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牆下是草地，雜草柔軟，小書生不曾受傷。

「咚！」元曜跌落牆頭，摔在地上。

「你先下去，我就能進去了。」元曜一瘸一拐地打開門，看著白姬提著青燈優雅地走進來時，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元曜舌撟不下，「他們都是妖鬼？」

女子白膚細腰，芙蓉如面柳如眉，舉手投足間風情萬種。

白姬、元曜走過浮橋，亮著燈的廂房出現在兩人面前。元曜正要上前，卻被白姬拉住，兩人站在一叢茂密的芭蕉樹下，遠遠地觀望。

東方響起了一聲悠長的雞鳴，夜之華宴接近尾聲，非人的喧囂漸漸沉寂，人的喧囂伴隨著泛白的天空緩緩拉開了序幕。

路邊的一棵槐樹下，坐著一名身段窈窕的女子，她縴手執筆，正在專心致志地畫著什麼。元曜正在奇怪，那女子站起來，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裳。

「縹緲閣的客人。」白姬淡淡地道，見元曜的臉色唰地變得慘白，又道：「放心，她不常來。」

這時，一個搖搖晃晃的殭屍不慎踩到了佘夫人的裙裾，密密麻麻的蛇蝎沿著殭屍的腳蜿蜒而上，迅速覆蓋了殭屍的全身。殭屍痛苦地掙扎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化做一架白骨。

白姬含糊地道：「你先下去，我就能進去了。」

同是讀書人，元曜覺得親切，就多望了他幾眼。

武恆爻的別院坐落在豐安坊。一年之中，武恆爻幾乎很少住在位於永興坊的官邸，而是住在這安靜僻幽的別院中。

「欸？你不是特意來拜訪意娘的么？怎麼不見她就要走？」

「軒之，你不覺得這種荒涼也未嘗不是一種生機勃勃嗎？被歸置得很好的庭院，反而失去了生機。」

元曜臉色煞白，急忙搖頭，道：「不、不、不用了……」

「什麼可怕的代價？」

元曜晃眼一看，貴婦拖曳在地上的裙裾確實有些褶皺了。他正因為弄髒了貴婦的裙子心懷愧疚，急忙道：「好，小生願意效勞。」

藉著月光望去，元曜看見一座荒草叢生的宅院。

女子回眸，見元曜正望著自己，勾唇一笑，千嬌百媚，「公子，奴家有些頭暈，你可否過來扶奴家一把？」

元曜有些激動，他雖然是一個讀書人，卻一向佩服秦皇漢武的雄才偉略。

一股腥味彌散開來，元曜捂嘴便吐。他這一吐，真不湊巧，正好吐在一名華衣貴婦的裙裾上。

「唉，軒之，你都已經坐在牆上了。橫豎都洗不清了，還是趕快跳下去吧。」

元曜巴巴地抬頭望牆，等著白姬翻牆進來。

等了好一會兒，牆頭沒有任何動靜，大門外卻響起了敲門聲。

回去的路上，白姬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走九-九-藏-書著。

一個青面獠牙的惡鬼站在砍肉的案台後，揮舞著手裡的菜刀，對元曜笑道：「這位書生，買點人肉燉湯喝吧？很補的。」

元曜道：「小生在看天上掛著的是不是太陽。這不是白天吧？！」

白姬雲淡風輕地道，「我不是不肯去東海，而是不能去。眾生有了慾望，世間便有了縹緲閣。」

白姬道：「也不全是。按佛經中的叫法——非人，更為準確一些。一切人與非人，皆是眾生。」

賣肉的惡鬼手起刀落，斬開了木案上的一物，殷勤地笑道：「不買肉，那買點人腦吧？瞧，新劈開的人頭，腦子白花花的，多鮮嫩。都說吃什麼補什麼，你這書生頭腦空空，正該多吃點這個呢！」

元曜回過頭，「白姬，他、他……驪山，徐福，不死葯……他不會是那位陛下吧？秦……」

元曜不明白白姬的話，見白姬提著青燈走遠，也只好跟了上去。他最後回頭望向廂房，武恆爻和意娘相依相偎的身影帶著一種悲劇性的美。

「佛經中，非人是指形貌似人，而實際不是人的眾生。」

女子扔了舊皮，拿起新畫的人皮，如同穿衣一般，裹在了身上。不過一瞬間之後，模糊的血肉變成了另一名赤、裸的女子。

明明是很詭異的場景，元曜卻覺得有一種琴瑟和諧，鶼鰈雙飛的美感。一人一鬼，塵緣已斷，僅憑著一絲不滅的執念和慾望，仍舊做著世間相愛至深的情侶。

「欸？！」元曜驚奇，車中人在和自己說話么？不，不可能，雖然沒有看見車中人，但只聽聲音中的氣度，只看儀仗隊的氣勢，他肯定自己不會認識這般身份高貴的人物，對方莫不是認錯了人？

元曜打了一個寒戰，道：「那你……你為什麼還給他們返魂香？」

車中人道：「白姬，你曾說縹緲閣中雖然沒有不死葯，但是東海有蓬萊山，蓬萊山上有不老泉。朕依你之言，遣徐福去東海，但是終究沒能等到他從蓬萊山取回不老泉水。」

白姬沒有直接回答元曜的話，只是淡淡道：「天龍八部，應該也算非人吧。」

車中人道：「其實，死，也並沒有朕生前想像的那般可怕。至少，朕死後終於明白為什麼朕許下敵國的財富，你也不肯去東海蓬萊九_九_藏_書山取不老泉，也明白了世間為什麼會有縹緲閣。」

元曜疑惑，這些是什麼動物的臟器？豬？牛？羊？

月圓似明鏡，夜雲彷彿香爐中溢出的一縷縷輕煙，將明鏡襯托得縹緲如夢。

小書生想拉一個共犯，「白姬，你不上來嗎？」

元曜有點口乾舌燥，但見那女子動了動，又脫下了一件衣裳。

元曜將手伸向地上的華裙，卻被白姬阻止。

白姬睨目一望，笑道：「確實是驪山來的帝王出巡呢。」

元曜再次望向槐樹下的女子，她已經全身不著寸縷了。女子低垂著頭，雙手環向後背。她的皮膚雪白，酥|胸豐|滿，雙腿修長，蠻腰纖細，十分美麗誘人。

元曜跟著白姬走過延壽坊、太平坊、去往朱雀大街。月光很明亮，街上很安靜，偶爾會碰見巡邏的禁軍。

小書生「哦」了一聲，咬著牙壯了一會兒膽子，還是不敢往下跳。白姬在下面等得有些不耐煩。忽然，一陣疾風吹來，小書生如同牆頭草，一下子被吹翻了下去。

廂房中，燈火煌煌，武恆爻穿著白色長衫，跪坐在地上，用撥子彈琵琶，一身紅衣的骷髏踏著珠玉般的琵琶調緩緩起舞。森白的骨頭，鮮紅的血衣，偏偏以曼妙的姿態起舞，說不出的詭異駭人。

元曜跟著白姬走到豐安坊時，已經圓月西沉了。雖然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不知為什麼，元曜一點也不覺得累。豐安坊十分僻靜，與百鬼夜行的朱雀大街彷彿兩個世界。

元曜好奇地問道：「這裏看上去好荒涼，似乎連一個僕人都沒有。武將軍身為朝廷重臣，真的住在這裏？」

元曜停住腳步，抬頭望著月亮。

元曜拉著苦瓜臉，對提著青燈站在院牆下的白衣女子道：「白姬，這，這不妥吧？要是被人看見了，當做是賊，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元曜奇怪地問道：「這樣的陣仗，莫不是帝王出巡？」

元曜為難地望向白姬：「沒有人來應門，怎麼辦？」

回到縹緲閣，元曜赫然發現一名書生正盤膝結跏趺坐，坐在大廳中的寢具上。走近一看，怪了，竟是他自己。

白姬淡淡地道：「一切皆有緣法，不可強求，更不可逆天。」

街邊陳列著各種攤位，有肉攤，有布攤，有面具攤，有燈籠攤，紙鳶攤……元曜正好經過賣肉的攤位，一塊巨大的木案上陳列著血淋淋的肉塊，還有心、肝、腸、胃等臟器，都還帶著鮮血。

非禮勿視。元曜急忙轉頭，白姬卻又將他的頭移了過去，笑道：「軒之，看著，待會兒會很有趣。」

「軒之，開門。」

元曜急忙道歉：「對、對不起……小生不是故意的……」

白姬奇reaｄ.９９csｗ•ｃｏｍ怪地道：「軒之，你在看什麼？」

車中人道：「龍不能入海，倒真是世間最痛苦的懲罰。時候不早了，朕該回驪山了，有緣再會。」

白姬笑道：「這裡是朱雀大街。」

白姬淡淡地道：「坊間傳言，意娘死後，武恆爻總是當她還活著，每天對著虛空說話，與虛空對坐飲食，與虛空撫琴聯詩，賞花品茗，彷彿意娘還活著一樣。同僚們因為他的痴異舉動，紛紛譏笑他，疏遠他。僕人們覺得害怕，也都逃離了官邸。連武后也認為他得了邪症，心生憐憫。也許，武將軍就是喜歡這裏的幽靜，才住在這裏。只有住在這遠離塵囂的別院，不受世人指點，他才能和亡妻安靜地在一起吧。」

佘夫人一怔，瞳中幽光閃沒，也笑了笑，「原來，他是白姬你的人，那這次就算了。」

「他……陛下，也會來縹緲閣嗎？」

白姬收回目光，對猶自呆立的元曜道：「走吧，你還在看什麼？」

「比永墮虛無，更加可怕的代價。」

儀仗隊走近了，元曜才發現他們竟是真人大小的土俑，個個作將士打扮，栩栩如生，精神抖擻。不過土俑的裝束不像是大唐武將，倒像是先秦時的風格。

書生飄來，對元曜揖道：「這位兄台，看你模樣也是讀書人，要和小生探討《論語》嗎？」

廂房的軒窗大開，隱約可以看見裏面的情形。

宅院佔地很大，但院牆上，大門上朱漆剝落，雜草蔓生。與其說是富貴人家的別院，倒更像是一座廢棄的寺院。

此刻已近丑時，元曜料想朱雀大街必定空寂無人，安靜如死。然而，沒有想到，剛一轉過尚德坊，他的眼前就出現了一片熙熙攘攘，人聲喧嘩的場面。

書生聞言，十分生氣，拂袖飄走：「哼，又是一個愚俗之人！豈不聞，子不語怪力亂神。」

「因為，那是他們的愛欲。縹緲閣，是為了眾生的慾望而存在。」

元曜擦了擦眼睛，仔細向兩邊張望。不細看還好，這一仔細看去，他只覺得頭皮一瞬間炸開，心中的恐懼如夜色般四散蔓延。

元曜側耳傾聽，除了幾聲瘮人的夜鴉叫，什麼也沒聽見。

白姬、元曜繼續向前走。

「小生知道這裡是朱雀大街，可是眼前這些究竟是怎麼回事？」

過了益尚坊向右轉，就來到了朱雀大街。朱雀大街是長安城的中軸線，也是長安最寬闊的街道。

元曜看見一名書生模樣的男子一邊背著論語，一邊飄：「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第一次遇見禁軍，元曜下意識地想逃，但是禁軍披堅執銳，踏著整齊地步伐走過，對ｈttps://rｅaｄ•9９ｃｓｗ.cｏm他視而不見。於是，漸漸地，他也不害怕了。

白姬神秘一笑，唇角的靨妝將她襯托得詭魅如妖：「月圓之夜，妖鬼夜行，就是這麼回事了。」

元曜正在迷惑，白姬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軒之，回去吧。」

白姬笑道：「有緣者，都會來縹緲閣。」

元曜一下子失去了意識。

「噓！」白姬將食指置於唇上，笑道：「他已非人，非人禁止言名，這是這個世界的規矩。」

白姬沉思了一會兒，道：「唔，爬牆吧。」

「這裏哪有什麼生機？連一個僕人也沒有啊？」

元曜敲了敲門上的銅環，久久無人來應。要麼，是家僕早已經睡死，要麼就是沒有家僕。

元曜還想再問什麼，兩人身後響起了馬蹄聲、車輪聲、踏步聲。踏步聲十分整齊，像是王侯出行時擺駕的儀仗隊。

儀仗起步，馬車起駕，驪山來的帝王漸漸遠去，消失在了朱雀大街上。

白姬笑道：「有緣再會。」

這書生是自己，那自己又是誰？

元曜咽了一口口水，問道：「你、你也是『非人』嗎？」

白姬笑著對貴婦道：「佘夫人，這傢伙笨手笨腳，還是我來吧。」

武恆爻的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他深情地望著起舞的意娘。意娘偶爾也低首回眸，以黑洞洞的目光注視著他，情意綿綿。

「青草，綠苔，浮萍，藤蘿，芭蕉，繡球花，芍藥，夜蟲，游魚，棲鳥，野狐……這些不都是生機嗎？噓，軒之，你聽，夜風中有很多聲音在細語呢喃，人們如果能夠聽懂它們的對話，就可以知道今年是不是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也可以知道別處正在發生的事情。」

儀仗之後，緩緩駛來一輛肅穆的四乘馬車，裝飾著帝王的龍幡，拉車的四匹駿馬也是土俑。

元曜已經嚇得頭暈了，哪敢上去扶她？他拔腿就跑，踉踉蹌蹌地追上白姬，哭喪著臉道：「白姬，這究竟是什麼地方？真是嚇死小生了！」

元曜吃驚，不、不會吧，她已經不著寸縷了，還有什麼能夠脫下？！

元曜有些感動，也有些悲傷。

白姬打著呵欠，走上樓梯，「好睏，該睡一會兒了。」

「可是，這裏也太荒涼了。這些樹木花草，怎麼也得找幾個園丁來修剪一下吧？」

元曜咽了一口唾沫，問道：「你、你是鬼嗎？」

佘夫人轉身離去，步履高貴而優雅。

元曜暗自奇怪白姬的話，驪山來的帝王？聖上應該在大明宮，怎麼會去驪山？又怎麼會夜巡？

從元曜身邊經過的行人，有舌頭垂到肚臍的女子，有眼珠吊在臉上的孩子，有脖子扭曲成一個詭異弧度的老人，還有穿著囚服捧著頭顱行走的男子。

一曲舞罷，武rｅａd•９９csw•ｃｏｍ恆爻與意娘相攜而坐，互相依偎。武恆爻執著意娘的手，溫暖的人手扣著冰冷的白骨，十指交纏，深情如初。

四乘馬車在元曜面前停了下來，車中傳來一個威嚴而醇厚的男聲：「好久不見了。」

元曜忍不住問道：「你今晚拜訪意娘，是想勸她改變心意么？難道，讓她返魂重生，與武恆爻相守一生，不好么？」

白姬掩唇笑了，道：「當然不是。你仔細看看，這是一場夜晚的盛宴呢。」

貴婦回過頭，淡淡一笑，氣質雍容高貴，「沒關係。這位公子，你看妾身的裙裾皺了，你能替妾身將它理平嗎？」

別院中碧草萋萋，雜花生樹，連光滑的石徑都幾乎被瘋長的花草湮沒。白姬和元曜沿著小徑，走向別院深處亮著燈火的廂房。

白姬、元曜回頭，果然看見一片甲胄鮮明的儀仗隊正在緩緩行來。路上的千妖百鬼紛紛退避，白姬也拉著元曜避到了路邊。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軒之，我們回去吧。」

元曜牙齒上下打顫，驚道：「白姬，她、她是什麼人？」

「算了，見了她也沒有用。她的慾望太強烈，不會改變。」

元曜定睛望去，頓時頭皮發麻，女子脫下的「衣裳」是人皮。脫了皮的女子是一團模糊的血肉，臂骨和肋骨清晰可見，還有蛆蟲在蠕蠕爬動。

小書生揉著大腿站起來，疼得直叫喚：「哎呦呦，好好的，怎麼起風了？摔死小生了！」

白姬吹滅了青燈，青燈又變成了青蓮。她將青蓮插入凈瓷瓶中，走進裡間。離奴的寢具上，一隻黑貓翻著圓滾滾的肚皮，四腳朝天，呼呼大睡。

白姬淡淡地道：「時光倒流，死而復生，永葆青春……這些違背天道的事情，都是禁忌，都是逆天。逆天而為，打亂天罡秩序，必將付出可怕的代價。」

當佘夫人走到明亮的月光下時，元曜才發現她的華裳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蛇蝎，蛇皮和蝎殼上泛著劇毒的幽藍色冷光。

元曜正在疑惑，但聽身邊的白姬淡淡笑道：「陛下上一次來縹緲閣是在九百年前，可惜您想要的東西縹緲閣中沒有。您的願望，白姬無力實現。」

「什麼是非人？」

華衣貴婦的皮膚很白，兩點蠶眉，一點櫻唇，髮髻高聳入雲，簪珠佩玉，氣質高貴而優雅。她穿著一身花紋繁蕪的孔雀紫華裳，約有兩米的裙擺長長地拖曳在地上，在夜色中泛著點點幽光。元曜的嘔吐物，就吐在了她拖曳在地的裙裾上。

踏著石牆上凹凸不平的地方，元曜顫顫巍巍地攀上了牆頭，騎坐在牆檐上。雖然院牆不到三米高，但是對於手無縛雞之力，且飽讀聖賢之書的小書生來說，可以算是一件摧殘身心的苦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