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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折 桃核墨 第六章 檮杌

第三折 桃核墨

第六章 檮杌

隔著白龍的翼護,元曜都能感覺到一陣獄火般的灼浪,他覺得如果不是白龍替他擋住妖火,他一定已經被燒成灰燼了。
白姬撇嘴,道:「孟軻也說過,嫂溺援之以手,權也。」
檮杌一躍而起,張口咬向白龍,鬃毛飛揚如戟。
朱墨應聲而去。
元曜騰空到與青月齊高的地方之後,開始下墜。
「你的眼淚滴在我的傷口上了。痛死了。」白龍生氣地道。
白龍騰出雙爪,與撲來的檮杌撕咬。
「欸?」兩人都吃了一驚。
白姬話未說完,檮杌張開血盆大口,噴出青色的妖火。
飛到山谷上空時,沉默了許久的白龍和元曜突然不約而同地道:
王貴揮舞掃帚,豪氣干雲地道:「不管是妖怪,還是老虎,它要是敢再來,老朽就再給它一掃帚。」
白龍看準時機,一個俯衝飛到元曜身邊,伸爪抓住了他的腰,帶著他一起飛身遁走了。
妖獸還沒來得及抬頭,一團黑影從天而降,正好掉在它的背上,然後滾落開去,摔下懸崖,掉在了三米以下的一塊凸出的巨石上。
元曜道:「白姬不必自責,小生沒有怪你。和白姬一起冒險的日子,將會成為小生『短暫』而『脆弱』的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最珍貴的回憶。」
王維提筆伏案,在寫一些什麼,他不時停筆思索片刻,地上已經散落了不少紙張。
元曜還要爭辯,白龍已經降下了山谷,它一個擺尾,將小書生丟在服常樹邊的草叢中。
元曜疑惑道:「小生上輩子是怎麼死的?」
元曜急忙側頭,但他的眼睛卻被白姬身上的傷吸引,心中震驚,難過。
山谷中十分靜謐,服常樹、琅玕樹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玉鬼公主沉睡在樹洞中,三頭人暈死在草地上。
白龍金眸溫柔,道:「軒之真是一個特別的人類。」
陶淵明坐在窗邊撥弄古琴,星光傾瀉在他的頭髮上,衣袖上,勾勒出他的輪廓,讓他顯得有些不真實。
白龍舒服得伸了一個懶腰,眯起了眼睛,道:「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無論是龍身,還是女體,都是幻象,都是虛妄。軒之什麼時候悟了,也就能夠入佛門了。」
元曜冷汗。
夜風中,元曜嗅到一股皮肉焦糊的味道,心中一緊,白龍不會被檮杌噴出的妖火烤熟了吧?
王貴拍了拍瘦骨嶙峋的胸膛,道:「郎君不必擔心,老虎已經被老朽一掃帚打跑了。不是老朽自誇,老朽年輕的時候也習過武藝,使力能扛鼎,運氣能飛檐,一隻老虎不在話下。」
妖獸的咆哮聲響徹群山,原本充滿細微聲音的山林和田野瞬間變得死寂一片。
白龍看見妖獸,倒吸了一口涼氣,對下面巨石上的小書生道:「軒之,原來是檮杌!」九-九-藏-書
白龍金眸灼灼,道:「別想死,你還得幹活還債。」
元曜心中悲傷,淚流滿面。
白龍無法,只好轉身迎戰。
王貴老眼昏花,認定了是老虎,「明明就是一隻老虎,哪裡來的什麼妖怪?」
就在這時,院子里傳來王貴和朱墨的聲音。王貴在破口大罵,又好像在扔什麼東西,「砰咚——」一聲。朱墨也在大聲地叫喚,好像在驅趕什麼。
「對不起,軒之。」
元曜閉著眼睛等了許久,好像沒有著地的跡象,反而有一股力量托著他緩緩上升。
「嘶!軒之能不哭嗎?」白龍雷聲道。
白姬堵住了耳朵,笑道:「玩笑也是幻象喲。」
朱墨點頭,牙齒打顫,道:「它的毛比老虎長,牙齒像刀鋒,長著一張可怕的臉,不知道是什麼妖怪……」
「吼喋喋——」
「我說,一切都是軒之的錯!」
元曜心中湧起一陣溫暖,他並不怪白姬帶他冒險。他很喜歡和她一起夜遊,一起冒險,一起經歷各種不可思議的事情,邂逅各種各樣的非人,體味不同的浮世因果。
夜已經深了,白姬、元曜並排躺在服常樹下休息,玉鬼公主在樹洞中陷入了沉睡,三頭人在草地上昏迷不醒。
元曜看著白龍身上的傷痕,心中有千言萬語,但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白龍化作人形,走向服常樹。經過一場激烈的戰鬥,她髮髻凌亂,衣衫襤褸,藍色的龍血從傷口上湧出,隨著她的腳步一路滴落。
妖獸煩躁地用爪刨地,仰天發出「吼喋喋——」的聲音。它開始發狂,身形逐漸變大,嘴巴橫向裂開,將巨頭一分為二,獠牙交錯,猶如刀鋒。
籬笆被什麼撞倒了一塊,那裡有一把鋤頭,不知道是王貴還是朱墨扔過去的。
朱墨站在王貴旁邊,手裡拿著一根木棍,雙腿發抖,牙齒打顫。
掃帚上沾了一些黑色的香灰,在黑暗中散發著紫色的磷光。
元曜墜落到白龍與檮杌相互撕咬的高度時,臉上濺了冰冷的藍色液體。他心中一緊,那是龍血。
「老……老虎?」王維的臉色變了。
「錯的都是軒之!」白龍吼道。
元曜飛快地下墜,耳邊風聲呼嘯,兩袖灌滿了風,很快就會落地。
「嗷吼——」白龍吃痛,發出一聲暴怒的巨吼。
王貴左手掐腰,右手揮舞著一把掃帚,對著籬笆外的黑暗破口大罵。
白龍奇道:「軒之為什麼道歉?」九九藏書
一直站在王維身邊的陶淵明道:「無論是老虎,還是妖怪,都應該怕火。可以去把廚房裡的柴火搬來,在院子里生上一堆篝火,坐在火邊等天亮。」
桃核墨已經只剩一半了,這意味著他和陶淵明相處的時間已經不多。桃源詩還沒有寫完,桃源鄉也沒有找到,陶淵明為他寂寞的羈旅生涯帶來了一段溫暖而快樂的時光,他卻無法回報他,只能讓他帶著空白的記憶離去。
元曜這才看見檮杌,他大驚,道:「白姬,小心怪獸——」
元曜沒有看見檮杌,也沒有聽清白龍的話,他揉著肩膀,生氣地道:「不要再提桃了,小生現在一聽見『桃』字,就想生氣……」
王維轉頭望向陶淵明,心有千千結。
妖火如同一道巨鞭,卷向白龍。
「咦,你怎麼知道小生在哭?」元曜好奇。
白姬掩唇而笑,眨眼:「衣裳也是幻象之一,其實我什麼也沒穿呀!」
元曜的身邊已經出現樹林了,他離地面只有十幾米,下一瞬間就會摔成肉泥。
「白姬,檮杌呢?」
「嘶!」白龍倒吸了一口涼氣,它轉身想逃走,但是看見坐在岩石上的小書生,又停住了。
陶淵明打斷王維,道:「摩詰,重陽節那天,我們一起去登高望遠,如何?」
在接近死亡的瞬間,元曜心中因為擔憂而忘了恐懼。白姬不會有事吧?它為什麼要和檮杌戰鬥?那麼可怕的檮杌,一定沒有勝算。它如果逃走,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白龍用力將元曜拋向雲層之上,小書生騰空而起,嚇得幾乎暈厥,嚎道:「你怎麼往上丟啊?!小生怕高啊啊啊——」
元曜生氣地道:「請不要隨意敲小生的頭!」
王維欲言又止。
白龍打斷元曜,道:「如果能夠講道理,它就不叫檮杌了。檮杌是上古四凶之一,無論人與非人,見者必死。它殺戮並非因為仇怨或者獵食,僅僅只是出於樂趣。」
元曜繼續爭辯,道:「你……」
白龍有氣無力地道:「還差一點,就被烤熟了。」
「呃。」元曜語塞。
那人因為先掉在妖獸柔軟的身體上,再摔到地上,沒有摔死。他坐在懸崖下面的巨石上叫喚:「哎喲喲,摔死小生了——」
王維見此情景,問道:「可是有小偷?」
也許是太累了,白姬一躺下就睡著了,她一睡著就化成了一條小龍。小龍翕動鼻翼,發出輕微的鼾聲。
白姬走到服常樹下,伸手拔掉發簪,漆黑的長發傾瀉而下。她脫掉了破敗如絮的衣裙,赤身站在大樹前,渾身散發出瑩潤的光澤。她的頸上、手臂上,背脊上傷痕纍纍,筋肉盡現,皮膚上還有燒焦的痕迹。
白龍將元曜拋向後背,飛向夜空,向山谷read•99csw•com而去。
元曜道:「小生才不想當和尚。」
「唔。」元曜臉紅了,躊躇道:「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你這副樣子,小生走過去,不大合適。」
元曜張大了嘴,道:「這青霜好神奇。」
王貴雖然不情願,但也只好放下掃帚,去搬柴火。
「這是服常樹的靈氣所聚。」白姬笑道。她將青霜塗滿身上的傷口,但是背後塗不到,就叫元曜幫忙,「軒之,過來幫我塗後背。」
「軒之聽錯了。」
白龍大驚,蜷曲身體,雙爪捧住小書生,將他護在懷中。
「呃,你明明說了『對不起』……」
白龍在前面逃,檮杌在後面追。
陶淵明笑而不語。
陶淵明似乎明白王維的心情,笑道:「摩詰又在庸人自擾了。」
「吼喋喋——」檮杌一聲怒吼,騰空撲向白龍,張開獠牙森森的血盆大口,向龍頸咬去。
他已經得到了一個知音,一段很美的回憶,這些足以和桃源鄉媲美。
「哈哈。」王維也笑了。不過,他的心中卻有些悲傷。
南山之上,峭壁之巔,一隻青色的妖獸靜靜地站著,長長的鬃毛隨風飛舞。它的體型像老虎,長著猙獰的臉孔,眼眸是青色,眼神陰邪而暴戾。
王維嘆了一口氣,不理會喝醉了的王貴,愁道:「如果它再來,可怎麼辦?去找村人幫忙,半路上又恐怕遇襲,這可怎麼辦是好?」
妖獸遠遠地望著山腳下的某一處莊院,那裡生著一堆篝火,隱隱可見三個人圍火而坐。它很想靠近,但青目中映出一道暗紫色的磷光,讓它瑟縮著後退了一步。
妖獸受到巨大的衝擊,在地上翻滾了一圈。
元曜瞪著白姬,吼道:「請不要隨意拿小生開玩笑!」
然而,這時,天上卻響起了「啊啊啊——」的慘叫聲。
白龍金眸灼灼,道:「我有道歉嗎?軒之聽錯了。」
燈火如蓮,王維和陶淵明都在。
「我用鎖雲術困住了它,但困不了多久,我們趕快走。」
白龍安慰元曜道:「軒之不必自責,躲得開妖火,也躲不開攻擊。」
青月之下,一團白雲形成了一座牢籠,困住了一隻張狂而暴戾的檮杌。檮杌不斷地咆哮著,掙扎著,似乎就要破籠而出。
王維笑著答應:「好啊。」
元曜心中十分悲傷,它一定很疼。他用手沾上青霜,小心翼翼地塗抹在龍背上。青霜輕柔而清涼,浸透肌膚,如水流動。
王維聽了,眼前一亮,立刻吩咐朱墨去辦。
白龍一邊飛,一邊苦惱地道:「檮杌……怎麼會是檮杌……這下可糟糕了……」
白龍背上的黑色傷痕如同裂開的地面,湧出藍色的龍血。
元曜驚喜,道:「小生居然還活著……」
白龍回眸望了一眼元曜,陷read.99csw.com入了沉默。
「這樣,軒之總可以幫忙了吧?」
雖然已是深秋時節,但是山谷中卻十分溫暖,睡在草地上也不寒冷。白姬說檮杌無法進入這個山谷,元曜也放心了一些,但還是睡不著。
元曜看見這架勢,鼓足了勇氣,道:「白姬,你把小生丟向檮杌吧。它吃小生可能要費一點兒時間,你趁機逃走。記得每年的今日給小生燒幾疊紙錢,算是月錢了。」
朱墨也想不出辦法,愁眉不語。
白龍仰頭甩尾,避過了檮杌的襲擊,它口中發出一聲震天裂雲的巨吼。
檮杌在白龍避火之時,已經逼至白龍身後。
元曜回頭望去。
王維道:「我捨不得先生離去。即使要離去,我也希望先生帶著桃源鄉的記憶離去。」
元曜道:「都是因為小生,你才會受這麼重的傷。」
「唔。」元曜趕緊擦乾了眼淚。
王維起身,出門去看發生了什麼事,陶淵明也跟了去。
元曜閉上了眼睛,腦中浮現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希望白姬平安無事。
元曜想看清白姬怎麼樣了,但是下墜的速度太快了,白龍和檮杌糾纏在一起的場景一閃即沒,消失不見。
白龍沉默了一會兒,道:「其實,是我不該強行帶軒之去冒險。我總是忘了軒之是人類,不是非人。人類的生命十分脆弱,十分短暫,我不該強迫軒之,害軒之險些喪命。」
朱墨臉色發白地點頭,小聲地道:「他說心中煩憂,晚飯後喝了大半壇燒酒。不過,他剛才真的一掃帚把那隻像老虎的妖怪打跑了。」
白龍向下降落,已經能夠看見服常樹和琅玕樹了。
王維來到院子里,藉著月光望去,見王貴和朱墨都穿著單衣,赤著腳站在地上。
白龍伸爪,敲了敲元曜的頭,嘆了一口氣,道:「痴子不可教也。」
元曜睜著眼睛望著服常樹碧瑩瑩的枝葉,腦海中盤旋著檮杌可怕的模樣,心中憂鬱。
廝殺,一觸即發。
元曜點頭,走到白龍身邊。
白龍飛走,繞過服常樹一圈,再出現在元曜面前時,又化作了一名白衣女子。
白姬伸手將元曜的頭扭回來,笑道:「開玩笑而已,軒之不必當真。對天龍來說,龍鱗就是衣裳。」
檮杌受驚,後退了三步。
青月之下,夜雲之中,一隻檮杌,一條天龍對峙著,一個青睛如輪,鬃毛飛揚,一個金眸如火,須鬣戟張。
妖火灼燒在白龍身上,龍鱗瞬間化成了焦黑色,一塊一塊地脫落,筋肉盡現。
元曜吃驚,他望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破衣,又望了一眼衣衫整齊的白姬,奇道:「欸,你從哪裡找來的衣裳?小生沒見你帶替換的衣物啊!」
元曜睜開眼睛,一顆龍頭映入眼帘,金眸灼灼,犄角盤旋。——白龍在最後關read.99csw.com頭飛來,用龍尾托住了小書生,沒讓他摔死。
元曜顫聲道:「白姬,你身上的傷……痛嗎?」
王維以手托腮,望著硯台邊的桃核墨。
王貴回頭,道:「不是小偷,是老虎。不知道從哪裡來了一隻山虎,最近總在莊院附近遊盪,老朽就知道它要作怪,時刻警惕著。果不其然,今晚來了。」
白姬倏然化作一條手臂粗細的龍,金眸灼灼。
檮杌原本裂開獠牙,準備跳下去一口吞了元曜。但是,白龍出現之後,它停住了腳步,用妖異的青眸與白龍對視,眼中流露出殘暴的殺意。
陶淵明停止撥琴,望向王維,道:「怎麼了?」
元曜因為白龍飛得太快而頭暈,道:「小生快……不行了……白姬,不要再你追我趕了,停下和檮杌講一講道理,我們和它無怨無仇,它不一定會……」
檮杌乘雲而起,緊追不捨。
白龍鬆了一口氣,道:「還好,及時趕上了。」
元曜撓頭,道:「可是,白姬你又不是小生的嫂子,也沒掉進水裡啊。」
「無妨,很快就不痛了。」白姬道。她伸手從服常樹的樹榦上沾取青苔一樣的積霜,塗抹在傷口上。青霜浸入傷口,裂開的地方緩緩癒合,燒焦的地方又恢復了滑嫩的肌膚。
朱墨肯定地道:「不是老虎,是妖怪。」
王維冷汗,轉頭問朱墨:「貴伯今天又喝酒了吧?」
王維吃驚道:「像老虎的妖怪?!」
白龍道:「好,我一定給軒之多燒一些紙錢。」
「對不起,白姬。」
元曜問道:「白姬,你剛才為什麼道歉?」
陶淵明高興地笑了,他感慨道:「我覺得我寄魂于桃核墨,在人間徘徊兩百多年,似乎就是為了等待和摩詰一起去登高望遠。」
一條白龍從天而降,它停在半空中,注視著絕壁之上的青色妖獸,金色的眼眸灼灼如火。
元曜望著小白龍,在心中默數白龍翕動鼻翼的次數,也漸漸陷入了夢鄉。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我今天終於知道軒之上輩子是怎麼死的了。」
王維的莊院,書房裡。
元曜抱著龍頸,他發現白龍身上傷痕纍纍,脫落了許多鱗甲,血肉模糊。
「你剛才說了『對不起』呀。」
王維將地上散落的紙張拾起,吟誦上面凌亂的詩句:「遙看一處攢雲樹,近入千家散花竹。」「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雲中雞犬喧。」「當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曲到雲林。」
「如果不是小生,你可以躲開的。」元曜流淚,心中十分痛苦,恨自己無能為力。
元曜大窘,急忙側頭。
「不懂變通,笨死的。」白姬道。
「嗷吼——」
「白姬,你還……好吧?」
白龍與檮杌的咆哮聲在雲天之上炸開,其中還夾雜著小書生「啊啊啊——」的哀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