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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三章 牽著外公的手

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三章 牽著外公的手

許多許多年間,賈布心目中的阿拉卡塔卡比他魯莽而吵鬧的弟弟所記得的要黑暗許多,如同他第一本文學畫像《枯枝敗葉》所描述的。雖然很久之後,他已能溫馨地談到這個城鎮。但他總是害怕回去,直到四十歲時才有足夠的距離,通過以流浪漢冒險為題材的濾紙重新審視。然而,路易斯·安立奎從小就已經有這樣的能力。
然而在20世紀30年代初,情況開始有所轉變。香蕉園罷工和大屠殺,加上1929年的大蕭條,一切開始倒退,阿拉卡塔卡短暫的繁榮不敵正開始的急速衰退。雖然發生了大屠殺事件,而且許多人對於香蕉公司普遍的傲慢亦多有怨懟,然而在接下來的半個世紀中,這家公司在阿拉卡塔卡留給人的記憶卻是充滿懷念之情。許多對話都臆測著公司重新回來的可能性,順便帶來舊日好賺的錢,以及不斷的刺|激。尼古拉斯從酒類和其他來源的收入大幅減少,不久,穩定的收入變得稀稀落落。至於馬爾克斯·伊瓜蘭家族,他們自瓜希拉出走之後永恆的失落感如今更加嚴重,感受到阿拉卡塔卡最風光的日子已然逝去。沒有撫恤金的尼古拉斯和特蘭基利娜一面開始正視貧窮,一面進入不安而令人害怕的老年。
雖然他晚年拿這件事來開玩笑,然而對於這次的停留,賈布的回憶是破碎的,也無疑是痛苦的。不難想象離開生病的外公使他焦慮,受到較不風光那一邊家族的文化衝擊。如同阿拉卡塔卡一般,辛瑟是個小而密集的城鎮,有更大的中央廣場,一如往常像結婚蛋糕般的教堂,一樣有玻利瓦爾的雕像,居民大約九千人。這裏的經濟收入主要來自家畜、米、玉米。和大多數畜牧地區一樣,政治氛圍基本上是保守派。人稱阿爾赫米拉祖母為「西美大娘」,她住在斜坡廣場上一棟小小的兩房木屋裡,離主要廣場很遠,房子漆成白色,棕櫚葉做的屋頂,她所有的孩子都是在那裡出生的。這樣的體驗必定讓賈布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已經不再是馬爾克斯上校所保護的小孩兒,必須適應他那些非婚生叔叔、堂兄弟們比較狂野的生活方式,更別提他自己叛逆、日漸魯莽的弟弟路易斯·安立奎。
賈布和上校出門散步,和上校的同志、朋友們打招呼時,家裡的女人永遠忙著安排招待客人,有些抵達的是高官顯要、上校過去參加戰爭時的戰友,或是他自由黨的好友。許多是他過去不當行為而衍生出來的「人情債」,他們通常騎騾子抵達,把騾子拴在房子後方,睡在林中開墾地的吊床上。不過,大部分的客人都是坐火車來;「火車每天早上十一點兒抵達,外公總是會說: 『我們不論魚、肉都要準備,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客人比較喜歡魚還是肉。』所以,我們總是很興奮地看來的是誰。」
時間來到1935年初,加夫列爾·埃利希奧開設了新的藥店「G.G.」(加夫列爾·加西亞的縮寫),並設法說服醫療單位給他一張有限制的執照以開設自然療法診所,讓他診斷、治療病人,並開立處方,販賣自己江湖郎中的藥方,作為唯一適合的診斷藥物。他瀏覽雜誌和醫學期刊,執行自己時常駭人聽聞的實驗。很快地,他發明一種「本月綜合藥方」,以「G.G.」為品牌名稱,如同《百年孤獨》里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一樣鬧笑話,這位無能、只會做白日夢的角色無疑帶有幾分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特有的不切實際,至於這點是從哪裡繼承而來的,則一點兒也瞞不了人。經濟上,他們的生活一直很不安定,持續接受來自馬爾克斯上校的接濟,他自己也越來越窮。接受這些接濟很丟臉,卻是必需。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回來之前,路易莎趁他獨特而任性的丈夫不在時暫時搬去和父母同住。羅莎·艾雷娜·費格森甚至記得尼古拉斯開始加蓋房子容納新搬進來的家人,也許希望他不喜歡的女婿不會回來。然而,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真正回來時,他和路易莎在離上校家幾條街的地方租了房子,在那裡,他們的第六個孩子古斯塔沃於1935年9月27日出生。
時間來到1929年11月9日,路易莎的第三個孩子瑪格麗妲出生后,上校和特蘭基利娜帶著賈布來到巴蘭基亞。對於這位年僅兩歲半的小男孩兒而言,他對此行主要的記憶是第一次看到紅綠燈。1930年12月,由於艾妲·羅莎的出生,他的外公外婆再次帶他回到巴蘭基亞,這是他第一次在城裡見到飛機,這也是哥倫比亞航空旅行的先驅。由於艾妲·羅莎出生於12月27日,是他第一次聽到了「玻利瓦爾」這個字眼,這天剛好是這位偉大的自由派英雄百年紀念日,巴蘭基亞和整個拉丁美洲地區都在紀念他。賈布對父母親並沒有很深刻的印象,然而,對於一個尚在試圖了解這個世界以及自己處境的小孩兒而言,對於這些探視一定深感困擾。最後一次探訪時,特蘭基利娜見到瑪格麗妲的病容及她內向的性格,認為她所需要的照顧遠遠超過一個煩惱的年輕母親的能力所及,因而堅持把她帶回阿拉卡塔卡,和賈布一起撫養長大。
雖然阿拉卡塔卡衰落的種子已經種下,然而,衰敗的現象還要數年的時間才會顯現;這時,上校家中的生活一如往常的繼續。在大沼澤的另一頭,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白天在勝家公司所屬五金行上班,最近也開了屬於自己的藥店,在路易莎的幫助之下,這簡樸的藥店在晚間和周末營業。這對年輕夫妻忍受著艱辛的貧困生活,養尊處優的路易莎過去習慣了母親、姑姑、僕從的照顧,一定覺得生活非常辛苦。
等他重新和路易莎熟稔時,賈布已經開始在新的學校受教育,這所位於7月20日大道上的學校在火車站附近,由於大致上使用瑪麗亞·蒙台梭利的教學方式,因而用她的名字當作校名紀念。蒙台梭利體系只限於幼兒園的活動,只要在小學時導入好的天主教教育,一般認為並沒有什麼壞處。這個方法強調兒童的創意潛能、成長學習的內在慾望以及獨特性;也著重教導自發性、自我引導、藉由兒童本身的感官作為媒介。加西亞·馬爾克斯後來說,好像是在「玩兒一場活著的遊戲」
1936年年初,賈布轉到阿拉卡塔卡的公立學校,突然對閱讀認真起來。他的外公和費格森小姐已經啟蒙他的學習,如今字典開始發號施令。然而,最刺|激他想象力的一本書是他在外公的舊行李箱里找到的《一千零一夜》,這本書似乎影響了他如何詮釋當時在阿拉卡塔卡大部分的經歷,部分類似波斯市場,部分類似大西部。因為書的封面不見了,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並不知道這本書的書名。他發現書名的時候,想必在有異國情調的神話《一千零一夜》以及更具當地氣息、歷史性的「千日戰爭」之間做了聯想。九九藏書
另一個比較靜謐、遙遠的存在是「美國佬」,他們在聯合水果公司工作,住在加西亞·馬爾克斯後來稱為「通電流的雞舍」的公司宿舍,有空調的房子、游泳池、網球場和修剪整齊的草坪。是這些世故的人使河川改道、發動罷工和後來的大屠殺;是他們修了兩條河之間的運河,在1932年10月的暴風雨中造成驚人的水災,五歲的賈布從外公家的陽台上凝望,因而留下記憶。
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憶道:「他是家裡我唯一不怕的人。我總覺得他了解我,關心我未來的志向。」上校非常鍾愛他的小外孫,每年都為他的「小拿破崙」慶祝生日,任他予取予求。不過,賈布自己並不會成為戰士,或是運動員,而是一輩子活在恐怖的支配之下——鬼魅、迷信、黑暗、暴力、拒絕,全部源自阿拉卡塔卡,源自他焦慮、混亂的童年。然而,他的聰明、敏感,甚至頻繁地鬧脾氣,讓他寵溺的外公更深信這個孩子非常值得疼愛,而且,也許註定成就偉大的事業。
最大的兩個孩子還住在外公外婆家,通過瑪歌動人心弦的逸事可見。「外公不讓人罵我們。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大一點兒的時候,他們准我們自己去媽媽家裡。我們大約早上十點離開的時候,外公在切乳酪,我們要了一片。我們到媽媽家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路易斯·安立奎和艾妲在禁食,他們吃了對付寄生蟲的葯,好幾個小時不可以吃東西。他們自然很餓,看到乳酪的時候也要了一些。我父親發現時非常生氣,開始罵我們。賈布說:『快跑,瑪歌,他要打我們了。』然後他拉著我的手趕快跑掉。我們很害怕地回了家,我在哭。我們告訴外公發生什麼事之後,他去罵我爸爸,問他為什麼對我們大叫,為什麼威脅我們。」
有理由相信艾米里歐大爺的屍體的確糾纏著這個易受影響的男孩的想象力,以及他的整個童年時期,當然也可能融入了其他他看過或僅只想象過的屍體;這在他第一篇出版的故事里明顯可見,默想著把自己當成屍體(或可能曾經是屍體)。在《枯枝敗葉》中,小說的故事重心圍繞著下葬,也受到諸多質疑,然而即使在此之後,這個主題卻仍然一次又一次地從他受創的意識下浮現。也許,這煙幕之下掩蓋的是上校本人的屍體,只是賈布永遠沒有機會見到。
馬爾克斯上校于同一天下葬于聖瑪爾塔市民墓園,《 國家報 》(El Estado)以短暫的訃聞記載了他的去世。瑪歌清晰地記得聖瑪爾塔的葬禮: 「我哭了一整天,可是賈布和我父親,還有路易斯·安立奎都在辛瑟,只為了他的另一次探險。賈布好幾個月後才回來,所以我不記得他的反應。然而那一定是很深很深的悲痛,因為他們深愛對方,他們是不可分離的。」
根據西班牙和拉丁美洲的傳統,女性屬於家裡,男性屬於街上。是他的上校外公漸漸把他從女性世界的迷信和預兆中解救出來,還有那些似乎從自然的黑暗本身所延伸出來的故事;也是上校把他放在屬於男性世界的政治和歷史中,帶他出門,可以說是把他帶到光天化日之下。(「我會說,直到八歲為止,和外公的關係是讓我和現實保持聯繫的臍帶。」)在後來的日子里,他會以感人的單純記得外公是「鎮上公認的統治者」
本來,賈布在讀寫方面並沒有早熟的表現,他也沒有在家自學。然而,他在開始學習閱讀很久之前就已經自學畫畫,直到十三歲那都是他最喜歡的活動。他很小的時候,老先生甚至允許他在家裡的牆上畫畫。除此之外,他還喜歡臨摹外公報紙上的漫畫小故事,還會重述上校帶他去看的電影情節: 「他以前會帶我去看各種類型的電影,我特別記得吸血鬼……第二天,他會要我再講一次電影內容給他聽,看我有沒有認真看。所以,我不但電影記得很清楚,而且很注意如何講故事,因為我知道他會要求我一步一步地說,看我懂不懂。」因此,電影使小男孩兒心醉神迷,對他們這一代而言,電影包括有聲片,是比書寫文學更早的體驗,而這當然是歷史上的第一次。後來,是上校教導他對文字及字典的敬意,字典「什麼都知道」,甚至比羅馬的教皇還要絕對的正確。相比于尼古拉斯以權威和加強個人能力為基礎較為傳統式的教育,蒙台梭利體系永遠著重鼓勵、探索與發現,兩者必定有著完美的互補。
新的環境很難適應。艾妲記得,賈布對於外公、外婆的感情善妒,其他弟妹來訪時,他總是睜大眼睛看著一切,看著每一個人,想確定他們待的時間不久,沒有人可以介入他和外公之間。對面藥師的兒子安東尼奧·巴爾波薩比賈布大十歲,是這家人的好朋友,他記得賈布很娘娘腔,或是「撒嬌鬼」,會玩兒陀螺和風箏,但從來不和街上的孩子一起踢足球。
不過在1935年,舊世界真的開始結束了。一天早上六點鐘,年過七十歲的尼古拉斯爬上房子旁的梯子去抓家裡養的鸚鵡,因為鸚鵡被卡在屋頂大水槽上防止芒果樹葉掉進去的麻布里。他不知怎麼失足跌到地上,幾乎無法呼吸。瑪歌記得每個人都在尖叫:「他摔下去了!他摔下去了!」從那時開始,本來還算健康的老人健康狀況急速惡化。在這個時候,偷看醫生為外公看病的賈布看到外公靠近大腿根部的地方有一個彈痕,一個不可否認的戰士印記。可是,這個老戰士跌倒之後一蹶不振。他開始用手杖走路、病痛不斷,不久就去世了。發生摔倒的意外之後,他們不再在鎮上散步了,小男孩兒和外公之間最重要而基於安全感的魔法也開始凋謝。上校甚至要讓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和路易莎代表他去收稅和其他費用,對他的自尊而言,此舉必定是很大的打擊。https://read.99csw.com
賈布六歲或七歲時,已經完全是個哥倫比亞人。外公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即使這個英雄也受制於美國經理和保守黨的政治人物。他輸了戰爭,即使小男孩兒一定也略微地猜到,也許槍戰並不如當初刻意讓他相信的,是英雄式的無瑕行為。許多年後,家人最喜歡的故事之一是賈布坐著聽外公說故事,不停地眨著眼,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瑪歌回憶道:「賈布總是在外公身邊聽著所有的故事。有一次,一位朋友從謝納加來訪,他是和外公一起參加過『千日戰爭』的一位老人。如往常一般,賈布站在那位男士身旁專註地聆聽著;可是他們給男士坐的椅子一隻椅腳卡到了賈布的鞋子。但他只是安靜地忍耐著、安靜地站著,直到拜訪結束,因為他想:『我如果出聲的話他們會注意到我,會把我趕出去。』」
因此,將近十年的時間,那小孩兒和老人住在一起,大部分的時間都和他一起在城裡走動。他們最喜歡的散步路線之一是星期四到郵局,查看上校二十五年前那場戰爭的撫恤金是否有消息,卻從來都沒收到過,此事在小男孩兒的心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最喜歡的另一條路線是到車站去拿當天來自上校的兒子胡安·迪奧斯(小胡安舅舅)的信,因為兩個男人幾乎天天寫信給對方——大部分寫的是公事,還有親戚朋友的動向。他們會從車站再走到短短的大道上,也就是紀念哥倫比亞國慶日命名的7月20日大道,蒙台梭利學校在此(尼古拉斯的好朋友何塞·杜蘭將軍捐的土地);接著,他們走土耳其人街,經過「四角落」、阿夫列多·巴爾波薩的藥店,回到位於第六街和第七街之間六號公路的家裡。或者,他們也許經過家裡、自由黨總部,繼續走到當時還在興建中的聖三一聖詹姆士教堂,這裡有三座小小的中殿、三十八張木椅、許多石膏聖像、一座很大的十字架,下面有骷髏旗。(賈布是此教堂的輔祭男童,總是去望彌撒,童年期間皆參与教堂事務。)接著他們會走過玻利瓦爾廣場,周圍的建築物上佇立著禿鷹,他們走到加夫列爾·埃利希奧以前工作的報務辦公室,雖然我們不知道這件事實是否曾經被提及。從此處再過去不遠就是墓園,沿著一排棕櫚樹——如今埋葬著杜蘭將軍、當地生意人何塞·維達·達康德以及韋內佛列妲姑姑——這裏最近才為開放間,過去曾經是森林、放牧的草原,此時則由無止境、完美排列的香蕉園隔離起來。
如今上校成了真正的廢人,加夫列爾·埃利希奧覺得自己可以再度申請兩個寄養孩子的權利。因此,縱使賈布剛學會讀寫沒多久,正感受到這份魔力,但他愛冒險、坐立不安的父親就已決定要把整家人帶去辛瑟,他自己的出生地。這次也包括賈布。這位他幾乎不認識的男子已經決定兒子主要的特質是天生的騙子,這個孩子「去一個地方,看了什麼東西,回家來講的完全是不同的故事,他誇大一切」,這個男人把他從家裡、外公外婆和妹妹瑪歌身邊帶走。1936年12月,這位生來只會空談、令人生畏的父親帶著賈布和路易斯·安立奎先去辛瑟探路,查訪那裡發展的可能性是否比越來越慘的阿拉卡塔卡要好。
1934年年初,路易莎回到阿拉卡塔卡探望長子和長女,和父母溝通。從任何角度看來,這都不是一次輕鬆的會面。她不但不服從父母,且令他們蒙羞,把一個令人無法接受的女婿帶進這個家族,他們一直沒有原諒她。1933年年初,巴蘭基亞的狀況已經陷入絕境,她可能說服了加夫列爾·埃利希奧讓自己想辦法回到阿拉卡塔卡。她在一個早上坐火車從謝納加到來,火車誤點。瑪歌非常害怕她這位不認識的母親,躲在外婆的裙子里,害怕自己被帶走。賈布當時六歲多快七歲,對於這個陌生人的到來感到十分迷惑,見到房間里有五六位女性,不知道哪一位才是自己的母親,當她比手勢要他靠近時,他又覺得難為情。
這個男孩兒當然值得教育,是他承繼了老人的回憶、他的人生哲學、政治道德、他的世界觀,上校在他的身上因而生生不息。是上校告訴他「千日戰爭」的故事、自己和朋友的罪行、英勇自由派的故事;是上校解釋香蕉園的存在,聯合水果公司和他們的公司宿舍、商店、網球場、游泳池,以及恐怖的1928年罷工,戰爭、傷痕、槍戰、暴力和死亡。即使是在相對安全的阿拉卡塔卡,老人睡覺時也總在枕頭下放一把左輪手槍,雖然在梅達多殺人事件之後,他已經不再帶槍上街

艾妲·羅莎、路易斯·安立奎、加西亞·馬爾克斯、表弟愛德華多·加西亞·卡巴耶羅、瑪歌(後排,從左至右);莉西亞(前排)。1936年,由加西亞·馬爾克斯父親攝於阿拉卡塔卡。
同時,在阿拉卡塔卡的家裡,生活也越來越困難,在1937年3月初達到極限。意外發生的兩年後,馬爾克斯上校在聖瑪爾塔死於支氣管炎,他一直沒有從1935年梯子上摔下來的意外中複原。1937年1月21日,老人因為在他家去世的姐姐韋內佛列妲就已悲痛不已,我們只能想象他至愛的「小拿破崙」離開對老士兵的精神有什麼影響。1read.99csw.com937年年初,為了做喉嚨開刀手術,他的兒子胡安·迪奧斯把上校遷到聖瑪爾塔。3月他染上肺炎,於3月4日去世,享年七十三歲,葬于另一個英雄玻利瓦爾去世的城市,在他的教堂里安息。
加夫列爾·埃利希奧讓兩個男孩和當地的教師一起讀書,但這些課程並不為權力單位所認可,賈布又損失一學年。難怪他最後決定往小修改自己的年齡以彌補所有失去的學年。如今,兩個男孩開始認識多彩多姿的祖母阿爾赫米拉·加西亞·帕特尼那,四十多歲的她仍然未婚。她十四歲生下加夫列爾·埃利希奧之後,至少又和三個男人分別生了六個小孩兒。「我現在了解到,她是位很了不起的女性。」六十年後,加西亞·馬爾克斯說:「她是我所認識的最自由的心靈,她總是多準備一張床,讓想要與人分享的人使用。她有自己的道德標準,一點兒也不在乎別人怎麼想。當然,我們以為這在當時是很平常的。她的幾個兒子,也就是我的叔叔,他們比我還年輕,我以前還和他們一起玩兒,我們會出門去捕鳥之類的。我從來沒有多想,那就是我們所在的社會。當然,當時的地主會誘惑或強|暴十三歲的少女再拋棄她們。我父親和一家人長大之後回去看她,她當時四十多歲,他發現她又懷孕時非常生氣。她只是笑了笑說:『有什麼好氣的?你以為自己是怎麼來到這世上的?』」
不過,如今賈布和瑪歌的生活卻發生了撼動性的改變。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總是精力充沛,但行事風格上卻是想到什麼做什麼;他對財務一竅不通,搬到巴蘭基亞的時機正是這個城市開始繁榮之際,但他的個性想在這樣的大城市重頭開始,本來就不被看好。因此,一旦哥倫比亞開始面臨衰退,情況只有更糟。他成功地拿到了藥師執照,離開五金店的工作,在市中心開了兩家藥店,「第一神父」以及「第二神父」。但這項創業失敗了,一家人慌亂地搬回阿拉卡塔卡。路易莎先帶著路易斯·安立奎和艾妲回去,住在上校家裡;艾妲·羅莎1930年12月出生時,路易莎已經是在四年內生完四個小孩兒之後,隔了三年才又懷孕的,可是她如今又懷孕了。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總有其他的「公事」要忙,一離開就是好幾個月,終於,他在1934年12月1日自己生日那一天回家,但時間離8月出生的第五個小孩兒莉西亞已經很久了。
後來,他的母親告訴我,「賈布總是很成熟,他小時候就很懂事,彷彿像個小老頭兒一般。我們就是這麼叫他,那個小老頭兒。」終其一生,他的朋友都比自己年長許多,比較有經驗。雖然他自己的政治立場支持自由黨,後來支持社會主義,但他總是有意無意被他喜歡的人身上的智慧、權力和權威的結合所吸引。如果說,加西亞·馬爾克斯後來的人生中最強烈的衝動是重現外公的世界,這樣的說法並非憑空想象而來。
其實,幫助賈布來到這個世界的是一位委內瑞拉女性璜娜·夫列特斯,她的丈夫馬可·夫列特斯將軍和獨裁者胡安·維森德·戈麥斯失和,因而走上流亡一途。他成為聯合水果公司的倉庫經理,他家是聯合水果公司辦公室區的一部分。夫列特斯夫人不只在賈布出生時幫了很大的忙,後來還告訴他和他的小朋友們一系列古典童話故事——地點都在加拉加斯!——因而造就他一輩子對於委內瑞拉首都的熱愛。另一位委內瑞拉人住在泥巴路的另一邊,賈布家的對面,也就是藥師阿夫列多·巴爾波薩,亦是戈麥斯的受害者。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來到此地,當了鎮上的醫生,娶了當地女子阿德莉亞娜·貝杜果。香蕉潮時期,他擁有鎮上首屈一指的藥店,但到了20世紀20年代末也受制於經濟衰退,就在吊床上搖晃著打發時間。
某些賈布最恆久的記憶是關於一位人稱艾米里歐大爺的「法國人」,只不過他其實是比利時人,帶著拐杖和腳上的一顆子彈,他也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抵達。艾米里歐大爺是位有天分的珠寶商兼木匠,晚上都和上校下棋或玩兒牌,直到有一天他去看了《西線無戰事》,回家後用一顆氰化物自殺。葬禮是上校安排的,整起事件後來寫在《枯枝敗葉》中(他是書中的「醫生」,角色部分融合了憂愁的委內瑞拉藥師阿夫列多·巴爾波薩),以及《霍亂時期的愛情》(他是聖愛耶勒米)。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憶道:「外公在一個8月的星期天聽到他自殺的消息。當時我們正走出八點的彌撒,他幾乎是一路把我拉到那比利時人的家裡,市長和兩個警察正在那兒等著。紊亂的卧室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強烈的氣味,他所吸入而致死的氰化物氣體有著一股苦澀的杏仁味。屍體躺在行軍床上,蓋著一張毛毯。他身邊的一張木凳上有一隻托盤,他在上面蒸發毒藥;還有一張紙,上面用畫筆小心地寫著:『別人沒有錯,我自殺是因為自己毫無價值。』外公把毛毯移開的那一刻仍然彷彿昨天一般留在我的腦海中。屍體沒有穿衣服、僵硬而扭曲,皮膚沒有顏色,像是覆蓋著一層黃色的薄紗,淡淡的眼睛彷彿還活著一樣看著我。回家時,外婆看到我的臉就預測說:『可憐的孩子,這輩子都沒辦法安穩地睡覺了。』」
有時候,上校會在賈布上床前帶他出去最後「一轉」。「外婆總是在我晚上和外公散步回家之後訊問我,她會問我們去了哪裡,做了些什麼。我記得某天晚上和其他人一起經過一間房子,看見外公坐在客廳里,我從遠處看著他彷彿坐在自己家裡一樣。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來沒有對外婆提起這件事,可是,我現在知道那是他情人的家,他去世的時候,那女人想見他,我外婆不肯放她進門,說只有合法的妻子可以見最後一面。」他的外婆不肯放進門看尼古拉斯屍體的女人,幾乎可以肯定是伊莎貝爾·盧伊茲,她似乎在20世紀20年代搬到阿拉卡塔卡。就連賈布班上的一個女生特蘭基利娜都說不可以和她有任何關係:「你永遠不可以和她結婚。」只不過,小男孩兒要到長大之後才懂得這個警告的意義。
他們每個人的盡頭都到了,如今,十一歲的賈布正要離開「那炎熱、滿是灰塵的城鎮,我的父母向我保證我是在那裡出生的,我幾乎每天晚上都夢到自己身在那裡——天真、默默無名、快樂的模樣。這樣說來,也許我就不會變成現在的我,也許會是更好的,只是自己永遠不會寫出來的小說里的一個角色」。九_九_藏_書
最恆久而重要的是馬爾克斯上校提供了一連串具象徵意義的探險、印象深刻的事件,停留在他外孫的想象之中;許多年後,在他最著名的小說里,他把這些記憶融合成一個完整、成形的影像。有一次,小男孩兒還很小的時候,老人帶他到公司的商店去看冰凍在冰塊里的魚。許多年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憶道:「我伸手去摸,感覺好像被冰塊燙到。我在《百年孤獨》里的第一句話需要冰,因為在這全世界最熱的城鎮里,冰塊是神奇的東西。如果不熱的話,這本書就不會有意義。光是這句話就已經讓這個地方夠熱,不需要再提起,充滿整個氛圍。」同樣地,「《百年孤獨》最初的影像已經在《家》(他第一次嘗試的小說),以及《枯枝敗葉》中出現。不論是參觀香蕉公司,或是去看火車站,每一天都是一個新奇的發現。香蕉公司帶來電影院、收音機等;馬戲團帶來單峰駱駝和雙峰駱駝,嘉年華會帶來摩天輪、過山車、旋轉木馬。外公總是牽著我的手去看所有的東西,他帶我去電影院,我雖然不記得電影的內容,但記得影像。外公沒有分級的概念,所以我看過種種影像。不過,其中最生動、總是重複出現的,是一個老人牽著小孩兒的手。」結果,在他最著名小說的第一行他寫下:「許多年後,當他面對行刑槍隊時,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會記得那個遙遠的午後,他的父親帶他去尋找冰塊。」作者把他和外公一起探險的不同影像轉變成闡述自我的經驗,虛構的兒子和他的父親,從而下意識地確認尼古拉斯不只是他的外公,也是他覺得自己從來不曾擁有過的父親。
結果,賈布的第一個老師羅莎·艾雷娜·費格森是他父親在阿拉卡塔卡的第一個情人(至少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是如此聲稱),也許賈布不知道這一點兒是件好事。羅莎·艾雷娜出生於里奧阿查,據說是當地第一位英國領事的後代,和玻利瓦爾的侍從威廉·費格森上校有親戚關係。她在聖瑪爾塔的師範學校讀書,隨著家人來到阿拉卡塔卡,她的父親和祖父在聯合水果公司上班,她的一位親戚成為市長。蒙台梭利學校開辦於1933年,賈布一年級讀了兩次,因為第一次讀到一半時,學校因為運作問題而關閉;因此,他直到1935年八歲時才學會讀寫。
義大利人安東尼奧·達康德·法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來到此地。藉由他的電影院「奧林匹亞」,他帶來默片、留聲機、收音機,甚至出租腳踏車給對此感到驚訝的居民。安東尼奧·達康德和兩姐妹輪流住在一起,一個只幫他生了兒子,另一個只幫他生了女兒。至今,阿拉卡塔卡仍住著許多達康德的後代。
因此,賈布成長過程中決定性的時期從兩歲繼續延伸到近七歲,從他母親第二次離家到父母親和弟妹回到阿拉卡塔卡之前的這段期間,這五年的記憶才是世界的讀者後來所認識的神秘馬孔多真正的基礎。雖然,所謂他和親生父母沒有聯繫並不是真的,不過,他確實在1928年之後便和他們或其他的弟妹沒有緊密的聯繫。因此,他對他們也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他唯一的家長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妹妹是瑪格麗妲,如今叫瑪歌,她直到三四歲才成為令人滿意的同伴。只是,當時已經是1933年年底,其他的家人已經快回到阿拉卡塔卡。尼古拉斯和特蘭基利娜決定,與其不斷地解釋他的父母親需要離開(還有離開的原因,以及他們什麼時候會回來),不如對他的出生蓋上沉默的面紗,這樣孩子相對會沒那麼痛苦。當然,其他孩子一定問過這問題,加西亞·馬爾克斯不可能如自己總是聲稱的那般無知。比如說,路易莎從來未曾出現在床前祈禱的記憶中,確實對他而言很難想象。然而,他很清楚地知道母親和父親是禁忌的話題,也學會盡量不要觸及。
羅莎·艾雷娜是一位優雅、溫柔、美麗的女性,兩度被封為阿拉卡塔卡的嘉年華會皇后。她把全部的精力投注在西班牙黃金年代的詩歌上,後來為她這位聰明的學生一輩子所熱衷。她是他的第一個純純之愛,能夠接近她讓他既興奮又尷尬,她則鼓勵他欣賞語言和詩歌。六十年後,羅莎·艾雷娜對於她有名的學生有著特別生動的記憶:「賈布像個洋娃娃一樣,頭髮顏色如同打過的棕糖一般,蒼白的皮膚帶著些許粉紅色,在阿拉卡塔卡是很奇怪的膚色。而且,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清洗得很乾凈,梳理得很整齊。」加西亞·馬爾克斯這邊則說,費格森小姐「讓我沉浸在光是為了見她而去上學的愉悅之中」。她把手臂放在他身上教他寫字的時候,他會有無法解釋的「異樣感覺」。費格森回憶道:「他很安靜,話很少,非常非常害羞。由於他的勤奮、愛乾淨、聰明,同學很尊敬他,但他從來都不喜歡運動。他以能夠首先完成老師的指示而自豪。」她教賈布兩個關鍵的工作習慣——準時、沒有錯誤的作品,這後來成為他一輩子的堅持。
也許因為賈布從來沒有受到愛好探險的鼓勵,因此,藉由畫畫、閱讀、電影院,以及他和大人之間的互動,他發展出很活躍的想象力。他似乎變成一個愛炫耀的人,總是試圖以自己別出心裁的想法或有趣的逸事讓訪客印象深刻,而且對這些故事的要求越來越高,才能達到想要的效果。特蘭基利娜深信他是個通靈的人。不可避免的,大人把他愛好講故事和幻想的行為解釋為不誠實的傾向,終其一生,加西亞·馬爾克斯總是難以面對他們對自己正直的質疑。也許,沒有一位現代作家的作品如他一般的受人注目,卻又神秘地凸顯了真實與虛構小說之間的關係,逼真性和真摯的特性。
然而,他們在辛瑟的生活過得很糟,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投資牲畜,尤其是一群山羊,結果是災難一場,他們一家人在幾個月內就回到阿拉卡塔卡。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沒有陪妻小走完全程,而是在巴蘭基亞停留,在那裡設法又開了另一家藥店。在阿拉卡塔卡,其餘的家人在家中的院子里把上校的衣服燒掉,賈布不知為何在火焰中看到老人重生。賈布慢慢地接受失去外公、外婆病倒的事實,外婆已經失去視力,因為失去結縭五十多年的丈夫而悲不可抑,同時,再加上令人敬畏的法蘭希絲卡姑婆體力衰退,她和尼古拉斯在一起的時間比她的丈夫還要長。對賈布而言,這是整個世界的盡頭,沉浸在自己甚至不認識的悲傷之中。如今完全身處多年前曾經拋棄他的家人之中,他很不情願地重新融入阿拉卡塔卡其他孩子的生活里。
在他們年輕、生活處於掙扎中的父母家裡,老實說孩子比較像是在院子和街上長大,而不是在家裡;路易斯·安立奎和艾妲長成正常、健康、難管教的孩子,好動、外向,但沒有明顯的性格。同時,賈布和瑪歌則由老人家帶大,發展出比較不同的世界觀,執迷、迷信、宿命論、恐懼,但也勤勉而有效率。兩個人都很乖巧,不算膽小,在家裡的時間比在街上多。賈布和瑪歌一定曾經感覺被自己的父母無法解釋地拋棄,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們?然而,又對於在受到尊敬、受到喜愛的外公外婆家被照顧覺得很特別。是這兩個外來者,瑪歌和賈布,在後來的日子里讓加西亞·馬爾克斯一家人九*九*藏*書一起免於在困境中掙扎。
如今,他被新的核心家庭所圍繞,他真正的家人,他小時候離棄他的家人已在身邊,但賈布就像個孤兒一樣。1971年4月,在自己的親生父親面前回答記者關於外公的死,加西亞·馬爾克斯帶著他獨特而殘酷的誇張:「他死的時候我八歲,從那之後,我的生命中再就沒有發生過重要的事,一切都很平淡。」
在辛瑟的賈布是間接聽到父親和祖母的對話,才得知這個死訊的。許多年後,他會說自己聽到消息時哭不出來,只有長大后才了解到老人對他的重要性。他甚至輕描淡寫地說:「我有其他讓我擔心的事,我記得當時我有頭虱,覺得非常難為情。以前,他們說你死了頭虱才會離開你,我記得自己很擔心:『完蛋了,如果我現在死掉,每個人都會知道我有頭虱!』所以在那樣的情況下,外公的死訊不可能為我帶來太大的影響,我主要的憂慮是頭虱。事實上,我在後來長大之後才開始想念外公,我無法找到人代替他,因為我的父親從來都無法真正取代外公。」這樣突兀的回憶和挑釁、誇張的語氣,是他典型而間接地表達個人情緒的方式,不僅清楚地否認,而且隱藏著一個更簡單、更殘酷的事實——在這個痛苦而時常無法理解的童年裡,他最愛的人、所有智慧的源泉、所有安全感的根本,他始終無法好好地哀悼他的離去。
他回家的時間是那段時日中少數確知的日子,因為加西亞·馬爾克斯生動地記得一位陌生人的到來:一位「消瘦、黝黑、聒噪、愉悅的男人,穿著白色西裝,戴著草帽,散發出20世紀30年代加勒比海的味道」。這位陌生人是他的父親。他清楚記得這個日期是因為有人祝賀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生日快樂,並詢問他的年齡。出生於1901年12月1日的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回答道:「和耶穌同年。」幾天後,小男孩兒和這位陌生的父親首次出遊,到市場為其他的孩子買聖誕禮物。賈布也許一方面感覺這個經歷很榮幸,可另一方面,原來聖誕節買禮物的不是小耶穌或聖誕老爺爺或是聖尼古拉斯,而是自己的父母,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理解到這一點兒時幻想破滅的感覺。在未來的日子和幾十年間,這父親時常使兒子失望,他們之間的關係從來都不輕鬆也不親密。
路易斯·安立奎比較沒有那麼多思慮,也沒有哥哥那麼多的負擔,他馬上恢復了加勒比海家鄉的生活方式,而超級敏感的賈布要在許多年後才有辦法欣賞此地,他悲哀地懷念的不只是自己失去的世界,還有他錯過的樂趣。兩個孩子都回到男子公立學校,路易斯·安立奎回憶到,很快連吉卜賽人和馬戲團都不經過這裏了,正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家庭一般,許多人都準備離開:「連妓|女都走了,那些在『學院』執業的人,他們是這麼稱呼享樂之屋……自然的,我從來沒有(進去),但我的朋友告訴我有關的一切。」
當地的財政局局長和稅收員主要的業務是收取地區(有時候是個人)稅捐,來自當時唯一存在的重要稅捐來源,也就是酒稅。這表示上校自己的收入大幅仰賴受人鄙視的「枯葉垃圾」的財務福祉、個人飲酒量以及隨之而來的縱慾行為。尼古拉斯自己如何小心翼翼地履行他的責任,我們無從得知,然而,這個系統並沒有為私人善舉留下太多自由的空間。1930年之後,自由黨五十年後首次執政,一切應該對尼古拉斯比較有利,他在自由党參選人安立奎·歐萊亞·艾雷拉勝選的過程中投入甚多,然而,我們所有的資料都顯示情況越來越糟。
1929—1937
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帶著兩個男孩兒暫時回到阿拉卡塔卡,說服路易莎到辛瑟加入他們。路易莎堅定地表示她對此行一點兒也不熱衷。在1993年她告訴我:「我不想去。想象一下,帶著一家子的幼兒以及我們的家當,坐火車到謝納加,換坐船到卡塔赫納,再坐車到辛瑟。可是,我總是做他想做的事,而他是個偉大的旅行家、探險家。所以我們租了兩輛卡車,路易斯·安立奎和賈布坐在第一輛,他們的父親坐在第二輛,路上還翻了一次車。」只有他們最近剛結婚的表妹莎拉·馬爾克斯留在阿拉卡塔卡的舊房子里,陪伴特蘭基利娜和法蘭希絲卡姑婆。
對於這些家族命運的改變,瑪歌的回憶很苦澀:「我們在外婆家一直住到開始缺錢,然後,她必須用小胡安舅舅寄給她的錢,接著決定賈布和我應該搬到辛瑟和父親一起住……太糟糕了,從一個安靜的環境搬去和魔鬼住在一起,與我的弟弟妹妹們,加上我父親的個性既粗暴又聒噪。他永遠不放過任何一件事。他以前打艾妲打得很兇,她都不在意,我想:『如果他敢碰我,我就去跳河。』可是,賈布和我都不曾反抗過他,我們總是聽他的話。」
事實是,如大地主一般真正有勢力的男人鮮少佔有地方上的政治要位,如財政局局長或稅收員,而比較喜歡把這些職位留給較不重要的親戚,或是通常對於法律無知的中產階級政治代表。市長由省長指派,省長由波哥大的政治人物決定,他們和地方的利益有關。像尼古拉斯·馬爾克斯這樣的自由派,通常必須以頗為羞辱的方式和保守黨及聯合水果公司等其他當地勢力來往。當時,整個政治體制非常的腐敗,仰賴個人關係以及各種形式的資助。像馬爾克斯這樣重要的當地人士可以得到聯合水果公司的好處,如公司商店裡新鮮的肉品,以及其他吸引人的豪華享受,因而可以得到信賴,繼續協助維持這個體制。賈布和瑪歌許多最生動的回憶是和外公探索家對面的商店,如同阿拉丁神燈的洞穴一般,上校和賈布會凱旋,用美國製造、輸入的神奇商品讓瑪歌驚喜並神魂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