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一邊抹淚，一邊解釋道：「我們兄弟十人中，母親最疼愛九弟。自從九弟被河水沖走之後，她老人家就茶飯不思，整日垂淚。仔細一看，元公子你和九弟長得頗像，母親年邁，有時候會犯點兒糊塗，她肯定是把你當成九弟了。」

元曜走進馬府，心中吃驚。

盛唐，長安。

月光下，妖獸四足生風，輕靈地躍走在鱗次櫛比的屋舍上。元曜坐在白姬身後，驚奇地望著身邊的景物飛速後退，耳邊呼嘯生風。

白姬笑道：「到了，就是這裏了。」

馬老太君笑道：「白姬的恩情，老身無以為報，今夜是在這宅院中的最後一夜，又恰逢您前來，不如開一場夜宴招待您吧。」

白姬騎坐在貓妖背上，月白色的披帛在夜風中翻飛，有如仙人。

「小生只是把擦地時弄濕的鞋子晾在樹下，哪裡知道離奴老弟你把魚乾藏在樹洞里？」

貓妖穩穩地落在地上，巍峨的城牆已經在白姬、元曜身後。

「是啊。不過，主要還是這裏的風水不錯，老身捨不得搬走。」

黑貓化作黑衣少年，他走到朱門前，叩了叩門環。

眾人正在鬧著，有僕人進來稟報，「老太君，花廳中已經準備好夜宴了。」

不一會兒，馬老太君悠悠醒來，向元曜招手，淚眼迷濛：「九兒，你終於回來了！快過來，讓為娘仔細看看你……」

元曜急忙跳了上去。

馬老太君聞言，對白姬道：「那就去花廳？」

貓妖炸毛，把元曜摔下地，朝他噴火：「臭書獃子，不要得寸進尺，爺是你的坐騎么？！」

「新房子完工了嗎？」白姬問道。

元曜被馬老太君揉得奄奄一息，無力地沖白姬道：「救……救命……」

離奴彬彬有禮地道：「請向馬老太君傳達，我家主人按照約定來收回這座宅院。」

「老太君不必客氣。」白姬笑道。

夜色中，九尾貓妖口中噴著青色的火焰，碧色的眼睛灼灼逼人。

元曜聞言，來到馬老太君身前，作了一揖：「小生元曜，字軒之，見過老太君。」

白姬掩唇笑了，「我來探望太君，她老人家近來身體可好？」

「離奴不是也沒穿鞋子么，它跑得很歡快呀。」

八名身強力健的男僕走到羅漢床邊，彎下腰身，連床帶人，抬著馬老太君和元曜走向花廳。

白姬、離奴、馬氏五兄弟跟在後面。

「租給一戶人家住的房子。去年秋末時，因為山ｒｅａd•99csｗ.ｃoｍ洪來襲，那戶人家的房子毀了，來縹緲閣向我借一座房子暫住。當時說好，今年夏至還給我。」白姬笑道，「走吧，軒之，我們收房子去。」

馬府非常大，藉著月光望去，崇樓疊閣，馭雲排岳，若非人間帝王宮廷，便是天上琅嬛仙府。

白姬笑了：「太君您客氣了。」

「啊，這樣啊。」白姬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詭笑，道：「軒之，光著腳走路會不會很痛？」

白姬笑道：「這是縹緲閣新來的雜役。軒之，還不快過來見過馬老太君。」

微風吹過，鈴蟲微鳴。

「啊！」馬府下人似乎吃了一驚，急忙道：「您稍等，我這就進去稟報老太君。」

馬大帶領白姬、元曜、離奴來到一間富麗堂皇的大廳。

就在元曜窒息到快要暈過去的瞬間，馬老太君鬆開了他，伸手捧著他的臉，淚眼迷濛：「九兒，你瘦了，瞧這一把骨頭，都不像以前白白胖胖的九兒了。你一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我苦命的九兒啊……」

馬老太君對馬大道：「吩咐下去，在花廳設宴，招待客人。」

馬大用哀求的眼神望著元曜，懇求道：「元公子你就行行善，裝作是九弟，寬慰一下母親她老人家吧。」

「哼！」黑衣少年冷哼了一聲，快步跟上白姬，不再理會小書生。

元曜心中奇怪。剛才來的時候，是在樹林里看見了一棵老槐樹，可是哪裡有房子？！

馬老太君捨不得放開元曜，把他拉到自己的身邊坐下，「九兒陪著為娘。」

金光門的城牆近在眼前，當貓妖最後一個躍起，幾乎與夜空中的明月齊高時，他們飛出了高聳的城牆。在那一瞬間，元曜彷彿看見了月中的廣寒宮。

夏夜，風輕。

元曜藉著燈籠的光望去，只見門匾上寫著幾個遒勁的大字，但是已經十分模糊，無法辨認了。

「今夜，是夏至。」元曜自言自語地道。

「母親她身體康健，煩勞牽念。母親正在大廳等您，請進，請進。」馬大請白姬，元曜，離奴三人進府。

說話間，白姬和元曜走進了一片樹林中。

「什麼房子？」元曜疑惑。

「小生覺得，人和非人還是有著微妙的區別。」

白姬、元曜、離奴三人在門外等候，不一會兒，裏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白姬摸了摸下巴，撫掌道：「啊，我記錯路了，應該是在相反的另一邊。軒之，看來我們九_九_藏_書得倒回去了。」

一路行去，更讓元曜吃驚的是，馬府中到處都是人。假山邊，亭台中，閣樓上，水榭旁，無不站滿了人。這些人全都穿著一模一樣的褐色短打，正在忙忙碌碌地搬運東西。元曜留神地去看他們搬運的是什麼，但看不真切，他感覺似乎是吃的東西，卻無法辨認出來。

「是。母親。」馬大領命而去。

元曜素來心善耳軟，從來不會拒絕別人。況且，眼前這個喪子的慈祥老婦讓他想起了自己過世的母親，也就向馬老太君走了過去。

離奴化為人形——一個眉清目秀，瞳孔很細的黑衣少年。他瞪著元曜，罵道：「誰叫你把那麼臭的臟鞋子放在爺的魚乾旁邊？！」

「我突然想起，似乎該去城外收回一座房子了。」白姬站起身，拖曳在草地上的月白色披帛如水一般流動。

白姬臉色微變，似乎想推辭：「這……不必……」

朦朧的月光下，一座華美的宅院出現在兩人眼前。宅院朱門緊閉，石獸低伏，門前掛著兩個大紅燈籠。

「什麼微妙的區別？」

「太君，您不要傷心了！」

馬老太君忽地拉住元曜的手，望著他，滾下淚來：「這後生長得真像老身的九兒。我那苦命的九兒啊，自從在河邊被大水沖走，就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白姬轉身，輕盈地往來時的路上飄去。黑衣少年又變成了一隻小黑貓，歡快地在田野里跑著。

白姬以袖掩唇。

「比如，穿不|穿鞋子的區別。」

「嗯，那我明早就將這座宅院帶回縹緲閣去。」白姬隨口應了一聲。

元曜奇怪。看白姬的神色，明顯不想參加這場夜宴，但是一聽說鏡花蜜，就改口了。鏡花蜜是什麼東西？能讓這條奸詐腹黑的白龍動心？

元曜嚇了一跳，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生腳疼得笑不出來啊！」

馬大擦乾了老淚，道：「我們也是這麼想的，如果不這麼想，還真是悲傷得活不下去呢。」

「夜晚在田野里散步真是非常愜意呢。」一陣夜風吹來，白姬的雪袖輕輕舒捲，鬢髮微揚。她回頭望了元曜一眼，笑眯眯地道：「軒之，你覺得呢？」

不|穿鞋子，仔細路上的碎石子割壞了腳！簡單的一句關切話語，讓元曜心中一酸一暖，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有鏡花蜜喲！」馬老太君笑眯眯地望著白姬。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read.99csw.com白姬笑著改口。

元曜恍然。原來，這些人忙忙碌碌，竟是在搬家。可是，白姬未免也太急了吧，讓人家多住兩日又有什麼關係，非得大晚上來把人家趕走？等等，將這座宅院帶回縹緲閣？這偌大一所宅院，怎麼能帶回縹緲閣？

元曜光著腳不肯下地，央求離奴，「小生沒有穿鞋，煩請離奴老弟再馱小生一程。」

年齡最大的男子約莫五十歲，白面微須，他向白姬拱手道：「不知白姬大人您來了，馬大有失迎迓，還請恕罪。」

白姬逕自走上了荒草中的小徑。

馬大嘆了一口氣，老淚縱橫：「初夏時，為了新房子能夠早日完工，老六、老七、老八、老九、老十冒著雨去河邊搬運泥沙，不提防河中漲水，他們都被水沖走了，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嗚嗚……」

元曜望著離奴龐大的身形和口中噴出的青色火焰，有些恐懼：「這，這，離奴老弟……」

馬老太君對白姬道：「去年秋天，家族罹災，多虧白姬借了這座宅院，老身和孩兒們才能有一瓦棲身，實在是感激不盡。」

馬老太君一把摟過元曜，將他抱在懷裡，一邊哭泣，一邊「九兒九兒，我苦命的九兒……」地叫喚。

白姬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既然沒有找到屍體，他們說不定還在某處活著呢。」

白姬小聲道：「老太君既然誤認為你是九兒，你就裝成九兒，寬寬她老人家的心吧。治癒人心，也是一種積福的功德。」

「這家人姓馬。」白姬含糊地道。

馬大上前，跪下行禮：「母親大人，孩兒將白姬大人帶來了。」

馬老太君哭得傷心，一口氣沒提上來，暈了過去。服侍她的男僕們嚇了一跳，急忙圍上來，端水的端水，捶背的捶背，掐人中的掐人中，忙做了一團。

「好、好吧。」元曜不敢說不，淚流滿面。

「原本計劃立夏時完工，可是因為老六、老七、老八、老九、老十齣了事故，耽誤了工程。不過，也趕在芒種時完工了。您瞧，大家正在搬東西去新房子，今晚就可以空出這所宅院了。」

田陌上有許多碎石子，石子刀子般割著元曜的赤腳，他的兩隻腳丫子已經磨起了水泡。

小書生忘記了，他的痛苦一向是白姬和離奴的樂趣之所在。

「哈哈，借您吉言。」馬老太君非常開心。她望了白姬身後的元曜一眼，忽而怔住，「這位後生是htｔpｓ://rｅａｄ.99csw•ｃom誰？」

「為什麼不能比？人和非人，都是眾生。」

「已經夏至了么？」白姬驀地睜開雙眸，眼角的淚痣紅如滴血。

白姬在城外有一座房子么？收回？難道誰在住著？誰？有誰敢住鬼宅？！本身就住在鬼宅里的小書生心念百轉。

馬老太君微微頷首，轉頭望向白姬，笑道：「老身身體不便，就不起來迎接了。請坐。」

馬老太君實在太富態了，她的身軀龐大如山，堆積的贅肉幾乎佔據了整張羅漢床。看樣子，她不僅很難站起身來，只怕連挪動一下，也會很吃力。

「吱呀——」一聲，兩扇朱門被人打開了，出來的人除了之前開門的下人，還有五名穿著褐紅色衣服的中年男子。看五人的服飾和氣度，似乎是馬府的主人。五人的模樣長得很相似，似乎是兄弟。

白姬笑了：「如此甚好，搬運起東西來，倒也方便。」

白姬問馬老太君道：「不知，太君您的新宅建在哪裡？」

僕人搬來一張胡床，白姬坐下了。元曜和離奴站在她身後。

「太君，您要保重身體……」

「喵——」小黑貓望著小書生，眼神幸災樂禍。

在等待開宴的過程中，馬老太君和白姬開始閑聊。

馬老太君聞言，眼眶一紅，又抱著元曜揉了起來，「九兒九兒，我苦命的九兒……」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道：「小生覺得很不舒服。什麼時候才能到？小生的腳已經受不了了……」

晚飯後，小書生的鞋子被離奴扔到井裡去了，他一直赤著腳。

馬府下人疑惑地問道：「你家主人是……」

貓妖停在齊膝高的草叢中，白姬走了下來，笑了，「今夜風清月朗，接下來，還是走路吧。」

馬老太君一邊心肝兒肉地叫著大哭起來，一邊又把元曜抱在懷裡使勁揉。

元曜被妖火燒焦了頭髮，抹淚道：「你把小生的鞋子扔進井裡，害小生一直光著腳，現在馱小生一程，又有什麼不可以？」

「離奴，我們去城外。」白姬呼喚黑貓。

「軒之，上來。」

「小生怎麼能和離奴老弟比，它是貓，小生是人。」

九尾妖獸馱著白姬、元曜向金光門而去。

元曜問道：「住在這裏的人姓甚名誰？是什麼人？」

白姬笑了笑，答道：「縹緲閣，白姬。」

「臭書獃子，主人讓你上去，你就上去，還磨蹭什麼？！」離奴罵道。

縹緲閣的後院中，元曜、白姬、離奴正在紫藤花邊乘涼。ｈttｐｓ://reaｄ•９９csｗ•ｃｏm

大廳中燭火通明，布置得十分華麗。一個極富態的，穿著暗紅色金紋長裙的老太太笑眯眯地坐在羅漢床、上，一群僕役簇擁著她，如同眾星拱月。元曜覺得奇怪，因為老太太身邊的僕人都是褐衣男僕。照理說，大戶人家中，服侍女主人的不應該是丫鬟么？

「太君福澤本就深厚，加之此地的風水，一定會更加子孫興旺，家族繁盛。」

元曜被揉得奄奄一息，靠著馬老太君坐著，看什麼東西都恍恍惚惚。

元曜苦著臉道：「現在已經宵禁了，怎麼出城？再說，小生還光著兩隻腳，今夜恐怕走不得遠路了，還是等明天去買一雙新鞋子了，再陪你出城去收房子吧。」

「嗚嗚……」想是老大勾起了傷心事，馬家其餘四兄弟也哭了起來。

「那就……走吧。」白姬愉快地道。

元曜欲哭無淚，只得轉身，拔腿跟了上去。這就是賣身為奴的下場，他在心中恨不得把韋彥掐死。

白姬望了馬大和他的四個兄弟一眼，淡淡地道：「我記得，上次相見時，你們不止五位吧？」

不一會兒，一個下人模樣的年輕人打開了門：「找誰？」

有些話語，元曜能聽懂，有些話語，元曜聽得一頭霧水。

夜風習習，蛙聲陣陣。

元曜陷入馬老太君的懷抱，只覺得被一團軟綿綿的肉包圍，無法呼吸，更無法掙脫。

「孩兒以後會記得穿鞋，母親不必掛心。」元曜笑著對馬老太君道。

「軒之，你不要哭喪著臉嘛。」白姬道。

「怎麼了？夏至有什麼不對？」小書生奇怪地問道。

「太君，您醒醒啊！」

元曜抱膝坐在草地上，捧著臉望著天河發獃。白姬倚坐在美人靠上，手持牡丹團扇，眼帘半闔。離奴化作黑貓的原形，在草叢中撲流螢玩。

元曜光著的腳丫子在床邊晃蕩著。馬老太君見了，寵溺地笑道：「九兒，你總是改不了喜歡光著腳的壞毛病。不|穿鞋子，仔細路上的碎石子割壞了腳！」

馬老太君笑道：「就在此宅附近，有一棵老槐樹的地方。」

白姬、元曜、離奴走在田陌間，四周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夏雨平添瓜蔓水，豆花新帶稻香風。夏夜的田野里，各種植物都有著蓬勃且旺盛的生命力。

「當然會很痛。」小書生傻傻地回答道。

黑貓飛奔過來，迎風變大，健壯得如同一隻猛虎。它的尾巴也變成了九條，在身後迎風舞動。

元曜踟躕。

「客隨主便。」白姬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