此地的海邊避暑。在聖瑪爾塔的車站,上校買了一隻籠子里的雲雀給加夫列爾·埃利希奧,讓他送給路易莎當作禮物。坦白說,此舉聽起來難以置信,卻是上校的第一個錯誤,雖然再次有別於加夫列爾·埃利希奧自己的說法——他對路易莎並沒有一見鍾情。「老實說,」他回憶道,「路易莎雖然非常美麗,但一開始我對她並不是那麼的印象深刻。」九-九-藏-書
自西班牙獨立七十年後的19世紀末,共和體制的哥倫比亞只有不到五百萬的人口,但掌控它的是也許僅有三千人的大農場地主精英,大部分是政治人物和商人,也有許多律師、作家或文法學家,這也就是首都波哥大為何被稱為「南美洲的雅典」之故。19世紀有超過二十起全國性和地方性戰爭使哥倫比亞遭受重創,其中,「千日戰爭」是最後一場,也是最慘烈的一戰,由自由黨對抗保守黨,中央派對抗聯邦派,布爾喬亞對抗地主,首都對抗地區。在大多數的其他國家,19世紀由自由黨或其相似政黨贏得歷史地位,然而在哥倫比亞,保守黨至20世紀30年代仍然保持優勢,自由黨於1930年到1946年之間短暫地居於主導地位,但保守黨於1946年再度執政,直到20世紀50年代中期,至今仍勢力龐大。在20世紀末期,哥倫比亞的大選仍由傳統的自由黨和傳統的保守黨競爭,沒有其他黨派佔有一席之地。此現象的確無出其右,但終於在過去十年間改變。
早在格瓦拉的名字聞名世界之前,在一個哥倫比亞的小鎮上,一個小男孩兒就聽著他的外公講述持續了一千日的戰爭。20世紀初,以波士頓為總部的聯合水果公司選擇在此種植香蕉時,歷史也曾有過短暫的閃光。故事結束時,這個小男孩兒也經歷了戰敗者苦澀的孤獨、過去年代的光榮傳說,以及如鬼魅般英雄和惡棍的故事。這些故事讓小男孩兒知道,正義並不是自然而然地就會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在這個世界上,正義並不總是代表勝利,故事中佔據許多男女心思的理想也許會失敗,甚至從地球上消失。除非他們忍受存活下來的回憶,並活下來訴說這些故事。
1890年初的某一段時間,尼古拉斯·馬爾克斯和特蘭基利娜·伊瓜蘭帶著兩個孩子,胡安·迪奧斯和瑪格麗妲搬到哥倫比亞瓜希拉地區的小鎮巴蘭卡斯。他們在妥土莫街租了一棟房子,距離廣場只有幾步路,如今這棟房子仍然存在。尼古拉斯·馬爾克斯開了一家珠寶店,出售自己打造的作品——項鏈、戒指、手鐲、鏈子,以及他所專長的小金魚。這看來安定而又營利的生意使他成為社區里受人尊敬的對象,他有一名年輕學徒歐亨尼歐·里歐斯,後來成為他的合伙人,尼古拉斯·馬爾克斯待他幾乎像自己的兒子一樣。尼古拉斯·馬爾克斯把他從玻利瓦爾的卡門帶到里奧阿查之後,曾經一起共事。里歐斯是尼古拉斯的表妹法蘭希絲卡·西莫多希雅·梅西亞同母異父的哥哥,尼古拉斯和表妹一起在卡門長大,後來帶著她一起去阿拉卡塔卡。「千日戰爭」開始時,三十五歲的尼古拉斯·馬爾克斯已經在自由黨歷經多年苦澀的掙扎,年紀已不適合冒險。況且,他已經在巴蘭卡斯為自己建立了舒適、富有而滿意的生活,很樂意累積財富。不過,他還是加入了烏里韋·烏利貝的軍隊,在瓜希拉、帕迪拉和馬格達萊納省打仗,有證據顯示他參与得比別人更久、更認真。身為司令官,他從一開始就參与戰役,也參与自由黨軍隊佔領家鄉里奧阿查,在1920年10月衝突結束時,他都參与其中。
路易莎對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的印象也好不到哪裡去。她總是堅持他們一開始不是在聖瑪爾塔認識的,而是在阿拉卡塔卡參加一個當地小孩兒的葬禮后,她和其他年輕女性唱歌送別那小孩兒到更好的地方時,一個男聲加入合唱,她們生氣地看是誰時,卻看見一名英俊的年輕男子,穿著深色夾克,四個扣子全扣起來。其他女孩子異口同聲地說:「我要嫁給他。」但路易莎說對她而言,他看起來似乎只是「另一個陌生人」。路易莎雖然沒有經驗,但也不是唾手可得之人,加上她性格謹慎,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斷然拒絕他的每一次追求。
身為父親的至愛,路易莎多少有點脆弱,有點被寵壞。說來也許有點誇大,但傳說形容她是「阿拉卡塔卡的美女」。事實上,她並不是典型的美女,但的確很吸引人,活潑而優雅,雖然也許有一些特立獨行的行徑,而且頗為不切實際。她被她所愛與尊敬的父母親封閉在家裡和所屬的社會階層,由於父親放蕩不羈的過去,對於她在性方面和社會的安全上更神經質地加強保護。此外,根據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的記載,這家人已經培養出長期、矛盾的「亂|倫」傳統,拒絕所有外來的追求者,因此把男人變成「偷偷摸摸的街頭獵人」,因而經常迫使女性變成老處|女。無論如何,比起眼前這位抵達阿拉卡塔卡八個月之後,目光堅定地放在她身上,後來娶她為妻的男人,路易莎的經驗少得多。
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對女性很有一套,而且又很英俊。不過,他一點兒也不憤世嫉俗,而是毫無羞恥,比任何同樣背景、資格、天分的人要自信得多。他來自玻利瓦爾的熱帶大草原,那裡以外向和喧鬧聞名,與來自前哨瓜希拉的尼古拉斯·馬爾克斯和特蘭基利娜形成強烈對比,他們不安、自省、完全懷疑打招呼的人。20世紀初,瓜希拉仍然被認為是印第安人的領地,上校公開的友善所掩飾的是根深蒂固的瓜希拉部落對於舊思維和地方的懷念和對外人的疑心。況且,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不合格的女婿及額外的負擔,他心目中所謂成功的結合對象無疑是更高地位的家庭,至少能像自己一般受尊敬。

加西亞·馬爾克斯攝於周歲生日。此照片被用於其2002年自傳《活著為了講述生活》的封面。
「千日戰爭」的觸角深入全國各地,但重心逐漸往北轉向大西洋沿岸地區。一方面,身為政府首都的波哥大全然沒有受到自由黨反動分子的威脅;另一方面,自由黨的領袖經常接受命令到鄰近富有同情心的國家或美國避難,併為下一輪的衝突籌募基金購買武器時,他們的陣線不可避免地往海岸線敗退。此時,北方三分之一的地區稱為海岸區,居民則稱為「岸邊人」,此處包括兩個主要地區:西邊的玻利瓦爾,首府為卡塔赫納港,以及東邊的馬格達萊納,首府為聖瑪爾塔港,隱身於偉大的內華達山脈之下。內華達山脈兩側的大城包括東邊的聖瑪爾塔以及西邊的里奧阿查,其間所有的城鎮,山脈四周的運輸道路遍及的謝納加、阿拉卡塔卡、烏帕爾山谷、新莊、聖胡安、豐瑟卡以及巴蘭卡斯等,這些城鎮在戰爭中換手多次,為尼古拉斯·馬爾克斯和最大的兩個兒子(私生的何塞·馬利亞·韋德伯朗奎茲和卡洛斯·阿貝爾托·韋德伯朗奎茲)提供剝削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