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道：「好。」

元曜不好拂了余潤芝的盛情，只好坐下了。

元曜睡在客房中，耳邊傳來蟲鳴聲，風聲，遠處有誰在吟詩：

元曜一愣，這位客人可真早，他的服飾有些奇特，好像不是大唐人。

余潤芝放下金條，笑了：「沒有關係，金子先留下吧。等你能夠找開了，替在下送來就行了。」

客人們也紛紛挽留元曜，非常熱情。

白姬道：「人有旦夕禍福，事情發生了，也沒辦法了。」

韋彥拍著元曜的肩膀，笑道：「軒之，我掛得不錯吧？」

余潤芝謙虛地道：「在平城京時，在下洋洋自得，以為自己是丹青妙手，天下無人能及。來到長安之後，在下才明白自己是井底之蛙，貽笑大方。大唐的畫師才是真正的丹青妙手，他們的著色方法，點染技巧在下聞所未聞，嘆為觀止。這些年來，在下如饑似渴地學習，每日不間斷地練習，也曾花了十幾年的時間走遍大江南北，觀摩大唐的錦繡河山，拜訪各地的名師。如今，這畫技才稍微能夠見人。」

韋彥很麻利地掛好冥燈，左右對稱，非常完美。

元曜向她說了余潤芝來買紙筆的事情，呈上了金條。

韋彥和元曜走進縹緲閣，白姬正在整理貨架。

元曜道：「仲華是武將，丹陽你揍不了他。」

韋彥站在縹緲閣外，道：「我來散散心。還是歪了，再往右一點兒。」

「三月清明，亡靈夜行，冥燈可以為迷途的亡靈照路。」

元曜冷汗。他一直不敢恭維韋彥喜好詭異事物的惡趣味。

清晨的陽光下，一名穿著火月藍狩衣，頭戴立烏帽子的男人站在柳樹旁，正抬頭望著縹緲閣外掛的冥燈。他大約二十四、五的年紀，朗如玉山，清如秋水，渾身散發著一股溫文爾雅的氣度。

元曜出了長安，來到慈恩寺附近時，剛過正午。慈恩寺位於長安南郊，四周青山綠水。元曜轉過一條山路，看見了一座規模很大的莊院，正是「當歸山莊」。

元曜卻不過眾人的盛情，就答應了。

韋彥不以為意，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閑來無事，也常常在燃犀樓掛冥燈玩兒。」

元曜剛把右邊的冥燈弄上去，身後有人道：「掛歪了。往右邊移一點兒。」

離奴從裡間走出來，睡ｒeａd.99ｃｓｗ.coｍ眼惺忪，「書獃子，大清早的，你在和誰說話？」

男子似乎看穿了元曜的心思，微微一笑，解釋道：「在下是扶桑人，來貴國長安很多年了，雖然語言無礙，生活也習慣了，但還是認不得太複雜的文字。讓老弟見笑了。」

韋彥把那塊船板的殘骸丟在了縹緲閣，白姬和離奴讓元曜扔了。元曜想了想，還是沒有扔，他偷偷地把它放在了縹緲閣外的柳樹的樹洞里。——他辛辛苦苦攢下的三吊錢，胤送給他的夜明珠，也都藏在這裏。

縹緲閣中，元曜正在擦一隻彩釉花瓶，白姬提了兩盞冥紙燈走出來，道：「軒之，時節近清明了，去把這冥燈掛在門口。」

男子從冥燈上收回了目光，道：「縹緲閣？這裡是縹緲閣？」

裴先是韋彥的表哥，現任左金吾衛大將軍，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但是非常合不來，是冤家對頭。裴先不喜歡韋彥，卻很喜歡元曜，和元曜交好。

「是啊，這裡是縹緲閣。」元曜有些奇怪，冥燈旁邊的牌匾上不是寫著「縹緲閣」三個大字嗎？難道，他竟不識字？

余潤芝選好了兩張三尺的羅紋單宣、三隻質地不同的翡翠毛筆，他從身上摸出了一根金條，遞給元曜。

白姬道：「下次，借軒之閑聊，也要收銀子。」

元曜隨小僮走進正廳時，才發現此處正在開一場宴會。余潤芝和幾十名男女正在大廳中宴飲。在座的男子、女子的服飾打扮，形容舉止都是異族風情，男子帶著立烏帽子，穿著條紋狩衣，手拿蝙蝠扇。女子穿著花紋華麗的十二層單衣，青絲烏黑油亮，如一匹光滑的緞子。她們的臉白皙如凝脂，嘴唇嫣紅如櫻桃，但是朝元曜一笑時，露出的牙齒卻染成了黑色。

山莊中的布局格調、裝飾陳設不像是大唐風格，院落、房間、走廊、移門、屏風、木案、茶具等等，看上去極具異域風情。

元曜遞上一個包袱，笑道：「小生是來為余兄送回早上多餘的銀子。這……這扶桑雅風小生也不太懂……」

韋彥道：「雖然，我也為他們感到難過，但我更為我三個月的俸祿隨水東流而感到難過。」

韋彥嘆了一口氣，道：「今天純粹來散心，不買寶物。我被罰了三個https://read.99csw.com月的俸祿，父親也在生我的氣，最近沒銀子花了。」

「常憶故園春來早，十年霜鬢歸期遲。」

歡宴晚上才散去。

元曜笑道：「原來是東來的貴客。不知道兄台怎麼稱呼？」

余潤芝接過包袱，隨手丟在一邊，拉了元曜坐下，笑道：「不懂沒有關係，一起喝一杯，樂一樂吧。」

不過，元曜是客，也不好多問，回去繼續睡覺了。

元曜在縹緲閣的左邊掛好一盞，又去右邊掛。

「才剛辰時，這扶桑人起得可真早。咦，這兒怎麼會有一根金條？」

元曜告辭離開了。

元曜又往右邊移了一點兒，韋彥還是覺得歪了。元曜只好又移了一點兒，韋彥還是不滿意。最後，韋彥不耐煩了，搶了元曜的竹篙，自己去掛了。

大家都歇在了當歸山莊。

離奴道：「書獃子偷懶不幹活，爺也很鬱悶。」

余潤芝道：「在下不住四方館，現在暫住在慈恩寺附近的『當歸山莊』。」

韋彥嘆了一口氣，道：「三個月前，從扶桑來的使者東渡回國，太後派我負責他們歸國的一切事宜，例如準備大唐給天武天皇的各種賞賜和饋贈，以及清點使者們要從長安帶回去的古書、法典、經、文、器物之類的東西。我自認為做得沒有缺失。誰知，他們運氣不好，在海上遇見了風暴，船毀人亡，無一倖存。兩天前，他們的噩耗傳來長安，報喪的使者帶回幾塊船板的殘骸，太后非常悲痛，心情不好。裴先那個傢伙趁機上奏，說遣唐使船遇難，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太后就罰了我三個月的俸祿。裴先那傢伙太可惡了，我一定要揍他一頓出氣！」

余潤芝站起身來，笑著對元曜道：「軒之，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開歌會，你也來飲一杯？」

元曜換下了乾淨的鞋子之後，才被小僮帶進當歸山莊。

離奴沏來了茶，韋彥坐著和元曜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下午，心情很好地回去了。

韋彥道：「是啊，很不幸。這次回九_九_藏_書去的是來大唐學習佛法的留學僧，和來學習法律條文、四書五經的留學生，他們都在長安呆了許多年了。在大唐呆了最久的一名老畫師，還是太宗在位時期來的，已經五十多年了。我記得，當時整裝待發時，他們都非常高興，還激動得哭了，尤其是那位白髮蒼蒼的老畫師，他哭得最厲害。」

余潤芝向元曜介紹了在座的客人，都是從扶桑來大唐的遣唐使。他們中有官吏、有僧人、有陰陽師、有文士、有樂師、有匠人。他們都會漢語，也都很親切，宴會的氣氛快樂而融洽。元曜和一名漢名叫作「呂逸仕」的文人討論三墳五典，四書五經，他廣博的學識讓元曜十分佩服。

當歸山莊外面，站著兩名穿著白色單衣的小僮。

余潤芝說清了具體地址，就離開了。

元曜對著樹洞傾訴了最近的煩惱之後，祈禱了一句「希望白姬和離奴老弟永遠不要發現這個樹洞」，就去睡了。

白姬看見韋彥，笑了，「今天，韋公子想買一些什麼寶物？」

「哪裡，哪裡。」元曜一想到太平公主老是「妖緣」「妖緣」地叫他，就很想改名字。「余兄先進來吧，想買些什麼，小生替你找。」

元曜一頭冷汗，道：「縹緲閣又不是墳墓，在門口掛冥燈做什麼？」

韋彥恨然道：「反正，我不會放過他！」

元曜接過木板，仔細看去。木板是杉木，約有手掌大小，枯朽泛黃，還有些煙熏的污漬。總體來說，非常普通，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元曜看不出韋彥為什麼會因為這塊木板而被罰三個月俸祿。

白姬道：「新茶沒有，陳茶倒有一些。離奴，給韋公子沏一壺茶來。」

元曜道：「你們太沒有同情心了吧？丹陽剛沒了三個月的俸祿，心情很鬱悶呀。」

元曜道：「一位扶桑來的畫師。他來買宣紙和毛筆。」

元曜走出去，對男子笑道：「這位兄台真早，可是來縹緲閣買東西的？」

元曜也哭了，眼淚汪汪，「獨自漂泊在異國他鄉，說不想家，不思念親人，那是不可能的。如今，能夠回去了，卻偏偏橫死在海上，他們太可憐了。」

元曜關切地問道：「丹陽，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你要被罰俸祿？」

元曜說明白來意，一名小僮進去通ｈｔｔpｓ://ｒead•99ｃsｗ•cｏｍ報。

元曜道：「余兄的畫技肯定非常棒。」

元曜安慰韋彥，道：「對丹陽來說，這三個月的俸祿是罰得有些冤枉，但是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你就放寬一點兒心吧。今天天氣不錯，小生陪你出去散散心？」

韋彥道：「借軒之一天，得十兩銀子。我最近手頭不寬裕，還是就在縹緲閣和軒之喝茶聊天吧。白姬，有新茶沒有？沏一杯好茶來。」

小僮帶元曜走在迴廊中，不遠處的正廳內隱約傳來音樂聲。元曜側耳一聽，不像是大唐的宮商角徵羽，而是一種悠緩而簡單的曲調。有男子在用異族語言和著曲子唱歌，歌聲中帶著一種淡淡的憂傷。

「照亮路途，可以讓亡靈回到該回的地方去，不再留在人世間徘徊。」

韋彥從衣袖中摸出一塊粗糙的木板，道：「就是因為它。」

元曜回頭，看清來人，笑道：「丹陽，你怎麼來了？」

白姬隨手把金條丟進櫃檯后的罐子里，進去取了銀子給元曜，讓他送去給余潤芝。

三月清明，草長鶯飛。

元曜道：「當然可以，舉足之勞而已。余兄要多少？什麼時候要？」

白姬昨晚夜行，還沒回來。櫃檯后就只剩兩、三吊錢，根本沒那麼多銀子找給余潤芝。

韋彥點頭，道：「確切來說，是船板的殘骸。」

約莫三更天時，元曜醒了一次，去上茅房。回來的路上，他遠遠地看見余潤芝從外面回來，心中有些奇怪，大晚上的，他出門去做什麼？

余潤芝走進縹緲閣，四下一望，走到了放毛筆、宣紙的貨架前。他笑道：「在扶桑時，在下是天武天皇陛下的御用畫師，為尊貴的陛下作畫。天皇陛下很欣賞在下的畫，他知道在下想提升自己的畫技，就遣在下來大唐增長見識，學習更高超的畫技。」

「哦，這樣啊。看來，掛冥燈也是做好事呢。小生這就去掛。」元曜笑著接過冥燈，拿了一根竹篙，出去掛冥燈。

男子笑道：「在下的漢名叫『余潤芝』，老弟怎麼稱呼？」

扶桑民歌再次響起，這一次換做了快樂的曲調，眾人一邊大笑，一邊飲酒。

第二天早上，元曜起床，梳洗完畢，打開了縹緲閣的大門。

元曜道：「也好。等白姬回來了，小生就把多出的銀子送到四方館去給余兄。」九*九*藏*書

元曜道：「客人留下的。晚些時候，小生還得把多出的錢給他送去。」

元曜笑道：「原來是余兄。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余兄叫小生軒之就行了。」

離奴不滿地道：「書獃子，你又偷懶了一下午。」

白姬拿著金條看了看，笑了，「很有趣的金條。」

離奴撇嘴，道：「扶桑人還真闊綽，買個紙筆也用金條。」

元曜拿著銀子出發了。

元曜道：「丹陽掛得很好。不過，你不奇怪為什麼掛的是冥燈么？」

元曜奇道：「這船板的殘骸和丹陽你的俸祿有什麼關係？」

元曜摸頭，犯難了，「這兩張上等宣紙加三支翡翠毛筆，也不過二兩銀子，余兄給一根金條，怕是找不開。」

元曜覺得余潤芝的話似乎有哪裡不對勁，但也沒有細想。他笑道：「余兄太謙虛了。」

余潤芝笑道：「貴店中有多少，就送多少吧。在下不急，軒之什麼時候有空，就什麼時候送來吧。」

余潤芝笑道，「元曜，軒之，真是好名字。」

快樂的時光總是飛逝如水，不知不覺已經快申時了。元曜想告辭回去，余潤芝挽留道：「現在，軒之即使離開，也趕不及在宵禁之前回縹緲閣了。不如，今夜就留在這裏吧？在下派小僮騎馬去縹緲閣替你說一聲。」

白姬道：「賺不到銀子，我也很鬱悶。」

第二天，余潤芝招待元曜吃過早飯，送他離去。余潤芝道：「貴店賣的宣紙非常好用，在下還想買幾張。不過，在下最近不便進城，可否勞軒之送來？」

不一會兒，小僮出來道：「主人請元公子進去。」

白姬湊過來，翕動鼻翼，道：「有海水的味道。這是船板？」

白姬嘆道：「真是不幸。這些扶桑人終於可以回家鄉了，卻偏偏死在了回家鄉的路上。」

元曜道：「金條有什麼有趣的？趕緊把多出的銀子找給余兄才是正經。」

「為什麼要為亡靈照路？」

白姬趕在吃早飯的時候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