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書生酸勁上來，搖頭晃腦地吟了一首詩：「千里碧荷翡翠冷，紅蓮凋盡白蓮生。十頃煙湖晴川美，一脈水香凈心燈。」

元曜聽完事情的經過，驚得舌撟不下。意娘真的借了非煙小姐的「屍」返魂？她和武恆爻算是神仙眷侶，得償夙願了，但無辜的非煙小姐魂無所寄，未免太可憐了。

小書生一邊揮舞著雞毛撣子，一邊辯解：「小生一邊彈灰一邊吟詩，哪有偷懶？小生的詩里一脈水荷之香，怎麼會有酸味呢？」

元曜拿著雞毛撣子給一隻一人高的曲頸彩釉瓶彈灰。彩釉瓶上繪的是十里碧荷的景緻，元曜靠近花瓶時，似乎能夠嗅到清芬怡人的荷香，感到一股帶著氤氳水汽的夏風撲面而來，說不出的舒適愜意。

小書生客氣而委婉地拒絕了。

「這是朱盤鳥，是畢大公子的寵鳥，肯定又是陶五公子闖禍了。」

彩鳥在大廳中盤旋了一圈，逕自飛去了裡間。

這一夜，元曜住在自己曾經住過的那間房中。子夜時分，他睡得迷迷糊糊，窗戶「吱呀——」一聲開了。因為夏日炎熱，元曜睡前並沒有鎖死窗戶，他以為是夜風吹開了窗，也沒有在意，翻了一個身，又睡了過去。

韋府，燃犀樓。

元曜驀地睜開眼睛。

老虎淚汪汪：「縹緲閣的白姬？我聽韋彥那傢伙說過，她確實是一個很神奇的人。看來，只好拜託她了。」

小書生只好道：「那……好吧。」

事情就是這樣。

從韋彥口中得知韋非煙嫁的人是武恆爻時，元曜沒來由地覺得不妥，繼而心中發悚。他還記得，春天時，紅衣白骨的意娘從縹緲閣中買去了返魂香。百鬼夜行之夜，他和白姬在豐安坊的武家別院中，看見武恆爻與意娘纏綿恩愛。武恆爻決意與意娘以返魂香再續前緣，長相廝守，他又怎麼會突然娶了韋非煙？

走進縹緲閣的華服公子嚇了一跳，灑金摺扇一開，半遮笑臉，「軒之，看來，你已經很適應現在的生活了。我還以為你失了姻緣，又失了自由之身，一定會意志消沉，萎靡不振。」

元曜盤膝坐在床、上，老虎蜷尾耷耳，伏在床另一邊，一人一虎開始了夏夜怪談。

元曜道：「原來是丹陽，好久不見了。」

元曜回頭望去，一隻五色華羽，眼紋如火焰的鳥兒飛進了縹緲閣，它的脖頸上系著一枚小鈴鐺。

離奴聽到了，罵道：「書獃read.99csw.com子，你不好好乾活，又偷懶吟詩！嘖嘖，什麼破詩，酸死了！」

「給白姬送信的？飛鳥傳書么？這是什麼鳥？小生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鳥。」

「嗷嗚——」一聲凄厲的慘叫，夾雜著一聲沉厚的虎嘯，回蕩在清晨的韋府上空。

月亮滑出烏雲，為人間灑下一片清輝。

功名於他是無望了，用白姬的話來說，「軒之，你此生沒有富貴之命，如果強求，只怕還會有災厄。還是本分一生，倒能安然終老。」

韋德玄又送了小書生許多金銀，「這些許銀兩，聊作世侄客旅長安之資費。」

小書生試探著問道：「非煙小姐，不，武夫人現在過得可好？」

小書生雖然傷心，但還是同意了。

夏木陰陰，火傘當空，一聲聲蟬鳴從縹緲閣外的柳樹上傳來，更顯夏日午後的寂靜與燥熱。離奴懶洋洋地趴在櫃檯上，無精打采，對最愛偷嘴吃的香魚乾也沒有了胃口。

元曜躲閃不及，被撲倒在床、上，手舞足蹈地掙扎，「好說，好說，非煙小姐，你先放開小生！」

元曜見老虎哭得傷心，頓生憐憫之心，道：「那丹陽呢？你住在燃犀樓，與他最近。古語云，長兄如父，你有向他說過嗎？」

仲春時節，韋德玄客氣地請小書生去韋府，吞吞吐吐繞了半天，又灑了幾滴老淚，小書生才明白韋家是要他解除與韋非煙的婚約。因為韋家小姐已經另許別家了，而且婚期在即。

老虎放開元曜，伏在床頭嚶嚶地哭了，「元公子還記得我，真是令我感動。我還以為，世界上已經沒人記得我了。」

「哼！」老虎冷哼一聲，道：「就算當一輩子老虎，我也不會向他說。元公子你有所不知，我們兄妹從小就是死對頭，互相看彼此的笑話，他如果知道我變成了老虎，一定會笑掉大牙，我就一輩子也沒法抬頭做人了！嗚嗚……」

「畢大公子？陶五公子？他們是什麼人？」小書生好奇地問道。

眼看天色擦黑了，元曜告辭離去。韋彥執意留他住一晚再走，元曜推卻不過韋彥的盛情，也擔心走到半路就宵禁了，惹來麻煩，就留下了。想起當初馱他來長安的老灰兔的凄涼下場，他並不擔心有誰會夜盜空無一人的縹緲閣。即使真有盜賊闖入縹緲閣盜寶，按照白姬的說法，那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軒九九藏書之，出了一些事情，我和離奴必須去洛陽幾天。你獨自留在縹緲閣，沒有問題吧？」

恰好第二天，韋彥和一班紈絝子弟飛鷹走狗地來郊外狩獵，路過江城觀，進來歇息。韋非煙請小道士將她的魂魄附在哥哥身上，小道士同意了。但是，小道士是一個糊塗人，在念移魂咒時，忘漏了幾句，韋非煙沒能進入韋彥的身體，反倒進了伏在韋彥旁邊的帝乙的身體。

離奴在白姬和客人面前，永遠都是一副恭順乖巧的奴才樣，可是在小書生面前，他揚眉吐氣，翻身成了「爺」。小書生不敢忤逆「離奴大爺」，只好忍氣閉了嘴，乖乖彈灰。

「叮鈴鈴——」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從縹緲閣外傳來。

老虎流淚，哭道：「父親大人最恨怪力亂神的事情，我如果去向他說，他一定會亂棍打死我。至於娘親，五月中，我晚上跑去訴過一次苦，才剛開口，就把她嚇暈了。第二天，她就病得卧床不起，一個勁地說家裡鬧虎妖，叫了好些和尚來念經，道士來畫符。嗚嗚，我再也不敢驚嚇她了！」。

來者，正是將小書生賣進縹緲閣的韋彥。

突然，老虎一躍而起，撲向昏昏欲睡的小書生。小書生躲閃不及，又被撲倒，「非煙小姐，小生已經答應幫你了，你又撲小生做什麼？」

燈芯「劈啪」爆了一下，火焰明明滅滅地跳動著。

那一夜，韋非煙如常在綉樓安寢，睡前在銅鏡前卸妝時，她冷不丁一眼望去，發現鏡中的自己竟是一架白骨。她嚇得腦中一片空白。突然，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她耳邊盤旋：「妾身借小姐的身體一用，事出無奈，請勿見怪。」

韋德玄抹著老淚信誓旦旦，「元世侄，婚約雖然解除了，但是韋家與元家世誼永在！」

小書生驀地抬起頭，一掃疲懶之色，熱情地笑道，「客人想要些什麼？」

白姬道：「軒之，你還是留在縹緲閣吧。」

元曜即將爆發的尖叫，被帝乙用毛茸茸的爪子堵在了嘴中，「元公子不要叫，我沒有惡意。」

韋非煙成了帝乙，回到了韋府。

又過了七天，婚禮當天。扇宴過後，武恆爻、韋非煙夫婦相攜回到洞房。韋非煙坐在床邊，武恆爻站在香爐邊，不一會兒，室中瀰漫出一股奇異的香味，非花木，非藥石，非墨香，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不屬於塵世間的香味。

小書生心中不reａｄ•9９ｃsw•ｃｏｍ安，他不敢獨自呆在詭秘的縹緲閣，道：「不如，小生也同你們一起去吧。」

老虎口吐人語，居然是一個嬌滴滴的女聲？！這個女聲似乎在哪裡聽過，元曜想了想，吃驚：「非煙小姐？！」

韋彥和元曜從下午喝到傍晚，相談甚是投機。

元曜的瞌睡早已嚇飛到九霄雲外，手掌上的溫軟觸感告訴他，眼前的龐然大物是一隻動物。

香味吸入肺腑，韋非煙失去了知覺，在失去知覺的前一瞬間，她聽見武恆爻在叫她：「意娘……」

突然，一團毛茸茸、軟綿綿的東西輕擊他的臉。元曜以為是蚊子，用手去拂，手一下子拍在一個毛茸茸的龐然大物上。

韋彥又來獵新寶，可惜元曜並不了解韋彥的詭異喜好，推薦了幾樣，韋彥都不滿意。得知白姬出了遠門，韋彥說什麼也要拉小書生回韋府去喝酒敘舊。小書生推卻不過他的熱情，被他硬拉上了馬車。

靈魂離開身體之後，韋非煙有些害怕，也有些悲傷，她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只是每日每夜隨風飄啊飄，沒有人看得見她，她也沒有定所。

老虎淚流滿面地對元曜道：「我不要一輩子當老虎，元公子你可得幫幫我！」

鬼魂也怕黑？！元曜起身，點上了燈火。

返魂香，意娘，非煙小姐……難道，意娘利用返魂香，寄魂在了非煙小姐身上？如果真是這樣，那非煙小姐的魂魄去了哪裡？難道，香消玉殞了？！

老虎固執地道，「不，你先答應幫我，我才放開。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個可以幫我的人。」

一陣腳步聲響起，有客上門。

老虎兩眼冒綠光：「你怎麼幫我？」

韋非煙在水墨屏風后發現了一具裹著紅衣的白骨，白骨一見陽光，就化作了飛灰，唯留一襲瀲灧似血的紅衣。

第二天醒來，韋非煙的身體沒有任何異樣，思維也正常。只是，屋中瀰漫著一股奇異的香味，非花香，非葯香，非墨香，是一股說不出來的香味。

元曜擔心彩鳥帶倒了玉器和古玩，拿著雞毛撣子想去攆，被離奴一把攔住，「回來，你打它做什麼？那是給主人送信的。」

離奴話未說完，白姬揉著額頭從裡間走了出來，一臉郁色。朱盤鳥停在她的肩頭，低首以喙梳理著五色華羽。

這一天，天氣炎熱，小書生懶洋洋地學離奴趴櫃檯。

「元公子，你一定要幫我！」老虎撲向元曜。

ｒeａｄ•９９ｃｓｗ•ｃｏｍ離奴撇嘴，恐嚇小書生，「你去了，會被洛陽的妖鬼吃得骨頭都不剩！」

「呃！」對於這對神奇的兄妹，元曜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元曜不敢再想下去。雖然韋家貪圖權勢，踐諾悔婚，但他並不怪他們，對曾經給他告誡的韋非煙，他也沒有惡感，他希望她能夠幸福。

白姬和離奴當天傍晚就離開了，留下小書生看守縹緲閣。

元曜驚魂剛定，又生疑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非煙小姐你怎麼變成了帝乙？」

「不過，你好歹不用飄了，也能夠回韋府了。」小道士拍著帝乙的頭，安慰齜牙裂目的老虎。

韋彥一抖摺扇，有些不滿：「琴瑟和諧，恩愛美滿。現在，長安城裡都傳成了佳話，說武氏夫婦情深到同行同止，形影不離呢。本來，我還準備看非煙那丫頭的笑話，但她現在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路上遇見美男子，都遮了車簾，退避三舍。五月中，二娘生了重病，她回娘家來探望。真是奇怪，她竟變成了一個賢淑雅靜，氣韻高華的貴婦人，我幾乎都快不認識了，實在不像是那個刁蠻古怪的丫頭。」

時間飛逝，春去夏來，轉眼已是仲夏六月。小書生老實本分地在縹緲閣做雜役，忍受著一主一仆的奴役使喚，心中滿腹的委屈也不敢反抗，只能趁著夜深無人之際，在縹緲閣外的柳樹上挖一個洞傾訴。

老虎哭得更傷心了，淚眼婆娑，「我不是變成了帝乙，而是魂魄寄在了它的身上。事情說起來，話就長了。我有點怕黑，元公子你先將燈點上，我們秉燭夜談好了。」

暖春四月，花滿長安城時，韋家小姐出閣，嫁給了驃騎大將軍武恆爻。小書生幽居縹緲閣，並不知道這個消息。

「小生帶你去縹緲閣找白姬，她一定會有辦法。」

黑暗中，有兩隻綠瑩瑩、碧幽幽的東西在發光。

「非煙小姐，你既然能夠說話，又身在韋府，為什麼不向韋世伯，韋夫人說出原委？」

婚後第七天，武恆爻又焚起了香，韋非煙又聞到了那股非花木，非藥石的詭異香味。這一次，她沒有失去知覺，而是離開了身體。彷彿蟬蛻皮，蝶羽化一般，她離開了自己的皮囊，卻沒有死亡。更奇怪的是，沒有她的「武夫人」仍舊好好地生活著，周圍的人都沒有察覺到她已經不見了。

離奴不耐煩，「少啰嗦，爺說你偷懶，你就是偷懶爺說你的詩一股酸九*九*藏*書味，你的詩就是一股酸味！」

「畢大公子，陶五公子都是主人的侄子，主人有九個侄子呢。每隔十年，九位公子會從東海運送各種寶物來縹緲閣。可是，陶五公子一上岸，就愛闖禍。」

月光中，伏在元曜床頭，並用爪子拍元曜的臉的東西現出了身形，竟是一隻吊睛白額的大老虎。老虎體型健碩，雙目如燈，口中噴著腥膻的熱氣，讓人心寒。

元曜還認得它，驚道：「帝乙……啊啊啊……」

婚後的七天，韋非煙半夢半醒，渾渾噩噩，常常無端地失去知覺。失去知覺后的她，有時候身處一片混沌中，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小路上，不知今夕何夕。有時候卻浮在半空中，能夠看見「自己」和武恆爻恩愛和諧，比翼連枝。

有一天，她飄到了江城觀，正好被曾經結伴去洛陽看牡丹的年輕小道士看見。小道士是李淳風的弟子，頗有一些降妖除魔的道行，能夠看見她。聽了韋非煙的遭遇，小道士十分同情，也頗念舊情，決定幫韋非煙尋一個棲靈之所。

元曜的腦海中浮現出白姬給意娘返魂香時的話語，「一柱秘香幽冥去，五方童子引魂歸。既然返魂香是你的願望，那我就將它給你。從你進入那具軀體開始，三枚返魂香，每七日薰一枚，二十一日後，你就能在那具軀體中返魂重生。」

小書生喘不過氣來，只好道：「小生答應幫你就是了。」

韋非煙尚未答話，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從春天到夏天，發生了不少事情。

韋非煙大驚，急忙將這件事情告訴了韋德玄和韋鄭氏。韋氏夫婦都不相信，只當她是出嫁在即，心情緊張，產生了幻覺。

小書生打了一個寒戰。

這一次，換小書生淚流滿面：「非煙小姐，你怎麼不早說……救……救命啊啊啊……」

最初的怪事，發生在韋非煙出閣前的第七天。

小書生和老虎又聊了一些閑話，不知不覺，東方漸白。

因為父親的遭遇，小書生對功名本來也看得頗淡，也就不再想去參加科試了。不過，他還是常常捧著書本看，縹緲閣中有不少珍貴的古卷，他就做了蠹蟲。偶爾，他也會吟兩首或壯志未酬，或傷春悲秋的酸詩，惹來離奴的白眼和嘲笑。

「啊啊——」

「嗷嗚——」老虎吼叫了一聲，韋非煙的聲音漸漸地縹緲模糊，「這次不是我啊！元公子，忘了告訴你，一到白天，我就會睡去，帝乙就會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