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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英國飛行員之死

年輕的英國飛行員之死

村裡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個孩子的事。也知道那位老人,那位老教師來訪的事。但他們不再談起戰爭。對他們來說,戰爭就是這位在二十歲被謀殺的孩子。




我們無法寫這個。不然就寫出一切。寫出一切,都寫出來,等於不寫。一文不值。這種閱讀難以忍受,就像是廣告。
人們還能看到什麼嗎?我剛有這個想法。我從未想過我能寫這個。這是我的事,我,與讀者無關。你是我的讀者,保羅。既然我這樣對你說,這樣對你寫,這便是真的。你是我一生的愛,你控制我們對大哥的憤怒,在我們的整個童年,在你的整個童年中。

草坪中央有一座墳墓。一塊光滑無瑕的淺灰色花崗岩石板。我沒有馬上看見它。當我知道這個故事後我看見了它。
死亡曾經籠罩著村莊。


現在平靜了。最中心的光輝是思想,二十歲的思想,玩戰爭的思想,它光彩奪目。像水晶。

教堂側面通向孩子的墳墓。在那裡仍然有什麼事在發生。我們現在離事件已有好幾十年,然而在這裏,墳墓仍是事件。也許是由於死於戰爭的孩子的孤獨,由於對他冰冷的花崗岩墓石的溫柔撫摸?我不知道。

後來只有村民們記得和照料他的墳墓、鮮花和灰石板。我呢,我想在好些年裡,除了沃維爾的居民以外誰也不知道這件事。
老人每次提到這孩子都要流淚。
人們應該能拍出一部片子。一部使用強調手法的,有倒敘和重新開始的片子。然後將它擱置起來。也拍攝這種擱置。但人們不會這樣做的,他們已經知道。永遠不會拍攝的。
常常有記敘而很少有寫作。
沃維爾周圍有中世紀以前的十分古老的小路。在它上面是現在為我們修築的大路。沿著千年的籬笆是為新的生者修的路。羅貝爾·伽里瑪告訴我諾曼底有整整一套初期道路的網路。海岸人,北方人的初期道路。




沒有任何東西能與這件事相比。宇宙間有許多這種事。缺口。在這裏,人們看到了這件事。也看到了孩子因玩打仗而死亡。圍繞孩子的死亡,一切都很清楚。


它有二十歲。年齡,年齡的數字在死亡時停住了,它將永遠是二十歲,它成了這樣。我們不知道。我們沒有看。




婦女們在哭泣,情不自禁。年輕的飛行員死了,真正的死亡。如果人們歌唱這個死亡,那不會是同一件事。由於婦女們崇高的謹慎——我這樣想,雖然不敢完全肯定——孩子被埋在教堂另一側尚無任何墳墓的地方。那裡現在也只有他的墳墓。以躲避狂風。她們抱起孩子的屍體,將它洗凈,然後放在這個地方,放進墳墓,有淺色花崗岩石板的墳墓。
一切都在那幾十平米的土地上。一切都在那裡,在雜亂的死人堆,華麗的墳墓里,墳墓的豪華使那地方給人強烈的印象。不是數目,數目已經分散到別處,分散到德國北部的那些德國平原上,整個大西洋海岸地區的大屠殺中。這個孩子始終是他自己。獨自一人。戰場仍然很遠,在歐洲各處。這裏卻相反。這裡是孩子,戰爭死亡之王。
為什麼不拍攝這件不為人知,尚且不為人知的事?
這並不完全是任何人的死亡。這始終是一個孩子的死亡。

這也使我回想起我們的愛。有我對小哥哥的愛也曾有我們的愛,我們,他和我,強烈的、隱藏的、有罪的愛,時時刻刻的愛。在你死後仍然可愛。年輕的英國死者是所有的人也是他獨自一人。是所有的人和他。但所有的人是不會令人流淚的。而且還有這種渴https://read.99csw.com望,想看看這位年輕的死者,雖然根本不認識他但想核對一下沒有眼睛的身體上端的那個洞是否曾是他的臉,想看看他的身體,他被「流星」型飛機的鋼鐵所撕碎的死人的面孔。
我們穿過教堂的花園,朝在同一院子里的市鎮小學走去。朝貓走去,朝那大群的貓,瘋瘋癲癲的貓走去,它們具有難以置信的、殘酷的美。這些貓被稱作「龜殼」,黃色像紅火焰,像血,還有白色和黑色。黑色像被德國炸彈的煙炱永遠熏黑的樹木。


這死去的孩子由全村人來照料。他們喜愛他。戰爭的孩子,他的墓石上將永遠有花。剩下未知的是哪一天這些事會停止。


那位老師說出了這孩子的姓名。它被刻在墓石上:
這個地方仍然很荒涼。空的,對。幾乎是空的。
枯死的樹木仍在那裡,亂七八糟,凝固在固定不變的混亂之中,連風也拋棄了它們。它們沒有變化,這些殉難者,它們呈黑色,流著被炮火擊斃的樹木的黑血。
我是在特魯維爾的商人朋友們介紹下頭一次去到那裡。她們曾向我談起沃維爾可愛的小教堂。因此那天,在這頭一次參觀中,我看了看教堂,卻對我要講的事漠然無知。

這本書不是一本書。

他也是國王:這個在孤獨中死去的孩子就像是在孤獨中死去的國王。
不是一首歌。


飛出森林時,他曾經很滿意,十分高興,沒看見一個德國人。能飛行,能生活,能決心殺死德國士兵,他為此高興。這個孩子像所有的孩子一樣,喜歡打仗。他死了便一直是另一個孩子,任何二十歲的孩子。到了夜裡,頭一個夜裡,他的生命便中斷了。他成了這個法國村莊的孩子,他,英國飛行員。



他每年都來。持續了八年。
也是他說這孩子是孤兒。不需通知任何人。
年輕的英國孩童飛行員的永恆就在那裡,人們可以親吻灰色的墓石,觸摸它,倚著它睡去,哭泣。
可以停留在這裏。
只剩下森林,每年都向海邊伸延的森林。它始終是煙炱色,黑色,等待未來的永恆。




年輕的英國飛行員情況不同,因為全體村民曾圍著他的墳墓跪在草地上唱詩和祈禱,在那裡待了整整一夜。但我仍然想到西貢附近那個有保羅屍骨的萬人坑。不過現在我相信不止如此。我相信有一天,很久以後,再以後,我不知道多久,但我知道,是的,很久以後,我會找到,我已經知道,找到某個實物,我會認出它,像停留在他眼洞里的微笑。保羅的眼睛。那裡不止有保羅。年輕的英國飛行員的死亡對我成為如此具有私人意義的事件,包含比我所想的更多的東西。



是這樣,是的。他被卡在飛機里。飛機落在森林里一株樹的頂端。他在夜裡,他生命的最後一夜裡,在那裡死去——村民們這樣想。

突然我不想再回來。我又哭了。
在這裏,在沃維爾這個村子里,我彷彿在家裡。我每天去那裡流淚。後來有一天我不再去了。
我不知道怎樣稱呼這件事。

第八個年頭,他沒有再來。此後永遠沒有再來。


我什麼也不能寫。
在沃維爾,我又回想起那位女乞丐唱的歌。十分簡單的歌。瘋子的歌,無處不在的、所有的瘋子的歌,冷漠無情的瘋子的歌。輕易死亡的歌。因飢餓而死亡的歌,在大路上、溝渠里,被狗、老虎、猛禽和沼澤的碩鼠吞食了一半的屍體的歌。


他當時是二十歲。

這個死於戰爭的孩子,他也是那些在大樹頂上找到他的人們的秘密,他被飛機殘骸釘在樹木這個十字架上。


九_九_藏_書
世上再沒有誰記得這個孤僻的、瘋狂的孩子曾經存在過,有人說:這個瘋狂的孩子單槍匹馬贏得了世界大戰。
我想講述為悼念那位年輕的英國飛行員而舉行的儀式。我知道某些細節:整個村莊都參与了,它又煥發了一種革命積極性。我也知道那座墳墓的修建並未得到許可。鎮長沒有介入。為了表達對孩子的崇敬,沃維爾變成了某種哀悼節。哭泣和歌頌愛的自由節日。
我的小哥哥死在日本發動的戰爭中。他死了,他,沒有任何墳墓,被扔進萬人坑裡的死屍堆上。這事想起來多麼可怕,多麼殘酷,叫人無法忍受,而且在親身經歷以前,你不知道它如此可怕。這不是屍體的混雜,絕對不是,這是他的屍體消失在大堆的其他屍體之中。他的屍體,他所擁有的身體被扔進死屍坑,沒有一個字,沒有一句話。除了為所有死者的祈禱。

教堂的女看門人住得很近。她每早喝完咖啡后就去看看那座墓。一位農婦。她穿著深藍布的圍裙,我母親二十歲時在加來海峽省就穿這個。

大概有很多人寫過道路史。
人們已經很少看見那位年輕的英國飛行員的墳墓了。它在四周的風景中仍然可以看到。但已永遠遠離了我們。它的永恆將通過這死去的孩子長存。
我兩手空空,腦子空空,拍不了這個片子。但今年夏天我想得最多的就是它。因為這個片子畢竟會是一部思想瘋狂並難以掌握的片子,一部關於活生生的死亡之文學的片子。
村莊成了這個二十歲的英國孩子的村莊。它彷彿是一種純潔和綿綿不絕的眼淚。對他墳墓的精心照料將是永恆的。人們已經知道。
這個字——永恆這個字涌到嘴邊——彷彿是依靠,它將成為在未來戰爭中本地區被打死的所有人的公共墓穴。



在這裏,我們離身份很遠。這是一位死者,二十歲的死者,直到世界末日都如此。就是這樣。姓名也不必了:死者是孩子。
事情發生在距多維爾很近、離海邊幾公里遠的一個村莊里。村莊叫沃維爾,在卡爾瓦多斯省。

死亡之事從未使我如此震驚。我完全被吸住。被粘住。現在結束了,我不再去周圍地區。
當我說二十歲時,這很可怕。最可怕的就是這個,年齡。我為他感到的痛苦不足為奇。奇怪的是,上帝的概念從未出現在孩子周圍。上帝這個詞很平常,最平常的詞,但誰也沒有說。在這個二十歲孩子下葬時誰也沒有說,孩子曾駕著他的「流星」型飛機玩打仗,飛越像大海一樣美麗的諾曼底森林。
他死的那一年,有人來看他,看這位年輕的英國士兵。他帶來了花。一位老人,也是英國人。他來是為了在墓前悼念這個孩子和祈禱。他說自己是這個孩子在倫敦北面一所中學念書時的老師。是他說出了孩子的姓名。


而我在哭泣。


我又聽見市鎮小學的孩童的歌聲。沃維爾的孩童們的歌聲。它應該是可以忍受的。我們仍難以接受。聽見孩子們的歌聲時,我總是流淚。至今仍在流淚。


文學寫作向每本書,每位作家,每位作家的每本書都提出問題。沒有寫作就沒有作家,沒有書,什麼都沒有。由此人們似乎也可以對自己說,如果如此,那也許再什麼也沒有了。
應該說的是不可能講述這個地方,這裏,還有這座墓。但我們仍然可以親吻灰色的花崗岩和為你哭泣。W.J.克利夫。

教堂確實很美,甚至很可愛。教堂右側有一個十九世紀的小墓園,它高貴、華麗,有點像拉雪茲神父墓園。在精心的裝飾下,它彷彿是停頓在千百年中央的、凝止不動的遊園會。
偉大的平凡:森林、窮人、瘋狂的河流、死掉的樹,還有像狗一樣食肉的貓。紅色和黑色的貓。
我什麼也不能說。

無邪得叫人落淚。那古老的戰爭read.99csw.com已在遠處。當你獨自待在村裡,面對被德國炮火燒焦的、受難的樹木時,戰爭現在已成碎片。樹木被殺害,像煙炱一樣黑。不。再沒有戰爭。孩子,戰爭的孩子,取代了一切。二十歲的孩子:他取代了整個森林,整個地球,還有戰爭的未來。戰爭與孩子的屍骨一起被關進了墳墓。

我透過田野里被毀的、殘缺不全的樹,黑色的樹,看見了天上的太陽。我看到樹木仍然是黑的。還有市鎮小學,它也在那裡。我聽見孩子們在唱:「我永遠忘不了你。」為你而唱。為你一個人。這一切的原因是此後有了那個人,還有那個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小哥哥,還有另一個人,英國孩子。他們都一樣。死亡也能施洗禮。
在一天一夜裡,沃維爾的全體居民都去森林里為他守靈。就像從前,像古代人們做的那樣,他們用蠟燭、祈禱、詠唱、眼淚和鮮花為他守靈。然後他們終於將他從機艙里拉了出來,又將飛機從枝葉中扒了出來。這很費時、很費事。他的身體原來一直卡在橫七豎八的鋼鐵和枝叢中。

故事由此開始。
這種激動將超越它本身,擴及全世界的無限。經過好幾個世紀。接著有一天——在整個地球上,人們會理解某些東西,例如愛。對他的愛。對在這森林里與德國人玩戰爭而死去的二十歲英國孩子的愛,森林巨大而美麗,人們會說它那麼古老,甚至可愛,對,就是這樣,就是叫可愛。


我想這是寫作的方向。是這樣,例如寫給你看,雖然我對你仍一無所知。
W.J.克利夫。

我到處都看見他,那個死去的孩子。他死了,因為他把戰爭當遊戲,他假扮是風,是英勇而精明的二十歲的英國人。他玩的是高興勁。
任何死亡都是死亡。任何二十歲的孩子都是二十歲的孩子。



人們最初稱他為年輕的英國飛行員。
一個故事的起始,開頭。


死樹、草地、牲畜,這裏的一切都瞧著沃維爾的夕陽。
最難以忍受的是被毀的面孔、皮膚和被挖去的眼睛。眼睛失去了視力,不再有目光。獃滯。朝著空無。
婦女們對這些事隻字不提。如果當初我和她們在一起,和她們一起干,我想我就不可能寫出來。我所體驗的參与事件的萬分強烈的感情也許就不會產生。如今我獨自一人,激|情再次襲來。獨自一人,我為這個成為戰爭的最後死者的孩子哭泣。
還有那位年年在這孩子墓前哭泣的英國老先生,我很遺憾沒有結識他,好談談那孩子,談談他的笑容,他的眼睛,他的遊戲。
二十歲。我是說他的年齡。我說:他當時二十歲。他在永恆面前永遠是二十歲。不論永恆存在與否,這個孩子就是永恆。
接著,他再也沒有來。
誰也不知道。

那是世界大戰的最後幾天。也許是最後一天,這很可能。他攻擊了一個德國炮兵連。鬧著玩的。他朝炮位射擊,德國人還擊。他們朝這個孩子射擊。他才二十歲。
寫給你看,讀者:





可以停留在這裏,一個二十歲孩子的生命中的這個地方,他是戰爭的最後一位死者。
這位二十歲死去的英國青年對我——過路者——而言成為神聖的。每次我都為他流淚。
也許會有不成文的寫作。有一天會有的。文字簡潔,沒有語法,只有單詞。去掉語法支撐的單詞。迷失的詞。它們被寫了出來就立刻被拋掉。
也許只有一首詩,為了試試……什麼?我們再什麼也不知道,連這也不知道,不知道該做什麼。


任何人的死亡就是全體的死亡。任何人就是所有的人。而這個任何人可以採取孩童的殘酷形態。村裡的人都知道這些事,農民們向我講述了它們,殘暴的事件就是:一個二十歲的孩子在和戰爭鬧著玩時被打死了。

九九藏書
我仍然看到你:你。孩童的化身。像小鳥一樣死亡,永恆的死亡。死亡姍姍來遲,被飛機的鋼鐵撕裂的身體在疼痛,他,他懇求上帝讓他趕快死去,免得再受苦。
我寫是因為我有機會插手一切,參与一切,有機會來到這個戰場,這個戰爭已離去的舞台,有機會擴大這種思考,它慢慢地觸及戰爭,二十歲年輕孩子死亡的這個進行中的噩夢,這個二十歲英國孩子的屍體,他與諾曼底森林的樹木一同進入同樣無邊的死亡。

而是眼淚、痛苦、哭泣、絕望,無法抑制也無法勸導。像信仰上帝一樣強烈的政治憤怒。甚至更為強烈。更為危險,因為沒有盡頭。
我想寫寫他這個英國孩子。但我不能再寫他。可我還是在寫,你瞧,我在寫。正因為我在寫我才不知道這可以寫。我知道這不是記敘。這是一個突然的、孤立的事件,沒有任何迴響。事件就足夠了。人們會講述事件。還有那位一直哭泣的老人,八年中他每年都來,但有一次就不再來了。永遠不再來。他,莫非也被死亡奪去?肯定。這事會在永恆中結束,就像那孩子的鮮血、眼睛和被死神蒼白的嘴所打斷的微笑。



這就是我第一次要講的故事。這本書里的故事。


他們將他從樹上放下來。花了很長時間。黑夜結束時,事情做完了。屍體一下來就被抬到墓園,他們馬上挖墓穴。第二天,我想,他們就買了那塊淺色花崗岩墓板。







我忘了:離沃維爾一公里遠的地方,還有那座新墓園。單一價格的墓園。有像樹一般碩大的花束。一切都塗成白色。但這裏沒有人,地下沒有人,彷彿空空的。不像是墓園。不知這是什麼,也許是高爾夫球場。
我們距離盟軍登陸的海灘十八公里。



也許正因為如此這位英國死者才始終完好無損,他始終停留在這個可怕的殘酷的年齡——二十歲。
如果不曾有這些事,就不會有寫作。但即使寫作在那裡,時刻準備喊叫,哭泣,你也不會寫。這種激|情十分精細、深邃、肉感而且很重要,完全無法預測,正是它才有能力在一個肉體內孕育出多個完整的生命。這就是寫作。寫作的列車駛過你的身體。穿過它。你從那裡出發去談論這種激|情,它難以說清,十分陌生,但卻突然攫住了你。
教堂內部的確很美。我們辨認出了一切。花就是花,植物、色彩、祭台、刺繡、地毯。很美。就像一個暫時被遺棄的房間在等待因天氣惡劣而沒有來的情人。

沃維爾。
死去的孩子也是戰爭中的士兵。他也可能是法國士兵。或者美國人。
在教堂的另一側有那位年輕的英國飛行員的屍體,他是在戰爭的最後一天被打死的。

他被卡在飛機里。一架「流星」型單座飛機。
生命的無邪,是的,不錯,它在那裡,就像學童們唱的輪舞曲。

也許這是一種崇拜的誕生。上帝被取代了?不,上帝每天都被取代。人們從來不缺上帝。

暮色像這些學童的眼睛一樣藍。
應該從反方向開始。我指的不是寫作。而是一旦寫成的書。從水源一直追到蓄水庫。從墳墓一直追到他,那位年輕的英國飛行員。





村裡的人知道他來自英國北部。那位英國老先生曾向他們談到這個孩子,那位老先生不是這孩子的父親,孩子是孤兒,他多半是孩子的老師,也許是孩子父母的朋友。他愛這個孩子。像愛自己的兒子。也許也像愛自己的情人,誰知道呢?是他說出了孩子的名字。這名字刻在了淺灰色的墓石上。W.J.克利夫。

在這裏,在注視他的沃維爾村民面前,他簽了自己的死https://read.99csw.com亡證。


年輕的英國人仍然在那裡,在那個墳墓里。在花崗岩石板下。
我永遠不知道是什麼。人們永遠不知道。

我看到地點與地點相連。森林的連續性除外,它消失了。

在這種激動之下我想做點什麼。也許從外面寫寫,也許只是描寫,描寫在那裡的、現場的物品。不要杜撰任何別的東西。別杜撰任何東西,任何細節。根本不要杜撰。絕對不。不要陪伴死亡。最後拋開它,這次別瞧那一邊。
後來我看到了別的東西。我永遠在事後才看到東西。
他是一個英國孩子。

就是這裏。這是路牌上的名字。

沿著墓園有一條河。再過去,在孩子墳墓的另一邊還有些枯樹。被燒的樹頂著風在呼號。聲音很大,彷彿是世界末日尖厲的打掃聲。使人膽戰心驚。然後,突然間,聲音消失了,你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真認為是莫名其妙,無緣無故。後來農民們說這沒有什麼,只是樹木的液汁中保留有它們傷口的木炭。
學校的孩子們在唱他們早就愛他,愛這個二十歲的孩子,他們永遠忘不了他。他們每天下午都這樣唱。
他叫W.J.克利夫,是的。這名字現在寫在灰色花崗岩上。



人們可以拍攝那座墳墓。如實的墳墓。姓名。夕陽。被燒焦的黑黑的樹。拍攝那兩條姊妹河,它們變得瘋狂,每晚都像餓狗一樣吼叫,人們永遠也不會知道它們要什麼又為什麼。這兩條成為上帝敗筆的、先天失調又難看的河每晚都相互撞擊,彼此廝打。我在哪裡也不曾見過。它們是另一個世界的瘋子,在哐聲、殺戮聲和大車聲中尋找道路,匯入哪個大海,哪座森林。還有貓,大群大群的貓在驚叫。墓園裡總有貓,不知它們在窺伺什麼難以理解的事件,只有它們這些野貓,迷途的貓能理解。
天空有這種藍色,海的藍色。這裡有被殺害的所有樹木。還有天空。我瞧著它。它用緩慢覆蓋一切,每日仍無動於衷。難以揣測。


這是真的,生命的無邪。


他的名字刻在石板上。
他是孤兒。在倫敦北面的一所郡立中學讀書。他像許多英國青年一樣參了軍。

也不是一首詩,不是思想集。

世界的默默崩潰是在那天開始的,也就是二十歲的英國青年在諾曼底森林上空——大西洋海岸上的這座紀念碑,這個光榮——痛苦地慢慢死亡的那一天。這個消息,這惟一的事實,這神秘的消息被嵌入仍然在世的人們腦中。世界在首次沉默中達到了無法返回的臨界點。人們知道從此不必再抱希望。地球上處處如此,而這僅僅起始於一個二十歲的孩子,上次戰爭的年輕死者,童年時代最後戰爭的被遺忘者。


然後有一天,再沒有什麼可寫,沒有什麼可讀,只剩下這個如此年輕,年輕得讓人嚎叫的死者生命中無法表達的東西。

在花崗岩石板下,死亡在無限地延長。

這件事是永遠的話題:就在和平來臨的那一天,一個二十歲的孩子被德國大炮打死了。
墳墓是孤零零的。正如他生前。墳墓有它的死亡年齡……怎麼說呢……不知道……草地的狀況,還有小花園的狀況。鄰近的另一座墓園也起了作用。可是,真的,怎麼說呢?怎樣讓被埋在草地高處的那個六個月的小孩和這個二十歲的孩子聚在一起呢?他們兩人仍然在那裡,還有他們的姓名和年齡。他們是孤單的。

我們與村民們交上了朋友,特別是與看守教堂的那位老婦人。
只剩下沃維爾這個遊戲方格,只剩下去辨識某些墳墓上的名字。
通向村子的路是老路,很老的路。屬於史前時代。據說它們似乎一直在那裡。它們是通往陌生的小道和泉水和海邊的必經之處,也是躲避狼群的必經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