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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內斯托是例外。
母親:此刻他們在看講地球毀滅的書,嗯?啊啦啦……

父親:不一定……他也可能說他理解歐內斯托的決定,他會考慮的,等等。總之應該去,既然他們找我們的麻煩,要我們送孩子上學,那我們也該找他們的麻煩不送孩子上學,這就是禮尚往來。
母親和藹地說:這不是理由。我可不願意蹲監獄。

這座位於山坡上的白色城市一層層地往下伸展,一直來到河邊的那條令人畏懼的高速公路。在高速公路與河流之間是那座維特里新城,它與舊維特里毫不相似。在舊維特里都是小房子,而在新城是一片高樓大廈。然而孩子們所知道的主要是在他們城市下方有高速公路也有火車。在火車過去是河流。火車沿著河流行駛,高速公路沿著鐵路伸展。這樣一來,如果發生水災,高速公路就也成了一條河。
冉娜瞧著歐內斯托。她也在笑。冉娜一笑弟妹們便都笑了起來。
母親不會寫字,因而這個作品具有寬廣無邊的色調。一切,包括她想出賣的小孩子,她沒有寫的書,她沒有犯的罪,都使她的作品變得浩大,好比是雨水匯入大洋。還有那另一次在另一列俄國火車上的那位情人,他消失在冬寒中而現在完全被遺忘。
「我聚斂了大批金銀及各王侯各省郡的財富。」歐內斯托繼續說。
母親:往你屁股上踢幾腳或來幾個巴掌,這就是你的這位小學老師先生的回答!
父親:再說,這事已經傳開了……你說的那句話……已經在這個區里傳遍了。這裏的人都把它當作笑料,你想我們能感到自在嗎……
歐內斯托彷彿睡著了。但他在喊叫。歐內斯托彷彿睡著了但又同時在喊叫。
然後有一天孩子們來了。每個孩子都是對父親的問題的回答:這個女人是誰。這個女人是他們的母親,也是他們父親的妻子。他的情人。

他們的講述方式對母親起了決定性作用。他們壓低聲音,唯恐打擾其他旅客,其實他們沒注意到旅客們在津津有味地聽。
父親和母親領取了家庭補助金后便去市中心喝博若萊葡萄酒和蘋果燒酒,一直喝到午夜,市中心的酒吧關門的時刻。接著他們又到英國港,進了維特里碼頭上的小酒館。在這以後,有時他們找不到人送他們回家,便爬上維特里的山丘去找原七號國家公路上的長途卡車。並非每次都如此。然而他們回到小屋時已是清晨四點鐘了。那時,是的,小孩子們都很絕望,不由自主地害怕這一次是真的了,他們永遠也見不到父母了。

歐內斯托說風還是另外某個東西,名叫知識。知識也是風,有猛衝高速公路的風也有穿越頭腦的風。
父親:正是為了我剛才說的事……
是的,曾有過那另一次旅行,也穿越中西伯利亞的夜車上的那次旅行。那一次曾有過愛情。


「我有許多牛羊,多過以前住在耶路撒冷的君王。」
歐內斯托再次睜開眼睛。

父親和母親是在維特里相識的。埃米利奧·克雷斯皮從義大利來到維特里定居。他也在這裏的一家建築公司找到當泥瓦工的工作。他住在離維特里市中心很近的義大利人之家裡。
歐內斯托說:中了毒氣和被火燒死了。
「我挖掘水池,以澆灌在生長中的樹木。」歐內斯托接著說。
眾人:您好先生。您好夫人。您好。您好先生。
聽過歐內斯托的話后冉娜沉默不語。他久久地看著妹妹,她不得不閉上眼睛。而他呢,他的眼睛在顫抖,後來也閉上了。當他們能夠重新對視時,他們卻避免對視。在隨後的幾天里他們沒有說話。他們沒有說出這件使他們驚詫得無法開口的新鮮事的名字。
歐內斯托:受了好的教育,就能自己看書。最近的例子是丁丁去普里祖看書。書里講的是……丁丁看書……在哪裡?在普里祖。九-九-藏-書




「你完全瘋了,歐內斯托,神經病。」
「多少?」小弟弟問道。
這家的孩子每天都出去,走走,看看。他們到處跑,街上、公路上、山坡小道上、商業中心裏、花園裡、空屋子裡。總是在跑。當然小的孩子跑得沒有大的孩子快,而大孩子總怕小的迷了路,所以一開始與小的孩子一同跑,然後又繞過他們跑回來,於是小的孩子以為自己超過了大孩子,異常歡喜。
母親:在這個家裡,「親愛的父母」這種表達方式聽起來怪怪的……
當小孩子們長大,有力氣逃跑,跑得比父親還快時,大孩子們不再為他們擔心,因為父母要想逮住他們必須一大早就起床,就好比是去激流中抓魚。五歲就有力氣了。
孩子們的出生結束了父親的痛苦。但是後來孩子們給父親帶來另一種痛苦。這種痛苦,這種新的痛苦,父親接受了。

歐內斯托:你們只要說我得了感冒,一次又一次得水痘、猩紅熱等等等等……
「看!一切都是空虛。虛而又虛,都是追風。」
其他幾個孩子哭了起來,像當初發現那本書時一樣。

母親:這麼說……作家們不費力氣就能找到題材了……啊啦啦……
另一個孩子說是靠雨水。王將雨水蓄在池塘里然後用它澆灌森林和花園。
母親在那列火車上做了什麼,她已經忘記了。但她說那次愛情並未被忘記,並未被完全忘記,直到她死去,並未被完全忘記,那種心中的痛感一旦憶起將伴她終生,並已進入她的肉體。
歐內斯托說他們死了。
「我建造宮室。」歐內斯托念道
高速公路是用水泥修成的,現在水泥上有一層黑色的苔蘚。水泥有多處裂開了,形成深深的洞,野草和植物在這些洞里令人厭惡地瘋狂生長。經過二十年它們成了發黑滲水的水泥草和水泥植物。
最小的弟弟生氣了。他說他認識一個人,是維特里的一個小女孩,是黑皮膚,來自非洲。她名叫登記名·阿德琳。
在母親生活中只有那些運載著難以描述的幸福的夜車是難以忘懷的,還有歐內斯托這個孩子。
他們共有的秘密就是對他們而言事情不像對其他兒童那樣自然。他們知道他們每個人和全體都是父母的不幸。大孩子從不和他們談這個,絕口不提,父母也不提,但他們都知道,小孩子大孩子都知道。父母派大孩子去買東西時,大孩子絕不讓小孩子單獨留在父母身邊,特別是最小的孩子。他們寧可用舊的小推車帶上他們或者讓他們在矮樹叢里睡個午覺。他們最害怕的就是這個,就是將小孩子留給母親,而她領他們去公共救濟處簽署那張出賣兒童的邪惡文書。在那以後,再想要回他們是沒有辦法了。即使對她而言,也是不可能的,誰也辦不到。
父親:我們來告訴您我們的兒子歐內斯托不肯再來上學。
「凡我心所願享受的快樂,我決不加以阻止。」
歐內斯托又站起來。他拾起書。最初並不念書。他在顫抖。然後他又開始念。
父親對歐內斯托喊道:得跟你說多少遍?不上學是要受懲罰的。先從父母開刀,父母去蹲監獄,然後是孩子,孩子也得去坐牢。最後他們都進了牢房。而且如果發生戰爭,他們就被處死。就是這樣。

一個排行中間的男孩哭了,喊道:
弟妹們一直在打擾哥哥姐姐歐內斯托和冉娜的生活,但後者並未意九_九_藏_書識到。每當他們看不見哥哥姐姐時就驚惶失措。一看到哥哥姐姐走遠或消失在街頭,他們就恐怖地大叫,彷彿只有他們這些小孩子知道哥哥姐姐不在時會發生什麼事,而大孩子們對此已一無所知。在弟妹們眼中,兩個大孩子是抵禦危險的屏障。但無論是大孩子還是小孩子都絕口不談這個。因此大孩子不知道自己多麼愛弟妹們。如果大孩子開始忍受不了弟妹們,那就是說他們不再與弟妹們密不可分,不再與弟妹們合為一體,形成一部共同吃喝、睡覺、喊叫、奔跑、哭泣和愛的大機器,那就是說他們不再有把握逃避死亡。
孩子們全神貫注地聽以色列王的事迹。他們問這些人,這些以色列的王現在在哪裡。
小學教師:您,您認識的孩子里,有哪一個願意上學呢?

快天亮時,火車在一個小站上停下了。那人驚叫一聲醒了過來,拿起行李倉皇地下了車。他沒有往回走。
「我挖掘水池。」
母親的特點不在於她漂亮,而在於誰也說不清她。這是漂亮的一種方式,她知道自己漂亮,但舉止像不漂亮的女人那樣。忘掉如何漂亮,對自己馬馬虎虎,不由自主地。

然而母親有時也講起些事。她講的事總是出人意料。事情發生在遙遠的地方。看上去是雞毛蒜皮的事,但卻永遠留在腦中:字眼和故事,聲音和字眼。就是這樣有一天深夜,母親從市中心的咖啡館回來后對冉娜和歐內斯托講述了關於一次談話的故事。她說那是她一生中最清楚、最明亮的回憶,她現在還想起它,那是她在穿越中西伯利亞的夜車上偶然聽到的一次談話,是很久以前的事,當時她十七歲。
「等於零。」歐內斯托說。

長時間里,父親在想象母親的過去時甚感痛苦。他久久地琢磨這個闖入他生活的女人是誰,她像雷火,像女王,像與絕望系在一起的瘋狂的幸福。是誰在他家裡?是誰貼著他的心?貼著他的身體?一句話也沒有,母親絕口不提她年輕時的事,那些如此晦澀、難以說清的往事,她一直不知道有一天這些往事會導致如此巨大的痛苦。
孩子們一輩子都會記住母親講述的這一刻。他們都在場,冉娜和歐內斯托和弟妹們。母親講述時,父親在床上睡覺。他沒脫衣服,穿著夏天的鞋,打著小鼾,彷彿睡在野地里。

一個弟弟說:「我最喜愛的是他栽種森林。」但他不明白的是怎樣使水塘里有水。
父母不說話。他們知道小學教師會這樣回答。他在打趣地笑。於是父母也笑。他們不說話。他們不感到驚奇。他們與小學教師一起笑。


埃米利奧·克雷斯皮獨身生活了兩年,後來他遇見了母親。二十歲的母親獨自來到義大利人之家參加年度的慶祝會。
在母親的孩子中歐內斯托是唯一對天主感興趣的。他從未說出天主這個詞,但正是由於他絕口不提,母親才猜到點什麼,天主。對歐內斯托而言,天主就是無處不在的絕望,無論是當他看著弟弟和妹妹、母親和父親、春天還是冉娜還是什麼都不看時。母親可以說是在無意間發現歐內斯托的絕望情緒的,一天晚上,他注視她時,她從他那始終痛苦的,有時又茫然的眼神中發現了這一點。那天晚上,母親明白了歐內斯托的沉默既表明了天主又不表明天主,既表明生的熱忱也表明死的激|情。
歐內斯托停了下來。默默不語。他瞧著靠牆躺著的冉娜。冉娜睜開眼睛,也瞧著他。
小學教師厭煩地瞧著這對家長。父親又接著說。
母親是在從維特里的酒吧回來后談到那次旅行的。她曾期盼重見火車上的那個男人,等了好幾個月,還不止哩,等了好幾年。她仍然想到那次等待,彷彿它已成為她與他的幸福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在她的生活中,那一夜始終閃爍著光輝,無與倫比。那種愛情十分強烈,母親這晚在維特里仍然為之顫抖。

虛而又虛,弟妹中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但他九*九*藏*書們稍稍知道追風,因為在維特里山腳下有那個荒涼的高速公路的巨大框架。
歐內斯托繼續說:爆炸啦,轟炸啦,等等等等。啊啦啦……就是這些……我也看這些東西。啊啦啦……小傢伙們在那裡,在書架下面,啊啦啦……售貨員遞給他們畫冊,他們顯得乖乖的……
此外,無論是冬天還是夏天,母親總把孩子們趕出廚房,除非在吃飯的時刻。好幾次市鎮上有人埋怨,那是剛剛來到維特里的人,他們氣憤的是她居然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整天在外面,又不上學。但是母親對這種怨聲從來不屑一顧。她說:你們要我送他們去公共救濟處,是嗎?那些人表示道歉,惶恐地走開了。
歐內斯托和冉娜知道母親心中有這種願望:拋棄。拋棄她生下的孩子。拋棄她愛過的男人們。拋棄她住過的地方。拋棄。離去。消失。而她自己不知道孩子們卻知道,至少他們這樣想。特別是歐內斯托和冉娜認為自己彷彿親身感受到母親的願望,比她本人還清楚。
小學教師:如果我聽明白了,就是您兒子歐內斯托不肯上學這件事。
沉默。

父親:我們知道有義務送他上學。有義務,有義務,我們不願去坐牢,所以來服務……
那是兩位隨處可見的普普通通的男人。顯然在那次旅行前他們互不相識,在旅行后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再相逢。他們最初發現彼此的村莊相距遙遠。然後年輕的那位談起了公務員的工作和他當時生活中的事,也談到北極的黑夜、寒冷與美麗。談話突然慢了下來。這個年輕人不善於講述他與妻子和兩個孩子的生活多麼幸福。於是年齡稍長的那位就開始談自己。他和西伯利亞平原上幾乎所有的居民一樣都是公務員,他也講到北極持續不斷的黑夜和寒冷。他也有孩子。他講起來也很靦腆,彷彿這種話題不夠嚴肅。他談到北極黑夜的寂靜,那種寂靜與寒冷相互滲透。在三個月的黑夜裡零下六十度。年輕的那位談到孩子們生活在這個狗拉雪橇的地方的奇異的幸福。

母親說在那次旅行以後,她去探詢過西伯利亞鐵路網的情形。也許,誰知道呢,哪一次去看看,去看看,她說。那位年輕男子的妻子、他的房子、四周成頃的雪和石頭、在牲口棚里關上幾個月的牲口,還有在嚴冬中停滯不動的黑夜的氣味。
歐內斯托說,火車每小時走四百公里,使低處的高速公路產生迴響,那聲音很可怕,你的心臟都被震碎,腦子也震糊塗了。
「凡我眼所希求的,我決不加以拒絕。」歐內斯托喊道。


小學教師浮夸地說:可是,先生,這裏的四百八十三個孩子都不願意上學。您是從哪兒鑽出來的呀?

父親:還是應該去看看小學老師。
歐內斯托不念了。書從他手中滑落。他不理睬。他看上去疲憊不堪。接著他又往下念,這一次卻不看書。
夜裡,喝得爛醉的父母有時出一些難以理解的荒唐事。有一天人們在巴尼奧萊門找到了他們,為什麼去了巴尼奧萊門呢?他們永遠也不知道。一輛警車將他們送回到維特里。在這次外出以後,父母在卧室里待了三天,不給孩子們開門甚至不回答他們。冉娜罵他們,喊著要殺掉他們。你們開門,不然我就放火燒房子。冉娜的聲音很尖厲,令人難以忍受。所有的孩子都哭了。歐內斯托領他們去棚屋。最後父親開了門。他看上去那麼絕望以致冉娜兩手捂著臉跑向棚屋。歐內斯托來到她身旁。她對歐內斯托說也許他們做錯了,如果父母真是這麼想死應該隨他們去吧。

有時父母沒去市中心也突然在卧室里閉門不出。這事大概沒有什麼可以說明的理由,因為這是個人的、私人的事。歐內斯托說可能是因為現在是五月份的春天。他記得去年九*九*藏*書和前年也是這樣。母親說她忍受不了開花的櫻桃樹這極端的春天,她不願意再看到。她難以接受的是春天可以幾度重來。維特里的全體居民都為如此明媚、如此澄藍的天空歡喜異常,而母親呢,她咒罵開花的櫻桃樹。她罵這樹是臟貨,而且不許人為它修枝,甚至不讓人砍去伸進廚房的枝條頂端的小枝椏。
火車又開動時他朝火車,朝那位靠在明亮的車門旁的女人轉過頭來。幾秒鐘。然後火車便將他的形象壓縮在車站月台上了。
歐內斯托說:這是畫不出來的。它像風一樣不停歇。你抓不住風,它不停歇。字詞風,灰塵風,我們無法表現它,寫不出來也畫不出來。
父母沒有回答。

接著冉娜重新垂下眼睛。彷彿她再次離開歐內斯托。歐內斯托知道在冉娜的眼皮後面,她火辣辣地看到的是他。歐內斯托閉著眼睛念為的是同樣地在心中擁有冉娜。
眾人笑了。
她是在克拉科夫遇見那位法國人的,被他帶到巴黎。一到巴黎她就離開了他,從來也沒有說明原因。為了逃避他,她步行了兩天,後來來到維特里,在這裏停了下來。她到市政廳去休息並且要求工作。二十歲,金黃色、略微發紅的金黃色頭髮,天藍色眼睛,波蘭人的皮膚,她立刻就被僱用了。
那位男子登上火車時母親已在那裡了。他們在旅程中相愛。她十七歲。她說自己當時和冉娜一樣美麗。他們相互說他們相愛。他們一同哭泣。他用大衣包著她躺下。車廂里一直是空的,沒有旅客進來。整整一夜他們的身體沒有分離。
「我擁有許多吟詠的男女,無數的嬪妃。」
母親什麼也不說,就這樣,很簡單,不開口,什麼也不說,絕口不提。她出奇的乾淨,像少女一樣每天洗身,但什麼也不說。她極為聰明,但至今從未施展過,不論是做好事還是做壞事。也許母親仍在睡眠中,在黑夜中,這也是可能的。
母親:他想說的是通知,先生,來告訴您,讓您知道。
歐內斯托笑笑,然後是沉默。


她名叫漢卡·利索夫斯卡雅,來自波蘭。她並非出生在波蘭。在她父母動身去波蘭前她就出生了。她從不知道自己生在哪裡,她母親說是在一個村子里,在烏克蘭與烏拉爾山之間民族雜居的某個地方。
在弟妹們眼中,大大小小的孩子們眼中,不論明顯還是不明顯,母親每天在心中策劃一個作品,它極為重要,所以母親要求四周安靜和平靜。所有的人都知道母親在追求一個東西。這就是作品,進展中的未來,它既是可見的又是無法預見的,而且性質不詳,範圍無限,因為母親做的事對孩子們來說是沒有名稱的,純屬她的私事。無法起名,為時過早。什麼也包括不了它完整的和矛盾的含義,哪怕說出任何字眼也不行。對歐內斯托而言,母親的生活經歷可能已經是個作品了。也許正是她心中保留的這個作品產生了這種混沌。
這條高速公路已被廢棄,這不假,但時不時地有汽車從這裏駛過,這也是真的。有時還有嶄新的車風馳而過。有時是些舊卡車不慌不忙地從這裏過,丁零噹啷,司機們習以為常,睡著了。
父母笑了起來。
這天以後不久,歐內斯托給弟妹們朗讀那本燒毀的書上的片斷,講的是耶路撒冷君王大衛之子的事。

多年裡,母親一直記著那些村莊的名字。現在她忘了,但仍記得在茫茫的雪野中貝加爾湖湖水的藍色。
歐內斯托十分溫柔地說:我該去普里祖找弟妹們了。
「我成了最偉大的以色列王,」歐內斯托喊道,「但我仍沒有喪失智慧。」
怎麼?孩子們問道。
母親:對,這不是理由……你父親說得對。
父親:我也覺得這樣。
父母:對了,就是這事。
一想到孩子們在看這種書,母親便笑了起來。
歐內斯托輕鬆平和地大笑起來。
他躺下。他努力將目光從冉娜靠牆的身體上轉開。
在維特里,母親不願和任何人交談,不論是和維特里的居民還是和家裡人。她希望在周圍九九藏書人眼中仍舊是外鄉人,即使對她一直愛著的埃米利奧也是如此,只有歐內斯托是例外。
父親憤然喊了起來。
父親此刻又憤憤然地喊叫。
父親:總之,不能再逃避,必須去找小學老師先生,向他作解釋。別玩那些老花樣,什麼感冒啦,水痘啦,等等等等。應該說實話。應該對小學老師先生說我們的兒子歐內斯托不想再去上學了,就是這樣。

春天來臨時,孩子們的膚色粉中透出金色,頭髮也一樣變成稍稍透紅、幾乎是粉紅的金黃色。在維特里有人說:「真可惜,這麼漂亮的孩子……真不像……」「不像什麼?」有人問道。「不像是被拋棄的。」回答說。
無論是在四鄰之間還是在維特里,誰也不知道母親來自何方,來自歐洲的哪一部分,也不知道她屬於哪個種族。只有埃米利奧知道點什麼,但他所知道的卻是母親對自己的身世所不了解的。大家都認為母親在來維特里,在來法國這座山城之前一定經歷過另一種生活。

一個大男孩問知識是什麼樣子,怎樣畫出來。
「然後,」歐內斯托說,「我回顧我所做的一切工作,以及工作時所受的勞苦。」
微笑。幸福。
「不少,」歐內斯托說,「人們以為如此,但是錯了。」
母親:你誤解了法律,埃米利奧,你講的事根本不可能……
空虛,弟妹們不太明白這是什麼。一個妹妹認為這就是指穿上鑽石太多的、太華麗的衣服的時候。另一個妹妹說:除了衣服外還滿臉塗紅粉。
對孩子們來說,再見不到父母就是死亡。對死亡的恐懼因再見不到父母油然而生。他們知道不會死於飢餓,因為當父母在市中心閑逛時,或者當母親突然決定不做飯就去睡覺時,他們能吃到歐內斯托做的貴格牌燕麥粥,而且冉娜還會唱《在清泉旁》。這時歐內斯托說,瞧你們這幫小混蛋,喊夠了吧。
「很多嗎?」一個很小的弟弟問道。
接著他們又談到雨水和水塘。這是他們在創造物中最喜歡的東西。
有時,母親醒來時發現歐內斯托躺在床腳下,於是她知道夜裡在維特里曾有雷雨和狂風,而且天空塌陷的聲音十分恐怖。每次風暴過後,歐內斯托就記錄下夜間被天主毀滅的東西。一個區、一條公路、一座房屋。維特里將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被摧毀。歐內斯托在顫抖。有一次他對母親說,聽見了天空塌陷在兒童不得入內的那條老高速公路上。他發誓就是在那裡。
弟妹們對這方面大概聽說過什麼。幾個孩子說:呵,是的……是這樣……他們知道。
「我栽植葡萄。」
母親:老師不會相信你生病的……呵啦啦……再說這種病早已絕跡了……

歐內斯托在笑。冉娜也在笑。
小學教師:請說明白些,先生……您再說說:您要求見我是為了告訴我什麼?

歐內斯托笑了。接著冉娜笑了。然後大家都笑了。歐內斯托請他們別忘記,在維特里,最後的以色列王就是他們的父母。
這是在學校里。在一間教室里。小學老師先生坐在講桌前。獨自一人。沒有學生。歐內斯托的父母走了進來。他們相互問好。
歐內斯托有一次對冉娜說她和他也許弄錯了,父母關在卧室里也許是為了愛。
王的智慧使弟妹們讚嘆不已。
歐內斯托對這個要求不予回答,說道:親愛的父母……

的確是這樣。高速公路好像是河床。這是塞納河。高速公路比塞納河低。正因為如此,孩子們夢想高速公路被淹,哪怕就淹一次,這個夢想並非毫無根據,不過這事從未發生過。
「我開闢園囿,在其中栽植各種果樹。」歐內斯托念道。
埃米利奧很英俊,棕色頭髮,瘦高個,長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溫和,愛笑,很可愛。慶祝會的當晚,她就去了他的房間,此後從未分離。
她一直在市政廳當清潔工,直到第一個孩子出生。在市政廳以後,她再沒有出外工作。埃米利奧·克雷斯皮仍然當泥瓦工,直到有了第三個孩子。這以後他也不再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