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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府的阿爾貝 保安隊員泰爾

首府的阿爾貝 保安隊員泰爾

人們糾纏了他一個小時,為了問出他拿他的槍做了些什麼,用它殺死了多少抵抗分子。
「最後一次,」泰蕾茲說,「我們想知道你證件的顏色,這是最後一次。」

「討論德國俘虜那次。」
D回到泰爾和泰蕾茲身邊。

保安隊員泰爾

「他是一個金髮小個男孩。很和善。」告密者面帶微笑,態度隨和。
「在哪兒?怎麼乾的?」
他們繼續打,就像一台運轉良好的機器。但是人類身上的這種嚴刑拷打的潛能是從哪裡來的呢,人們竟可以適應它,並且把它當成一項工作、一種義務。
他們點燃了香煙。
「哪天晚上?」
「不,先生,您搞錯了……您真的弄錯了,先生……」
「不,」D說,「我們把你帶到這兒不是為了處決你。」
其他人並不是真心想玩牌,他們無精打采地陪著泰爾。泰爾硬逼著他們玩。泰爾對打撲克懷有一種神聖的渴望,那是一種同仍將活下去的人沒有任何差別的渴望。他盤腿坐在桌子上,強迫其他人摸牌、出牌。然後他出牌。他幾乎一個人在玩。他把一張張撲克牌拋向桌面,贏了牌就非常開心。啪,我出黑桃A。我吃你的牌。我贏了。
他好像對此不再關心了。他抓住泰蕾茲的手,扶她站起來。他們走出房間。阿爾貝和呂西安負責給告密者穿衣服。
D把小本子擱到櫃檯上,空手走近告密者。D盯著他,顯得很平靜。泰蕾茲拿起通訊錄,快速向後翻。八月十一號,最後一次出現AL。現在是二十七號。她放下本子,這回輪到她盯著告密者了。同志們都默不作聲。D面對著告密者。
D重新坐下,再一次拿起記事本翻看起來。
D、泰蕾茲和泰爾快速朝通向大院子的走廊入口走去,跟在所有西班牙人後面。搬運者把屍體放在樓梯的台階上。剛才停在院子里的那輛灰色小卡車正在倒車。兩扇車門敞開著,兩個男人將屍體塞了進去。兩隻穿著麂皮鞋的腳伸在外面,還能看到海藍色長褲的褲腳。兩個男人砰的一聲關上了車門。小卡車立即啟動,駛過走廊,消失在大街上。
汽車回來了。三個同志下了車,只有他們三個。D走出酒吧。
「確實如此。」
當泰蕾茲和阿爾貝把泰爾送到他的囚室時,泰爾問泰蕾茲是否可以在配額之外再給他點兒麵包,他還想要一副撲克牌來打發時間。泰爾瞞著阿爾貝,向泰蕾茲小聲地請求。
兩個男孩轉向告密者,伸出拳頭。泰蕾茲站起來,她叫道:
他說:「就像所有人一樣。」他以為他們誰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並沒有說他沒進過蓋世太保。他的背後,房間深處的人群在交頭接耳:「他進去了。他說他進去了。」進入蓋世太保。柳林街。他的胸口上逐漸顯現出大塊大塊紫紅色的瘀痕。
博班經過,他還在苦苦尋覓著輕機槍和乾酪。
D說從首府咖啡館的阿爾貝開始,我們就可以將線索一環扣一環地串成一個鏈條。他說這個告密者無足輕重,是個可憐的傢伙,只不過按人頭領取工錢。我們的目標是那些辦公室里的頭目,他們簽署了對成百上千猶太人和抵抗分子的處決令,卻享有每月五千法郎的薪金。在D看來,這些頭目才是我們要抓的人。
告密者坐在一把椅子上,旁邊擺著一張桌子。聽到門鎖扭動時,他的頭大概是埋在手臂里的。現在他又直起身子。他側過臉想要看清進屋的人。防風燈發出的燈光刺得他眼花,他眨了眨眼睛。呂西安把燈放在了桌子中間,燈頭對準他,對準這個人。
他的背後響起一片騷動:「流氓。混蛋。你就笑吧。流氓。看你還能瞎扯什麼。賤貨。」
她感到D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酒很苦。她放下了杯子。
「他們朝他的後腦勺開了三槍。就在這兒,院子里。」
就在他提到黑市交易的時候,房間深處響起了新一輪喧嘩:「流氓,豬頭,混蛋。」羅歇走了進來。他加入了後面的人群。泰蕾茲聽出了他的聲音。他也在罵:「流氓。」
D說要有耐心。
D在尋找博班。泰蕾茲和泰爾跟著他走進了西班牙人的隔壁,這間既是戈捷的辦公室,同時也是法國人的房間。除了戈捷的辦公桌椅,裏面同樣沒有任何傢具。博班正站在那裡和戈捷爭執。二十多個貼著牆根坐著的男人聽著他們說話。這幫人時不時嚷嚷起來,喊聲淹沒了博班和戈捷的聲音。他們大喊大叫是因為沒有酒,並且只能吃金槍魚三明治。發起起義的第一天,D和博班在某個德軍指揮所發現了一千個金槍魚罐頭。從此黎塞留中心的八十個人和昂丹中心的六十個人就只吃金槍魚了。十七天了,這些男人受夠了金槍魚。博班痛罵戈捷。戈捷說他帶回來了一大輪格魯耶爾乾酪,是在勒瓦盧瓦一輛廢棄的德國卡車裡發現的。他說這輪乾酪昨天還在卡車裡。而卡車昨天還在院子里。可是現在,只剩卡車了。乾酪不翼而飛。男人們又開始喧嘩起來。他們認為戈捷在指責他們偷了乾酪。博班滿臉厭惡地走開了。D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攔住他,問那人是誰。
泰蕾茲站起身來走向告密者,她的聲音在亂拳沉悶的鑼音之後顯得有些纖弱。該做個了斷了。躲在深處的男人們聽憑她處置這個告密者。他們信任她,沒有給她任何建議。「壞蛋,流氓。」辱罵之聲彷彿兄弟間親密的絮語使她渾身充滿熱量。房間深處一片寂靜。兩個同志專註地望著泰蕾茲。人們在等待。
「還有首府的阿爾貝。」深處有人在說。
告密者開始嚎叫。他的嗚咽聲像汽笛般持續地飄浮。他們不再給他時間說話。嗚咽聲破碎了:「綠色的……」告密者嚎叫著說。
D繼續搜查。告密者在冒汗。他好像只願意和D說話,大概是因為D看起來彬彬有禮,他從不罵人,總能準確地、用詞考究地表達自己的意思。看得出來,他有意想站到D的一邊,努力以自己的方式把他和其他同志區別開來。他隱隱約約地在D的身上尋找著一種默契,想儘可能籠絡這個被他引為同類的兄弟。
「好。」
「夠了。」
告密者抬起頭。遲疑了片刻,用一種顯得幼稚的細小聲音說道:
「一個混蛋。」
「你們想讓我說什麼?」
「去開那輛標緻302,立即出發。」D吩咐道。
他兜里有一張身份證,一張老女人的照片,那是他的妻子,還有他自己的照片,還有八百法郎現金,一本通訊錄,裏面大部分地址都不完整,零散地記著些姓名和電話。D注意到一條奇怪的信息頻繁出現,隨著進一步翻閱,這條信息的含義也逐漸明朗起來。他把小本子拿給泰蕾茲看。剛開始,每隔幾處便出現一條完整的信息:「首府的阿爾貝」。後來變成獨立出現的詞:「阿爾貝」或「首府」。通訊錄的最後,每一頁都只有幾個字母:CAP或者AL
D來到廚房,朝裏面的法國內地軍大聲嚷嚷,罵他們搶騙了囚犯的食物,而泰蕾茲則跑去找撲克牌和麵包。
兩個小夥子讓他一直脫到襪子,他們自己大概在蒙呂克監獄的時候也遭遇過同樣的待遇。這有點蠢,泰蕾茲想,這兩個夥伴都有點蠢。這是兩個蠢貨,但他們在蒙呂克監獄沒有開口,什麼也沒說。D是通過其他同志知道的,所以今晚他指派了這兩個人。泰蕾茲和這些同志已經共同生活了十天,不止,是十天十夜,她給他們分發酒、香煙和汽油瓶。有時候他們在困頓中談天,聊聊戰鬥、開坦克的德國人、各自的家庭和同伴。他們回不來的時候,就有人在等他們,徹夜未眠。上周一就有人在等候阿爾貝,等了整整一夜。
「有槍很帥。」
D派出了三名同志。消息傳開了。
「嗯……像所有人一樣。」告密者說。
「我懇求你們!我懇求你們!我不是一個壞蛋!」告密者叫喊道。
他睜開了一隻眼睛。他不再嚎叫。他很快就會知道這一次是真的結束了。
「為什麼要一把槍?」
酒吧里充斥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明亮光芒。是電燈。所有的女人都在那裡,一共有五個女人和兩個與她們一同離開的男人。
告密者把上衣放到椅子上。兩個同志始終一邊一個監視著他。他們一言不發,告密者也不說話,泰蕾茲也一樣。緊閉的門后,人們在竊竊私語。告密者緩緩地把上衣放到椅子上,動作很仔細。他慢騰騰地服從著。他別無選擇。
「我會向他們解釋。」D說。
「還不夠。」泰蕾茲說道。
對於泰爾來說,世上的事情都很簡單。泰爾心想:「我有一把搶,我是拉封幫的人,我在樹叢里開了槍,我將要被處決。」做惡事的人應該被處決。辯解毫無用處,泰爾這樣想。他屈從於正義和社會的金科玉律。他相信法官們的洞見,相信司法,相信惡有惡報。而在這一切到來之前,看著別人拆卸武器,聽著咔嗒咔嗒的聲響,也很好玩。泰爾活得就像一株植物,一個孩童。
「穿上衣服吧。」泰蕾茲說。
朱江月 譯
拳如雪崩。結束了。房間深處再次變得寂靜。泰蕾茲叫喊道:「你的證件也許是紅色的?」
「他供認了。」泰蕾茲重複道。
這大概是泰爾有生之年最後一次乘車兜風了。
「對這樣一個告密者?」阿爾貝問。
在防風燈的燈光下人們可以很清楚地看著他。兩個小夥子打得非常兇猛。他們捶打他的胸口。一拳又一拳,緩慢而有力。在他們捶打的時候後面的人一直保持沉默。兩個男孩停下拳頭,重新望著泰蕾茲。
D說絕不能急躁,現在必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有耐心。
泰爾是不可救藥的。就算他明天會死,他今天也不會放過任何享受人生的機會。他確信自己行為卑劣,因為D就是這麼對他說的,相信D沒有錯。泰爾沒有自傲,腦子裡空空如也,只有一點點孩子氣。
自從第一輛吉普車駛過,自從歌劇院廣場上的德軍司令部被佔領,已經過去兩天了。現在是星期天。
泰爾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泰爾的確沒有任何詭計,也沒有絲毫傲氣。他最想要的是香煙。還想要一個女人。在他被捕一周接受審訊的時候,泰爾一再盯著泰蕾茲看。泰爾有一副浪子的容貌,他一定非常渴望女人。他的情婦在樓下大廳,但是不可能讓她上來,九-九-藏-書這是明令禁止的。會計室里已經有十一個人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同樣,香煙也不行,禁止給囚犯香煙。
「夠了?」呂西安說。
晚上,人們發現泰爾坐在桌子旁邊,身邊有三個保安隊員,他們正在打牌。
D和泰蕾茲看著他。他在吸煙,雙目低垂。他夾著香煙的手顫抖著,另一隻手扶著壁爐。泰爾時而抬起眼睛,他看見了D,露出抱赧的微笑。
「一個戰俘值三百法郎,對嗎?」
他們打得越來越凶。沒關係。他們永不知疲倦。他們打得越來越順手,也越來越鎮靜。他們越打,他流的血越多,繼續打下去的理由也就越明顯,越真實,越正當。在亂拳的暴雨中升起了一些幻象。泰蕾茲成了個透明的人,她為這些幻象而迷醉。一個人順著牆倒下了。另一個也倒下了。還有一個。無數個人倒下去了。五百法郎可以讓他給自己買很多小玩意兒。他甚至不一定是反共分子、附敵分子,他甚至不一定排斥猶太人。不,他僅僅是在毫不知情、毫無痛苦的情況下「告了密」,他或許僅僅是為了替自己支付一些個人的小奢侈,為了補貼月底的開銷,沒有什麼真正的必要。他只是撒謊成性。他應該知道,知道那些他不願意說出來的事,而且只知道這些。如果他承認了,如果他不再替自己辯白了,那麼他與其他人的差別就不會那麼徹底了。但是他還在拚命地堅持。
他唉聲嘆氣:「唉……你們不知道……」他沉默了。他用雙手的掌心搓揉著胸口。他說:「就像所有人一樣。」
「他供認了。」泰蕾茲對他們說。
告密者看看D。他好像在尋找著。他有一副老實人的模樣,似乎由衷地為自己找不到而懊惱,但他卻很想找到,而且在真心誠意地尋找。
「我們在問你身份證的顏色。」
皮埃羅又走了。D和泰蕾茲回到了西班牙人的房間。一群人在屋子中央激烈地爭論著。有些人對這種辯論毫無興趣,他們沿著牆根蹲在地上,拆卸並擦拭著自己的步槍。
他們捶打的時候並非毫無章法。也許他們確實不懂得怎樣審問,但是他們很清楚如何揮舞拳頭。他們打得很聰明。當感覺到這個人能說出些什麼時,他們便放慢節奏。而一旦發覺他恢復了點力氣,便開始新一輪的拷打。
他又向告密者湊近了些。
「你去睡覺吧。」D說。
遠處不時傳來衝鋒槍掃射的聲音。大家習慣性地定位:聲音來自國家圖書館那邊,在義大利人大道的拐角處。同志們說起那些告密者,談論著等待他們的命運。聽到汽車的聲響清晰地傳過來的時候,他們便停止說話,走出酒吧。不,不是那輛標緻302。又有誰吹起口哨來,還是同樣的曲調,那支活潑歡快的小曲。
「我到那裡是去做黑市交易,我覺得我做得不賴,我一直是一名愛國人士,跟你們一樣。我賣給他們一些破爛貨。可現在……或許我做錯了,我不知道……」
兩個小夥子笑了。後面的人群也笑了。甚至連那些不清楚證件顏色的人都覺得這是個很巧妙的問題。他們出手很重。他的一隻眼睛被打破了,鮮血順著臉往下滴。他哭了。帶血的鼻涕從鼻子里流出。他不停地呻|吟著:「啊,啊,唔,唔。」他不再回答了。他胸口的皮膚一直開裂到肋骨附近。他不停地用手搓揉著,抹得身上血跡斑斑。他那雙深度近視的眼睛里透露出一股獃滯的目光,他盯著防風燈,卻又視線模糊。一切都來得太快。事已至此:他是死是活,都不再取決於泰蕾茲。這根本不重要了。他變成了一個和其他人毫無共同之處的人。每一分鐘,這種差別都在擴大,都在落實。
泰蕾茲說不能再有耐心了,已經等了很久了。
泰蕾茲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泰蕾茲站直了。
「再說最後一次,」泰蕾茲說,「我們問你,你在柳林街出示的身份證是什麼顏色的。」

首府的阿爾貝

現在他試圖躲避到牆角里。每一次兩個男孩都把他拖出來,他摔倒在地,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什麼的阿爾貝?」告密者問道。
「您真的搞錯了,先生……」
「德國秘密警察局特工人員的證件是綠色的。」泰蕾茲說。
她要幫助他。是的,她有預感,需要她來幫助他,他自己一個人做不到。她重複道:「我來告訴你它的顏色。」
D沒有回答。D和泰蕾茲站在門口凝望著那攤血跡。這是他們處決的第一個人。這是第一次。
「良機不可錯過啊!」D突然說道,「街上還沒有警察,這景象真是百年不遇……」
「我們想讓你說出能讓你進入蓋世太保的那張身份證的顏色。」
兩個男孩把他從牆角里拉出來,他不住地想躲到那裡去。他們把他拉了出來,又把他像皮球一樣扔回去。
另一個女人。泰蕾茲轉過身說:「如果有人感到不耐煩,沒必要非得留在這裏。」
博班召集了所有人,跟他們講起乾酪神秘失蹤的事情。博班解釋說,沒有理由啊,一輪三十公斤重的乾酪不會自己跑掉。人們邊聽邊笑,又開始議論紛紛。還是沒有人看到過乾酪,根本沒有。博班滿頭大汗,他又嚷又叫,不厭其煩。他宣布了當晚分組住宿的安排。話音剛落,一個西班牙人走上來對他說了些什麼。博班立刻想起了什麼,他問下面的人誰拿走了輕機槍,這支槍昨天還在他的辦公桌上,還有兩支衝鋒槍今天早上也不見了,一支屬於組織,另一支屬於小FAI黨員,就是剛才走上來和他說話的人。小FAI表示贊同,十分氣憤的樣子。人們既沒看到衝鋒槍,也沒有看到輕機槍。小FAI從一個小組走到另一個小組,總是拋出同樣的問題:「你看到衝鋒槍了嗎?」邊說邊攤開兩隻空空的手掌,沒有人看到。
「黃色的嗎?」
D拿起一包煙。他把一支煙遞到泰爾面前。泰爾的手迅速動了一下。他接過那支煙。「謝謝。」泰爾說。D又遞給泰蕾茲一支。他自己也拿了一支,然後把火舉到泰爾面前。看到火光泰爾又抬起眼睛望著D。D笑了。泰爾的臉上閃過一絲笑容,而後又低下頭背靠著壁爐。他拚命抽著那支煙,深深地吸起來。
「是紅的嗎?說出來,是紅色的嗎?」
「接下來,你得告訴我們,你是怎麼樣進入蓋世太保的。」
沒有人回應。泰蕾茲理解。他們無所謂他是否供認。泰蕾茲坐了下來,她看著他們。很奇怪。他們已經在那兒半個小時了。剛才在這間酒吧里,他們在做什麼?在等什麼?他們出來是為了躲避到燈光下。
「我想給家人寫兩句話。」泰爾說。
D繼續專註地觀察保安隊員泰爾。二十三歲。他已經失去了他的人生。他成為了拉封的朋友,拉封因為他的裝甲車、裝甲牆和裝甲辦公桌而使泰爾著迷不已。泰爾是一個奇怪的傢伙。他的腦子裡從來沒有任何思想,只有慾望,他的身體是為尋歡作樂、打架鬥毆而生的。一周前D和羅歇審問了泰爾。泰蕾茲目睹了審訊經過。那些目睹了泰爾審訊經過的人現在就好像老朋友一樣了解他。
「把他帶到財務室隔壁的那間屋子去吧。」D說。
然後泰爾和阿爾貝都笑得直不起腰,D也一樣,他剛剛經過這裏,三個人一起放聲大笑。

遇到埃爾南德斯以後,泰蕾茲認為,如果要在今後的日子處決泰爾,最好能由他、埃爾南德斯來執行。她本人更希望由埃爾南德斯來執行。她沖他笑了。只有埃爾南德斯拿捏得准到底出於多麼嚴重的原因才必須殺死他。她不知道D和博班在保安隊員泰爾的問題上說了哪些細節。這些無疑都是組織上的事。泰爾就要離開這個中心了,或許他就要被處決了。
「我先吃點東西,」D說,「我馬上就和你們會合。聽明白了吧,泰蕾茲?最重要的是問出首府阿爾貝的地址,或者他最常見面的那些人的地址。我們得將整個團伙一網打盡。」
D、泰蕾茲和泰爾撂下博班,朝著走廊盡頭走了幾步。屍體從他們面前經過。走廊里非常安靜,西班牙人都默不作聲。兩隻麂皮鞋露在床單外面,鞋子幾乎是嶄新的,一雙藍襪子上整齊地系著兩根鞋帶。這個物體軟軟的,隨著搬運者一起一伏的腳步顛簸,好像麵糊一樣。因為兩隻手放在肚子上,所以腹部比腳部更加凸起。床單下拱起一顆頭顱的輪廓和隆起的鼻尖。
告密者或許已經不再清楚我們到底想從他那裡得到什麼。但是他就要說出來了。我們有這樣的預感。需要提醒他這是關於什麼的。他努力抬起頭,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拚命掙扎著呼吸。他就要說出來了。這是肯定的。就要成功了。不。是這些拳頭妨礙了他說話。但是如果這些拳頭停下來,他就永遠都不會說了。所有人在這即將分娩的時刻都屏息靜氣,不只是泰蕾茲一個人。現在,無論如何要結束了。他還是什麼都不說。
「因為要想得到一把槍,沒有別的途徑……」
告密者看著D,他不再笑了。起初他顯得有些發獃,隨即恢復了鎮定。
他們把他像一隻皮球那樣拋來拋去,用拳頭打他,用腳踢他。他們大汗淋漓。
現在情況有所變化。同志們的陣營分裂了。某些具有決定意義的事情正在發生。新問題出現了。支持某些人,就要反對另一些人。支持拷打的人跟得更緊了。反對者卻變成了局外人。來不及認真區分:女人們和告密者站在一邊,而告密者又向所有反對者靠攏。敵人和局外人的數目在增加,而拷打的慾望也更加膨脹。
鮮血不住地流淌。他用盡全身力氣嚎叫著。
阿爾貝還太年輕,他只會擺出一副有點冷酷的樣子。
泰蕾茲就是我。折磨告密者的人是我。想和保安隊員泰爾做|愛的人,也是我。我將透過以下文字,把這個嚴刑逼供的她呈獻給你們。請用心閱讀吧:這些是神聖的篇章。
在某一時刻,泰蕾茲轉向D,沖他的那支壞掉的手槍眨了眨眼睛。D和泰蕾茲相視一笑。只有泰爾是嚴https://read.99csw.com肅的。他一絲不苟,一到轉彎處便伸出手臂。
「它是,它是,快點……」
從義大利人大道那邊傳來一陣低沉的喧鬧,馬達聲、喝彩聲、歌聲、男男女女的喊叫聲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兩天兩夜以來,處處是歡樂的海洋。
甚至連阿爾貝都對泰爾格外偏愛。阿爾貝對其他所有人都兇巴巴的。有一天泰爾在樓下的大廳里,D看到他正在與阿爾貝暢談。阿爾貝坐在一把皮製的扶手椅中。泰爾坐在他的腳邊。
告密者假裝在哭,沒有眼淚。
五個女人沒有一個看她。一個女人站起身來,還是沒有看她:「你想讓我們有什麼反應?」她心不在焉地說,「那麼噁心。」

他又開始抽泣起來。從他的體內升起一股奇怪的味道,令人作嘔又有點發甜,是沒洗乾淨的油膩皮膚混雜著血液的味道。
兩名同志走到告密者身旁。告密者用眼神向D苦苦哀求:「先生,我向您保證,我求求您……」
泰蕾茲和那兩個蒙呂克來的人——阿爾貝和呂西安——走出了食堂。其他人都機械地跟在後面,沒有人下得了決心再坐下。整座樓只有一部分區域靠著列印室里的發動機供電。列印室太遠了,而且可能已經被佔用。需要到樓下的酒吧里去找一盞防風燈。泰蕾茲和蒙呂克來的兩個人一起下了樓。其他人湊成一群也跟了下去,一直和他們三個拉開點兒距離。拿到防風燈以後,他們順著側梯徑直朝一條空走廊上的會計室走去。到了。蒙呂克的一名同志用D交給他的鑰匙開了門。泰蕾茲第一個走了進去。蒙呂克的兩個人跟在她後面進去並關上了門。其他人留在走廊里。暫時還沒有人想回去。
「你當時在場嗎?」D問道。
泰蕾茲在尋思是否有必要讓他脫衣服。既然他已經在那兒了,事情也就沒有那麼緊急了。此刻,她感受不到任何情緒,沒有仇恨也沒有焦慮。什麼都沒有。她只是覺得很漫長。就在這個男人脫衣服的時候,時間已死。
「你想不起來了嗎?」D問道。
「繼續。」
「嗯……和所有的身份證一樣……」
「加油夥計們,再用點兒力,紅的,快點,是紅的嗎?」
「首府的阿爾貝?」
告密者望著她。她離他非常近。他並不高。她的個子和他差不多。她消瘦、年輕。她說:「最後一次。」他立刻不再呻|吟。
「你覺得這是唯一的躲藏辦法,是嗎?」
「來,你過來,」一名同志說道,「別在那兒裝蒜了……」
埃爾南德斯—博班小組駐紮在一棟大樓的底層,這棟樓對著兩個院子,第一個院子通過大樓的走廊與街道相連,另一個非常小,與周圍的院子由一條鐵柵欄隔開。這一大一小兩個院子通過一條貫通底層的走廊相接。一進第一個院子,便能聽到西班牙人在空寂寬敞的底層大聲喧嘩。
「我說過的,你們搞錯了……」
他又開始叫喊。他的叫聲更低、更沉悶了。就快要結束了,但人們不知道會以怎樣的方式結束。或許他永遠都不會說出來,但是無論如何,已經接近尾聲。
「那麼,一個猶太人值多少錢?」
男人們坐在房間的角落裡十分細緻地擦拭著他們的步槍。一些人在吃飯,法國人吃金槍魚三明治,西班牙人吃金槍魚三明治配西紅柿。西班牙人的兜里總是裝著些西紅柿,他們從早到晚嘴裏都在嚼。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從哪裡並且怎樣找到這些西紅柿的。
泰蕾茲和D對泰爾有某種偏愛。這是難免的。人們難免對一些人偏愛有加,對另一些人卻感到厭惡。在黎塞留中心有一個來自上流社會的人,他犯的罪過比泰爾輕得多,他知道自己會平安無事的。可是泰爾不,他確信自己會被槍斃。這個上流社會的男人要求人們把他和他的「圈內人」安置在一起,因為他「有權受到尊重」。於是D便把他安置在大廳的公共隔離間里,讓他和一位摔跤冠軍及一名貼身女傭待在一起。
一周前的某個夜晚,小組的另一個領導羅歇回到食堂,宣布他們逮捕了七名德國俘虜,並講述了他們是怎麼處置這些俘虜的。他說他們讓這些俘虜睡在新鮮的稻草上,還給他們發了點啤酒。泰蕾茲邊罵羅歇邊起身離開飯桌。她聲稱她倒是希望他們把這些德國人殺死。羅歇笑了。所有人都笑了。大家都贊同羅歇的觀點:不應該虐待德國俘虜,他們被抓的時候都在戰鬥。泰蕾茲走出了食堂。所有人都在笑,從此人們有意與她保持一定距離。除了D。
一年之內,泰爾在一家德國採購署賺了六百萬。
泰爾想了想。
「我想戰鬥……」
「不……不是……黃色的……」
沒人知道。皮埃羅來了,管D要了一支煙。D給了他一支煙,自己也拿了一支,點燃。皮埃羅是個年輕人,大概十八歲。
「再快點兒。」阿爾貝終於開口了。
自從他們在對待德國俘虜的問題上發生爭執以後,羅歇幾乎不再和她講話。還有其他人。不只是羅歇一個人。

泰蕾茲在看著,手臂支撐在桌上。告密者脫掉了他的皮鞋。同志們也在看著。年紀較大的是呂西安,他二十五歲,是勒瓦盧瓦地區的一名汽車修理工。在中心他不太招人喜歡。雖然他很能打,可一旦回顧起事情的經過,他又能恢復平靜。他很饒舌。另一個同志是阿爾貝,他是一家印刷廠的零工,十八歲了,來自兒童救濟院,打起來時他總是最勇猛的一個。他會偷走所有他找到的武器,有一次還把D的手槍也順走了。他個子矮小。這個男孩兒吃得很差,開始工作的時候又太小,那時他才十四歲,是一九四〇年。D並不因為阿爾貝偷走了他的手槍而怨恨他,他說這很正常,應該把武器留給那些真正喜歡它們的人。泰蕾茲看著阿爾貝。說起來,這是一個很怪的男孩,阿爾貝。對德國人,他是最狠的一個。他從不把對德國人做過的事和盤托出。上個星期有一天,他在皇宮廣場用一瓶汽油點燃了一輛德國坦克。汽油瓶在一個德國人的腦殼上爆炸,把他活活燒死了。告密者的襪子有破洞,露出了一隻指甲發黑的大腳趾。從他的襪子可以看出,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了,他走了很長的路。這些天里,他走在路上肯定嚇破了膽,然後不得已他又回到了小酒館,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酒館。然後我們的人就趕來了。他被「拿下」了。
「夠了。」
「夠了!」
直到這時,泰蕾茲才注意到阿爾貝有些尖細乾澀的嗓音。她思忖著為什麼那天晚上她等了他那麼久。有戰鬥的時候,所有人都以同樣的方式彼此等待。大家避免有所偏袒。現在,一切要重新開始了。要重新開始,人們將各有偏愛。
房間的門開了。其他所有人都默默地走了進來。女人站在前面,男人在後面。看起來這個場面讓泰蕾茲有些尷尬。她被別人當場抓住,正在打量一個裸體的老男人。但是她不能命令他們出去,沒有任何理由,更何況那些人反倒願意取代她的位置。她站在防風燈的後面。人們看到她烏黑的短髮,只露出一半的白皙的前額。她重新坐下。
泰蕾茲沒有問為什麼。D負責很多事情:逮捕、戰俘、同志們的糧食供給、場所的分配、車輛和汽油的徵調、審訊。黎塞留中心人滿為患。會計室里有十一個保安隊員,包括泰爾。大廳里有三十名附敵分子。樓下是一幫法國納粹黨人、一個德國人、一個柳林街的警察、一個負責家務的女傭和她的作家女主人、一個俄羅斯上校、幾個記者、一個詩人、一個女訴訟代理等等。可能是為了清理一下人滿為患的會計室,D才想把泰爾轉移到紹塞昂丹街,那裡是「埃爾南德斯—博班」小組的所在地。
泰爾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小塊麵包。這是泰蕾茲給泰爾拿來的三塊麵包中僅剩的一點了。泰爾把麵包分給了大家。他們狼吞虎咽地把它消滅了。
每一拳都在寂靜的房間里迴響。他們正在拷打所有的壞蛋,所有離開的女人,和所有躲在百葉窗後面對此感到不耐煩的人。告密者叫喊著「唔,唔」,併發出連綿不絕的呻|吟。在這個男人背後,陰影籠罩的地方,只要亂拳落下,人們便沉默不語。只有當他們聽到這個男人的抗議時,才會發出陣陣辱罵,這些人都咬緊牙關,攥緊拳頭。他們口中只有辱罵,沒有完整的句子。當告密者的聲音證明他還在堅持的時候,房間里就會響起同樣的辱罵。因為告密者的能量中還殘存著這個用來撒謊的聲音。他還在撒謊,那他就還有力氣。他還沒有到連撒謊的力氣都使不出的地步。泰蕾茲看著落下的拳頭,她聽到擊打在胸腔上的鑼音,她第一次感到人體中還有無法捅破的厚度。重重疊疊的真相是那樣深厚,難以企及。她記起她曾在對一對夫婦無休止的審訊中隱約地發現了這一點,但那時的感受尚未如此強烈。現在這工作讓人感到筋疲力盡。這簡直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工作需要深耕細挖。一下又一下。應該堅持,再堅持。不久真相將破土而出,像一顆微小堅硬的種子破土而出。這工作在這塊孤獨的胸膛上耽擱了太久。他們現在打到了胃部。告密者嚎叫著,用兩隻手托住他的胃,蜷縮成一團。阿爾貝打得越來越起勁,一拳擊中了他的命根。他用兩隻手捂住自己的下體高聲尖叫著。他的面部鮮血淋漓。這已經不是一個像其他人一樣的男人了。他是個告密者。他不再費心去想人們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來審問他。即使是那些給他付錢的人也不是他的朋友。但是現在我們已經不再能將他和任何活物相提並論了。即使是死,他也不像一個死人。他會讓大廳堵塞。或許這是在浪費時間。該做個了斷了。沒有必要把他殺死,也沒有必要讓他活著。他不再有任何利用價值。他完全沒用了。正是因為沒有必要殺死他我們才可以繼續拷打他。
從樓房的屋頂上不時傳出機關槍的鳴響,槍聲回蕩,陽光明媚,綠樹蔥蘢。如果槍聲離得太近,行人們便躲到門廊底下,他們衝著開車駛過的法國內地軍們微笑。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走掉。離開這裏的念頭向她襲來,可是她並沒有離開。現在,事情已經無法避免。要回溯很遠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由她,泰蕾茲,來審問這個告密者。D把這個男人交給了她,她接過來,拿在手中。這男人是個稀罕物,但她現在不想要這個稀奇物了。她想睡覺。她心裏想:「我睡了。」告密者此時脫下褲子,還是那樣仔細地把它放到衣服上面。他的灰read.99csw.com襯褲皺皺巴巴的。「應該在什麼地方做點什麼事情。」泰蕾茲想。現在,我在這裏,在一間黑屋子裡,與阿爾貝和呂西安這兩個蒙呂克來的人關在一起,與這個揭發猶太人和抵抗分子的告密者關在一起。我感覺正在電影院里。她在那裡。有一次,她來到了塞納河畔,那是一個夏日午後,兩點鐘,有個男人吻了她,並對她說他愛她。她當時在那裡,她現在還記得。一切都有個名分:那一天,她決定和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現在,這個名分是什麼?它將會是什麼?不久以後她就要去列奧米爾街,到報社去做她的工作。人們以為這是些不同尋常的事。其實,沒什麼不同尋常的。像其他事一樣,它會發生在你身上。然後,事情就發生了。它也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他說他有一次和電影藝人們到索洛涅森林去打獵。他曾經一度是拉封的秘書。他並沒有說如果他可以殺抵抗分子他也不會那樣去做。
這回是個站在後面的男人。
D朝著那群聚集在走廊盡頭的西班牙人走去。泰蕾茲和泰爾緊隨其後。D抓住一個西班牙人的胳膊,問那死人是誰。
早上,D說:「該把泰爾帶到博班那裡去。」
他們走遠了,邊走邊討論著。只剩下泰蕾茲和泰爾站在壁爐旁邊。她覺得博班和D應該是在談論泰爾的事,而泰爾卻絲毫沒有覺察。實際上,泰爾已經開始走神了。他的目光追隨著那群正在擦拭武器的西班牙人,雖然偶爾也看看D和博班,但是他尤其關注那些西班牙人。因為這就是泰爾。為了開小轎車,為了在兜里裝把手槍,他不在乎丟掉性命。他與拉封和博尼縱情狂歡。當拉封在猶太區搜查的時候,他駕駛著拉封的裝甲車在街上狂飆。一天,在打獵的途中,他在樹叢後面開了槍,他並不清楚自己是否打死了人。可是大家全都知道。泰爾立刻供認不諱。
「一九四三年六百萬,今年兩百萬。」
「再說吧,明天再說。」D說。
「石頭上為什麼會有血跡?」泰蕾茲問道。
博班走開了。D和泰蕾茲走向院子。在離大門一米遠的地方有一塊微微凹陷的石頭,石頭上的血凝固了,在陽光下紅得發亮。石頭旁邊長著一棵樹。正對院子的窗戶大多都緊閉著,窗前看不到一個人影。院子里空無一人。
「還說呢,十五天前就溜了,說是去度假了……」
我們不知道泰爾後來怎麼樣了,不知道他是被槍斃了還是活了下來。如果泰爾活了下來,他大概要活在這樣一個世界里:在那裡,賺錢很容易,思想很簡單;在那裡,對首長的絕對信仰是金科玉律,為此犯罪也在所不辭。
「我來告訴你,讓我來告訴你你證件的顏色。」
「你在看這個嗎?」皮埃羅問。
「現在你明白了吧?……這隻是一個開始。」呂西安說。
房間里的所有角落,男人們都在擦拭著他們的步槍,議論著不翼而飛的衝鋒槍、乾酪,還有那個蓋世太保。
寂靜。小夥子們停了下來。告密者注視著防風燈。他不再呻|吟了,好像完全迷失了。他倒在地上,他還可以說話。他或許在想應該怎樣說話。他的背後是一片寂靜。泰蕾茲坐下了。結束了。
「不,」D說,「放心吧……」
天氣晴朗,陽光明媚。街上沒有警察。警方曾與巴黎人民發生衝突,自從巴黎解放以來他們還沒有復職。三天了,街上看不到警察的蹤影。擠滿法國內地軍的汽車向著所有方向亂闖,甚至不顧禁止通行的標示,它們的車輪飛速旋轉,並且還擅用人行道超車。處處瀰漫著一股叛逆的狂熱,人們為無拘無束而沉醉。
多年以來,我們不斷聽到有關告密者的傳聞。起初,我們以為這種人無處不在。今天這個人可能是第一個我們確確實實見到的告密者。不管怎樣,我們有時間去證實,去看看告密者究竟長什麼樣。我們的好奇心很強。比起法國解放以來這一個星期的種種傳奇見聞,我們對於在德國佔領時期茫然經歷的事情懷有更大的好奇。
現在人們終於發現了泰爾,他背靠著壁爐,形單影隻。D走了過來。泰爾一看到D走過來(他應該從一開始就盼著D走過來),臉就綳得緊緊的,毫不誇張地說是面部扭曲地朝向D,但是他並沒有離開壁爐。D湊到泰爾跟前,泰爾想同他講話,他把聲音壓得很低。
謾罵又開始了:「流氓,賤貨,混蛋。」泰蕾茲又坐了下來。有片刻停頓,但謾罵聲沒有停止。泰蕾茲沉默著。房間深處第一次有人說到:「把他幹掉就行了,做個了結吧。」
他沒有回答。好像他正在努力思索答案。
後面傳來一個聲音:「又來了……我要走了。」又是一個女人。
他欲言又止。他走進柳林街的時候可是從不拖沓,從不。他的衣領裏面很臟。他在那裡從來沒有猶豫過,從來沒有。或許他在那裡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他的白領襯衫很臟。一個告密者。兩個男孩扒掉了他的內褲,他踉蹌了一下,像一個厚重包裹一樣在房間的角落跌倒,發出一聲悶響。
「脫衣服,要快點,別在你這張皮上跟我們耽誤時間。」阿爾貝說。
泰爾的眼皮和頭沉沉地耷拉下來。泰爾不再說話了。他一動不動,總是用手肘撐著,背靠壁爐,身體微微傾斜。D也背靠著壁爐,站在泰爾身邊。D總是盯著泰爾看。泰蕾茲也是。一批又一批的人從他們身旁經過。泰爾一直低著頭。大家此時還在為乾酪的事互相爭執。戈捷對博班緊追不捨。博班煩透了戈捷。他挨個跑到西班牙人面前問誰看到了那輪乾酪。一輪乾酪?根本沒有人看到。戈捷緊跟著博班,彷彿抓住什麼把柄似的在他背後冷笑。人群中不時迸發出一陣狂笑,而起因總是那輪乾酪。
他把眼鏡摘下來放到那堆衣服上。在桌沿一側看得到他那衰老乾癟的睾丸。他在防風燈的燈光下顯得肥胖紅潤。他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氣味,沒洗乾淨的肉體的氣味。兩個小夥子在等待。
「進去時需要出示身份證,然後把它存放在樓下,等下樓離開的時候再把證件取走……」
「你們抓錯人了。我沒開玩笑,先生,相信我,我不想開玩笑。」
泰爾混進了巴黎十五區法國內地軍的一個小組,可是卻被發現了,內地軍把他推給了黎塞留小組,因為他們自己那裡已經沒地方看押他了。我們還問他:
「你進入蓋世太保時出示的那張身份證,它是什麼顏色?」
於是泰蕾茲開車帶著D和泰爾來到紹塞昂丹街上的博班小組駐地。現在是下午三點。剛到樓門口,他們就像往常一樣聽到西班牙人的吵嚷。院子里堆滿了自行車和一些徵調來的、或者從德國人那裡繳獲的汽車。今天,這裏又新添了一輛灰色的小卡車。
皮埃羅還說西班牙人彼此之間爭執不休。他們不停地吵吵到底該由誰來開槍。最後是埃爾南德斯和另外兩個人一起用一把八毫米口徑的手槍擊中了他的後腦勺。
「你認為我那天晚上做錯了嗎?」泰蕾茲問。
泰蕾茲哭了起來。
「還有眼鏡!」阿爾貝說。
人們繼續拷打。他呼吸困難。他又開始嚎叫。他的嚎叫聲因為陣陣猛烈的拳擊而變得時斷時續。現在審問的節奏和拳頭的節奏變得一致了,令人眩暈,但節奏一致。他不再說話了。看起來他不再想任何事了。他充血的雙眼睜得大大的,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盞防風燈。
人們找到泰爾的時候從他的兜里發現了一個法國內地軍袖章。人們問他拿這件袖章幹了什麼。他笑著說這件袖章是他撿到的:「不,真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像我這麼個傢伙,怎麼能佩戴袖章呢……」
臨近傍晚,泰蕾茲陪著阿爾貝來到會計室,給泰爾送撲克牌和麵包。泰爾正坐在桌子上,給其他囚犯講自己如何在巴黎城兜風。泰蕾茲將撲克牌和麵包交給了他。
「你說了算。我無所謂。」泰蕾茲回答。
D把他的那包煙遞給泰蕾茲。
「你什麼時候能騰出點兒時間?」D問。
「怎麼樣?」
D、泰爾和泰蕾茲在走廊的入口停下,站到博班身邊。發生了某件不同尋常的事。走廊盡頭灑滿陽光的小院里有一群男人,大概十五個,他們一邊指手畫腳,一邊用西班牙語高聲交談。D、泰爾和泰蕾茲不再往裡走了,他們等在原地觀察著,博班也一樣。這群男人忽地散開了,三三兩兩地湊著,這樣就能看到他們剛才聚成一團圍著什麼東西。那個物體出現了。白色的。白色的,平放在地上。人們沿著走廊站在它的兩側。他們中有兩個人搶上前,把那個白色物體從地上稍稍托起,抬走了。
出門的時候,D向埃爾南德斯做了一個友好的揮別,泰蕾茲也是。埃爾南德斯體型龐大,是一名共產黨員,正是他和組裡的另外兩個人一起處決了那個警察。他們這個小組有十七個人,在戰鬥方面,所有的法國人都把他們尊為前輩。在D和泰蕾茲看來,由埃爾南德斯負責處決那名警察無疑堅定了他們對埃爾南德斯的信任。這項任務交給他的小組來完成是順理成章的。死了的警察是法國人,但是那些法國人沒有什麼異議,他們或許不那麼確定必須處決這名警察,可埃爾南德斯,他對此很確定。埃爾南德斯正在吃西紅柿,他露出大男孩般的笑容。理髮師是他的職業,而西班牙共和黨人的身份才是他的立命之本。要是能推動西班牙革命的爆發,他會抱著同樣的堅定,同樣果斷地將一顆子彈射入自己的腦殼。當西班牙人不戰鬥的時候,他們便擦拭繳獲的槍支。他們很熟悉那些尋槍的角落,經常整夜待在外面,睡眠極少,他們無休止地議論著未來在西班牙領土上的戰鬥。他們一致認為出發的日子就要來臨。「該輪到佛朗哥了,」埃爾南德斯經常這樣說。他們難以入眠,巴黎的解放讓西班牙人浮想聯翩。對他們而言,至關重要的是回收武器和重組軍隊。社會黨人在重組軍隊問題上提出了讓共產黨人和FAI黨人難以接受的條件。FAI黨想在西班牙邊境以自己的方式集結隊伍。而社會黨人則希望在巴黎組織一支遠征軍。整整一天,大家都在討論向西班牙進發。所有的人都放棄了他們的職業整裝待發。
他跑去和院子里的那群西九_九_藏_書班牙人匯合了。
兩個小夥子停了下來。他們轉身尋找那個女人。泰蕾茲也轉過身。
他們一拳打到鼻子上,血柱噴涌而出。告密者高叫著:「不……」
狂飆的汽車,驚人的車流,一支支槍管伸出車門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泰爾為眼前的這一切所傾倒。
這就是泰爾,他很高興街上沒有警察。他從來沒有喜歡過警察。他和D相處得輕鬆愉快,正因為D不是警察。泰爾不思考,他不去想沒有警察就意味著新時代的開始,而他不會活到那個時代了。他不再往下想了。
房間深處的同志們開始挪動。一些人離開了。
泰蕾茲說:「跟你說了,快點脫。」
背後的耳語聲再次響起:「混蛋,流氓,賤貨。」
「『首府的阿爾貝』是什麼意思?」D問道。
但是他什麼都沒做。兩個小夥子也吸了一支煙。D把一支煙遞給告密者。他沒有看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跟你們說我是無辜的……」
泰爾背靠著壁爐。沒錯,是泰爾。保安隊員泰爾。泰爾面色蒼白,但又不是剛才博班臉上的那種蒼白,兩者有差別。泰爾的鼻子被手指掐過,開始發青,他的嘴唇像粉筆一樣白,眼睛里灰濛濛的。是啊,我們把泰爾忘了。大概有十或十五分鐘,我們把他遺忘了。泰爾眼睜睜地看著擔架經過,並且透過朝向內院的大門看到了石頭上的血跡。沒有人會想到泰爾看見了這些。西班牙人當然不會,甚至連泰蕾茲和D都沒有想到。
不知從四隻胳膊中的哪一隻落下了第一拳。發出怪異的迴響。第二下。告密者試圖躲閃。他大聲喊叫:「啊!啊!你們把我弄疼了。」後面有人笑著說:「看清楚了,這可不是無意的……」
泰蕾茲看了看D。是啊,還有首府咖啡館的阿爾貝。
泰爾安靜地坐在泰蕾茲身旁。
「讓他從眼前消失。」泰蕾茲說。
「我已經儘可能地快了,請相信我……但是為什麼……」
她是個小個子女人。她什麼都不想要。她很平靜,她感到一股平靜的慍怒命令她鎮定地吶喊出那些像基本元素一樣有強大必然性的字字句句。她就是正義,而正義在這片土地上已經消失了一百五十年了。
泰爾轉過身來,D的手中正舉著一把瞄準他的槍。他笑了。
泰蕾茲站在D身後,臉色有些蒼白。她神情兇狠,形單影隻。法國解放以來,這種境況就更加明顯了。自從她來到中心以後,人們從來沒有看到她親近過誰。起義行動如火如荼時,她曾不遺餘力地為組織賣命,勤勉有餘但溫柔不足。她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孤零零的。她在等待一個可能已經被槍決了的男人。她的孤僻在今晚看來尤為明顯。
有十位同志站了起來,走向D和泰蕾茲。他們每個人都有充足的理由要求處置告密者,甚至包括那天晚上笑得最凶的幾個。D從他們中間選了兩個人,他們蹲過蒙呂克監獄,還在那裡挨過揍。沒什麼可說的。沒有人反對,但是也沒有人肯再坐下。他們等待著。
他怕死。怕得還不夠。他一直不說實話。他想活下來。即使是跳蚤都要死咬住生命不放。泰蕾茲站了起來。她很焦慮,她害怕永遠沒有盡頭。我們能把他怎樣呢?我們還能想出什麼新花樣?這個順著牆倒下的男人仍舊什麼都沒說,多麼不同尋常的沉默,在他順牆而下的那一刻,他的生命縮減成令人束手無策的沉默。這種沉默,這個告密者,在這裏,貼牆倒下,應該讓他說話。我的天,永遠不會有盡頭。有那麼多人在看笑話,女人們剛剛離開,起義的時候那些躲起來的貪生怕死之徒現在說起了風涼話:「你們的起義、你們的除奸行動讓我們覺得好笑。」繼續打。如果我們在此刻不能成為正義的化身,那麼在這個世界上就永遠不會有正義。一出喜劇。幾個法官。鋪著護牆板的大廳。沒有正義。他們在一節節囚車車廂里高唱著《國際歌》,穿過大街小巷,資產者們在他們的窗戶後面注視著這一切,他們說:「都是些恐怖分子。」應該繼續打。碾碎他。讓謊言灰飛煙滅。這個卑鄙無恥的沉默。光線淹沒了他。要從這個壞蛋的喉嚨里掏出真相。真相,正義。做什麼用呢?把他殺了嗎?這有什麼用?這不是為了他。這與他無關。只是為了了解真相。打他的頭,直到他從體內噴射出真相,噴射出他的廉恥、他的恐懼,噴射出那個昨天還讓他如此強大、不可一世、不可觸碰的秘密。
「為什麼你要參加保安隊?」我們這樣問過泰爾。
現在他的衣物都放到了椅子上。他在發抖,不住地打戰。他害怕,害怕我們,害怕我們這些害怕過的人。對那些經歷過恐懼的人,他感到恐懼。
D繼續搜查。一包空了一半的高盧牌香煙,一小截鉛筆,一支嶄新的自動鉛筆。一把鑰匙。
兩個男孩滿頭大汗。他們用血跡斑斑的拳頭擦去額頭上的汗珠。他們看著泰蕾茲。
泰蕾茲走到告密者面前,蜷縮著身體。告密者看到她。他後退了幾步。又是一片寂靜。他甚至不再感到痛苦。僅僅是極度的恐懼。
「啊,對了!」告密者說,「我可真笨!是那個阿爾貝,首府的侍者。『首府』是火車東站附近的一家咖啡館……我住在努瓦西勒塞克,所以可不是嘛,我有時下了火車會去首府咖啡館喝上一杯……」
這些篇章本應承接日記《痛苦》,但是我更願意把它們分開排列,與戰爭的喧囂保持一段距離。
西班牙人的房間非常大,牆上貼著防護板。這幾乎是間空屋子。沒有一把椅子。沒有一幅畫。只有一些武器堆放在房間的四個角落,由一個男人看守。屋裡有一座精美的白色大理石壁爐,上方架了一面兩米高的鏡子。壁爐上一件物品都沒有。西班牙人睡覺、吃飯都在這間屋子裡。除了這些武器,他們的東西就都裝在兜里了。房間就這樣光禿禿的,擠滿了兩個多星期沒換衣服的男人,他們輕盈靈活,戰鬥把他們磨鍊得十分精幹。
泰爾坐到開車的泰蕾茲身邊。D坐在汽車後排的長椅上。他的右手握著一隻小口徑的老式手槍,這是D剩下的唯一一件武器了,他的輕機槍和八毫米口徑的手槍在黎塞留中心被偷走了。D手上的這把槍被卡住了,壞了很久。D在他辦公桌抽屜里原先放置八毫米手槍的地方找到了這把槍。無從知曉它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泰蕾茲也知道這把瞄準泰爾的手槍已經不聽使喚了。當然,泰爾還蒙在鼓裡。即使他注意到這把手槍小到滑稽可笑的地步,可是由於D給他的印象太過深刻,他也根本不會懷疑這把手槍是壞的。對泰爾來說,D佩戴的武器只能像他的靈魂一樣完美。
D走進二層的食堂。泰蕾茲緊隨其後。大伙兒吃完了晚飯。泰蕾茲沒有吃,D也沒有。
「我也是……」
她的聲音不那麼確定,微微有些發顫。
泰爾仍舊在吸煙。D和泰蕾茲不由自主地打量著他。
D和泰蕾茲面面相覷。他們剛才忽視了泰爾。而現在他們知道泰爾已經目睹了擔架經過,並且從大門口望見了血跡。D盯著泰爾,不住地盯著他看。然後D給了泰爾一個微笑。
「用什麼武器?」
「三百九十五個。」
「如果你說出來,我們就饒了你,如果你不說,我們就把你幹掉,馬上。繼續打。」
泰爾二十三歲,是個英俊的小夥子。他沒有穿外衣,人們可以看到他前臂的肌肉,修長而細嫩。他的腰很纖細,優雅地收在一根皮帶里。他面色不再蒼白。但是他依然用力地吸著煙,他在吮吸那支煙。他已經九天沒有刮鬍子了。他的藍襯衫是絲質的,鞋子是麂皮的,皮帶是用米灰色的美洲野豬皮做的。若不是這樣的絲質襯衫、麂皮鞋和皮帶,人們很可能把他當成中心的一員。但是泰爾擁有一段骯髒的過去。沒有辦法,他擺脫不了。這個駭人聽聞的過去長在泰爾年輕的生命里,他大概會因此而死去。
在他身後一直神情緊張的那群人鬆弛下來:「啊……」
就像對待一個小孩子。
「首府的阿爾貝。」
「黃色的?和我們的一樣,黃色的嗎?」
「你到法國內地軍里來做什麼?」
男孩們笑了。泰蕾茲也笑了。
「一個蓋世太保。來自首戰中心。埃爾南德斯小組把他擊斃的。」
「阿爾貝長什麼樣?」D問告密者。
「我和你們說過的,我對他的了解就這些。」
「用我自己的槍。」
告密者抬起頭。房間里一片沉默。告密者害怕了。他也不說話了。他張著嘴巴,看著眾人,然後從喉嚨里吐出一聲細長的孩童般的呻|吟。
羅歇拿不準是否應該讓他離開。
大家聽到女人們在含糊地抗議著,但是她們沒走。
博班站在走廊的入口。他是一個高大的傢伙,長著粗壯的腿,結實的胳膊,小巧的腦袋,巨人的肩膀。他有一張英俊的臉和一雙孩童般的溫柔的藍眼睛。D走到博班身邊朝他打招呼。博班神色詭異。他沒有和D問好。他一會兒看看入口,一會兒又望向走廊的另一端。現在走廊盡頭出了點兒事。
泰爾曾經是博尼—拉封幫的朋友。
他五十歲,有點斜視,戴著一副眼鏡。他的領子筆挺,系著一條領帶。他長得又肥又矮,鬍子拉碴。他的頭髮是灰色的。他總是在微笑,就好像這是一場玩笑。
「來吧。」博班說。
「對,首府的阿爾貝。」D說。
告密者發出了第一聲呻|吟。
「如果它不是黃色的,那是……什麼顏色?」
這是她那晚以來第一次和D獨處。D破例什麼都沒做。他在等那輛標緻車。他緊盯著酒吧入口的那扇門,等待著首府咖啡館的阿爾貝。泰蕾茲坐在他對面。
大伙兒都不動了,望著泰蕾茲和D。將由泰蕾茲審訊告密者,這是意料之中的。沒什麼可說的。
他搓揉著胸口,輕輕地呻|吟著。
三個男人走了。傳來302轎車啟動的馬達聲。
D轉身走到站在酒吧門口的同志們跟前。
她的話簡短而有力。現在,刑訊開始了,正在穩步進行,小夥子們下手很重。事情是嚴肅的、確確實實的:我們正在拷打一個男人。對此可以不認同,但是不可以嘲笑,不可以懷疑,也不可以read.99csw.com為此感到難堪。
「紅色的?」
站在泰蕾茲身邊的D走向那個女人:「你讓她清靜會兒可以嗎?」
「還說呢!」皮埃羅說,「如果我當時在的話……那人哭哭啼啼地說自己真不是人,他說如果人們能饒了他,他甘願做牛做馬,他還說知道自己錯了……完全知道。」
他到了,被那三個同志押解著。
阿爾貝湊近他的鼻子。一個聲音在說:「差不多夠了吧……」

泰爾很樂意離開昂丹中心。他邁著靈活輕盈的步子走在D和泰蕾茲前面。他知道他會回到黎塞留中心的那間會計室,但是他暫時不去想這些。從昂丹中心到黎塞留中心,一想到能乘著小車兜風,他就把什麼都拋在腦後了。這就是泰爾,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遠處傳來最後一批樓頂射手的槍聲。結束了。戰爭離開了巴黎。在大門口、街道上、客滿的旅店房間里,人們歡呼雀躍。到處都有像她一樣的女孩子,和諾曼底登陸的士兵們走在一起。對天南地北的很多人來說,無所事事的悲傷終於結束了。但是對她,這還不算結束。無論是戰後的歡樂還是淡淡的憂傷都不屬於她。對她來說,她的任務就是待在這裏,和告密者以及蒙呂克的兩個人獨處一室,和他們一起關在這個封閉的房間。
她彷彿在確認某一件已經知道了幾個世紀的事情。結束了。
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陰影里傳出。
告密者有一條領帶。三個月前他還系著這條領帶。一個小時之前,領帶還在,香煙還在。下午約五點鐘的時候他還喝開胃酒。人與人之間是有差別的。泰蕾茲注視著這個告密者。罕見的是,今晚這些差別卻如此明顯,她感到一陣眩暈。這個人當時走進了柳林街,他上了樓梯,敲開某一扇門,然後說他得到了那個人的體貌特徵:高個,棕發,二十六歲,地址,時間。人們交給他一個信封。他說謝謝先生,然後他去了首府咖啡館喝一杯開胃酒。
他又走了。他大概是去找偷乾酪的人了。這回戈捷來了。他也在尋找什麼。他在找博班。

「快說,什麼顏色!」
「就是去年,去年有多少?」
D來到泰蕾茲身邊。他遞給她一支煙。她吸了一口。告密者一直躲在角落裡,僵硬獃滯。
現在他赤身裸體。她平生第一次並非因為愛情面對著一個赤|裸的男人。他靠著椅子站立,眼皮低垂。他在等待。他們會同意這個做法的,先是這兩個人,這兩個同伴,然後剩下的人也會同意,肯定會,他們已經等了很久,可還沒有任何收穫,他們會一直等下去。他們已經不知道行事自由為何物,因為他們一直在等待。
兩個小夥子又揮起拳頭來。他們在舊的傷口上捶打。告密者尖叫著。當他們連續猛打時,他的呻|吟哽塞了,變成了一種污穢的、好似胃液翻騰的汩汩聲。聽著這種雜訊,他們只想打得更狠,以便用拳頭把它熄滅。他試著躲開雨點般的拳頭,但是他什麼也看不清。他只好忍受所有的痛苦。
「拿著……」
女人們不再嘀咕了。屋子裡的人一直都只能看到泰蕾茲雪白的前額,有時候,當她俯下身時,能看到她的眼睛。
「快點,」泰蕾茲說,「什麼顏色的?快說……」
到了街上,在汽車旁邊,泰爾突然離開了D和泰蕾茲,他繞到汽車的另一邊,做了個很大的動作,非常紳士地微笑著為泰蕾茲打開車門。當然,他非常高興離開昂丹中心,但是喜悅不止於此。他還非常喜歡泰蕾茲和D。泰蕾茲駕車,而他自己以前也開過各種各樣的汽車,他便感到和泰蕾茲有了一種情同手足的親密。泰爾不是個普通的囚犯。因為在審訊他的時候發生了件奇妙的事情:泰爾被D的正直深深打動了,在他那令人難以置信的全盤供認中,他肯定渴望討好D。這就是泰爾,簡單得彷彿一株植物。
「他那時哭了。」
他兜里什麼都沒有了。搜出的所有物品都放在了櫃檯上。
現在他開始摘掉領帶。沒錯,是領帶。世界上只有一種摘領帶的方法。把脖子伸到一邊,拉扯領帶的一端又不弄散打好的結。告密者像其他人一樣摘掉了領帶。
告密者後退了。他的眼神變得局促不安。
泰蕾茲心不在焉地聽著,她看了看表。
「不,我只是為了戰鬥,我對德國人並無惡念,不,我只想戰鬥。」
「這並不是一個理由。」那個女人說,她的聲音不大堅定。
告密者脫掉了他的襪子,他一直在脫這些粘在腳上的襪子,脫了很久。
新一輪的拷打又開始了。
他總是沉默不語。但是他聽到了,他看著泰蕾茲。他停止嚎叫。他的兩隻手扶住腹部,他把身體摺疊起來。他不再逃避了。
「我們想要知道的是,」泰蕾茲說,「首先你得告訴我們首府咖啡館的阿爾貝在哪兒,然後你和他幹了什麼,又和他見了誰。」
「得處理一下那個傢伙了。」D說。
泰爾專註于離合器的踩踏、加速,專註于汽車如何在大街小巷陽光燦爛的漩渦中穿梭。泰爾喜歡操縱汽車、槍支、金錢和女人。他喜歡會跑的東西,喜歡能咔嗒作響的東西,還喜歡花費精力的東西。對他來說,開車本身就是一件頂吸引人的事情。更何況他和另外十個保安隊員在會計室里擠了整整十一天,出門兜兜風對他可是不小的變化。天氣確實晴朗宜人,許許多多的汽車滿載著和泰爾年齡相仿的年輕小伙和姑娘,在街上飛速賓士,車門上的每一個方向都豎起了正在瞄準的衝鋒槍和卡賓槍,這景象將夏天點綴得更加熾烈,更加迷人。這一派恣意奔放、無拘無束的凱旋狂歡景象也隱隱感染著泰爾,他為自己置身於這些車流中、無論以什麼名義親歷這一變動而感到幸福。
「重要的是,」泰蕾茲對D說,「要搞清楚這個傢伙到底是不是告密者。我們會在首府的阿爾貝身上耽誤不少時間,『樟腦丸』很快就到了,我們會被他們耍弄。他們什麼也不會讓他坦白的,還會把他給放了。或許他們會說,此人可能有利用價值。」
「這活兒讓你進賬多少?」
「讓他走吧,」泰蕾茲說,「他還可以走路。」
人們擠滿了大廳、酒吧和門口。兩天以來,他們不再戰鬥了,大家在小組裡都無事可做。除了睡覺、吃飯,因為武器、汽車或姑娘彼此發生口角。有些人一大早開著車跑到越來越遠的地方尋機戰鬥,直至深夜才回來。
博班經過。不等D開口他便說道:
人們把他帶進了「酒吧」。我們就是這樣稱呼這塊類似衣帽間的地方,起義期間人們就在櫃檯後面分發食物。他在酒吧中間站了一個小時。D檢查他的證件。其他人都看著他,靠近他,死死盯著他。不停罵他:「混蛋。賤貨。流氓。」
西班牙人立刻又哄吵起來。他們湧進走廊返回房間。D、泰爾和泰蕾茲跟著這群西班牙人。博班加入了他們。D又問了一次那人是誰。還是相同的回答:「一個混蛋。」
「你說就像所有人一樣?所有人都進去了,進蓋世太保?」
羅歇和D擁抱了泰蕾茲。女人們不說話了。她們離開了。那兩個和她們一起的男人也吹著口哨離開了。
「那好。」D說。
下午五點鐘,在黎塞留小組的駐紮地,一名侍者從這棟大樓鄰近的小酒館跑來:「我們酒館里來了個幫德國警方做事的傢伙。他住在努瓦西。我也住在努瓦西。我們那邊的人都知道他的事兒。你們還能抓住他,不過動作要快。」
「如果我起碼知道你們想讓我做什麼……」告密者希望用一種純粹哀求的口吻說話,可聲音里卻還是透著幾分狡黠。
「你當時在場嗎?」D問。

「來,給我講一講……女人的事兒?你有過多少女人?」
在每一處轉彎,泰爾都一絲不苟、專心致志地把手臂伸出窗外,讓汽車走得更加通暢。這輛汽車將徑直把他帶回他在黎塞留中心的囚室,而他再一次從這間囚室里出來時,大概就只能坐囚車了。
「不要再停下來。他會說的。」
「這樣一個獵物,他們可不會願意放了他。」羅歇說。
「不在。博班在哪兒?」
泰爾走在前面。D湊到泰蕾茲耳邊,小聲說:「博班這裏沒地方了。得給尋南街中心打電話。」
現在他赤身裸體。
泰蕾茲尖叫道。
「我是我們幫里末流中的末流,我可沒資格殺抵抗分子。」
「紅色的?」
「啊!」泰爾說,「因為我很想知道。」
「我們走吧。」
「在多長時間里呢?」泰爾問。
泰爾抬起眼睛看著D。泰爾的這個眼神,這個把眼睛望向D的動作,是鼓足勇氣做出的,他努力抬起眼皮去看D……
「他媽的!」
房間幾乎是空的,只放了兩把椅子和一張桌子。泰蕾茲拿起第二把椅子坐到了桌子的另一端,燈的後面。告密者全身籠罩在光亮中。另外兩個同志守在他的身後,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
D又回到櫃檯旁。他派了一個人去找鄰近小酒館的那個侍者。派去的人回來了。侍者已經回家。整個酒館的人都聽說了。但是他沒有講任何細節。
告密者和那兩個同志一起離開了。不知誰在酒吧深處吹起了口哨,是一支活潑歡快的小曲。大部分人都走出了酒吧,聚在門口等著那輛標緻車。D獨自一人和泰蕾茲留在酒吧里。
「你願意審訊他嗎?」D問。
西班牙人喊得越來越起勁。博班看起來很不自在。
告密者站起身,好像一個剛剛睡醒的人。他脫掉了上衣。他有一張鉛灰色的臉,深度近視,雖然戴著眼鏡,卻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他的舉止非常緩慢。泰蕾茲覺得她的同志說錯了。正相反,他們現在有的是時間。
「繼續。」
「來吧,」泰蕾茲說,「應該讓他先告訴我們怎樣找到那個首府的阿爾貝。」
「是的,」泰蕾茲說,「它是綠色的。」
「繼續。」泰蕾茲說。
「怎麼樣?」
他的聲音總是帶著哭腔,像是幼稚的童聲。鮮血開始流淌。他胸口的皮膚已經爆裂開。他好像沒太在意。他很害怕。
「你當然有錯。其他人也有錯,他們不應該怨你。」
背後傳來:「混蛋,混蛋,混蛋。」不絕於耳。他害怕了。他重新站起來,試圖看看聲音是從哪兒傳來的。那裡有很多人,他無法聚焦到任何人身上。他興許也以為自己在電影院里。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又恢復了鎮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