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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要聽呀。像唱歌一樣的中板。」
「您知道的,天氣好的時候,我看她好像經常是在第二停泊港那邊兜圈子,她並不是每一次都要走過這裏。」
「白晝長了,」安娜·戴巴萊斯特盯著對方的眼睛輕輕地這麼說。
小孩一聽到這種說話的聲調,立刻就萎縮下來。但是他不慌不忙,好像是在思索著,也許他在騙人。
「你是故意的吧?」
小孩像彈音階練習那樣彈了起來。他彈得很不錯。雖說是不願意,手下彈出來的畢竟是音樂,這是無可否認的。
「對,」那個男人笑著說。
今天,在這傍晚時分,他的眼睛的顏色就像天空的那種色調一樣,他的金色的頭髮也熠熠放光。
她歡喜地無聲地笑著。
她一隻手抓著小孩的頭,把它朝她這邊扭過來,強使他看著她。小孩低下眼睛去,不看。
「我沒有別的好說,我只能說我可憐您。」
「那我相信我一定非常難過,」安娜·戴巴萊斯特說。
「確實,」母親凄然地說。
小孩手上彈著小奏鳴曲,可是心不在焉,彈了一遍又一遍,起初彈得無動於衷,而且粗心笨拙,就這樣,一直彈到把樂曲的力量表現出來。隨著樂曲結構逐漸形成,白晝顯然也漸漸暗下來了。一片火燒雲像一座巨大的半島突然矗立在水平線上;它那脆弱的、易逝的光芒使得人們思緒不定,向著另一類思路轉移過去。十分鐘以後,白晝的色彩完全隱去不見了。這個小孩第三天的課程也結束了。海的響聲,從碼頭上浮起的人聲,交織在一起,一直蔓延到樓上的房間。
「我試試看,」安娜·戴巴萊斯特說。
「可是我多麼愛你呀。」
「他也許沒有聽見。」
「再彈,再彈。惟一的辦法就是不停地彈下去。」
一段C大調琴聲掩過了海潮的聲響。
「不彈。」
吉羅小姐氣得臉色難看極了。小孩已經轉過身去,臉對著鋼琴。小孩把雙手放歸原位,手擺成那read.99csw.com個樣子完全符合初學鋼琴應有的正確姿式。他僵僵地坐在那裡,但是不彈琴。
老闆娘說:「上面已經彈了一個月了。很好聽,很美。」
「戴巴萊斯特太太,您看,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再教下去。」
「我說過要彈三遍。三遍。」
「我在等你回答嘛。」
吉羅小姐在考慮著什麼,別人說話她並沒有聽進去。
「我再也不要聽人家罵你,不然我真是要死啦。」
吉羅小姐聳聳肩,也不正面回答這個女人說的話,現在她對任何人也不想說什麼;後來她的情緒平息下來,自怨自艾地說:
吉羅小姐的聲音壓過樂曲的響聲,繼續說:「您有什麼辦法,有些小孩非嚴格對待不成,不然的話,解決不了問題。」
「是的,正好是一個月,」老闆娘說,「我已經都背下來了。」
她拍打著鋼琴。小孩想要看看樓下的企圖只好作罷。
「音階練習他總歸可以學會,」安娜·戴巴萊斯特好言勸說著,「他會像學好節拍一樣,把音階也彈好,那是一定的;要學會,也夠他吃力的了。」
小孩僵在那裡不動。他的兩個小手合攏來,放在膝頭,等著接受處罰。對這種不可避免的事,對他自己的問題,對於他這種翻來覆去不停地彈琴,他只好逆來順受。
「您看,竟有這樣的事,他以為他可以不喜歡學琴。不過,戴巴萊斯特太太,我也知道,我和您說不說反正都是一樣。」
「我保證,」小孩的媽媽說。
「像唱歌一樣的中板,」小孩重複著。
「重彈一遍,拍子要准,速度這一次再放慢一點。」
在媽媽的呼喚聲中,他的眼睫毛在抖動。他猶豫著。
小孩的手指放慢,準確得有板有眼,奏得輕柔融洽。音樂的味道出來了,樂曲從他手指上不經意地一涌而出,流暢自然,音樂又一次在空間悄悄地鋪展開來,吞沒了不相識的人的心,令人心動神移。在大樓下面read.99csw.com,在碼頭上,人們都在聽著。
小孩起步往樓下慢慢地走下去。
在同一時刻,和上一次相比,太陽就顯得高得多。這就是證明。而且在白天,天氣又很好,天上只有一層薄薄的輕霧,天氣確實不壞,不過節令來得早了一些。
「這些小孩簡直都不想活下去啦,」他母親說——可是還在笑著,「您看,還要教他們學琴,有什麼辦法好想。」
「音階練習,」安娜·戴巴萊斯特說,「我根本不懂,不來學怎麼辦?」
小孩轉過身來對著吉羅小姐,眼睛望著她,雙手萎靡無力地擱在鍵盤上。
「快去彈小奏鳴曲,」吉羅小姐說。
房門關上了。他們走到樓梯上。小孩停下來說:
「音樂,是必不可少的,你應當學音樂,你明白嗎?」
「戴巴萊斯特太太,」她說,「鋼琴課您讓別人陪他來吧,不妨試試看,上課效果可能不一樣。」
這小孩偷眼看了看那個叫人可憐的女人,可是她還在笑著。他仍然保持那個姿勢一動不動,他當然是背對著窗外的大海的。已經是黃昏了,微風乍起,吹到室內,逆著那個固執的小孩頭頂上一叢叢頭髮吹拂過來。他的兩個小腳在鋼琴下面一點一點地無聲地舞動著。
「背熟,好。」
「我不知道,」小孩說。
一個淌著潮濕沙土的巨型抓鬥從這一層樓最後一扇窗口一閃而過,巨型抓鬥的齒就像飢餓的野獸的尖牙那樣緊緊咬住它的捕獲物。
「我明白。」
「因為我已經給他規定好。偏偏不聽,就是違抗。G大調彈三遍。在這之前,C大調再彈一遍。」
「我等著吶,我。」
「小奏鳴曲。迪亞貝利小奏鳴曲,很美的,彈吧。這個曲子是幾拍?說說看。」
「彈你的音階練習。彈十分鐘。把它學會。先彈C大調。」
小孩把頭往窗口那邊稍稍轉過去一下。就像這樣,他眼睛斜過去,看見陽光從海面反射到牆上的波紋。只有他的母親九九藏書能看出他眼睛這樣斜過去看了一下。
「真有意思,這種小孩弄到最後總歸把你也弄得兇惡無比。」
「你聽見啦,」媽媽說,「肯定是聽見的。」
吉羅小姐住的一層樓相當高,在六樓,從她的窗口往海上眺望,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在小孩視野所及的範圍內,除了海鷗在空中飛翔以外,什麼也看不到。
吉羅小姐很不高興,聲色俱厲地說:
小孩從剛才第一次開頭的地方繼續往下彈,他必須從鍵盤那個規定好的準確而神秘的位置上開始。在這位鋼琴教師的怒氣之下,C大調音階練習曲彈了兩遍,又彈第三遍。
「就是說嘛。」
小孩轉過身去對著鋼琴,側起身子,離這個女教師越遠越好。
隨著樓梯逐級上升,可以看到市區南部許許多多起重機在半空中高高陞起,都以同樣的方式擺動著,不時在空中交錯移動。
來得最早的一批顧客,正在朝著咖啡館這邊走來。
她細心地聽著這首小奏鳴曲。她的孩子把她從遙遠的已經逝去的歲月又帶了回來。一聽到她孩子彈琴,她總是幾乎要昏過去——也許她自以為要昏厥過去。
「他聽得清清楚楚。戴巴萊斯特太太,這種事您不明白,他是故意的。」
「他的問題是他不願意,我承認,」小孩的媽媽說。
小孩坐到鋼琴前面。吉羅小姐坐在他近旁,手裡拿著一枝鉛筆。安娜·戴巴萊斯特坐在另一個地方,靠近窗口。
「怎麼啦,簡直太不像話了。」
「你好好記住,」安娜·戴巴萊斯特說,「那意思是中板,像唱歌一樣的中板。」
吉羅小姐兩個手臂放下來,拿鉛筆敲著琴鍵,這是她教鋼琴三十年的老規矩;她高聲叫道:
「我試試看。」
「我不喜歡音階練習。」
「你聽見沒有?」
肖萬站在櫃檯一頭,現在他是咖啡館里僅有的一位顧客。他看看鍾,舒服地伸一伸懶腰,按著小孩彈的調子吟著那個小奏鳴曲。老闆娘直直望著他,一https://read.99csw.com邊從櫃檯下面把酒杯拿出來。
吉羅小姐兩個眼睛看著他,兩臂交叉在胸前,大口大口嘆氣。
「您還很年輕嘛,」她說。
「我要解釋給他聽,告訴他應當學琴,」母親裝出很懊惱的樣子說。
「他這是故意的。沒有別的解釋。」
他的媽媽說:「好寶貝,再彈一遍好啦。」
「就是要彈音階練習,你知道嘛。」
「四拍,」小孩仍然不動,毫不費力地說。
小孩只是對著她一個人把臉轉過來。
「我說過,彈十分鐘。繼續彈。」
但是G大調第三遍練習還沒有彈,這小孩手又停下來不動了。
「不知羞的小鬼呀,我的寶貝兒,」她低聲說。
吉羅小姐看著他們這兩個人,看過這個又看那個,他們說些什麼她也不要聽,又是氣惱,又是灰心。
他的母親說:「總有一天他會弄懂的,他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出來,一定是這樣。即使是他不願意,他也會明白的。」
「我不想學鋼琴。」
吉羅小姐說:「戴巴萊斯特太太,您真該感到難為情。」
手索性從鍵盤上收回。下定決心,低著頭,不彈。兩隻小腳懸空,離開鋼琴踏板遠遠地盪在那裡,氣憤地搓著。
「太太,您這種教育真叫駭人聽聞,」吉羅小姐叫道。
「犯不上跟他解釋,鋼琴也不是要不要學的問題,戴巴萊斯特太太,人們說這是一個教養的問題。」
母親笑著說:「音階練習再彈一遍,就彈這一遍,好不好?」
「是這樣,」吉羅小姐說。
這一回,小孩索性把手從琴鍵上抽回,放在膝上,說:
他還在游移,母親和教師都束手無策。這時,他倒是下了決心。他彈起來了。這一刻,吉羅小姐一下變成了孤立無援一個人,他也不去管她。
「一,二,三,四,」吉羅小姐打著拍子,「很好。」
吉羅小姐說:「背熟,下一課必須背熟,你聽好。」
「現在彈你的小奏鳴曲,」她厭煩地說,「四拍。」
「是什麼?」小孩問。
read.99csw.comG大調練習曲彈得很準確,也許比上次彈得嫌快了一些,不過也不妨事。
第一批顧客進門了。
「我擔心免不了要走到這一步,」吉羅小姐說。
「你看見了吧,她有多壞。」
太陽越來越傾斜,海面突然從傾斜面上泛起一片耀眼的光輝。吉羅小姐突然變得異常平靜。
「他不聽我的話,這是太明顯了,這種情況必須改變。」
「不,不,」小孩叫道。
小孩對著鋼琴坐好。雙手舉起,落下去,既順從又十分自得地按在琴鍵上。
她計算第一批顧客進咖啡館前他還有多少時間。她好意地告訴他說顧客很快就要到了。
「嘿,您知道吧?是一樁罪案,是情殺案,是的嘛。戴巴萊斯特太太,您請坐。」
小孩又彈了一遍C大調。彈得好像更加心不在焉。接著,又停下來,等在那裡。
「不彈音階練習。」
孩子聽到這溫柔親切的聲音,就不再抗拒了。他還是不作聲,只是把手抬起來,按照規矩放到鍵盤規定的地方。在母親的愛撫下,G大調音階練習彈了一遍,接下去又彈第二遍。兵工廠那邊汽笛聲響了,下工的時間到了。光線也暗了一些。音階練習彈得很好,無懈可擊,女教師也不能不承認。
小孩望著窗外,半空中靜止不動的起重機比比皆是。在遠處,近郊區一帶,已是萬家燈火。
「為什麼?」他問。
音階練習彈完。完全出於某種一時感到無聊那種心情,這小孩輕輕從琴凳上站起來,想要做什麼不該做的事,想要看看下面碼頭上發生了什麼事沒有。
「G大調,不是說過了嘛,現在彈G大調。」
小奏鳴曲仍然在耳邊迴響,就好像這個小野人舞弄著一支羽毛似的,也許是有意,或者也許是無意,小奏鳴曲反覆衝擊著他的媽媽,作為對她的愛的懲罰,又一次給她定了罪。地獄之門都緊緊地關死了。
「像唱歌一樣的中板,」他說。
「不僅是鍛煉性格,而且還練習了指法,」她說。
「這我也保證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