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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小孩不彈了。
「先不忙,用不著,我現在不回答問題,」那個男人說。
「您看,您看,」安娜·戴巴萊斯特愉快地說,「彈起來了,彈起來了。」
小孩從容地等了一會兒,他想要理解,但是他弄不懂,不過,他還是接受了。
「真的,是有什麼嚴重的事情發生了。」
小孩仍然不動,眼睛低低垂下,獨自在想:已經是傍晚的時候了。想到這裏,他有點打顫。
安娜·戴巴萊斯特問發生了什麼事。
坐在離他們三米遠的一個女人,嘆了一口氣。
「沒什麼,好了,」安娜·戴巴萊斯特說,「現在該回家了。」
「上次我給你說過,上上次也告訴過你,我給你講過有一百遍,你肯定是不知道?」
「琴譜上寫的兩個字,你念念看?」鋼琴女教師說。
小孩住手不彈。女教師側過身去對安娜·戴巴萊斯特說:
海潮聲又在耳邊回蕩。晚霞開始變得灰暗。
「不幸的女人,」有人這樣說。
那個男人在神志不清狀態下,就在那個直挺挺躺在那裡的女人身上滾來滾去。一個警官抓住他的手臂,一把把他拉起來。他也聽任人家就這樣把他拉起來。因為自尊心在他顯然是已經不存在了。他那一直失神的眼光只顧盯著警官。警官把他放開,從衣袋裡取出記錄簿、鉛筆,問他姓名、身份。警官在等著。
警官根據老闆娘的談話作了筆錄。然後這三位瞥官,面孔一律是極其厭惡的表情,朝著那個男人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走過去。
「又來了,又來了,」安娜·戴巴萊斯特悄聲說。
「Moderato cantabile是什麼意思,你真不知道?」老師又問。
「再講一遍,」女教師說。
「親愛的,音樂……」
安娜·戴巴萊斯特太太又嘆了一口氣。
他只好按照要求,繼續把小奏鳴曲彈下去。下面嗡嗡的人聲愈來愈吵,即使在大樓上面,吵鬧聲也變得很響,樂聲也給掩蓋下去了。
「明擺著嘛,」教師繼續說,「明擺著嘛,就是不肯回答。」
教師無意去聽她。小孩開始再彈迪亞貝利的小奏鳴https://read.99csw.com曲。
小孩把一段小奏鳴曲彈完。樂聲一停,樓下的喧鬧聲又湧進房間,那聲音是無法抗拒的。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明天就會弄清楚的,」女教師說。
那男人緊挨著女人又側身躺下去,不過他只躺了一下,很快又坐起來,好像這樣就已經把他弄得精疲力盡了。
「真叫人噁心,」他轉身走開了。
「我說,再重複一遍。」
女教師轉過身來。
那個男人坐到死去的女人的身旁,撫摩她的頭髮,對她微笑。一個青年匆匆跑到咖啡館門前,脖子上弔著一架照相機,進去給那個坐在地上笑著的人拍照。鎂光燈一閃之下,可以看出那女人年紀很輕,在她嘴上還有幾條混亂|交錯的細細的血流,血還在往下流,那個男人吻過她,所以他臉上也有血跡。人群當中有人說:
安娜·戴巴萊斯特說:「我是從來不給他唱的。今天晚上他會要我唱,他總有辦法弄得我非唱不可。」
「降b小調,不要忘記,」女教師說,「不要搞錯,這就對了,很好,是吧。」
老師聽小孩這樣回答,拿鉛筆在琴鍵上點了一點。小孩一動不動,轉過頭來仍然看著他的樂譜。
小孩絲毫沒有感到吃驚的表示。他不出聲,始終不回答。教師第三次敲打琴鍵,用力太猛,鉛筆敲斷了。就在小孩兩隻手的旁邊。小孩圓滾滾的兩隻小手,還是乳白色的,就像含苞待放的花|蕾一樣。小手緊緊攥在一起,一動不動。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小孩不回答。老師又拿鉛筆敲了一下琴鍵,無能為力地叫了一聲,聲音是抑制住的。小孩連眉毛也一動不動。老師轉過身來,說:
「已經夠困難的了,他可把我磨死了。」
小孩繼續彈琴,彈得很好。
女教師說:「我在等著。」
有人說:「是警察。」
「彈你的曲子去。」
「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女教師說。
「沒什麼,沒有事,」安娜·戴巴萊斯特說。
「Moderato是什麼意思?」
小孩認為還是不回答為好。老師把她面前這個對象再次打量了一下。她更加生氣了。
落日的光輝這時一下變得五色繽紛,十分耀眼,這小孩的金黃色頭髮也發出異樣的色調。
她把孩子領到女教師吉羅小姐住的那座大樓的門廊前九_九_藏_書,叫他在這裏等著,她自己又回到咖啡館門前,鑽到人群裏面去,一直擠到最靠里的一排人那裡,這些人一動不動站在敞開的玻璃窗前正在往裡面張望。在咖啡館盡裏面,在後廳半明半暗的地方,有一個女人直僵僵躺在地上。還有一個男人,趴在那個女人的身上,抓住她的兩肩,在靜靜地喊著那個女人。
「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拿出手帕擤鼻涕,擤了很久。
「這是怎麼回事?」小孩叫道。
她這些話講過之後,從敞開的窗口大海的聲響一涌而入。微弱的市聲同時也湧進窗來。全城在這個時刻正處在這春天下午的中心點上。
小孩很乖地坐在吉羅小姐大樓的門廊下,樣子有點發獃。他還在哼著迪亞貝利的小奏鳴曲。
安娜·戴巴萊斯特抱住孩子的肩膀,把他緊緊樓在懷裡,弄得他很痛,她幾一乎是在喊著:
小孩開始彈琴。在窗下,在碼頭上,人聲嘈雜。但是琴聲掩過了面人群亂紛紛的鬧聲。
教師大聲說:「降b小調,你總是忘記。」
她已經被壓倒了。她對小孩說:「已經告訴你一百遍了,Moderato是中速的意思,cantabile,像唱歌那樣,像唱歌那樣的中板。」
小快艇終於在窗框之間滑過去看不見了。小孩默默無聲,潮聲顯得更響,而且無處不在。
小奏鳴曲在展開,擴大開來,又一次彈到最後一個和弦。時間已經到了。女教師宣布今天上課到此結束。
安娜·戴巴萊斯特也不說話,只是稍稍俯下頭,似乎是在表示同感。
「好吧。可是下邊是誰在叫?」
「不是他。別看了。」
一大群人擠在咖啡館進口兩側,人愈聚愈多;不過,從鄰近街道擁出的人已經減少;一下有這麼多人擁到一起來,是料想不到的。城裡人口在增多。這時,人們突然散開,中間讓出一條通道,讓一輛黑色運屍車開進去。車上下來三個人,進了咖啡館。
「不清楚。」
「真是神經過敏,」女教師不以為然地看著他們這樣說。
小孩由於同樣的原因,也是因為害怕,在發抖。
「我不喜歡鋼琴,」他喃喃地說。
「有一個人給殺死了。是一個女人。」
「不知道。」
「不要讓他跑掉,」老闆娘叫道。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小孩又問。
九-九-藏-書我不知道,」搔過癢之後,他這樣回答。
「再彈一遍,」教師對他說,「不要忘記:Moderato cantabile. 就好像是誰給你唱一支催眠曲一樣,記住就行。」
小孩仍然不動。在這固執的沉默中,梅潮的聲響又在耳邊響了起來。天上的晚霞在最後一次迸發中也變得更加濃重。
「汽車開來了,」他說。
「你為什麼停下來?」
男男女女急切雜亂的鬧聲愈來愈大,從下面碼頭直往上沖。好像是講著同一件事情,但聽不真切。鋼琴不顧一切地彈下去。這一回是這位女教師堅持不下去了,她中途打斷,叫道:
「我也不清楚。」
這時,繼最初那一聲叫喊,又有各種各樣的叫聲傳來。人聲嘈雜,證明剛剛的確發生了什麼事故。鋼琴課還在繼續。
小孩張開他的小手,伸到小腿上,輕輕搔了一下。他這個動作是無意的、輕快的,對這樣一個動作大概老師也是無從責備的。
「我的親人啊。我親愛的人啊。」
一條小快艇出現在打開的窗口上,在緩緩移動。小孩本已轉過臉去看琴譜,微微動了一下——只有他母親察覺到他動了一下。小艇弄得他心神不安。低沉的馬達聲全城都可以聽到。這裏遊艇是難得看到的。晚霞把整個天空染成了紅色。一些小孩站在碼頭上眺望著大海。
「Moderato cantabile是什麼意思?」
「戴巴萊斯特太太,您看這孩子。」
小孩跟著她走了。派來支援的警察這時開到——不過太晚了,已經沒有必要了。這些警察剛剛走到咖啡館門前,正好那個男人夾在警官中間從咖啡館走出來。看熱鬧的人默默讓開一條路,讓他走過去。
她說:「戴巴萊斯特太太,您帶這個孩子,將來可要遇到不少困難。我這是直率地對您說的。」
小孩聽到這句話,轉過臉去看了她一眼,他這動作極快,只要看到她在也就放心了,時間不過是轉瞬之間。隨後,他又恢復他那作為一個對象的姿態,眼睛看著琴譜。他的手仍然緊緊捏在一起。
安娜·戴巴萊斯特也把孩子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只是方式和教師有所不同。
「看我這孩子喲,」安娜·戴巴萊斯特滿心歡喜地說,「我怎麼生了這樣一個孩子,怎麼會生出這麼一個倔強的孩子……https://read.99csw.com
「當真,最後一次問你,你肯定是不知道?」
「像唱歌那樣的中板,」小孩說,完全是無動於衷的樣子。
「為什麼?」小孩問。
她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往鋼琴那邊走去。
「您這是對誰說的呀,」她說道。
「可怕,可怕,」安娜·戴巴萊斯特笑著說,「固執得像一隻山羊,可怕,可怕。」
「戴巴萊斯特太太,您看您給他的是什麼教育,」女教師講出這樣的看法,心情似乎是愉快的。
「停下來,停下來。」
「只要他願意,他是可以彈得好的,」女教師說。
安娜·戴巴萊斯特不停地說:「應該學琴,應該學,要學。」
「要學琴,要學,一定要學。」
「我催了你們三次了。」
女教師搖著頭,對這種溫情很不以為然。暮色開始掠過海面。天空上的色彩漸漸變得灰暗。只有西邊天際還有一抹紅色。那紅色也在逐漸消退。
「真是一個難弄的孩子。」安娜·戴巴萊斯特說這句話,並非不帶有某種膽怯氣餒的意味。
「Moderato cantabile,」小孩回答。
「我才不想知道他是不是難弄,戴巴萊斯特太太,」女教師說,「不管難弄不難弄,總該聽話呀,否則,那怎麼行。」
小孩是這樣固執,教師不禁為之震驚。她的怒氣也退下來了,本來她採取某種動作是可以強使這個小孩開口回答的,可是小孩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竟弄得她灰心喪氣,一時間她只覺自己的命運是這樣荒涼無告。
小孩急忙奔到窗前。
致G. J.
警官也不堅持,走過去找他的那些同事。他們坐在後廳最後一張檯子上,正在向老闆娘問話。
在大樓下面街上,傳來一個女人呼叫聲。這悠長的叫聲一直傳到樓上,把海潮的聲音打斷。緊接著,叫聲突然中斷。
那個男人坐起來,僅僅是為了更貼緊女屍再睡下去。他顯然已經定定心心決意要這樣待下去,他兩臂又緊緊抱住女人,臉緊貼著她的臉,把臉埋在女人嘴裏涔涔流出的血污之中。
那個男人順從地一直走到運屍車前面。但是,就在運屍車前,他不聲不響地反抗了一次,他從警官身邊逃走,轉身就往咖啡館里拚命跑去。當他快要跑到咖啡館的時候,九九藏書咖啡館已經關燈打烊。他馬上收住腳步,又跟著警官折回,來到運屍車這裏,爬上車去。這時,他也許哭了,不過天已經很暗,只能看到他血淋淋、哆哆嗦嗦、難看的面孔,是不是在流淚無法看清。
「你快說呀,」教師尖聲叫了起來。
「最後一次問你,你是不是一定不知道?」
安娜·戴巴萊斯特低著頭,兩眼緊緊閉起,沉陷在某種永無休止的生兒育女的痛苦的微笑之中。在大樓下面,還有幾聲叫喊,還有一些現在可以聽得清的呼喚聲,說明下面發生的還不太清楚的事件現在已經接近尾聲。
他臉轉過來,看著這邊正在看熱鬧的人,這時大家才看清他那兩個眼睛。他的眼睛,除了表現出對這個世界、對他的慾望被粉碎但又不可能被毀滅、完全反常的表情以外,沒有任何其他表情。警察走進咖啡館。老闆娘儼然站在櫃檯邊上,正在迎候。
走在濱海大道上,安娜·戴巴萊斯特對小孩說:「無論如何,你一定要記住。Moderato,意思就是中速,中板,cantabile,意思是像唱歌那樣。很容易嘛。」
「為什麼?」安娜·戴巴萊斯特問。
「照這樣聽話,我倒覺得有點討厭了,」安娜·戴巴萊斯特說,「您看,我究竟想要怎麼樣我自己也不清楚。真是活受罪。」
小孩彈琴。他按照剛才那樣的節奏繼續彈下去。這一課快要結束了。他按照要求把像唱歌那樣的中板很細緻地繼續彈下去。
女教師說:「噯呀,這個地區……」她又回過身去,抓住小男孩的胳膊,「快,快去再彈一遍,最後一遍,在剛才停下來的地方接下去彈。」
女教師認為指摘這種驕傲情緒似乎也可以不必。
小快艇還在窗前移動著。
他們三人一起走到窗前。在下面碼頭的左側,離開大樓有二十米遠,在一家咖啡館門前,圍著一大群人。附近幾條街上還有人跑來,人很多,團團圍在咖啡館門前一群人的四周。所有的人都在往咖啡館裏面張望。
「不是他喊的,」小孩說,「他,他沒有喊。」
「我以為……」
「並不難嘛,」女教師說,她的態度比較平靜了一些。
「幹這一行,幹這一行,算是什麼職業喲。」她苦苦嘆息著。
「噯呀,我真可以向您發誓。」

小孩說:「我不要學鋼琴。」
小孩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