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蟲宴
下
「那是蚊子卵。」
「咦？這裏怎麼會有一雙草鞋？」元曜驚喜。
「多謝老弟。」書生歡喜地道：「老弟你如果替我治好了眼疾，我就送你一雙鞋子。」
白姬笑道：「也好。」
元曜有些為難，道：「小生不懂岐黃之術，不知道怎麼醫治眼疾……」
「唉！離奴，軒之膽小，你又嚇他。」白龍埋怨黑貓，可是它的聲音聽起來卻很愉快。
「那是蜘蛛腿。」
骷髏用空洞的眼眶望著元曜，上下頜骨的紋路看上去像是在微笑。
馬老太君笑道：「今年的鏡花蜜味道如何？」
白姬望了一眼草鞋，掩唇笑了：「軒之，這是有人特意為你做的呢。還不快穿上？」
白姬笑了：「如此，多謝老太君。」
白姬一邊喝著鏡花蜜，一邊聽樂師演奏樂曲。離奴和陪坐的馬氏兄弟猜拳斗酒，笑聲不絕。
「比如，吃不吃蟲子的區別。」
元曜回到樹下時，白龍和黑貓已經化作人形——一名妖嬈的白衣女子，一名清秀的黑衣少年。白姬摘了一片蕉葉做扇子，搖扇，「日頭出來了，天也熱了，還是回縹緲閣吧。」
元曜抵不過馬老太君的熱情，全都囫圇吞到了肚子里。一股極腥，極膩的味道，充溢了他的嘴。
白姬開心地道：「啊！這是馬老太君送的鏡花蜜！」
「離奴不是也吃了很多蟲子嗎？他現在沒有吐啊。」
「小生覺得，人和非人還是有著微妙的區別。」
「清蒸肉芽，肥而不膩，很可口……」小書生咂舌回味道。
「小生……打死都不再去了……」元曜哭喪著臉道。
元曜心生憐憫，道：「上半夜，小生光著腳走山路，腳很疼，還流血了。腳痛尚且讓人不能忍耐，更何況是嬌嫩的眼睛？兄台，小生不一定能幫得上忙，但是可以替你看一看究竟眼裡長了什麼。」
馬老太君嘆了一口氣，道：「可憐見的孩子，老身忘了他的眼疾尚未好，吵了他休息。你去告訴他，夜宴已經開完了，讓他安心休息。另外，拿點草藥和吃食給他。」
在元曜彎下腰狂吐之前，離奴飛快地搶過了木雕。回縹緲閣的路上，元曜的腳倒是不httpｓ://ｒｅad.９9cｓｗ.cｏm疼了，他又開始吐得翻江倒海，幾乎嘔出苦膽。
擔心馬老太君還給他喂那炸得金黃的東西，元曜急忙喝了一口湯，把嘴巴填滿。湯的味道十分鮮美，他又吃了幾個湯里的烏色丸子，口感像是鵪鶉蛋，但蛋白是烏色的，蛋黃是黑色的。
「吵死了！」黑貓不耐煩地道：「眼睛里長草的書生？是不是躺在那邊那一個？」
「鏡花蜜是好東西，長安城的千妖百鬼每一年都在等著春分之夜，鏡花盛開，去往月之湖取蜜。僧多粥少，去晚了，自然沒有了。老身今年去得早，取了不少，明日送你一些帶回縹緲閣吧。」
「老弟你如果替我治好了眼疾，我就送你一雙鞋子。」元曜想起昨夜書生的話，心中一驚，這莫不是骷髏為他編的？！
馬老太君對白姬道：「食物粗陋，請不要嫌棄。」
在夢裡，他走在一片樹林中。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小山崗，山崗上躺著一個書生，他正在「哎喲哎喲」地叫喚。
離奴倒是舉箸如飛，吃得很歡快。
元曜垂頭。
眾人來到花廳，花廳中燈火煌煌，瓶花綻笑。一張長約七米，寬約兩米的梨花木桌放在花廳中央，桌上擺滿了山珍海錯，美味佳肴。
「白姬，馬府在哪裡？你不是來收房子的嗎？」元曜忍不住問道。
元曜奇怪，走上前去，問道，「這位兄台，你怎麼了？」
元曜又聽到有人來報：「稟報太君，住在隔壁的窮書生說咱們府里太吵，讓他睡不著覺，煩請太君開夜宴時小聲一點。」
螞蟻？馬府？元曜腦中靈光一閃，黑著臉問道：「白姬，我們昨晚不會是在螞蟻群里吧？」
「不懂醫術沒關係。老弟，你幫我看看，我的眼睛里長了什麼東西，疼得受不了了喲！」
馬老太君看了，又抹淚，「我的兒，你還是改不了貪吃珍珠湯丸的毛病，那東西吃了積食，要少吃一些。」
今日，又有誰來買慾望？
白肉入口即化，軟軟的，果然不腥膩，似乎還有點清甜。元曜又吃了幾口，很是受用。
馬老太君笑眯眯地道：「兒啊，這些都是九*九*藏*書你平日喜歡吃的菜呀。」
「白姬，螞蟻的新家在哪裡？」
月色清朗，瓶花綻笑，夜宴的氣氛十分融洽歡樂。
「馬府就在你的腳邊啊。」白姬笑道。
夜宴中，馬老太君把元曜當做失而復得的愛兒，一個勁地給他餵食。元曜心善，怕馬老太君傷心，也就一個勁地吃。
元曜吃了一驚，道：「白姬，離奴老弟，你們在哪裡？！白姬，白姬你在哪裡？！」
元曜循著聲音抬頭望去。一條手臂粗細的白龍正盤在樹枝上睡覺，白龍的眼帘微闔著，鼻翼輕輕地翕動，它通體雪白晶瑩，犄角盤旋如珊瑚，身體柔軟如雲朵。一隻小黑貓也懶洋洋地睡在白龍旁邊。
元曜定了一會兒心神，才舉步朝荒塚走去。他想起昨晚書生眼疼的模樣，心中又生了憐憫，想去替骷髏拔掉眼中的雜草。
「軒之，你不要哭喪著臉嘛。」白姬道。
元曜擦乾了眼淚，心中還是說不出的傷感。
看著馬老太君開心的笑容，元曜雖然肚子撐得難受，但心裏卻很開心。能讓一個失去兒子的老人展顏歡笑，他多吃些東西，又有什麼關係？
元曜嚇得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白姬掩唇笑道：「是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反正，昨晚的夜宴很愉快啊。」
凄凄荒草之中，掩映著一座華宅的木雕。木雕約有棋盤大小，宅院里三重，外三重，雕工極其精細，假山園林，亭台樓閣，一應俱全，栩栩如真。
「小生胃疼得笑不出來啊！」
回長安城的路上，白姬、離奴提著鏡花蜜輕快地走在前面，元曜抱著木雕怏怏地跟在後面，他的腳上全是磨起的血泡，非常疼。忽的，元曜被一根藤蔓絆了一下。他低頭望去，一雙絨草編織的鞋子躺在草叢中。
元曜睡得迷迷糊糊，做了一個縹緲的夢。
小書生摸著飽飽的肚子，好奇心上涌，問道：「是用什麼做的？」
元曜趴在地上向樹洞里望去，一隻體型龐大，黑色中帶著金色的母蟻被一群螞蟻簇擁著，躺在蟻洞深處。那，就是昨夜親切地抱著他，給他夾菜喂菜的馬老太君。
宅院門口，一隻褐色的螞蟻緩緩地爬下htｔｐs://ｒeａｄ•9９cｓｗ.coｍ台階，去往草叢中了。
馬老太君訓斥兒子的聲音漸漸模糊，元曜已經被人抬入客房中休息了。
馬老太君夾了一些肉菜，一個勁地往元曜的嘴裏塞。
珍珠簾后，幾名穿著褐色衣衫的樂師捧著樂器演奏樂曲，輕緩而悠揚。
蟻洞外的槐樹枝上掛著三個小燈籠一樣的東西，看上去似乎是某種植物的花，花中盛著橙黃的蜜汁。
「軒之，不要吵，讓我再睡一會兒……」白姬懶洋洋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縹緲·提燈卷》完）
元曜順著離奴的目光望去，離他十餘步遠，有一座破敗的荒塚。一架雪白的骷髏暴露在陽光下，它的眼眶裡，長滿了雜草。
馬老太君又端起一個六瓣凸花銀盤，裏面盛著油炸的金黃酥脆的東西。她用象牙箸夾了，塞進元曜嘴中，笑道：「我的兒，你瘦得都只剩皮包骨了，可憐見的，這次回來，一定要多吃一點……」
「那碗珍珠湯丸……」
元曜坐在書生旁邊，讓他睜開眼睛。
「媽呀！」小書生嚇得跌倒在地。
元曜坐在馬老太君身邊，他望著眼前的珍饈佳肴，心中有些奇怪。這些裝在精美食器中的佳肴散發著誘人的香味，但不是鮮蔬海味，也不是六畜八珍，完全看不出來它們是用什麼食材烹飪的。
月光下，書生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眼中沒有眼珠，幾株雜草從他的眼眶中慢慢長出，還有一隻蚱蜢從中跳出來，詭異而可怖。
「老太君客氣了。菜肴如此豐盛，怎麼會粗陋？」白姬笑道。可是，她幾乎不動箸，只是喝著琥珀杯中的鏡花蜜。
元曜心中一酸，不忍傷老人的心，張口就吃了。這道菜不知道是什麼，金黃的外皮裹著黢黑的肉，吃著很腥。
「那是蛆。」
元曜剛要喝第二口，馬老太君愛憐地看著他，道：「我的兒，你都瘦成這樣了，怎麼還一個勁地喝稀的？來，來，張開嘴，要多吃一些肉……」
說著，老太太又流下淚來。
元曜捧起木雕，他終於明白了，白姬來收回的房子就是借給螞蟻住的這個木雕。元曜想起馬老太君慈祥富態的面容，心中有些傷感。
「什麼微妙的區別？」
小書生開心地道：「雖然有些菜很腥很膩，但是很美味。」
白姬催元曜穿上，元曜也實在不願意再赤腳走路了，硬著頭皮穿了。
馬老太君呵斥道：「住口！咱們是有身份的大戶人家，怎麼可以做那種仗勢欺人的事情？！怎麼說，咱們都和那孩子做了半年的鄰居了，將來也還會繼續再做鄰居，萬萬不可把人給得罪了。古人說得好，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鄰里之間，不論身份，都應當和睦相處，互相照應，才可以大家太平，大家安樂。唉，你們這些孩子啊，年輕氣盛，盛氣淩人，將來遲早會因此吃大虧……」
「你想知道這些菜是用什麼做的嗎？」白姬笑得詭異。
夜宴進行到尾聲時，元曜已經撐得神志不清了，他隱約聽見馬老太君對白姬道：「今夜已晚，恐回城不便，不如暫且在此歇下？」
元曜吃了三個，實在吃不下去了，但是老太太還要給他夾。元曜胡亂從桌上端起一碗湯食，道：「唔，孩兒還是更愛喝湯。」
不知怎的，元曜心中一酸，流下淚來。慈祥的馬老太君，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的馬老太君，竟然是一隻螞蟻。
「小生怎麼能和離奴老弟比，它是貓，小生是人。」
元曜很好奇地喝了一口鏡花蜜，橙黃色的蜜汁，入口清冽如水，但是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甘甜，讓人神清氣爽。
拔乾淨骷髏眼中的草，元曜向骷髏作了一揖，道：「希望兄台以後眼睛不會再疼了。小生告辭了。」
陽光燦爛，清風明媚，白姬、元曜、離奴進了金光門，朝西市中的縹緲閣走去。
書生一直閉著眼睛，聽見有人問他，嘆了一口氣，道：「唉！我的眼睛疼得厲害。這位老弟，你能幫幫我么？」
「昨晚，馬老太君說在一棵老槐樹下。喏，應該是那裡。」白姬指著不遠處的一棵老槐樹，道。
「很美味。」白姬笑道：「春分那一晚，我也本想去月之湖取一些，可惜有事情耽誤了。第二夜再去月之湖時，鏡花蜜已經沒有了。」
（《蟲宴》完）
白姬眨了眨眼，笑道：「軒之，馬老太君很喜歡https://read.99csw.com你，說不定還會請你去赴百蟲宴……九兒，你可要習慣吃蟲呀，不然你的娘親會傷心的……」
元曜疑惑地道：「這些都是什麼菜，怎麼這麼腥膩？」
元曜醒來時，已經是上午光景。陽光燦爛，鳥鳴山幽，他正躺在一片荒草叢中，頭上是一棵如傘的樹冠，沒有華麗如宮闕的馬府，也沒有眼裡長草的書生，甚至連白姬和離奴都不見了。
「為什麼不能比？人和非人，都是眾生。」
男僕將馬老太君的羅漢床放在了上首。馬老太君對白姬、離奴笑道：「白姬請坐，離君也請坐。」
白姬道：「該回去了。軒之，你拿著木雕，可能有點兒重，注意不要弄壞了。」
白姬、元曜、離奴走到老槐樹下，只見樹下有一個大洞，一群紅褐色的螞蟻正在忙忙碌碌地進進出出。
「白姬，馬府和馬老太君上哪兒去了？！還有，小生昨晚夢見了一個眼睛里長草的書生，太嚇人了！」小書生激動得手舞足蹈。
「炸得酥黃香脆的黑肉……」
白姬和離奴在客座上依次坐下。馬氏五兄弟坐在下首相陪。
馬老太君端起一個荷葉紋六曲銀盤，裏面裝著白花花的肉，晶瑩雪白。她用銀勺剜了一塊肉，喂進元曜的嘴裏，笑道：「這個清蒸肉芽不腥。來，來，我的兒，再吃幾口……」
說到夜宴，元曜這才感覺到他的肚子還是飽飽的，估計到明天都不會覺得餓。昨晚，他實在是吃得太撐了。
元曜仍是赤著腳，每在地上走一步，腳就被碎石子硌得疼。
草鞋很合腳，很舒服。小書生步履如風，笑容滿面。白姬見了，又開始盤算新樂趣了，「軒之啊，昨晚的夜宴，你覺得菜肴可美味？」
元曜來到骷髏前，開始拔骷髏眼中的雜草。無論如何，都是讀書人，希望他不要再眼疼了。
馬大道：「那窮書生又酸又腐又聒噪，不如孩兒帶人去將他亂棍打走，何必給他草藥和吃食？」
「我的眼睛里長了什麼？」書生急切地問元曜。
元曜蹲下去細看，依稀認得是他昨晚和白姬，離奴去的馬府。元曜的目光移向花廳，花廳中央擺著一張很大的木桌，木桌上似乎還剩有夜宴的殘羹冷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