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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四章 學校的日子:巴蘭基亞、蘇克雷、錫帕基拉

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四章 學校的日子:巴蘭基亞、蘇克雷、錫帕基拉

會和玫瑰一起返回。
正當她抄近路穿過,
她如晨光一般早起,
他在1945年2月回到學校時一定是帶著混雜的情緒。他學會抽煙,一天抽四五十根,這個習慣維持了三十年。上課時他常找借口上廁所,並焦慮地等待下課時間。他的表現一方面像是對於體制失望的反叛派,另一方面又像叛逆詩人,不滿意任何制度。除了文學之外,他開始對所有的科目感到乏味,幾乎無法忍受必須讀自己沒有興趣的科目。他總是對自己的課業成績感到驚訝,猜測老師是用個性假設他的聰明才智所打的分數,而不是真正的學業成就。
你缺席的聲音。
如今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個性生活道德敗壞的人,隨著聖誕節接近,他必定很驚訝地發現那位來自馬乾奎的「不可捉摸的女學生」搬到蘇克雷了。她的全名是梅塞德斯·拉奎爾·巴爾查·帕爾多,她和他一樣是藥師的孩子。加夫列爾·埃利希奧還年輕時,於20世紀20年代初在馬格達萊納盆地的河流和叢林旅行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了這女孩兒的父親。她在1932年11月6日出生,和賈布一樣也是老大,有著一種神秘的美麗:高高的顴骨、深色彎曲的眼睛、長而苗條的脖子、非常優雅的舉止。她住在大廣場上,就在賈布的好朋友卡耶塔諾·貞提爾家對面,他則住在加西亞·馬爾克斯一家搬到馬乾奎之前住的房子隔壁。
當然,這兒還有其他的探險,夜間在戲院里胡作非為,男孩兒們用打結的床單溜出宿舍,在黑暗中去參加一些不正當的聚會。學校門房似乎永遠沒辦法抓到潛逃者,男孩兒們認為他是他們沉默的同黨。加西亞·馬爾克斯還和另一位較年長的女性發|生|關|系,她是一位醫生的妻子,趁丈夫不在的夜晚,加西亞·馬爾克斯去她的卧室,位於錫帕基拉的舊殖民地房子之一,迷宮般房間和走廊的盡頭。這個值得讓薄伽丘訴說的故事在《百年孤獨》開場不久難忘的一景中出現,年輕的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一次的性經歷就是發生在黑暗中穿過一整屋子睡在吊床上的人,在摸索找路之後。
明日你的存在
無疑,關於新房子還是有感人的故事。賈布特別難為情的是,家人在1946年年底慶祝他返家。他和父親一起在此居住,但他們的關係並不好,並且他感到父親在不久及長久的未來還打算欺騙他,讓他失望,但這一刻是雙方的勝利:賈布是「學士」,當時即使對中產階級也是很稀有的成就。加夫列爾·埃利希奧蓋了一座不錯的新房子,決心在大家慶祝兒子的學業成就時,提醒大家他自己的成就。艾妲·羅莎回憶:「我永遠不會忘記賈布高中畢業時父親在蘇克雷辦的派對。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先生真的去鎮上邀請了蘇克雷的每一個人,殺了一隻豬,每個人都有酒喝,我們跳舞跳了整個夜晚。」
加西亞·馬爾克斯回到卡德隆·厄米達先生的班上,繼續自己的閱讀。他曾經表示,弗洛伊德的作品和朱爾·維爾內同樣的令人深思,充滿想象力,並且啟發他寫了一篇文章《強迫性精神病》;諷刺的是,他是在被學校課後留校時寫的。這篇文章寫的是一名變成蝴蝶的女孩兒飛到遠方,經歷了一些不尋常的歷險。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同學嘲弄這是刻意做作時,老師趕忙給他支持、鼓勵,並且在他可能用得上的敘述結構以及修辭上給予實質的建議。故事在學校里流傳,一直到學校秘書那裡,他預言說,這篇文章讓他想起卡夫卡的《變形記》
1938—1946
這一個下午浸潤在
在馬乾奎,賈布的妹妹記得見到了加西亞·馬爾克斯未來的妻子梅塞德斯·巴爾查。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總是聲稱,他們認識的時候她才九歲,這樣算起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間應該在1941年11月到1942年11月之間——甚至在他離開前往錫帕基拉之前,他當時(才十四歲)就知道自己會娶她。梅塞德斯自己聲稱「對於過去一點兒記憶也沒有」,只確認自己第一次遇見未來的丈夫時「只是個小女孩兒」。如今,1945年年初,他寫了一首詩,題為「給不可捉摸女學生的黎明十四行詩」,有很好的理由猜測這位女學生就是梅塞德斯·巴爾查,她正在讀小學的最後一年。這首詩在錫帕基拉和馬乾奎流傳,是另一首熱衷於拼貼聶魯達的詩。現在留存的版本標題只剩下「女孩兒」,署名是「哈維爾·賈塞斯」:
星期六上課上到中午,下午六點前他們可以到鎮上自由活動,去看電影或安排舞會——幸運的話在當地女孩子的家裡。星期六他們可以踢足球,不過「岸邊人」比較喜歡打棒球。星期天到六點以前完全自由,學校雖然有神父的宗教教學,但並不需要每天做禮拜,而且星期天上教堂也不是強迫性的——雖然加西亞·馬爾克斯以前會出席,也許如此一來就不用在寫給母親的信里說謊。對於20世紀40年代的哥倫比亞而言,這樣的自由是非常不尋常的。因此,加西亞·馬爾克斯後來回想起來,每天三餐好飯,比家裡更多的自由—— 一種「監督下的自治」——錫帕基拉的生活畢竟還是不錯的。
只是,眼前這神秘少年可不是代表全部的他。賈布正盛開的受教育的時光在1941年中斷,由於5月發生情緒失控的事件,長期缺席,他錯過了下半學年的功課。就在兒子成名之後,一向不會守口如瓶的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在1969年的採訪中談道:「他好像有精神分裂症,會突然發脾氣之類的。有一次他對著神父丟墨水瓶,那是一位很有名的耶穌會修士。因此他們寫信給我,認為我應該把他帶離學校,我就這麼做了。」家族傳說則認為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打算在兒子頭上——「意識和記憶所在之處」——鑿洞,只因為路易莎威脅公開這件事才使他作罷。不難想象,這樣的計劃對於原本已經對家庭醫生沒有信心的小男孩兒有什麼樣的效果,想到父親真正進到他的腦袋裡,他一定非常的害怕。
第一次放年假時,賈布不但必須學習接受阿維拉多和卡門·羅莎的出現,還得忍受關於其他的私生子的黑暗私語,此外還有一個創傷的體驗等待著他。他帶著父親給的一張字條,結果去的地方是名為「時光」的妓院。女人打開門上上下下打量他,然後說:「喔,當然,這邊走。」她帶他進到一間昏暗的房間,脫下他的衣服,然後——以他第一次公開談論時說的用語——她「強|暴他」。他後來回憶道:「那是發生在我身上最糟糕的事,因為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我非常確定自己快死了。」雪上加霜的是,那妓|女很殘忍地告訴賈布,他應該請顯然已經是常客的弟弟給他上一課。他一定把這個下流、恐懼、羞辱的經歷怪罪在父親身上。的確,在拉丁美洲的悠久傳統下,巴西人慣稱為「派小男孩兒去買糖」,這很有可能出自加夫列爾·埃利希奧之手。
承續少年時期在巴蘭基亞的英勇,他越來越高的文學聲望可以解釋加西亞·馬爾克斯為何會在1944年11月27日負責在畢業典禮上發表畢業感言,對大自己兩歲的同班同學道別。演講所選擇的題目是友誼,也是他未來人生的主題之一。
巴蘭基亞位處馬格達萊納河開始展開流入加勒比海之處。半個世紀以來,這裏從原本僅是位於歷史殖民港灣卡塔赫納和聖瑪爾塔之間的一個部落,轉變成也許是哥倫比亞最有活力的城市、哥倫比亞船運業的希望,以及航運中心。這是唯一一個擁有眾多海外移民的城市,因而在某種層次上成為一個首都,比起波哥大灰暗的安第斯傳統派,或是鄰近卡塔赫納的貴族保守派,巴蘭基亞有著自己強烈的現代感。這裏到處都是國內外的進出口生意、工廠和工作室、德國的航空公司、荷蘭的製造商、義大利的食物製造商、阿拉伯的商店、美國的開發商,以及眾多小銀行、商業機構和學校。許多公司由來自荷蘭以及安地列斯群島的猶太人成立。不論經由水路或空路,巴蘭基亞是外國遊客進入的地點,也是前往波哥大的遊客樞紐。哥倫比亞最負盛名的嘉年華會就在巴蘭基亞舉行,許多當地人仍然整年不耐煩地期待2月的這一個星期,這時原本就充滿活力的社區會更加的熱鬧。
一位朋友描述他當時的外表:「他的頭很大、很寬,頭髮如金屬絲般蓬亂。他的鼻子有點粗糙,像鯊魚翅一樣長長的。他的鼻子右邊有一顆痣已經開始長,看起來一半像印第安人、一半像吉卜賽人。他是個消瘦、沉默寡言的男孩兒,去上學是不得已的。」他快十三歲了,受教育的程度嚴重落後。回到海岸大城的前十五個月,他和其中一個舅舅何塞·馬利亞·韋德伯朗奎茲、他的妻子歐登希雅和他們的小女嬰住在一起。他睡在客廳的沙發上。
愛德華多·卡蘭薩
加西亞·馬爾克斯回錫帕基拉讀書的最後一年,這段時期有著非常光鮮的開端。他魯莽的朋友帕倫希亞在卡塔赫納最後一年的功課未通過,加西亞·馬爾克斯不知怎樣讓他在國立學院註冊了,而帕倫希亞回報的方式是幫他買了一張機票。他們坐非承壓的DC-3到波哥大,這趟旅程花了四個小時,而不是十八天。帕倫希亞在廣場上最好的房子里租了一個大房間,從窗戶可以看到大教堂。這個房間提供加西亞·馬爾克斯有用的藏身之處,他得以享受身為十二年級生的學長地位。帕倫希亞幫他買了深色西裝表示感謝之意,讀書時期,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直為了自己邋遢的舊衣服而難為情,這樣的光景終於可以結束了。
模糊的不是我窗戶四周的光線
雖然生活很困苦,路易莎仍然決定送賈布去上學,讓他完成小學教育。他是最大的孩子,成績也最好,代表這家人未來最大的希望。美洲卡塔赫納學校的校長胡安·文圖拉·卡薩林對他的新學生很照顧,能有來自成年男性的鼓勵與同情一定是神的旨意。即使如此,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於學校仍然是感到孤獨、克服許多考驗和磨難的記憶。他把自己沉浸在《金銀島》和《基督山伯爵》這些書里。
這個年紀的賈布身體不好,蒼白、營養不良、發育不足。路易莎試著保護他不得肺結核,她會在丈夫不在的時候給賈布司各脫魚肝油,一種有名的魚肝油牌子;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旅行回來時會說賈布身上滿是「魚的臭味」。男孩兒最感到沮喪的童年記憶之一是,有一天,一位常來家裡賣牛奶的女人當著孩子的面,很無知地對路易莎·聖蒂雅嘉說:「我很不想這麼說,夫人,但我不認為你這個孩子能活到成年。」https://read.99csw.com
下著雨——
下著雨。我在想著你。
晨間的憂鬱中無人能辨,

阿爾赫米拉·加西亞(1887—1950),加西亞·馬爾克斯祖母(右);恩娜·馬奎西達·加西亞,加西亞·馬爾克斯姑姑(左),據稱1944年,她24歲時死於中了巫術。
然而就蘇克雷的標準而言,雖然比不上鎮上廣場相對豪華的家,但新房子令人意外的寬闊。海梅·加西亞·馬爾克斯記得那是一棟很好的房子,雖然沒有電(當時阿拉卡塔卡有電),也沒有自來水或是衛生設備(阿拉卡塔卡也有完整的衛生設備)。這家人使用的油燈總是圍繞著熱帶昆蟲,晚上常有蛇蜷縮在窗台上。鄰居瑛娜小姐會來煮飯、打掃、和孩子玩兒,訴說由當地傳說而來的恐怖故事。
1945年到1946年之間的聖誕節假期,他們在派對上巧遇,他終於有機會接近這位冷淡、心不在焉的女孩兒。在《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中,敘事者回憶:「許多人知道,我是在其中一個派對正熱烈的時候要梅塞德斯·巴爾查嫁給我,當時她連小學都還沒讀完,十四年後我們結婚時,她提醒我這一點。」派對后的幾天,他看到她帶著兩個小孩兒走在街上,她笑著說:「對,這是我的小孩兒。」他把這個成人的笑話方式當成來自這神秘年輕女子的暗號,他們有著同樣的思考方式。這讓他細細回味了好幾年。
他永遠感謝學校幫他在哥倫比亞和拉丁美洲歷史所打下的基礎。然而,文學不可避免的還是他的最愛,涉獵範圍從希臘和羅馬文學到近代的西班牙和哥倫比亞文學。他當時的拼寫和現在一樣意外的古怪(雖然沒有他悲慘的數學那麼差勁),他安慰自己,聽說偉大的玻利瓦爾拼寫也很差。他後來說,自己最好的拼寫老師是他的母親路易莎,他讀書的時候,她都會糾正信上的拼寫錯誤,之後再寄回去給他。
火車于下午四點鐘抵達首都。加西亞·馬爾克斯常說那是他生命中最糟的一刻。他來自陽光、海洋、熱帶的繁茂之地,那兒有著悠閑的社會習慣,相對也是一個對著裝要求和偏見都不多的世界。在薩巴納,大家都緊緊包著哥倫比亞式的披風;而在多雨陰沉的波哥大,後方的安第斯山脈高達八千六百六十英尺,似乎比薩巴納還要寒冷,街上滿是穿著深色西裝、馬甲、風衣的男子,就像倫敦的金融區一般,不見女性的人影。這個很不情願的小男孩兒發自內心地嘆了一口氣,戴上據說在波哥大大家都戴的黑色軟氈帽,下了火車,把沉重的金屬行李箱拖到月台上。
下著雨:這一個下午
時時刻刻地使我痛楚。
賈佈於1943年1月前往首都碰運氣。對這個家庭而言,此舉是極大的冒險,波哥大的旅程是昂貴的投資,小男孩兒的入學考試卻多半可能會失敗。波哥大幾乎等於另一個國家,這段旅程既漫長又令人卻步。他的母親修改了父親的黑色舊西裝,全家人都前往登船甲板送行。從來不輕易放過旅行機會的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和賈布一起坐上小汽艇,他們沿著莫哈納河和聖豪爾斯河,下行大馬格達萊納到馬乾奎市。賈布在那裡和父親說再見,坐上江輪大衛·阿朗哥號往南到薩卡爾港。這段航程通常需時一周,但如果河水較淺或輪船擱淺時則可能需要三周。雖然他第一個晚上哭了,原本看來似乎令人擔憂的前途卻成了意想不到的旅程。船上滿是其他年輕人,如他一般充滿希望地第一次申請獎學金,也有一些更幸運的學生和已經註冊在長假之後回學校的大學生。在他的記憶中,這趟旅程彷彿浮動的節日一般,和其他年輕人一起唱著波麗露、瓦伽娜多(哥倫比亞民族音樂)以及昆比亞音樂自娛,一方面也賺了一點兒錢,在那「行駛的木製明輪船,在這赤道支流瀰漫梔子花的香味和腐朽的蠑螈中留下鋼琴圓舞曲的琴聲」
如今,賈布任由自己被他善良但無可救藥的弟弟帶著墮入歧途。他立刻加入路易斯·安立奎的樂團,整晚不回家,常常光臨當地的妓院,把他從樂團賺來的那一份錢第一次放縱地花在喝酒上。聖誕節期間,他本來應該如往常在年底的慶典上做出貢獻,結果,他消失在附近的馬哈瓜爾十天,待在妓院里:「都怪瑪麗亞·阿雷罕德莉娜·塞萬提斯,我在第一個晚上遇到這個非比尋常的女人,就一頭栽下去,這是我一生中最長也最狂野的一次狂歡。」
在這段過渡的假期中,加西亞·馬爾克斯儘可能地遠離家人,希望這樣的時光儘早結束。他完成了中學教育,雖然仍無法確切料想到,但儘可能累積他在生活里會需要的正式教育。他仍然不確定自己要做些什麼,但眼前展開的是回到陰沉的安第斯城市波哥大,花數年讀一個大學學位,一個還沒有開始就已經覺得非常疏遠的職業,還有他希望永遠不要進入的專業。
幾乎馬上令人很清楚的是,新開的藥店又是個災難式的失敗。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幾乎被自己的不幸所淹沒,再次往他處另謀發展,留下懷孕、沒有謀生能力的妻子和孩子。如今迎來了這家人最困苦的日子。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在馬格達萊納河的上下游以及北部來來去去,治療特別的病人、做臨時工、尋找新的門路。路易莎一定懷疑他到底會不會回來。她的第七個小孩兒莉妲在1939年7月出生,加夫列爾·埃利希奧不在場,由巴姨媽到巴蘭基亞幫路易莎的忙,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回憶錄里提道,小孩兒命名為莉妲是為了紀念聖莉妲·卡夏,她在世的聖行是「以耐心忍受她放蕩不羈丈夫的壞性格」。在此之後,路易莎·聖蒂雅嘉又生了四個孩子,全是男丁。
在東安第斯山脈山腳下的薩卡爾港,乘客搭上前往波哥大的火車。蒸汽火車爬上安第斯山脈時,「岸邊人」的心情改變了。鐵路每轉一個彎,空氣就變得更冷冽,更稀薄,使得呼吸越來越困難。他們大多數人開始發抖、頭痛。在八千英尺的高原上,火車開始朝首都城市加速前進,越過波哥大的薩巴納,這片長三百英里、寬五十英里的高原在終年陰雨下是一片灰暗的深綠色,然而,安第斯山的太陽高高地自深藍色的天空照耀時,這片高原則呈現亮麗的祖母綠。薩巴納散布著小小的印第安村落,有灰色泥磚黏土的小屋、茅草屋頂、柳樹和桉樹,連最低下的小屋都裝飾著花朵。
在許多的嘆息和沉默之後,路易莎終於問他的長子發生了什麼事,他回答:「我受夠了,就這麼回事。」「什麼?受夠我們?」「受夠一切。」他說自己厭倦他的生活、厭倦學校、厭倦旁人對他的期望。由於這番話並不是母親可以直述轉達給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的,所以她思量了一下,最後建議解決的辦法是讓賈布和當時拉丁美洲其他有抱負的年輕男子一樣,去學法律。「畢竟,」她機靈地說,「這對寫作是很好的訓練,人家說你可以成為很好的作家。」根據他的回憶錄,賈布對母親這一席話首先的反應是負面的:「既然要當作家就要當偉大的作家,可是,現在已經沒有偉大的作家了。」讀者這時才驚訝地了解到,雖然這位年輕人還沒有讀到喬伊斯或福克納,他沒興趣成為那些可憐的20世紀庸才所代表的作家,在他尚未成熟的內心深處,他想成為像但丁或塞萬提斯這樣的作家!路易莎並沒有因為他的異議而打退堂鼓,接下來的幾天里,她完成了了不起的協調工作,甚至不需要父子倆面對面討論;雖然風度很差,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接受兒子不會步他的後塵進入醫界,賈布也接受自己不但要完成大學學位,還要去國立大學讀法律。如此這般,嚴重的少年逆反和災難性的家庭危機都解除了。
我覺得靈魂緊貼著
晨光散發出純白色的血滴。
錫帕基拉的老師非常優秀,許多老師因為革新派的立場被其他學校拒絕,但他們大多是非常努力的理想主義者、激進自由派,被派到錫帕基拉是為了防止他們污染波哥大上層階級孩子的心靈。他們都是自己研究領域的專家,大多有在哥倫比亞最偉大的教育家之一、「岸邊人」精神科醫師何塞·法蘭西斯科·索卡拉斯所領導的高等師範學院的學習經歷,索卡拉斯是馬爾克斯上校舊時戰友的親戚,也是上校妻子特蘭基利娜的親戚。他相信哥倫比亞的年輕人應該接觸各種想法,不要排除社會主義的潮流。此地的許多老師都剛畢業,和學生之間建立了非常輕鬆且友好的關係。
行走河上的船把他們往南帶到馬格達萊納北部最大的城市馬乾奎,從這裏他們必須改坐汽艇上溯到較小的聖豪爾斯河,再沿著更狹窄的莫哈納河前進;河的兩旁是沼澤和叢林,這是個讓孩子的想象力賓士的大探險。最小的兒子古斯塔沃只有四歲,1939年11月抵達蘇克雷是他早期最生動的記憶:「我們坐汽艇到蘇克雷,踩著一塊木板下船。那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我的母親走下木板,全身穿著黑色,洋裝袖子上是珍珠的紐扣,她當時應該三十四歲左右。好多年後,在我自己三十歲的時候想起這件事,彷彿在看一幅畫像,然後我了解到,她的臉上有著一種聽天由命的表情。這是很容易了解的,因為我母親上的是修女學校,她也是城裡最重要的家族裡最受疼愛的小孩兒,被寵壞的小女孩兒,上繪畫課和鋼琴課,突然之間,她住到了一個小鎮上,這裡有蛇跑進房子里,沒有電燈,淹水的時候情況更糟,冬天時土地都淹沒在水裡,只剩下一群群的蚊子飛來飛去。」
正在這時候,一個神秘的角色何塞·帕倫希亞出現,他是當地地主的兒子。正如賈布的弟弟路易斯·安立奎一般,帕倫希亞是位有才華的音樂家,也是個花天酒地的能手(喝酒、唱歌、誘惑女性)。他和賈布成為好朋友,一直到波哥大時期仍是。他也很英俊,很會跳舞,這是很會唱歌的賈布並不拿手的。帕倫希亞後來成為許多流浪漢冒險小說的主角,甚至是幾年間誇張逸事的主角,直到他過早卻非意料之外的去世。對於成長中的少年而言,得到這樣的朋友無疑是另一個激勵。
他也必須尋找真正的工作,幫一家叫「東京」的商店油漆招牌,賺點小錢,這家店現在還在老家的隔壁。小男孩兒會幫店主寫一些告示,例如「如果找不到,問就對了」,或是「讓人賒賬的在外面討債」。值得記住的一次是他在當地的公交車上刷油漆,得到二十五比索(哥倫比亞的公交車是拉丁美洲最艷麗的)。另一次是他參加廣播電台的才藝比賽,他記得唱聞名的華爾茲歌曲——《天鵝》,但不幸只得到第二名;他也記得母親告訴所有的親朋好友,自然她也希望他贏得五比索的獎金,卻難掩失望。他也在當地的印刷廠找到一份工作,包括在街上叫賣樣品。他遇見阿拉卡塔卡一個朋友的母親之後,丟了這份工作,她在他身後大叫:「告訴路易莎·馬爾克斯,她該想一想,如果她的父母看到最喜歡的外孫在市場發廣告單會怎麼說。」read.99csw.com
幾天後,賈布在旅程尾聲告別這群較有經驗的旅伴,他們嘲笑母親強迫他攜帶的行李 —— 一塊棕櫚葉睡墊、纖維做的吊床、粗毛毯、緊急用的尿壺——並從他手上搶走,丟到河裡。這條河流記錄著進入可倫丘文明(Corroncho),「岸邊人」對於波哥大的鄙稱,暗示他們所有人都粗魯而無知,無法分辨好壞。看來身在那些邪惡而傲慢的卡恰克人之中,他所知道或擁有的一切在波哥大都毫無用處。
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帶著賈布一起前往巴蘭基亞,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成立藥店,開始他們的新生活。十一歲的賈布發現,他們身邊沒有可以炫耀的對象時,他父親反而對他比較好。然而,他也常常一個人被丟著不管,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常常忘了給他吃飯。有一次,小男孩兒甚至發現自己在市中心的街上夢遊,顯示出嚴重的情緒困擾。
今日你的名字如黎明般在
如同往常,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先去新地方探路,留下再度懷孕的路易莎負責搬家或賣掉家當。這次她賣掉了大部分的家當,接著帶著七個小孩兒出發。一年半前賈布和父親前往巴蘭基亞時,已經被賦予超過自己年齡可承擔的任務,此時發現自己的角色也成了家中的男人,幾乎包辦所有的事務,包括打包、訂搬家公司的卡車、買輪船票帶家人前往蘇克雷。不幸的是,售票員的票賣到一半竟改變規則,公司說所有的孩子都要買全票,路易莎發現自己錢不夠。絕望的路易莎只好孤身靜坐抗議,結果贏了。多年後,八十八歲的路易莎本人在巴蘭基亞和我聊天時,還記得這場長征:「十二歲的賈布是最大的孩子,必須安排這趟旅程。我記得看到他站在輪船的甲板上數孩子,突然驚慌地說:『少了一個!』結果是他自己,他忘了把自己算進去。」
沒人得知她步行或飛行,
並不意外,特瓜(tegua,意謂「術士」,是輕蔑的字眼,指介於西方庸醫和印第安藥草師之間的所有醫療人員)以及所有的自然療法醫生,在當時的哥倫比亞都有著性行為放蕩的名聲。他們畢竟是旅行的專家,和經過的大多數地區都沒有關聯,接觸異性的機會無人能及,對於任何令人警覺的行為都有合理的解釋。附近一個村落的女人雇了一個律師指控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在麻醉時強|暴她,雖然他否認較嚴重的強|暴行為,但承認他是她小孩兒的父親。和病人發生性行為是刑事犯罪,但他成功地從這也許是事業中最危險的一刻脫身,才免於失去一切。後來,另一位女人出現說自己的孫女也被加西亞醫生弄懷孕了,她沒辦法照顧她。在不可避免地爭執和責怪之後,路易莎和她的母親一樣,接受了丈夫的後代也是她的子女。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提道:「她非常憤怒,然而她接納這些孩子,我真地聽到她說:『我不希望家族的血親在世界各地流浪。』」
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的事業挫折和對專業的自卑情結是他和賈布之間問題的一部分,因為賈布總是以外人的眼光看待他。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大多數的孩子對他的醫藥專長和成就的故事信以為真。而賈布已經見過世面,比起弟弟妹妹無疑是抱持存疑的態度。加夫列爾·埃利希奧顯然讀得很多,懂得很多,但也厚顏無恥,當他毅然決然地聽從自己的直覺時,他的病人只能跟著冒險。他在巴蘭基亞時是合格的自然療法醫生,在那裡當藥師的時候,辛苦地在卡塔赫納大學學習,希望得到完整的醫生資格。最後,在漫長的協調之後,他被賦予「自然科學博士」的學位,但他在那之前許久就已經自稱為「醫生」。賈布不太可能認真看待他父親假冒的頭銜,而且無疑地,他比較喜歡「上校」這個頭銜。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常常誇耀自己的技術一點兒也不傳統:「我去看病人的時候,他的心跳告訴我他怎麼了,我會很認真地聽,『這是肝髒的問題,』心臟會如何如何地對我說,『這個男人會死於說話。』 然後我告訴他的親戚,『這個男人會死於說話』,結果這個男人就死於說話。不過後來我失去了這個本領。」
他們抵達之後不久,路易莎堅持提出賈布中學教育的問題,並說服她不情願的丈夫應該送賈布回巴蘭基亞的聖何塞學校,她提道自己在離開前已經查詢過了,「他們那裡出過州長。」她說。賈布也許感到自己再次被拒絕,但決定表現出勇敢的樣子,「我覺得學校像地窖一樣,我痛恨被鈴聲操縱的生活,但這也是我從十三歲開始唯一享受自由生活的希望,能與家人和平相處,但遠離他們的控制。」
你的悲傷之中。
他的歌曲。偶爾……
可憐的賈布回到蘇克雷時,他同父異母的哥哥阿維拉多直言他需要的是「好好爽一下」,當聖何塞的其他男孩兒還在忙著向聖女禱告時,他提供了一連串樂意配合的年輕女性,想給他最早的性經驗。當時的加西亞·馬爾克斯顯然身處一個非常具備男子氣概的社會裡,覺得自己比其他男人沒有男子氣概,這些太早熟的探險讓他覺得在性這件事上和他們站在同一國,不論他經歷什麼其他複雜的情節,這種感覺一直沒有離開他,並且支撐他面對其他各式各樣的焦慮與挫折。
雖然加西亞·馬爾克斯當時並不喜歡學校,卻從哥倫比亞歷史獨特的兩個情境中得益。保守黨在1927年放棄了國立中學教育,交與私營,基本上就是教會;然而,阿方索·洛佩斯·普馬雷霍在1934年當選總統時,宣布「進步革命」。政府決定團結這個國家,使其民主化,建造新型的公民社會。這個轉變其中一個主要的方法就是擁有真正的國家教育體系,第一個成立的「國立學院」正是錫帕基拉國立學院。此時,全哥倫比亞只有四萬名中學生,那一年只有不到六千人畢業(只有十九名女性)。大多數的哥倫比亞人對於自己國家地域的複雜性只有很模糊的概念,但在錫帕基拉,來自四方的學生都共處一室。
在聖何塞的第二年正如第一年一樣開始。加西亞·馬爾克斯仍然是初中的文學之星,低調地廣受歡迎。他寫了一篇遊記,是關於1941年3月到海邊的校外旅行,這是一篇令人享受的文章,充滿幽默、少年的熱情,才華洋溢:「在車上扎迪瓦爾神父要我們唱一首歌獻給聖女,我們照做了,雖然有些男孩兒提議唱波羅民謠(哥倫比亞的黑人音樂歌曲)如《老母牛》或是《無毛母雞》。」這篇遊記的結尾是「想知道是誰寫這些『愚蠢幻想』的人應該寫信給賈布。」他是用功的那一個,對運動和打架避之唯恐不及,休息時間別人在踢足球的時候,他常常坐在陰影下看書。不過,如同許多其他好學又不愛運動的學生一樣,他學說笑話,用口才保衛自己。
有一天,他在其中一個詩人家等候時,一個「倒進混血模子的白種女人」來訪。她的名字是馬丁娜·豐瑟卡,她嫁給一名約一米八二高的黑人河川領航員。賈布只有十五歲,以他的年齡而言身材算矮小。他和她聊了幾個小時,一邊等詩人到來。後來,他又看見她默默在等他,據他表示,他們在「聖灰禮儀日」從教堂出來時她就在公園的凳子上等待著。她邀他一起回家,開始了一段激烈的艷遇——如野火一般燃燒的秘密之愛——維持了整個學年。領航員常常一次離家十二天,同時間的星期六賈布必須在八點之前回到艾列瑟叔叔家,假裝去看星期六下午國王電影院的演出。不過幾個月之後,馬丁娜說她認為他最好去別的地方讀書,因為「這樣你就會了解我們之間不可能有更進一步的發展」。他淚眼婆娑地離開,一回蘇克雷就宣布他再也不要回聖何塞或是巴蘭基亞。根據他的版本,他的母親說:「那麼你必須去波哥大。」他的父親說沒有錢讓他去,賈布突然了解到自己還是想繼續讀書,脫口而出說:「有獎學金。」幾天後薪水來了,「趕快準備,」加夫列爾·埃利希奧說,「你要去波哥大了。」

加西亞·馬爾克斯,1941年攝於巴蘭基亞的聖何塞學校。
「這首詩在下著雨」
這也是加夫列爾·埃利希奧作為藥師和自然療法師最成功的一段時期。他不但自力更生,還和當地的診所有聯繫。對於當時這樣的春風得意,站在保守黨這邊有很大幫助,因為有別於阿拉卡塔卡,蘇克雷是個保守黨居多的城鎮,同時,暴力永遠隨時會爆發。海梅受洗的那一天,當地的號兵在正要吹到最高音、最奔放的音符時被割喉。有些人說血噴了三公尺遠。路易斯·安立奎馬上聽說了這件事,趕快跑去看。不過等他到場的時候,那不幸的男人屍體還在抽搐,但血已流盡。這樣戲劇性的事件沒有再公開發生,直到一位家族朋友卡耶塔諾·貞提爾——他們的隔壁鄰居——1951年1月在整個鎮的人眼前被謀殺,他們的生活都無法回頭地改變了。
家人偶爾一次打電話給失去聯繫的家長時,路易莎說她不喜歡他說話的語調,下次打電話時她又勸他回來。此時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爆發,也許她感覺特別不安。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發了一封電報,上面只寫著:「無法決定」。她察覺不對勁時,給他一個很乾脆的選擇:請他馬上回家,不然她馬上帶著所有的孩子動身去找他。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屈服了,一個星https://read.99csw.com期內就回到巴蘭基亞,但馬上又開始夢想新的門路。他懷念地回想著一個年輕時去過的、叫蘇克雷的河邊小鎮。無疑那裡有一個他中意的女人。他從供應藥商那裡借了一筆錢,很快地,就在幾個月內,這家人又從哥倫比亞最現代的城市搬到偏遠鄉下的小地方。
1942年2月回到學校時,年輕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受到師生溫暖的歡迎。雖然在回憶錄里對這個經歷只有輕描淡寫,但他一定對於自己缺席以及必須編謊話解釋而感到尷尬與羞辱。對於他的「治愈」,他的父親得到很多讚頌。加西亞·馬爾克斯已經不和何塞·馬利亞與他的妻子歐登希雅·韋德伯朗奎茲住在一起,因為他們現在有兩個小孩兒。如今他和父親的叔叔艾列瑟·加西亞·帕特尼那住在一起,他是銀行員,以正直和慷慨聞名,熱衷英語。艾列瑟的女兒瓦倫蒂娜和賈布一樣很愛讀書,帶他參加當地「沙與天空」的詩人聚會。
接下來的六個月中,詩人馬丁代替謙遜的卡洛斯·胡利奧·卡德隆·厄米達成為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西班牙文學教授。加西亞·馬爾克斯已經用假名「哈維爾·賈塞斯」寫詩。馬丁特別專註在魯文·達里奧的作品,他的《藍》在1888年發表,到他在1916年去世之間,這個偉大的尼加拉瓜人幾乎獨力使西班牙和拉丁美洲詩歌語言做了重大的變革。達里奧的童年剛好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相仿,成為年輕哥倫比亞詩人殿堂中主要的神明。他開始「模仿」、技巧性地拼湊偉大的西班牙人,如加西拉索·維加、克維多、羅爾卡,以及拉丁美洲作家如達里奧和聶魯達的作品。在男孩兒們的要求下,他幫他們寫十四行詩給其女友,有一次甚至由輕率的收信人又引述回來。他也用自己的經驗寫情詩,由自己和當地女孩兒的感情啟發靈感。較年長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總是對這些早年間作的努力有點罕見的難為情,甚至否認許多作品是自己筆下之作。
如此這般,英雄回家了,仍然深信自己的成就是一個大型自信的假象,也為了同樣的原因而缺乏自信心。然而,他也稍微地意識到,如果可以像那樣矇騙每個人,也許表示自己比他們所認為的還有才華。雖然對此他抱有罪惡感,但下了決心繼續欺瞞家人,在取得律師學位這件事上虛與委蛇,同時實際上追隨著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
倚靠在玻璃上,而是我自己的呼吸,我的靈魂深處。
偶爾風帶來
如果這首詩果真是為梅塞德斯而寫,那麼,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少數公開寫到她,卻不帶有一絲幽默諷刺的作品。
學校的課程很緊湊。起床鈴聲六點鐘響起,六點半時,加西亞·馬爾克斯已經洗了冷水浴、穿好衣服、擦好鞋、修理指甲、鋪好床。學校沒有制服,不過大部分的學生穿藍色西裝外套、灰色長褲、黑皮鞋。加西亞·馬爾克斯只能盡量利用父親的舊衣服,接下來幾年都因為磨損不堪的舊西裝外套和特別長的袖子而尷尬不已,不過在沒有暖氣的學校里,這套舊西裝至少可以幫他保暖。晚上九點鐘,學校的一日活動和家庭作業完成之後,男孩兒們回到宿舍,而加西亞·馬爾克斯來此之後,學校也開始了一項值得紀念的傳統。宿舍有一個小隔間給老師坐著打盹兒,到熄燈之前有一個老師會坐在那裡,從窗口讀書給男孩兒們聽,等他們睡著。他通常嘗試讀些古典文學名著,如《鐵面人》,但有時也讀更沉重的《魔山》根據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說法,他首先朗讀的作品來自馬克·吐溫,在他的回憶中第一個想到的是他。對於他而言,馬克·吐溫的文學就是一片沃土,是自己國家的象徵,為民族幽默感下定義,撰寫地域及中央之間關聯的年代記。宿舍有鐵床,上面鋪著木板,這些木板常常是男孩兒互相竊取的對象。加西亞·馬爾克斯因為常常半夜做噩夢,尖叫吵醒整個宿舍而變得有名。他承襲了母親路易莎的傾向,他最糟的噩夢「不是發生在最糟的背景,而是在歡樂的氣氛里,和平常人或是在一些尋常的地方,然後馬上藉由不經意的一瞥,發現一些不詳的信息」。他最近剛讀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雙重人格》對此應該毫無幫助。
了解我的哀愁,緊閉。
這是個非常重要的細節,因為加西亞·馬爾克斯總是說,自己第一次聽說卡夫卡是1947年在波哥大的時候,並直接影響到他第一次出版的作品。然而,看起來他似乎在學校時就已經讀過卡夫卡的作品。有趣的是,如送書的人所觀察到的,戈麥斯·塔馬拉給他的《雙重人格》這本書必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奇特的作品之一,而且是最不為人知的作品之一。不過,弗蘭茲·卡夫卡卻是那個有讀者的人。對於如加西亞·馬爾克斯這樣的年輕人而言,他的內心已經非常不安,也在先前的學校經歷過嚴重的情緒困擾,如今不但要面對自己的自信問題、更大的自我挑戰,而且要面對波哥大在權威、品位和文明方面陳腐的規矩。我們都具有不止一個性格、不止一個身份的這種想法,想必讓他非常的安慰,並且具有相當的療愈作用。卡德隆先生後來聲稱,他告訴這個有才華的學生——當時觀察的人認為他身為藝術家的才華比作家更高——說他可以成為「哥倫比亞最偉大的小說家」。這樣的精神支持當然是無價的。
何為女孩兒,何為晨光?

加西亞·馬爾克斯(右一)和弟弟(路易斯·安立奎)及其表姐妹、朋友,1945年攝於馬乾奎。
她經過時向我致意,
是一整片雲層。下雨。
四天後的一大早,他站在希門內茲·奎薩達教育部外面排隊,這條大道以紀念征服哥倫比亞的西班牙征服者而命名,是他建立了波哥大。排隊的人從教育部三樓開始,沿著希門內茲大道延伸兩條街,似乎沒有盡頭,而加西亞·馬爾克斯就站在接近盡頭之處。隨著早晨的時光逝去,他愈見絕望。中午過後,他感覺有人拍他的肩膀,是他在馬乾奎的輪船上認識的律師阿多爾夫·戈麥斯·塔馬拉,來自海岸區的他整趟旅程都在讀書,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雙重人格》和富尼耶的《美麗的約定》。戈麥斯·塔馬拉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歌唱能力印象深刻,要求他寫下其中一首波麗露的歌詞,他要唱給自己在波哥大的愛人聽,作為回報的是他自己的那本《雙重人格》。正發抖的年輕人脫口而出自己也許沒有希望拿到獎學金。不可思議的是,原來這高雅的律師不是別人,正是負責掌管全國教育獎學金的主任,他馬上把這位疲倦不堪的申請人帶到隊伍前面,進入一間大辦公室,接受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申請。他在舊波哥大的聖巴托勒梅學校接受考試,從殖民地時期,哥倫比亞的上層階級就在這裏受教育。他通過了考試,得以在三十英裡外錫帕基拉的新學校國立男子學校入學。加西亞·馬爾克斯希望在比較有名的波哥大聖巴托勒梅註冊,因而難掩失望。
對賈布而言,聲名狼藉的父親為家族帶來了震撼性的改變。20世紀40年代末,賈布回到蘇克雷,從汽艇上走下來時,被一個活潑的年輕女性抱住,說自己是他的姐姐卡門·羅莎,同一天晚上,他發現自己還有另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阿維拉多也在鎮上當裁縫。阿維拉多的出現一定使他非常的震驚。賈布和這個幾乎不認識的家庭在一起唯一的安慰就是自己是老大,如今,這個唯一的安慰也被奪走了:他不是父親的長子,只是母親的長子。
在這學校最後一年的開始,加西亞·馬爾克斯滿十九歲。他是已經出版過作品的詩人,在同學之間有其傲人之處。他常常以幽默或嘲諷的詩文娛樂他們,並特別為他們的女朋友寫詩,或把同學和老師畫成諷刺漫畫。即使在這個年紀,他仍然飽受噩夢之苦,不但自己,連同宿舍的學生和老師也飽受驚嚇。因此,這最後一年他搬到比較小的宿舍,他的尖叫相對而言不會打擾到太多人。
夢想著。
周末他通常打球,在學校和朋友一起踢足球,上電影院,在街上或是錫帕基拉高地草原的桉樹下散步。有時候,星期天他會坐火車到三十英裡外的波哥大,拜訪同是「岸邊人」的親戚,在一次這樣的場合里,一位朋友在街上介紹他認識一位遠親貢薩羅·岡薩雷斯,他在《觀察家報》工作。岡薩雷斯也在阿拉卡塔卡出生,對當時年輕的加西亞·馬爾克斯還有著鮮有的印象:「他大概十七歲左右,體重不超過五十公斤。他一直沒有跟我打招呼,我說話前他不會先說話,我馬上猜想這孩子是個有條不紊、細心、有紀律的人。他沒有從所在的地方走開,很舊但很乾凈的鞋子一隻踩在人行道上,另一隻踩在波哥大十六街的第七大道柏油路上。也許他是個膽小的人,不表現自己的恐懼。他態度謹慎,幾乎有點悲傷,非常的孤獨,不為人知。然而一開始的保留與拘謹解除之後,他開始溝通,表現出一種有節制的嘮叨,我後來聽他說那是他的『好人表演』。一兩分鐘之後他就開始談到書……」
「岸邊人」學生一有機會就在鎮上安排舞會。藉由這個機會以及其他可能的機緣,他認識了一些年輕女性。其中一位是貝蕾妮瑟·馬丁內斯,她在錫帕基拉的末期曾經是他短暫但顯然充滿激|情的浪漫伴侶。她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同一個月出生,她在2002年時回憶——當時她已經是寡婦,有六個孩子,住在美國——她和加西亞·馬爾克斯「一見鍾情」,他們主要的共同愛好是當時流行的波麗露,他們會在談情時唱給對方聽。還有令人難忘的是西西莉亞·岡薩雷斯·皮扎諾,「她不是特定人的愛人,可是,對所有迷戀詩的人,她是繆斯。她的反應很快,很有個人魅力,來自舊式保守黨家庭,卻不受傳統拘束,對於詩有超自然的記憶力。」西西莉亞被很殘忍的西班牙文稱為「獨臂人」,因為她只有一隻手臂,用袖子遮住另一邊。她是個漂亮、活潑的金髮美女,賈布常常和她談詩。大部分的男孩子都猜測她是他的女朋友。
在辛瑟以及短暫回到阿拉卡塔卡時,由於雙方許多親友在場,他們之間的關係沒有那麼緊張。然而,當他們在1938年晚期抵達巴蘭基亞,把特蘭基利娜和姨媽留在阿拉卡塔卡時,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核心家庭第一次自己單獨相處。賈布和瑪歌沉默地哀悼著外公,想念如今生病的外婆,再度感到適應困難的程度幾乎使他們無法忍受。然而,他們還是必須承受。兩兄妹都知道對方很痛苦,但他們從來不提。而且,他read.99csw.com們的母親也正經歷類似的哀悼,且明顯不情願搬回巴蘭基亞。新的藥店位於市中心,新家在下區,或是下城,也許是巴蘭基亞最知名、最受歡迎的地區。房子很小,卻意外的有模有樣,加夫列爾·埃利希奧了解到,再度懷孕的路易莎完全沒有心情對這一切處之泰然。他們家只有兩間卧室,大客廳有四支多利斯樑柱,屋頂上有一個小小的仿塔樓。漆著紅色和奶油色鄉間油漆,當地人稱之為「那間城堡」。
沒有人。
雖然他懷疑自己的能力,還有其他有才華男孩兒的競爭,但賈布在學校各方面的表現都很優異。他以幾篇文學練習作成名,《我的愚蠢幻想》是幽默的諷刺詩集,寫的是他的同學以及嚴格或愚蠢的校規,老師注意到這些詩集的時候,常常要求他朗誦。他也在學校的雜誌《青年》上發表其他短篇及詩集,在學校的三年間得到一連串受信任的職位。比如說,每周成績最好的男生可以在早上升旗,而賈布擔任這個工作很久。學校雜誌里有一張他和獎牌的合照,他稍微側臉看著相機,有點不好意思,好像在懷疑自己成功的公平性。這個感覺伴隨他很多年。
加西亞·馬爾克斯評價自己學生時代寫的詩道:「它們比較像沒有靈感或抱負的技巧練習,我並沒有賦予什麼詩的價值,因為並不是出自我的靈魂。」事實上,第一次讀這首詩——更別說標題——當然暗示其情緒的負荷頗為強烈。技巧方面,雖然值得肯定,卻必須承認並非獨創——是模仿20世紀20年代的聶魯達拼湊而成,不過也不壞——確實是次等的。事實似乎是,加西亞·馬爾克斯覺得難為情的原因不只是因為他位處拉丁美洲最有「詩意」的共和國,早期寫詩全然可理解其技巧上的缺失,而是沒有表達出來的少年時期更強烈的情緒。
女孩兒
她的腳步輕盈,宛如微風
賈布開始長大,終於開始看起來像他真正該有的年紀。在錫帕基拉,同年齡的人記得此時的他很瘦,雙目發直,總是在發抖,抱怨天氣太冷,從前梳理整齊分邊的頭髮變得毛茸茸,不再容易順服。他不再試圖看起來像卡恰克人,不再穿著嚴肅、整齊的衣服,頭髮總是上髮油,梳理整齊,而是開始展現自己的特色。一撮纖細的「岸邊人」鬍子出現在他少年的嘴唇上方,任其留長。前任校長被一位年輕詩人卡洛斯·馬丁取代,只有三十歲的他英俊得像個俊俏的男演員偶像,他是流行的「石頭與天空」詩歌運動的一員,而詩歌運動在波哥大風行一時。這些詩人的名字來自西班牙人胡安·拉蒙·希梅內斯的作品,在當時大多數的拉丁美洲共和國里不會被認為具有革命性。不過在哥倫比亞,詩總是比散文受歡迎——除了演講,此乃另一個國民專長——這也是文學保守主義的重地。這裏的詩歌傳統非常豐富,在充滿偉大詩人的土地上是最優秀的。然而,在不尋常的狹隘、主觀主義者的駕馭下運作,哥倫比亞的社會及歷史現實使當時的文學幾乎完全缺席。新興的哥倫比亞詩人如愛德華多·卡蘭薩、阿杜羅·卡馬丘·拉米瑞茲、豪爾斯·羅傑斯、卡洛斯·馬丁先是以希梅內斯的作品為榜樣,後來是以西班牙的「1927年代」為鏡,同時借鑒了拉丁美洲的前衛詩人如聶魯達——他也在1943年9月拜訪波哥大,並聯繫這個團體。
他在1945年年底回到蘇克雷。父親關掉了馬乾奎的藥店,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又回到閒蕩的老樣子,留下再度懷孕的路易莎(她沒有懷孕的時候幾乎不準出門),在雜亂無章的大房子里自己想辦法帶著一大家子。他回來之後又把家人遷回蘇克雷居住,但這次住的房子不在上次待的同一條街上。他放棄了藥店,又專註于全職的自然治療師。第十個孩子阿夫列多(庫奇)在2月出生,但這個孩子實際上是由瑪歌帶大的。
歌曲
閱讀是這個難以捉摸的年輕男子在錫帕基拉主要的活動。在巴蘭基亞,他已經讀過每一本可以找到的便宜的朱爾·維爾內和艾米里奧·薩卡爾小說,以及程度淺顯的詩集,加上西班牙黃金年代的古典文學,他可以背誦裏面的許多詩。如今,孤獨的少年開始讀每一本可以到手的書。他讀完圖書館里所有的文學書籍,接著轉向歷史、心理學、馬克思主義——主要是恩格斯——甚至弗洛伊德和諾斯特拉達穆斯的預言。同時,他對正式教育的要求及僵硬感到無聊,整天都在做白日夢,嚴重到差點失去獎學金。然而努力了一兩個星期之後,他讓同學和老師很驚訝地拿到滿分五分的成績,成為「頂尖學生」。
雖然有這些課餘活動,他對學校的課業只偶爾投注一下心力,但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學校的地位卻越來越高。1944年的最後一天,他在學校第二年的尾聲,哥倫比亞最重要的報紙《時代報》(El Tiempo)在文學副刊登了他的詩,用的是筆名哈維爾·賈塞斯。將近六十年來,作者都對此非常的難為情;然而,當時對於一位年僅十七歲,還有兩年才讀完中學的人而言,一定是非常美妙的肯定。這首詩《歌曲》獻給一位朋友羅莉塔·波拉斯,她不久前悲慘地去世。這首詩由「石頭與天空」團體的會長愛德華多·卡蘭薩寫了一首詩引文。詩文如下:

梅塞德斯·拉奎爾·巴爾查·帕爾多,后成為加西亞·馬爾克斯妻子,20世紀40年代就讀於梅德茵的學校。
只有你的缺席
在馬乾奎的一位童年時期的朋友告訴我,「梅塞德斯總是吸引很多人的注意,她的身材姣好,又高又瘦。雖然公平地說,她的妹妹馬麗亞·羅莎更漂亮。但梅塞德斯總是得到比較多的讚美。」當時,她在家裡的藥店幫忙,加西亞·馬爾克斯家的小孩兒幫父親跑腿辦事時,常會碰見她。當時與後來的日子里,他們都知道梅塞德斯很有自信,有著一股安靜的權威感。賈布很少直接做什麼,只是常常逗留在藥店里,和梅塞德斯的父親德梅特里奧·巴爾查聊天,賈布總是比較喜歡年長的男子。雖然德梅特里奧和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是好朋友,但德梅特里奧卻有著身為自由派的美德。梅塞德斯本人總是堅持自己很幸運,她並不知道這位害相思病的愛慕者的目的。通常,她甚至不會搭理賈布,她的父親透過鏡子看著她經過,溫柔地訓斥她:「要打招呼。」她告訴賈布,她的父親總是說「會娶你的王子還沒有出生」。她告訴我有很多年的時間,她都以為賈布愛慕的對象是自己的父親!
梅塞德斯·拉奎爾的名字是為了紀念她的母親和外婆,她是德梅特里奧和拉奎爾六個孩子中的老大。這家人在她出生后搬到馬哈瓜爾,又搬到馬乾奎,最後終於搬到附近的蘇克雷。德梅特里奧做各種的生意,包括一般的雜貨,不過,如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加西亞一般,他的專長是藥學。梅塞德斯剛在馬乾奎對岸的孟波克斯聖方濟修女學校「神聖之心」讀了一年,距離也許是哥倫比亞保存最完整的小型殖民地城市主要廣場上有名的聖巴巴拉教堂的八角形塔樓,只有一街之遙。
由於緊張自己的考試,並且迫切希望實踐對母親的承諾,不過他很幸運,加西亞·馬爾克斯終於在最後的考試中得到與其天分相等的考試成績。考前複習的時候,他和帕倫希亞整晚在外喝得醉醺醺,他們很有可能被退學,並且禁止參加考試,這表示他們要過一年才能以「學士」畢業。不過,校長了解到如果他最好的學生這樣結束學業,不但難為情也令人遺憾,因此改變了決定,親自護送兩名遲考的少年到波哥大參加考試。後來,加西亞·馬爾克斯承認:「我所學的每一件事都要感謝在錫帕基拉讀學位的這段歷程。」
這家人的情況還有另一個很大的改變,莉西亞回憶道:「特蘭基利娜外婆和我母親同父異母的姐姐巴姨媽來跟我們一起住在新家。巴姨媽向瓜希拉印第安人學習,知道所有大自然的秘密,可以預測乾旱和下雨。我們都很愛她,她幫忙照料我們長大。是她告訴我們所有關於家族祖先的故事……我們的外婆去世的時候,母親建了一個美麗的小花園,種了玫瑰和雛菊讓她帶到墓里。」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憶當時特蘭基利娜已經既瞎又痴獃,只要收音機開著就不願意脫衣服,因為她想象發出聲音的人也許在看著她。
女孩兒如新鮮果實,
和她的父親德梅特里奧·巴爾查·維利亞一樣,梅塞德斯的母親拉奎爾·帕爾多·洛佩斯來自一個農場畜牧家庭。不過,雖然在可羅薩爾出生,而且是天主教徒,但德梅特里奧·巴爾查·維利亞有部分中東血統。德梅特里奧的父親艾利亞斯·巴爾查·法古雷出身亞歷山大港,也許來自黎巴嫩,可能因此梅塞德斯身上才具備「暗藏的美麗,尼羅河的誘惑」。艾利亞斯於1932年5月23日取得哥倫比亞國籍,也就是梅塞德斯出生的六個月之前。他活到近一百歲,幫人們讀咖啡渣、看星盤。「我的祖父是純粹的埃及人,」她告訴我,「以前,他會把我抱在膝蓋上跳著,唱阿拉伯文歌曲給我聽。他總是穿著白衣,打黑色領帶,戴金錶、草帽,像墨利斯·謝瓦利爾一樣。他去世的時候我大概七歲。」
他既沒有錢,也沒有時間回家和驕傲興奮的家人一起慶祝。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錫帕基拉,不過還是直接前往,於1943年3月8日坐火車抵達,正好在他十六歲生日的兩天之後。錫帕基拉是個小型的殖民地城市,典型的安第斯風情,氣候如同波哥大一般。這裏曾經是奇布查族印第安人帝國的經濟中心,以鹽礦作為根據地,至今仍是吸引遊客的主要景點。主要廣場圍繞著巨大的、堂皇壯觀的殖民地房子,藍色的陽台,沉重、懸挑的紅磚屋頂,前方則是蒼白如教堂般的拱門加上雙塔,對於當時其實只是個大村子的地方而言,似乎太大了。錫帕基拉滿是小型工作室,黑色煙囪用來蒸發處理鹽,再將產品賣回給政府。鹽礦分子如灰塵般飄浮在整個社區之上。對於一個來自海岸區的男孩而言,此處的氣候和環境都很寒冷、黯淡而壓抑。
第一年結束時,少年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回到家裡,度過每年12月和1月的假期。家裡不可避免地又有小孩兒出生了,這次懷胎七月就早產—— 他的弟弟海梅註定要虛弱七年。賈布成為他家的教父,後來海梅也成為賈布最親近的弟弟。如今,這家人已經適應新的環境,一如往常,賈布有很多需要彌補。弟弟妹妹逐漸把他當作偶爾出現的哥哥,因為他偶爾出現、安靜、害羞、有點孤獨、年紀最大又最有距離感。父親從少年時期一開始就經常缺席加深了這男孩兒和父親之間的鴻溝。他的父親從來都不了解他,似乎也沒有嘗試過。但賈布從來沒有忘記妹妹瑪歌,她也同樣地畏懼他們的父親;而他們的母親永遠沒有時間理會她。她非常想念他(「我們好像雙胞胎一樣」)。賈布意識到她的孤獨,他不在家時,每星期都很認真地寫信給瑪歌。https://read.99csw.com
雖然感到孤立,他的行為表現和記錄卻很好。校長前往波哥大總統府向洛佩斯·普馬雷霍總統的緊急代替人選耶拉斯·卡馬爾哥總統要求,希望提供學生補助到海岸遊學時,他是被選上同行的三位男學生之一。耶拉斯不但同意,而且在學年結束時前來參加學校的畢業典禮。後來的日子里,加西亞·馬爾克斯和這位老練的自由派政治人物變得很熟稔,和他一起與波哥大的偉大權貴們建立了令人好奇又矛盾的關係。當然,十八歲就初次和總統見面、接觸政府職位是太早了一點兒。在這一年,加西亞·馬爾克斯發表了最成功的演講之一,也是唯一一次即興演講。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全校師生欣喜若狂,他被要求說幾句話。他宣稱富蘭克林·羅斯福如同偉大的西班牙英雄希德一般,「死後也能獲得勝利」。這個用語不但在學校馳名,而且傳遍市內。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演講聲譽又更上一層樓。
他不喜歡回家。如果仰賴加西亞·馬爾克斯在1967年和2002年自傳中的陳述來了解蘇克雷,那麼,我們什麼也不會知道;僅有小說中的間接證據,例如20世紀50年代寫的《惡時辰》《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20世紀80年代初寫的《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這些懷有恨意的陳述只是確認這些小說所給人的冷酷、憂鬱的印象。蘇克雷是匿名的村莊、黑暗馬孔多的邪惡姐妹鎮,他甚至不直呼其名,就像他很少提到自己的父親,在他的心裏把兩者視為同一。(《惡時辰》原來的篇名是「這個狗不拉屎的小鎮」。)然而對其他較年輕的孩子而言,特別是莉妲和其他四個在那裡出生的,這是個遍布河流、叢林、野生動物和自由的熱帶天堂。
從馬乾奎回到蘇克雷不久之後,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在鎮上廣場有一段距離之處又租了一間房子,可是卻又要開始蓋一棟自己的房子。這棟頗具野心的一層樓烏托邦位於芒果樹間,距離莫哈納北岸大約五十碼。是否終於決定落地生根了?這家人後來稱他們的新家為「鄉間別墅」。不過,認為全世界只有一間房子算是家的賈布稱它為「醫院」,因為他的父親在那裡看病、做實驗;因為房子漆成白色,也因為他吝惜讚美這男人最小的成就。
1944年,回家的路只帶他到馬乾奎。加西亞·馬爾克斯一家人本來以為自己很快樂地在蘇克雷定居,然而對加夫列爾·埃利希奧而言,快樂只是一種過渡時期的經歷,他決定把為此感到不情願的一家人搬到下游的馬乾奎,這個炎熱、不規則延伸、平坦的城市四周圍繞著沼澤,位於馬格達萊納河上方的一個海角,馬格達萊納河是巴蘭基亞和巴朗卡貝梅哈之間最重要的河流,也是馬格達萊納和哥倫比亞西部重要的主要連接道路。有理由相信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是為了逃離自己的風流韻事和難堪才離開,然而,這並沒有阻止他懲罰第二個兒子路易斯·安立奎的不當行為,他被送到梅德茵的感化學校待了十八個月。
這個下午沒有人會
我的詩里。
1943年末期,賈布再度回到蘇克雷。從巴蘭基亞和錫帕基拉的學校,從波哥大的大學,從卡塔赫納和巴蘭基亞的工作,他總是回到這個偏遠的河邊小鎮,直到家人在1951年搬到卡塔赫納。在這裏以及許多附近的城鎮里,他遇見筆下許多最知名角色的原型,包括「純真的埃倫蒂拉」的同名角色,《霍亂時期的愛情》中他稱為瑪麗亞·阿雷罕德莉娜·塞萬提斯的妓|女。他前往錫帕基拉讀書的第一年,家裡的第九個孩子埃爾南多(南奇)在3月底出生,妻子懷孕的時候,多情的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再度惹上麻煩,又有一個私生子出生。這一次,路易莎和她的長女瑪歌都充滿女性的憤怒,有很長一陣子,連加夫列爾·埃利希奧都認為自己太過分,但一如往常,他又再度說服了她們。
從她清晨般的聲音中呼出的空氣,

錫帕基拉的國立中學,加西亞·馬爾克斯於1943—1946年間在此讀書。
這一次的假期中,加西亞·馬爾克斯身上又發生了另一次熱烈的性經歷,這次是和一位性感的年輕黑人女性,他稱為「妮格羅曼塔」(通靈人之意,他在《百年孤獨》的倒數第二章里也給了同樣性感的黑人女性這個名字),她的丈夫是警察。路易斯·安立奎說了一部分故事:「一天午夜,賈布在蘇克雷的阿瓦雷茲橋上遇見一名警察,警察正要去妻子的房子,賈布從警察妻子的房子出來。他們向對方打招呼,警察問候賈布的家人,賈布問候警察的妻子。如果這是我母親說的故事,你可以想象她知道但沒有說出來的那些。她也沒完全講清楚,因為在這個故事的結尾,警察向賈布借火,他靠近的時候警察做了一個鬼臉說:『真是的,賈布,你一定是去了「時光」,你身上有妓|女的味道,連公山羊都不願意跳過去。』」根據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的版本,他和警察的妻子被捉姦在床(很不幸,他睡著了),警察用俄羅斯輪盤賭威脅他,要賈布加入。警察最後放過他,不光是因為他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父親立場相同,也因為他感激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最近治好他的淋病,其他醫生都無法醫治。
蘇克雷是一個人口大約三千的小鎮,對外沒有道路或鐵路,彷彿一個浮在水中的小島,被遺忘在交錯的河流小溪之中,夾雜著曾經茂密的熱帶叢林,現在由於大量的人口進駐而稀薄,但仍然被樹木及灌木叢覆蓋,有大片空地留給牲畜、稻米、甘蔗和玉米,其他的農作物包括香蕉、可可、絲蘭、甜薯和棉花。在灌木叢和平原之間,視季節的不同、河流的高度,景色永遠在改變。1900年到20年代中期,移民來自埃及、敘利亞、黎巴嫩、義大利和德國。比較富裕的居民住在大廣場附近,不是一般的廣場,比較像是長一百五十碼,也許寬三十碼的地區,一端是河流,另一端是教堂,中間的街道兩旁有一排色彩明亮的兩層樓房。在這裏,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租下他的新房子,一樓充當藥店。
三者何為微風,

貝蕾妮瑟·馬丁內斯,加西亞·馬爾克斯於20世紀40年代中期在錫帕基拉的女朋友。
卡洛斯·馬丁認識那一代所有傑出的詩人,他到達的幾個月後,其中兩位最有影響力的愛德華多·卡蘭薩和豪爾斯·羅傑斯就被他邀請來錫帕基拉演講。加西亞·馬爾克斯和一位朋友很榮幸地在馬丁所租的靠近鎮廣場殖民式房子的大廳里採訪他們。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在世最高位的文學家,馬丁把他介紹給兩位名人客人,說他是「偉大的詩人」時,他立刻覺得既高興又難為情。很不幸,兩個男孩兒所創立的雜誌《文學論壇》成為國家政治發展的受害者,加西亞·馬爾克斯第一次體驗到,洛佩斯·普馬雷霍總統試圖改革下新的哥倫比亞所受到的暴力威脅。1944年7月10日,洛佩斯·普馬雷霍第二任期的第二年,他在帕斯托鎮遭到綁架,主謀是極端保守主義的政治人物勞雷亞諾·戈麥斯所支持的意圖政變者,自由派稱他為「怪獸」。面對越來越強大的壓力,洛佩斯·普馬雷霍在1945年7月31日辭職,由另一位自由派阿貝爾·耶拉斯·卡馬爾哥在日益緊張的氣氛中做完剩下的任期。政變陰謀發生的幾天身為校長的卡洛斯·馬丁發了電報到總統府聲援。不久,錫帕基拉的保守黨市長托后帶著警察到學校來,沒收了所有第一期的《文學論壇》,這是特別在波哥大的工作室加印的。幾天後,教育部部長打電話召喚新校長到他的辦公室,要求他辭職。
如果她身穿藍色上學,
學校是剛成立的,但位於一棟舊的殖民地建築里。這裏曾經是聖路易斯·貢札卡學校,一棟儉樸的兩層樓建築,可回溯到17世紀。校內有一座內院,周圍是殖民式拱門。校園包括校長的書房和私人空間、秘書室、絕佳的圖書室、六間教室、一間實驗室、一間儲藏室、一間廚房、一間餐廳、廁所和淋浴室,八十名左右的寄宿生睡在一樓的大宿舍。他後來會說,得到獎學金去錫帕基拉像「抽獎抽到一隻老虎」。學校是「懲罰」,這「冰冷的鎮是不公義」
她被迫仰賴哥哥胡安·迪奧斯的慷慨解囊,他在聖瑪爾塔當會計師,已經供養阿拉卡塔卡的特蘭基利娜和姨媽。其實路易莎有著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永遠無法顯露出來的韌性、切合實際及常理的性格。她是個安靜、溫柔的女人,看起來可能被動而天真,雖然她從來沒有足夠的錢安穩地撫養他們、給他們衣服、讓他們受教育,卻有辦法養育、保護十一個孩子。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的幽默感低俗而古怪,路易莎則是尖酸的諷刺——這一點兒也是深藏不露——她的幽默感從嘲諷到歡樂都有,在她兒子筆下的許多女性角色身上永生不死,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百年孤獨》里令人難忘的烏爾蘇拉·伊瓜蘭。在巴蘭基亞的這段日子里,賈布和母親一同對抗真正的貧窮,彼此之間發展出新的緊密關係,並持續不再中斷;加西亞·馬爾克斯強調這一點兒對他的重要性,但掩蓋自己所受的傷害,說他和母親之間的關係很重要——「也許是我最重要的一段關係」
我想著——
如節慶般喜悅,

加西亞·馬爾克斯,萌芽的詩人,20世紀40年代中期攝於錫帕基拉。
如所有故事般不可思議,
沒有人在等著接他。身邊隨處都是陌生的煤灰味,他幾乎無法呼吸。車站和外面的人群漸漸消失時,賈布為他拋在身後的世界哭泣。他是個孤兒,他沒有家人,沒有陽光,不知道該怎麼辦。終於,一位遠親到來,帶他坐上計程車到靠近市中心的一間房子里。在街上大家都穿黑色衣服,在室內他們則都穿披風和浴袍。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第一天晚上上床之後馬上又跳下床,大叫有人把他的床弄濕了。「不是有人把你的床弄濕,」他們告訴他,「波哥大就是這樣,你要習慣。」他整晚沒睡,為自己所失去的世界哭泣。
你溫柔的凝視。
如今,整個哥倫比亞的情勢非常的緊張不安。依照預測,保守黨在全國選舉中打敗了分裂的自由黨。加西亞·馬爾克斯在1946年11月畢業時,他們已經在惡毒地報復政治敵人及其支持者,特別是在鄉間,農民希望土地改革可能成為政治議題,但根本沒有發生。有史以來態度最尖銳的豪爾斯·艾列瑟·凱坦越來越受歡迎,如今是自由黨毋庸置疑的領袖,他已經宣布擔任1950年選舉的候選人,為擊退保守黨又增加了些許的歇斯底里的張力。「暴力事件」指的是從20世紀40年代末期到20世紀60年代期間一波波可怕的暴力衝突,造成二十五萬哥倫比亞人死亡。這段衝突通常從1948年4月開始起算,不過,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錫帕基拉的最後一年就已經開始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