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非煙回頭，面色凄然：「元公子，你不是要帶我去縹緲閣嗎？怎麼把我丟在半路不管了？」

元曜怏怏地去集市，經過小巷外的槐樹下時，他看見韋非煙雙手托腮，坐在樹根上發獃。元曜停下了腳步，打招呼：「非煙小姐，你在做什麼？」

當天晚上，武夫人懸樑自盡。

元曜試探著問道：「白姬，你有沒有辦法讓非煙小姐回到自己的身體？」

「武夫人」死後的第三天夜裡，白姬帶著元曜、韋非煙來到武家官邸，為武夫人招魂。元曜這才發現，白姬那天寫的魂兮歸來，竟是咒符。

不，應該說，是棲息著意娘魂魄的韋非煙。

七天後，白姬和離奴總算回來了，令小書生感到詭異的是，他們不是從外面回來，而是從縹緲閣中不存在的三樓下來。

元曜有些好奇，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信，但見上面寫著：「豆蔻娉婷只十三，郎騎竹馬繞玉鞍。七年白骨紅衣淚，返魂可記妾容顏？」

元曜道：「你幫助非煙小姐達成她的願望，不是又多了一因果？」

韋彥很是大度，道：「既然軒之開了口，我豈能不允？你現在就帶帝乙走嗎？」

元曜起身開門，一名清婉的紅衣女子靜靜地站在門外：「元公子。」

「欸？」元曜驚愕回頭，道：「這裡是縹緲閣前，當然是進縹緲閣了。你……你看不見門嗎？」

韋非煙道：「數螞蟻。」

白姬喃喃道：「我不能阻止，因為那是她的願望。」

元曜聞言，提了一盞燈籠，飛快地走到巷口。遠遠地，他果然看見老槐樹下立著一個纖瘦裊娜的倩影，很薄很淡，如同一抹幻覺。

武恆爻失魂落魄地離開縹緲閣，連信都忘了拿走。

「非煙小姐？」

元曜好奇，循著韋非煙的目光轉過了頭，只見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了巷外，一名美麗的貴婦被丫鬟攙扶下車。

武恆爻急忙拆開信，看完之後，失聲痛哭。

武恆爻落下淚來，「她死後，我才發現我不能沒有她。」

三天後，武恆爻果然來到了縹緲閣，白姬接待了他。

白姬淡淡問道：「生時已兩看相厭，死後為什麼卻想返魂相見？」

「好。」元曜答應。

元曜有些生氣，道：「能做到，卻又袖手旁觀，難道你沒有惻隱之心嗎？非煙小姐實在太可憐了。」

白姬抬起頭，望向元曜，黑眸深暗如沉夜：「求死。」

白姬笑了，「惻隱之心？軒之，我連心都沒有，怎麼會有那種東西？」

元曜心中湧起了一陣悲傷：「武恆爻和意娘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少年時，應該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光吧。」

離奴兇巴巴地道：「書九*九*藏*書獃子，主人不在，你又偷懶了吧？」

元曜嚇了一跳，道：「她為什麼要求死？她好不容易達成夙願，返魂重生，與武恆爻長相廝守，為什麼要求死？」

元曜望著白姬，「至今為止，你集齊了多少因果？」

白姬沒有解元曜的疑惑，反而說起了別的：「軒之，你知道武恆爻為什麼在眾多的新娘候選人中選擇了非煙小姐嗎？」

白姬淡淡一笑，道：「不必了。從帝乙進入縹緲閣時起，非煙小姐已經不在它身上了。」

白姬笑了，道：「簡單來說吧，返生后的意娘覺得武恆爻不再愛她了，她也不再愛武恆爻了。」

也許是因為從小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奇異生靈，也許是因為大腦天生少了一根筋，元曜不害怕白姬和離奴，也漸漸不再害怕詭秘的縹緲閣以及子夜上門的各種客人。他甚至覺得與白姬和離奴待在縹緲閣，比起待在人情炎涼，爾虞我詐的浮世，更讓他覺得純凈、溫暖與真切。

元曜苦笑：「是啊，沒辦法，離奴老弟總是這樣。」

韋非煙，不，姑且叫她意娘，遠遠地看見元曜，裊裊地走了過來：「元公子，好久不見了。你怎麼一個人站在巷口吹風？」

「哪兒有門？這裏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面牆壁啊！」

「很遺憾，這一次，她對人世再無慾念，魂魄已歸地府，進入六道輪迴，返魂香已經沒有用了。」

如果之前，元曜對武恆爻和意娘凄美的愛情尚有一絲同情和感動的話，此刻也只對他們的自私感到不滿。為了自己的幸福，就可以剝奪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的幸福嗎？非煙小姐何其無辜！

小書生雙腿發軟：「你、你殺了她？」

元曜從集市回到縹緲閣時，意娘已經離開了。

元曜走近一看，紙上寫著：「魂兮歸來。」

元曜回頭，撇嘴道：「為什麼又要小生去市集，離奴老弟你不是也閑著嗎？」

一陣夜風吹來，元曜打了一個寒戰。他垂下頭，望著手中的信，心中無端地湧起一陣悲傷。

沒有心？！元曜吃驚。

裡間中，金菊屏風后，白姬與武恆爻對坐在青玉案旁，元曜侍立在一邊。

白姬點頭，道：「沒錯。我曾經對你說過，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走進縹緲閣，有一些人，命數特異，即使有迫切的慾望，也永遠無法走進縹緲閣。非煙小姐就是這樣的命數，而她的哥哥韋彥公子，則擁有與她截然相反的命數，即使沒有迫切的慾望，也能夠走進縹緲閣。意娘借返魂香返生，並不是任何人的身體都可以，必鬚生辰八字特異的人才可以。也是機緣巧合，九_九_藏_書她找到了非煙小姐。」

小書生一頭霧水，「小生聽不懂……」

元曜一驚，古卷從手中滑落在地。

「吾妻意娘。」

「小生現在就帶你去縹緲閣。」元曜拉住韋非煙，匆匆走向縹緲閣。

白姬靜靜地聽著，不時喝一口離奴沏來的香茶。

「反倒是坎坷，能讓愛欲長久么？」小書生搖頭，他不懂愛欲。

白姬低下頭，繼續寫著魂兮歸來，「長相廝守，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罷了。人心太過幽微曲折，會隨著時間和境遇的推移而改變。而愛欲，也很微妙，會讓人心變得更加複雜離奇。」

白姬收起了硃砂筆，道：「平淡和時間，會消磨愛欲。」

元曜頹然。

意娘沒有回答元曜，逕自走向了深巷。一陣秋風，捲來了她的細語呢喃，讓小書生心驚：「也許，當時沒有得到返魂香，妾身永墮虛無，反而更好。」

白姬微睨著黑眸，望著青玉案對面的虛空。

意娘微笑點頭，從袖中拿出一紙書信，遞給元曜：「如果武郎再來縹緲閣，請將此信交給他。」

裡間，金菊屏風后，白姬坐在青玉案邊，她的面前攤開了一疊裁好的紙，手持蘸滿硃砂的筆，在紙上寫著什麼。

元曜暗暗翻了一個白眼，轉身彈灰。

「不！不！」小書生急忙搖著纏滿繃帶的手，「黃昏時分，小生再帶它走。」

元曜奇怪：「欸？」

武恆爻茫然：「不知道。」

從春天到秋天，白姬又得到了不少因果。元曜作為旁觀者，也知道了白姬和離奴非人，甚至知道了離奴其實就是曾經被他丟出縹緲閣的黑貓。

「為什麼？」

「為誰返魂？」

「不過，集齊與恆河沙數相等的『因果』之後，我就有心了，也可以成佛了。這是西方極樂天中的那個人許給我的諾言。」白姬緩緩道，聲音縹緲。

元曜想起，曾經他與韋非煙在牡丹亭夜會時，意娘就跟在她身邊。現在回想起來，他終於明白當時意娘為什麼跟著非煙小姐。——從一開始，她就選中了她，準備以返魂香為媒介，徹底佔據她的身體。

元曜道：「她要尋死，你為什麼不阻止她？」

元曜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拉著韋非煙，他們來到了縹緲閣前。

「我在等因果。返魂香是『因』，我在等『果』，『因果』就是我想要的東西。」

元曜不寒而慄。

白姬點燃一柱冥香，將咒符貼在武夫人的額頭，口中念念有詞。韋非煙的魂魄漸漸變得透明，彷彿被風吹散的朝霧，消失無痕。

「武將軍想求什麼？」

白姬淡淡道：「三千。」

當時，元曜正點著蠟燭，在二樓的ｈttｐs://rｅａｄ.９９csｗ•ｃｏｍ倉庫中翻找古捲來消磨漫漫夏夜。通往三樓的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元曜猛然回頭，只見白姬和離奴正從樓梯上下來。

白姬、元曜、離奴離開了倉庫。黑暗中，只剩下通往不存在的三樓的階梯，發出幽幽的詭秘的光澤。

白姬靜靜地站著，沒有說話。

離奴倚著櫃檯，悠閑地吃著碟子里的魚乾，「誰說爺閑著？爺忙著呢，還有三碟魚乾要吃。少啰嗦，爺讓你去，你就去，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懶！」

意娘盈盈拜了三拜，轉身消失在了黑暗的陋巷中。

小書生忘情之下，即將踏上樓梯，白姬不動聲色地拉著他走開，笑道：「軒之，看你的樣子，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先下去再說吧。」

白姬淡淡地道：「她無法踏進縹緲閣，對我來說，她沒有『因』，更無『果』。」

子夜時分，縹緲閣外有人敲門：「篤篤篤——」

白姬抬頭，望向元曜：「有，但我不會那麼做。」

「不知道，究竟是誰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懶！」當然，這句話只是腹誹，小書生絕對不敢說出來。

白姬給了元曜一根頭髮，讓他轉交給韋非煙，讓她系在手腕上。元曜不明白原因，白姬也不解釋。後來，元曜才從離奴口中得知原因，「那樣，她身上就有主人的味道了，也就不會被以鬼魂煉丹藥的邪門道士，或是別的法力高深的非人給害了。」

夜色中，古舊的閣樓顯得有些詭秘，左右門柱上的楹聯發出月光一樣的幻色：「紅塵有相，紙醉金迷百色燼。浮世無常，愛怨嗔痴萬劫空。」

白姬不肯破壞返魂香的因果，所以韋非煙一直幽靈狀徘徊，在東、西市看碧眼高鼻的胡人美男，在長安城各處尋覓絕色男子。飄累了，她就棲身在縹緲閣巷外的槐樹上，倒也自得其樂，甚是逍遙。

「主人可是長安城中活得最久，道行最深的非人爺是第二。」離奴拍完主人的馬屁后，又沒節操地自吹自擂。

雖然，白姬說韋非煙進不了縹緲閣，但他不相信，縹緲閣明明就在那裡，怎麼會進不去？只要韋非煙走進了縹緲閣，有了「因」，白姬就一定會實現她的願望，讓她回到自己的身體。

元曜站了一會兒，看膩了白姬練字，終於開口問出了自己想知道的問題：「白姬，意娘為什麼來縹緲閣？」

元曜十分奇怪，也很擔心，只盼白姬早點回來。

白姬一直在等待返魂香的因果，元曜也在等待。如今，終於到了收穫「果」的時候了。

「好，可是，進去哪裡？」韋非煙猶疑地道。

果然，不到恆河沙數的千億分之一。

小書生一九_九_藏_書激動，疾步迎上前去，「白姬，離奴老弟，你們終於回來了！」

白姬笑了，道：「怎麼會？我只是應她所求，答應在她死後，將她的身體還給韋非煙。」

意娘的臉色十分憔悴，眼中沉澱著深切的悲傷：「妾身來找白姬。」

白姬沒有回答，她疊好寫著魂兮歸來的黃紙，仿若自語地道：「她來求死，我答應了她。」

元曜接過信，道：「好。」

七月流火，天氣轉涼。八月白露，九月霜降。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已經到了鴻雁南飛的十月。沒有鴻鵠之志的小書生繼續待在縹緲閣里混日子，看白姬以「因」換「果」。

「她求什麼？」

小書生不懂：「他們明明那麼相愛，連生死都無法將他們分開。如今得償夙願，為什麼反而兩相厭了？」

傍晚，元曜帶著帝乙回到縹緲閣，將它安置在後院的鐵籠里。

恆河沙數的『因果』是多少？十億？百億？千億？那麼多的因果，得用多漫長的歲月，多久遠的時間才能夠集齊？不，那根本不可能集齊。許她這個諾言的人，根本就是在捉弄她吧？

元曜突然對武恆爻和意娘的做法有些生氣，他們自己算是鶼鰈雙飛了，但非煙小姐的一縷芳魂卻孤苦伶仃地飄蕩在世間，既不是人，也到不了黃泉。這，未免太自私了。

元曜問白姬道：「非煙小姐的魂魄進不了縹緲閣，那會在哪裡？」

「把身體還給韋非煙，是她的願望，最後的願望。」

「白姬，你去看看非煙小姐，不知道為什麼，一進縹緲閣之後，她就不再開口說話了。」

武夫人緩緩睜開了眼睛，道：「啊啊，似乎做了好長的一個夢。」

果然，有些人，永遠也走不進縹緲閣。

「意娘魂在何方？」

元曜笑道：「武夫人好。小生正要去集市。武夫人怎麼會來這裏？」

元曜從聲音中聽出是意娘，大吃一驚：「武夫人？！」

白姬行事素來詭秘，元曜也不敢多問。

裡間中，元曜述說了韋非煙的遭遇。

元曜見狀，從袖中拿出意娘留下的信，遞給武恆爻，道：「武夫人說，你如果再來縹緲閣，就將這封信交給你。」

白姬和離奴尚未回來，元曜只好耐心地等待。不知道為什麼，帝乙來到縹緲閣之後，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韋非煙再也沒有出現過。

韋非煙就坐在槐樹下，怔怔地望著意娘，但是意娘看不見她。

韋非煙望著元曜的身後，表情瞬間變得僵硬，嘴唇微微地抽搐著。

她得償夙願，返魂重生，與武恆爻雙宿雙飛，難道還有什麼不滿么？元曜好奇地問道：「夫人有何求？」

縹緲閣的一扇大門半開著，保持著九-九-藏-書元曜走出時的樣子。

那名貴婦正是韋非煙。

白姬沒有抬頭：「來縹緲閣的人，自然是有所求。」

元曜想了想，突然靈光一動，記起第一次來縹緲閣時，偷聽到的武恆爻和白姬對話的隻言片語：「莫非，是生辰八字？」

韋非煙嘆道：「元公子你太善良了……咦？」

白姬道：「巷口有一棵老槐樹，她或許在那裡吧。槐樹，是鬼棲之木。」

武夫人韋非煙返魂復活的消息，在長安城中不脛而走，成為坊間奇談。不久，武恆爻拋下嬌妻和萬貫家業，出家為僧，雲遊四方的消息，又在長安城中一石激起千層浪。但是，帝京之中，各色人物雲集，每天都有新鮮、離奇、詭異的事情發生。不多久，武氏夫婦的事情就已經成為了舊聞，無人再憶起。

燈火之下，白姬似笑非笑的臉顯得有些陰森，彷彿是一具沒有生命的，永遠保持一個表情的人偶。

第二天，元曜向韋彥編了一個理由，借帝乙幾日，「也許是白姬、離奴不在，縹緲閣中的動物十分躁動，帝乙是百獸之王，小生想借它幾天，帶回去鎮宅。不知丹陽能否答應？」

武恆爻俊目通紅，面色憔悴：「返魂香。」

「無聊，數螞蟻消磨時間。」韋非煙瞥了一眼元曜手裡的菜籃，笑了：「元公子，你又被離奴使喚了啊？」

小書生奇怪：「你數螞蟻做什麼？」

一個時辰前，意娘坐在那裡以袖拭淚，喃喃訴說衷情：「曾經，武郎不顧世人的指點諷笑，與已經成為非人的妾身在一起。儘管，在別人眼中，他是在和虛空說話，如同瘋人。可是，我們卻很愉快，心心相印。如今，能夠長相廝守了，他卻常常顯得心不在焉。而妾身自己也覺得同樣是彈琵琶跳舞，吟詩賞花，這些曾經覺得特別美好的事情，如今卻平淡乏味了。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而且，有時候，他竟會在夢裡叫妾身『非煙』。妾身是意娘啊！非煙小姐的身體比妾身年輕貌美，也許武郎早就忘記意娘長著什麼模樣，早就忘了妾身曾經的容顏了。妾身也覺得武郎不是曾經的那個武郎，再也找不回曾經的感覺了。如今，妾身與武郎已是相看兩相厭，都不知道該怎麼相處下去。也許，當時沒有得到返魂香，妾身永墮虛無，反而更好。至少，武郎會永遠記得妾身，妾身也不會厭棄武郎。」

「欸？」

「非煙小姐，隨小生進去吧。」

白姬的臉上，帶著雲淡風輕的笑意。

武恆爻如遭電殛，怔怔地說不出一句話。

「喂！書獃子，快去市集買魚去，不要一天到晚就知道偷懶！」離奴的吆喝，打斷了元曜美好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