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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二章 阿拉卡塔卡的家

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二章 阿拉卡塔卡的家

對孩子們而言,第二重要的是「巴姨媽」艾爾維拉·卡利尤,於19世紀末出生於巴蘭卡斯。她是上校的私生女之一,和艾斯特班·卡利尤是雙胞胎。她二十歲時搬到阿拉卡塔卡,雖然一開始相處時不可避免地充滿緊張氣氛,但特蘭基利娜視她如己出,在許多年後她也在蘇克雷照顧特蘭基利娜直到老死。她的脾氣很好、不愛出風頭、努力工作,總是在打掃、縫紉、做甜點販賣,雖然比較不喜歡上街。
即使在最興盛的時期,這個小鎮的大小也不過只有每個方向約十條街道的面積。如果不是這麼可怕的溫度,任何稍微健康的人都可以在二十分鐘之內從一頭走到另一頭。鎮上只有幾輛車子。聯合水果公司的辦公室就在尼古拉斯·馬爾克斯上校家的正對面,靠近他委內瑞拉朋友阿夫列多·巴爾波薩醫生的藥店。鐵路的另一側是另一個社區,亦即美國公司的行政營地,旁邊的鄉間俱樂部有休閑草坪、網球場、游泳池,在這裏可以見到「美麗慵懶的女性穿著印花布洋裝、戴著寬邊薄紗帽,在花園裡用金色剪刀剪著花朵」
一位評論家說,小凱斯的股份在哥倫比亞相當於「海盜的特許狀」。1920年中期時,香蕉區是全世界第三大香蕉輸出地,每年在聖瑪爾塔港口離開聯合水果公司的香蕉超過一千串,其鐵路網從聖瑪爾塔延伸六十英里到豐達西翁,其間有三十二個車站。聯合水果公司幾乎壟斷所有土地、灌溉系統、輸出海港,輸出至聖瑪爾塔,橫跨大沼澤,也幾乎壟斷電報系統、水泥製造、肉類和其他食物,還有電話與冰塊。由於聯合水果公司擁有香蕉園和鐵路,實際上控制了區內的九個城鎮,並間接控制了當地警方、政治人物以及媒體。屬於聯合水果公司的最大農場之一名為馬孔多,位於瓜卡瑪雅爾區塞維利亞河畔一百三十五英畝的土地上。
聖靈室和行李間後面還有一個小陽台,這裡有一間浴室和大水槽,搬運工何塞·康特雷拉斯每天運送五桶水到這裏,特蘭基利娜在這裏幫賈布洗澡。在一次難忘的場景里,賈布爬上屋頂,正好看到姨媽在下面裸身淋浴。他以為她會發怒,趕緊把自己遮掩起來,她卻只是對他揮揮手。至少,《百年孤獨》的作者是這麼記得的。從浴室旁的陽台看出去,右邊的一個院子里矗立著芒果樹,角落有一座很大的工具棚,作為木匠的工作室,也是上校實現他改裝、重建房子的戰略基地。
香蕉是熱帶水果,需要七八個月的生長期,幾乎一年四季都可以收成、運送。香蕉可以分別包裝,再加以現代的種植、運送方式,有助改造世界資本主義城市的飲食和經濟習慣。聖瑪爾塔的地主趕不上形勢變化,哥倫比亞北部海岸地區的開放亦為時已晚。19世紀90年代中期,本來就已擁有中美洲和牙買加許多土地的美國實業家小凱斯開始在聖瑪爾塔附近購買土地。接著,他在1899年成立聯合水果公司,辦公室在波士頓,主要的運送港口在新奧爾良。就在他購買土地的同時,小凱斯也買下聖瑪爾塔鐵路的股份,最後水果公司不但經營鐵路,而且還擁有六萬股中的兩萬五千股。

艾爾維拉(巴阿姨),在阿拉卡塔卡照顧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妹妹瑪格麗妲(瑪歌)的阿姨。
到底死了多少人?四十年後在《百年孤獨》一書中,加西亞·馬爾克斯發明了三千人這個數字,他的許多讀者都信以為真。1929年5月19日,波哥大的《觀察家報》則說死亡人數「超過一千人」。同樣地,美國駐波哥大代表傑佛遜·卡菲利在寫於1929年1月15日,但許多年後才公開的一封信里寫到,根據聯合水果公司的總經理湯瑪士·布萊德科說,死亡人數「超過一千人」。(1955年,聯合水果公司當時的副董事長告訴研究人員,這場大屠殺的死亡人數是四百一十人,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死亡人數則超過一千人。)至今,這個數據仍在被討論以及受到激烈的爭辯。
外公是世故、合理化的說教,外婆則是另一種世故、天啟般的口若懸河,兩者的語調都是絕對的肯定。許多年後,當加西亞·馬爾克斯成功地重現這兩種詮釋與描述現實的方式,再配上無可比擬的幽默感時,他發展出一種和世界觀相輔相成的敘事技巧,在他的每一本新書里,讀者都可以馬上認出來。
讀到童話故事時,加西亞·馬爾克斯一定很訝異其中有多少是關於小男生、小女生和外公外婆的故事——故事總是圍繞著外公外婆,就像他、瑪歌、尼古拉斯和特蘭基利娜一樣。就心理上而言,這是個複雜的世界,他後來對朋友普利尼奧·門多薩解釋,「奇怪的是,我希望像外公一樣實際、勇敢、保守,可是卻無法抗拒不斷發生的誘惑,也想要一窺外婆的世界」。「傻爸爸」(Papa Lelo)在孫子的記憶中如獅子般偉大,為一群引人注意的女性帶來秩序和紀律,為了尋找安全和重獲尊嚴,他帶領這一屋子女性到阿拉卡塔卡,他也給人坦白而直率、果斷的印象,提供直率的意見。賈布覺得自己才是他的嫡系子孫以及繼承人。
在謝納加,與軍隊對抗的群眾超過三千人。每個士兵都有一把來複槍和刺刀,火車站前立了三挺機關槍。小喇叭響起時,一位軍官賈拉維托上尉向前宣讀「一號命令」:開始包圍狀態、宣告宵禁、馬上生效,禁止四人或四人以上的群眾集結,若不在五分鐘內解散就會遭到射擊。群眾一開始還對著軍隊歡呼,高喊愛國口號,如今開始破口大罵。過了一會兒,科特斯·巴爾加斯本人向前對群眾喊話,要求解散,不然就會被開槍。他又給了他們一分鐘,此時,群眾里有一個人大叫出一句不朽的還嘴之言,永遠地記錄在《百年孤獨》中:「我們再送你一分鐘!」「開火!」科特斯·巴爾加斯大叫,三挺機關槍里的兩挺(另一挺卡住了)以及兩三百支來複槍的槍聲在廣場上迴響。許多人倒在地上,可以跑的趕緊跑。科特斯·巴爾加斯後來說,炮火只維持了幾秒鐘,但將軍的兒子薩爾瓦多·杜蘭當時在廣場旁的房子里,他則說維持了五分鐘,之後周遭安靜到他可以聽到房間里蚊子的嗡嗡聲。據說,士兵用刺刀殺死了那些受傷的人;據說,科特斯·巴爾加斯威脅所有士兵當晚如果不服從命令,就當場槍決。當局早上六點鐘才開始處理屍體,官方的說法是九死三傷。九_九_藏_書
這次罷工和痛苦的收場對此地區造成不可磨滅的創傷,並成為哥倫比亞歷史上最具爭議性的事件之一。1929年,二十六歲的豪爾斯·艾列瑟·凱坦成為全國性的領袖,他發起強烈的國會遊說對抗政府、軍隊和聯合水果公司,而這位政治人物的遇刺也激發了短暫但驚人的暴動,史稱「波哥大大暴動」。他拜訪了大屠殺的現場,和數十人談過之後,於1929年9月花了4天的時間向波哥大的眾議院報告。他所提出最具戲劇性的證據是一塊兒童的頭骨碎片,以及安卡利達神父的一封控訴信,正是這位神父在幾個月後為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施洗。由於凱坦的驚人證詞,謝納加工人的刑期都被撤銷。雖然自由黨依然軟弱,全國性的組織力也不強,但受到激發繼而行動,開始在政治上得到優勢。開始起而奪權,於1930年執政,但在1948年4月凱坦被暗殺后畫上句號,這起暗殺是哥倫比亞20世紀歷史上最重要、影響最深遠的事件。
羅莎·費格森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第一位老師,她回憶特蘭基利娜非常迷信,羅莎和妹妹在傍晚抵達時,老太太可能說:「你知道嗎,我昨天晚上聽到一個巫婆……跌在那邊的屋頂上。」如同加西亞·馬爾克斯小說中的許多女性角色一般,她也習慣回想自己的夢境。有一次她告訴眾人,她夢到自己感覺到一堆跳蚤,所以把頭拿起來放在兩腿中間,開始殺死一隻一隻的跳蚤。
白天是生動、多樣、永遠在改變中的世界,時而暴力,時而充滿神奇;夜間則總是一樣地充滿恐怖,他回憶道:「大宅里充滿神秘氣息,我的外婆非常緊張,她看得到很多東西,會在晚上告訴我。她談到死人的靈魂時會說 『他們總是在外面吹口哨,我常常聽到』。每個角落裡都有死人和回憶,晚上六點之後,根本不能在裏面走動。他們會讓我坐在一個角落裡,我停留在那裡,就像《枯枝敗葉》里的男孩一樣。」難怪那小孩兒會在浴缸里、廚房的火爐邊看到死人,有一次,他甚至在自己的窗戶上看到惡魔。
路易莎和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留下自己的新生兒,坐上火車離開阿拉卡塔卡到巴蘭基亞時,他們心裏在想些什麼,或是對彼此說些什麼,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們所知道的是這對夫妻初次嘗試在財務上獨立完全失敗,幾個月內,路易莎再度懷孕后回到阿拉卡塔卡,於1928年9月8日產下第二個小孩兒路易斯·安立奎。這表示當年12月,謝納加香蕉園工人屠殺事件發生之前的那段時間,以及後來在阿拉卡塔卡及附近發生殺戮事件時,她和第二個小孩兒正在阿拉卡塔卡。賈布自己最初的記憶就是士兵行進經過上校的房子。令人好奇的是,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於1929年1月前來帶母親和新生兒回到巴蘭基亞時,他們讓新生兒在離開前迅速地受洗,賈布卻直到1930年7月才完成受洗。

加西亞·馬爾克斯外祖父在阿拉卡塔卡的舊所(修繕前)。
1928年年底,阿拉卡塔卡的黃金時代以暴力的方式結束。聯合水果公司需要勞工建造鐵路、灌溉運河、清理土地、種樹、收穫水果、把貨物裝上火車和船,並把香蕉運走。一開始,公司很容易分隔、統治工人;不過,工人在20世紀20年代逐漸組織成工會,並於1928年11月提出一連串要求,包括加薪、減少工作時數、更好的工作環境,但管理階層拒絕了這些要求。1928年11月12日,香蕉區的三萬名工人宣布罷工,當時加西亞·馬爾克斯還是嬰兒,只有二十個月大。罷工的工人在同一天進駐香蕉園。執政的保守黨總統米蓋爾·阿瓦迪亞·門德斯回應的方式是在第二天派卡洛斯·科特斯·巴爾加斯將軍來到這個地區領導平民和軍隊,隨他前往的還有來自高地的一千八百名士兵。科特斯·巴爾加斯將軍到達聖瑪爾塔時,他和手下軍官受到聯合水果公司管理階層的盛情款待,士兵住在聯合水果公司分散四處的營房和倉庫里。據說,聯合水果公司高層為軍官舉辦放蕩的宴會,當地的婦女被欺負且受到侮辱,妓|女亦一|絲|不|掛地騎在軍隊的馬匹上,並在公司的灌溉溝渠里赤身裸體地洗澡。https://read.99csw.com
雖然在「千日戰爭」中挫敗,馬爾克斯上校仍然成功地在和平時期致富。敵對狀態結束之後,保守黨政府開放共和體制下的哥倫比亞接受外來投資,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以及隨之而來的時期,全國經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擴張。美國的投資人集中投資在石油輸出、礦產和香蕉等產業,美國政府最後付給哥倫比亞政府兩千五百萬元作為失去巴拿馬的補償,這筆資金投資在一些公共建設上,以國家現代化為目標,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債務,這些美元和比索滿天亂飛,造成財務上的失控,哥倫比亞的歷史學家稱之為「百萬之舞」。對於這短暫幾年容易賺錢的時光,許多人的記憶是加勒比海沿岸一段空前的繁榮與機會。
家裡也有幾名女傭,大多是兼職工人,負責打掃房子、洗衣、碗盤等工作,這裏也的確是一棟滿是女性的房子,這樣的事實一方面使賈布註定和外公這唯一的男性有特別密切、實際上具有某種決定性的關係;另一方面這也使他一生和女性的相處都很輕鬆,並且仰賴她們。對賈布而言,男性的角色要不像他外公一樣是效仿的對象,不然就是像父親一般令人恐懼。他早期和女性的關係則較為多彩多姿、較為複雜(大宅院里幾個印第安僕從根本就是奴隸,而那男孩阿波利納不能算是男性,因為他不算是完整的人)。
這三個私人房間的第一間是外公外婆的卧室,1925年才完成,賈布兩年後在這裏出生。隔壁是所謂的「聖靈室」,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的十年間,賈布其實睡在這裏,嬰兒床睡不下后,他就睡在吊床上,分別或同時由妹妹瑪格麗妲、姑婆法蘭希絲卡·西莫多希雅、表姐莎拉·馬爾克斯陪伴,加上不變的聖人供奉,日夜以棕櫚油燈照明,每一位都守護著家族中特定的人: 「守護外公、守護孫子、守護房子、沒有人生病等——都承襲自我們曾曾外婆的習俗。」法蘭希絲卡姑婆一生中許多時間跪在這裏禱告。最後一個房間是「行李間」,放著許多古老的物品、從瓜希拉移民時帶來的家族信物。
阿拉卡塔卡是繁華的城鎮,也帶有這樣的氛圍。星期天有彩票開獎,樂隊在大廣場演奏。首次於1915年舉辦的阿拉卡塔卡嘉年華會特別吸引人,每年廣場上滿是臨時搭起的酒館、攤位、舞池,商人、治療師、藥草師各色人等出場,女性穿著外國風情的服裝、戴著面具,當地男子穿著卡其褲和藍色襯衫大搖大擺地走進來,融入一陣雪茄煙霧、朗姆酒和汗水之中,由謝納加沼澤吹來的鹽味微風散播著氣味。據說在那樣的黃金歲月里,幾乎每樣東西都可以出售;不只是世界各地的消費品,還有舞伴、選票與魔鬼的契約。
在香蕉園的時代,阿拉卡塔卡這個地方對於上帝或法律僅有有限的尊敬。為了回應當地居民,聖瑪爾塔的教區從里奧阿查派駐了第一位神父佩德羅·艾斯畢霍來到阿拉卡塔卡,他以兼職方式運作,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推動教區教堂的興建,某一天彌撒時,以能讓人浮在空中而聞名的也是他。他成為馬爾克斯·伊瓜蘭家族親近的朋友,每到阿拉卡塔卡時就住宿在他們家。如今許多年之後,舊宅所在的街道仍稱為「艾斯畢霍先生之街」。
犯人在大屠殺之後立刻遭到處決。聯合水果公司的職員帶領一小隊軍隊在阿拉卡塔卡「到處開槍,格殺勿論」。在阿拉卡塔卡,某一個晚上就有一百二十個工人失蹤,教區的安卡利達神父第二天晚上整晚沒睡,努力確保另外七十名犯人不被處決。大屠殺之後的三個月間,官方和阿拉卡塔卡的居民領袖,包括出納尼古拉斯·里卡多·馬爾克斯和他的藥師朋友阿夫列多·巴爾波薩,放逐的委內瑞拉人馬可·夫列特斯將軍,以及整個議會,都被說服寫信宣告圍城期間軍隊的行為毫無不當之處,並且是為了社區的福祉。此舉必定摻雜了非常痛苦的道德逆轉和幾乎無法承受的羞辱感。接下來的圍城維持了三個月。
另一位是「娜娜姑婆」韋內佛列妲,也就是尼古拉斯唯一的親姐姐。她雖然自己另外有房九-九-藏-書子住,但也經常出現在大宅院里。她和丈夫拉法葉·金特羅一起搬到阿拉卡塔卡,就在上校去世前不久,她在尼古拉斯的家裡去世,生前大多數時間都在他的辦公室里。
讓我們瞧瞧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憶錄《活著為了講述生活》封面上的這張照片,這是一歲小孩兒的面孔。這張照片拍攝的幾個月前,他的母親把他留給外公外婆,如今,拍攝的幾個月後,她回來了,卻被困在罷工和接踵而來的屠殺衝突之中。這起屠殺事件不只極為重要,甚至是具有決定性的重大事件,不僅改變了哥倫比亞的歷史,直接導致自由黨在半世紀的內戰、排斥後於1930年8月重新執政,因而也把這小男孩兒和其祖國的歷史結合在一起。這起屠殺事件發生的時機也正是小男孩兒的母親本來可以帶他一起回到巴蘭基亞的時候,但她最後帶走的卻是另一個小孩兒,剛出生、受洗的路易斯·安立奎,把賈布留給外公外婆,讓他們一起在大宅院里,從而確定賈布得知自己承受被遺棄的這個事實,承受她的缺席,對於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難以解釋的事件順序和對這個故事的闡述,他塑造了一種和所有身份一樣,把自身情境、所有的歡樂與痛苦和外界結合的特質。
上校到哪裡都帶著小外孫,向他解釋一切,如對事物存疑時就帶他回家,拿出家裡的字典,用書里找到的解答來加強自己的權威。賈布出生時上校六十三歲,和妻子一樣貌似歐洲人、結實、身高一般、寬廣的前額、日漸稀疏的頭髮、濃密的八字鬍。他戴著金邊眼鏡,當時右眼已經因為青光眼而盲。他會穿著無垢的白色熱帶西裝、顏色明亮的吊褲帶,頭戴巴拿馬帽。他是個直率而善心的人,有著單純而自信的權威,眼裡的光彩顯示他了解身處的這個社會,在任何情況下儘力而為,但道德上並非故作正經之人。
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加西亞當時在巴蘭基亞工作,無法與家人聯繫,不過阿拉卡塔卡的報務員告訴他大家都平安無事。路易莎才剛生下路易斯·安立奎,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正計劃把他們帶回巴蘭基亞。他總是站在政府估計的死傷人數這一邊,甚至為科特斯·巴爾加斯道歉,說謝納加一個賈布的姨夫告訴他,不可能有多少人死傷,因為「沒有人不見」。
加西亞·馬爾克斯最早的記憶開始定型之時,阿拉卡塔卡仍是個充滿戲劇性與暴力的前哨城鎮。幾乎每個男人都隨身帶著開山刀,也少不了槍支。他最早的記憶之一是在外面露台玩耍時,一名女子路經大宅院,以布包著丈夫的頭,斬首的軀體則拖在身後。他還記得自己因為那屍體被毯子覆蓋所以很失望。
半個世紀后在巴黎,和老朋友普利尼奧·阿布雷右·門多薩聊天時,這些是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憶起他在哥倫比亞小鎮阿拉卡塔卡「奇妙」童年的主要影像。賈布人生前十年的時光都沒有和父母或後來定期報到的許多弟妹住在一起,而是和外公尼古拉斯·馬爾克斯·梅西亞上校、外婆特蘭基利娜·伊瓜蘭·科特斯夫人一起住在他們的大宅院里。
1900年,阿拉卡塔卡的人口只有幾百人分散在鄉間河畔。到了1913年增加到三千人,在那之後,人口於20世紀20年代末遽增至約一萬人。這裡是此地區最炎熱也最潮濕之處,也是香蕉產量最大的地區,每天工人都非常的辛勞,因為對於大部分的人而言,在阿拉卡塔卡的溫度下,即使坐著或躺著都很不舒服。到了1910年,上校開始帶著家人搬到此處之時,鐵路已經一度從聖瑪爾塔經由謝納加、阿拉卡塔卡通到豐達西翁,這也是此地區最邊界的一站。香蕉園種在鐵路兩旁,延伸將近六十英里遠。
聯合水果公司及其員工關係的破滅,香蕉區大屠殺的影響突然遭逢變化,大蕭條不但吞噬了整個地區,也吞噬了全球的貿易系統。這驚人的衰敗使得公司嚴格管制人事,高層和行政人員離開,阿拉卡塔卡開始漫長而無法停止的衰落,而這段時期也正好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童年,他外公生命的最後歲月。
法蘭希絲卡·西莫多希雅·梅西亞姑婆又叫「奶媽姑婆」,在賈布的童年時期,她是當時住在家裡的三個姑婆里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一位。有別於特蘭基利娜,不管是自然還是超自然的事物,據說這位姑婆都不怕。她是上校在巴蘭卡斯的夥伴歐亨尼歐·里歐斯同母異父的妹妹,從小和表弟一起由上校在玻利瓦爾的卡門撫養長大。梅達多殺人事件發生之後,她和上校一起從巴蘭卡斯搬到阿拉卡塔卡。她的膚色比較黝黑、體格健壯,她會把黑髮像瓜希拉印第安人一般編成辮子,再綁成髮髻后才上街。她的衣著全黑、靴子綁得很緊、抽濃烈的香煙、永遠都一派精神,大聲喊叫著問題,以她高聲、深沉的聲音命令、主張、安排著孩子們的一天。她照顧每一個人、每一位家庭成員、所有的流浪兒。她為客人準備特別的甜點和他們喜愛的食物,在河裡幫孩子們沐浴(當有頭虱的時候用石碳酸幫他們去除),帶他們去上學、上教堂,帶他們上床睡覺、要他們禱告,然後才把他們留給特蘭基利娜夜晚追加諄諄叮嚀。她得到信任而保管教堂和墓地的鑰匙,在聖日裝飾祭壇,也幫教堂準備聖禮,孩子們則興奮地期待吃到受過保佑的剩餘聖禮,而神父也是這家的常客。「奶媽姑婆」一生未婚,她認為自己大限將至時,就動手開始為自己縫裹屍布,如同《百年孤獨》里的阿瑪蘭妲一般。
這座巨大房舍的財富和野心似乎誇耀地代表著阿拉卡塔卡的快速成長,在浴室,芒果樹的後方蔓延開來,彷彿融入鄉間,連接成一片廣闊的成為開墾地的半野生空間。這裏的番石榴堆在一個巨大的鐵桶里,特蘭基利娜會拿來做甜點,而這個味道永遠會讓賈布聯想到他在加勒比海的童年。這裏隱約可見到那高大、如今頗具傳奇性的栗子樹,在《百年孤獨》中和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綁在一起的場景;也正是在這栗子樹的樹蔭下,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加西亞向路易莎求婚,而她的「守衛」法蘭希絲卡姑姑在陰影下對著他咆哮。這些樹上有鸚鵡、金剛鸚鵡、金鶯,而麵包樹上甚至有樹懶。後方的閘門旁矗立著馬廄,養著上校的馬和騾子,來訪的客人如果只是吃午飯,會把自己的馬綁在外面街上,如果打算久留https://read.99csw.com,客人會把馬匹拴在此處。
賈布出生之後,當時的加夫列爾·埃利希奧還悶悶不樂地在里奧阿查工作,等了好幾個月才頭一次回到阿拉卡塔卡。他把里奧阿查的工作辭掉,永遠地放棄了報務員的工作,希望在阿拉卡塔卡以自然療法謀生。然而,由於他並不能證明自己的才能,也沒有什麼錢,在上校的家裡顯然也不受歡迎(雖然與家族傳說完全相反),因此,最後經過了一些詭譎的協調后,他同意把賈布留給外公外婆照顧,自己則帶著路易莎前往巴蘭基亞。
1928年12月5日清晨,三千名工人抵達謝納加,佔領廣場,因為控制謝納加就是控制了整個地區的鐵路通信。謝納加和阿拉卡塔卡是此地區最強烈支持罷工的城鎮,如同謝納加的商人一般,阿拉卡塔卡當地的商店和地主直到罷工最後一天都給予罷工工人顯著的物質協助。何塞·羅薩里奧·杜蘭將軍有著好僱主的名聲,他嘗試和工會維持良好的關係;的確,許多保守黨認為他對「社會主義者」太過友善。12月5日中午,杜蘭將軍(當時在軍隊通訊中形容他是「整個地區的自由黨領袖」)發了一封電報到聖瑪爾塔,要求火車載他和同行到聖瑪爾塔,他希望能夠由奴涅斯·羅卡州長協助,在工人和公司之間居中協調。科特斯·巴爾加斯將軍表面上雖然同意,但無疑是不情願地派了火車前往。杜蘭和他的代表團包括尼古拉斯·馬爾克斯上校,一行人終於在當天晚上九點抵達謝納加,受到工人熱烈的歡迎;他們繼續前往聖瑪爾塔進行協調,卻在抵達時遭到逮捕。保守黨政權、聯合水果公司和哥倫比亞軍隊似乎已經準備好血腥鎮壓,給工人一個教訓。

尼古拉斯·里卡多·馬爾克斯·梅西亞(後排,左一),於20世紀20年代,穿著時髦的出遊照。
大宅院隔壁是孩子們總認為是鬼屋的建築,他們稱之為「死人之屋」,鎮民也流傳著血腥的故事,因為一個叫安東尼奧·莫拉的委內瑞拉人在裏面上吊自殺,死後還繼續住在那裡,可以清楚地聽到他在裏面咳嗽、吹口哨的聲音。
房子左側位於走道對面的是六個房間,前面的露台上羅列著花盆,家人稱為「秋海棠的露台」。入口處這棟建築右邊的三個房間,加上對面的辦公室和會客室,可稱為大宅的公共區域。第一間是客房,給尊貴的客人住宿,包括如艾斯畢霍先生本人。不過,來自瓜希亞、帕迪拉和馬格達萊納各處的親戚和戰友也投宿此處,包括自由黨戰鬥英雄拉法耶·烏里韋·烏利貝和本雅明·艾雷拉將軍。隔壁是上校的銀匠工作室,直到去世前,他都在此不斷練習此工藝,雖然他的市府職責使他過去的職業只能成為嗜好。巨大的餐廳位於房子的正中央,對尼古拉斯而言,這裏甚至比隔壁的工作室更重要。餐廳的空氣通暢,餐桌可以容納十個人,也有幾張搖椅,有需要的時候供餐前餐后喝酒用。隔壁是第三個房間,也就是「盲女之房」,家裡最受敬重的鬼魅,特蘭基利娜的姐姐畢特拉·科特斯姨媽幾年前在此過世,拉薩羅舅舅也是,如今,其中一個或其他姨媽會睡在那裡。再來是食具(儲藏室),必要的話,比較不重要的客人安置於此。最後是特蘭基利娜的大廚房,有烘焙師傅的大烤箱,就像餐廳一樣的開放式。外婆和姨媽們做麵包、蛋糕、各式甜點讓客人享用,也讓家裡的印第安人拿去街上販賣,補貼家庭收入。九_九_藏_書
大宅院里住滿了人——外公外婆、姑婆姨媽、臨時工、僕從、印第安人——但也充滿著鬼魅(也許最重要的是它缺席母親的魅影)。許多年後,即使他在時空上皆已經遠離此地,此處卻還持續地佔據他的心靈。而他重新發現、重新刻畫、重新掌握這段記憶的企圖,成為他作家養成的一大部分。這是從童年時期就存在於他內心的一本書,朋友回憶,賈布才不到二十歲的年齡就已經在寫一本冗長的小說《家》,描述阿拉卡塔卡那座老舊、被遺忘的大宅院;雖然在1937年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再次帶著妻兒搬離阿拉卡塔卡時曾經出租,但直到20世紀50年代末,這座宅院都屬於這個家族所有。這座大宅院最後終於再次出現在加西亞·馬爾克斯寫於1950年的第一本小說《枯枝敗葉》中,完整但帶著某種程度的幻想成分。然而,只有在後來的《百年孤獨》(1967)中,他才完整、詳盡、具體地呈現了佔據他心靈的宅院。他用這樣一種方式描繪,賈布生性好動但焦慮,令他害怕的童年永恆地在馬孔多的魔法世界里成形,其中,從馬爾克斯上校家望出去,視野不只包括阿拉卡塔卡這個小鎮,並且擴及他所出生的哥倫比亞,以及實際上的拉丁美洲,甚至更遠之處。
日常生活不可避免地由特蘭基利娜主導,她的丈夫和其他女人叫她「米娜」,她是個嬌小緊張的女人,灰色、焦慮的眼睛,銀色白髮從中分線,框住她明顯的西班牙裔臉龐,髮髻掛在蒼白的脖子上。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憶道:「如果按分析事務的狀態來說,我的外婆才是大宅院真正的主人,不只是她,還有那些她永遠與之溝通的神秘力量,決定那天可以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因為她會詮釋自己的夢境,根據可以吃什麼,不能吃什麼來安排家裡的事務,就好像羅馬帝國由鳥來主宰一樣,由雷聲和大氣所傳達的信息解釋氣候的改變、情緒的改變。他們雖然應該是非常虔誠的天主徒,但其實我們被看不見的神明操縱著。」她的衣著總是戴孝或半戴孝,也總是瀕臨歇斯底里的邊緣,特蘭基利娜從早到晚輕飄飄地在房子里來去,唱著歌,總是試圖表現出鎮定、不為所動的氛圍,但也始終注意保護她所照顧的人,免於總是存在的危險:受折磨的靈魂(快點,讓小孩兒上床)、黑色蝴蝶(把孩子藏起來,有人要死了)、葬禮(把孩子叫起來,不然他們也會死掉)。她總是在夜晚結束時提醒孩子們這些危險。
當然,這兩對夫妻的協議在當時大家族的傳統社會裡幾乎是很正常的,然而,一般人仍然很難理解路易莎明明可以繼續哺育新生兒好幾個月,卻選擇在他年紀這麼小的時候就離開。看起來似乎可以肯定的是,她對丈夫的忠誠相當堅定——就算她的父母親如此地批評他,就算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有諸多缺點和古怪之處。她一定是很愛她的男人,才會毫不猶豫地委身於他。更重要的是對她而言,丈夫的重要性超過長子。
雖然政治上仍屬保守派,但聖瑪爾塔的指揮高層、統治階層已和紐約、倫敦、巴黎有來往,文化素養較高。然而,如今聯合水果公司的白色艦隊每天都為眾人帶來與美國、歐洲和加勒比海其他地區的接觸。同時,來自世界各地、哥倫比亞兩地區的移民,包括瓜希拉半島以及從前奴隸逃奔至此的玻利瓦爾地區,他們來到此地在香蕉園工作,或是做小生意,為農場和工人提供服務。工匠、商人、船夫、妓|女、洗衣女工、音樂家、酒保都出現了。吉卜賽人也來來去去,不過在那個年代,幾乎香蕉區所有的居民實際上都是吉卜賽人。日漸成長的社區開始與國際市場接軌、引進新產品,戲院每周播放兩三部電影,蒙哥馬利·華德百貨公司的目錄、桂格麥片、曼秀雷敦、代替發酵粉的安諾水果盆、高露潔牙膏等,當時許多在紐約和倫敦找得到的東西這裏都有。
「我最永恆而生動的記憶並不是關於人,而是阿拉卡塔卡的房子,我和外公外婆住的地方,至今仍然令我魂牽夢縈。更重要的是,我每天都帶著這種感覺醒來,不論是真實還是想象,我夢到自己在那棟老舊的大宅院里,並不是我回到那裡,而是……而是我就在那裡,沒有特定的時空,沒有特別的理由,彷彿從來沒有離開過。即使現在在我的夢裡,主導我整個童年那種夜晚的不祥之感仍然持續地存在。這是一種無法控制的感覺,每天從傍晚就開始,一直到睡夢中仍然糾纏著我,直到我從門縫裡看到曙光的到來。」
雖然他記憶中非常的孤獨,然而,賈布並不是大宅院里唯一的小孩兒,只是唯一的男孩。他的妹妹瑪格麗妲從賈布三歲半開始也住在那裡,還有他妙齡少女的表姐莎拉·艾蜜莉亞·馬爾克斯——舅舅胡安·迪奧斯的私生女,他的妻子迪莉雅拒絕撫養(有人說,迪莉雅認為那女孩是何塞·馬利亞·韋德伯朗奎茲的女兒,不是她丈夫所出)——也在那裡和他們兩兄妹一起長大。大宅院其實並不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時而聲稱的大宅。事實上,在1927年3月時,那並不是一棟大房子,而是三棟分開、木製加磚塊建造的房子,幾座附屬小屋,以及後方的一大片土地。等到賈布出生時,這三座建築物已經有了美式的水泥地板、鐵窗、防蚊紗窗、紅色鍍鋅斜屋頂,不過有些附屬小屋仍然保留比較傳統哥倫比亞式的棕櫚葉屋頂,房子外有杏仁樹為入口遮蔭。等到加西亞·馬爾克斯有最早的記憶時,進大門之後左側之處已經有兩棟建築物,第一棟是上校的辦公室,連接著一間小小的會客室、美麗的小陽台,花園裡有茉莉花樹,以及許多美麗的玫瑰花、茉莉花、甘松、纈草、天竺葵、百合,這裏總是飛滿了黃色的蝴蝶,更遠處是三個房間的套房。
1927—1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