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麼現在您講給我聽聽。」
「他彈得很好，真是那樣。就是那位女教師也不能不承認，您看……我有一些想法。啊……我真覺得可笑……」
「可我餓了，」小孩要哭似的說道。
她說：「我太累了。」
「我們肯定沒有多少時間了，我是無能為力的。」
「我可以告訴您，我對我的孩子講過，所有曾經住在這棵山毛櫸後面，在這個房間里生活過的女人，現在都已經死了，她們都已經死去。我那寶貝，他還要求我說要看看她們。看，我能講給您聽的，我都講給您聽了。」
她理一理她的頭髮，倦怠無力，暗暗覺得可悲又可憐，又恢復了常態。
在他跑去的一瞬問，肖萬的雙手伸到安娜·戴巴萊斯特的手邊。兩雙手平伸在桌上。
安娜·戴巴萊斯特定睛望著她面前這個不相識的男人，她已經認不出他了，她就好像是一匹受到監視的牲畜一樣。
「不僅這些人走過這裏，而且在白天，時間也是固定的。我不能再說了。」
暮色越來越濃重，只有咖啡館天花板上還有一點光芒照射在上面。強烈的燈光照著櫃檯，廳堂沉沒在陰影之中。小孩突然跑進來，他並不覺得時間已經很晚，他跑來報告說：
「是的，一個爛污貨，」肖萬打斷她的話。
「再喝點酒吧。小孩在花園裡玩。是的，您在往外面看。」
「不為什麼，常常會這樣。」
「您知道您只有遲到了，沒別的辦法，知道嗎？」
安娜·戴巴萊斯特從椅上站起來，直僵僵一動不動地站在廳堂中間。肖萬萎頓地坐在那裡沒有動。他已經不認識她了。老闆娘放下手中的紅毛線衣，察看著這兩個人，她毫無顧忌地直直地看著這兩個人。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小孩從門口跑進來，拉住他媽媽的手。
那兩隻手又很通情理地順從地放開來，從頸上滑落下來。
「七夜，」肖萬重複說。
安娜·戴巴萊斯特又拿起杯來喝酒，她覺得酒很沖。因為喝了酒，兩眼迷迷濛蒙，同時又笑容滿面。
「吃飯，總是這樣，吃飯的時間又到了。接下去，又是夜晚。有一天，我想出來一個主意，叫孩子去上鋼琴課。」
「是的。」
在咖啡館廳堂霓虹燈光下，她注目看著hｔｔｐｓ://ｒｅａd•９９ｃsｗ.ｃoｍ肖萬那副非人的、痙攣的面孔，她眼睛貪得無厭地看著。小孩最後一次從人行道上跑進來。
「你為什麼哭呵？」
肖萬慢慢地說下去，說話聲音是無動於衷的，這女人直到此刻還未曾聽到過他這樣的說話聲調。
他對著大門口不停地打著呵欠，轉過身來望著她。這時他就躲在這裏不出去了，嘴裏還在哼著唱著。
安娜·戴巴萊斯特站在咖啡館門前，沒有進門。肖萬朝她走來。他走到她身邊，她轉身往濱海大道方向走去。
「常常？」
「在我回去之前，」安娜·戴巴萊斯特要求說，「您是不是還能再告訴我一些什麼，我真希望多知道一點。哪怕您並不十分確知的事也行。」
「我當時答應他過半個月後到沿海一個氣候很熱的地方去度假。那些女人都已經死了，他覺得他是無法得到安慰了。」
「您看，真是不早了。請您告訴我吧，快點啊？」
小孩跑進來，在媽媽懷裡縮成一團，靠了一會兒。他還在輕聲唱著迪亞貝利小奏鳴曲。她發狂地撫摩他臉龐上的頭髮。那個男人避開不去看他們。後來小孩又跑開了。
「沒有多少時間了，繼續說下去吧。」
「您了解我，我知道的並不多。不過我認為他並沒有選擇的餘地，他沒有辦法，他不能從困境中解脫出來，他不能既要她活同時又要她死。大概一直到最後，他才做到這一步：寧可要她死。我什麼都不知道呵。」
「您比平時回家的時間反正是晚了，也許太晚了，這是不可避免的。您就這麼看好了。」
小孩在纜索上面跳來跳去。嘴裏哼著迪亞貝利小奏鳴曲。安娜·戴巴萊斯特跟著肖萬走著。咖啡館里，人已經坐滿了。那些人只要酒倒好，立刻一口喝掉，這是規矩，然後匆匆忙忙往家走。後到的人，從更遠的工場來的人，就接上去，喝過酒，就走路。
「實際上，我想我是常常看他們，或者是在過道上，或者是從我的房間里，有些夜晚，我也不知我該怎麼辦才好。」
「後來，時間果然到了，他認為他不這樣……就不能真正接觸到她。」
「我記不得我采了那朵花。也記不起戴花的事。」
「我說的九九藏書是謊話，」他說。
濱海大道上路燈已經照亮。今天比往常回來的時間晚得多，至少晚了一個小時。小孩最後一次唱著他的小奏鳴曲。他也唱得累了。街上幾乎已經看不見行人。人們都回去吃飯了。過了第一道防波堤，漫長的濱海大道和平時一樣，又展現在眼前。安娜·戴巴萊斯特停下來。
「可是在這個地區，不大覺得。」
「那時候時間還早。這裏一個顧客也沒有。朝碼頭那邊窗口都打開著。我都聽到了，音階練習也聽到了。」
「當您俯下身去，那朵花觸到您胸脯外面的輪廓，您不經意地把花扣在那裡，嫌扣得高了一點。花很大，您是偶然選中它的，您戴起來也嫌大了一些。花瓣還很挺，前一天夜裡剛剛開花的。」
「現在外面已經天黑了，」他報告說。
「已經是夜裡了，離家還遠呢，」他說。
「我給您說過，我常常睡不好。我就到孩子的房間去，我去看看他，一看就看很長時間。」
她注意用手使勁拿著那個酒杯，她的手的動作和她的音調因此也變得從容緩慢了。
「是的。」
櫃檯前只有一位顧客。坐在大廳里的四個人，還在斷斷續續地談話。又來了一男一女。老闆娘招呼好這兩位顧客，又拿起她的紅毛線衣織起來，這是剛才有大批人來到以後放下來的。她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小。今晚海上風浪很大，透過收音機放出的歌聲，浪頭拍擊碼頭的聲音歷歷可聞。
他看見這個女人——他的母親眼中淚光閃閃。他就不再抱怨了。
「我不願意，我不要。」
「今天上的這一課我都聽到了，」肖萬說。
「她走了，他要她什麼時候走，她就什麼時候走，儘管她很想留下來。」
「對對，就是那兒。」
「是的，」肖萬說。
「已經七天了，」肖萬說。
「他們住在一處孤立隔絕的房子里，我相信那是在海邊上。天氣很熱。去海邊之前，他們也沒有想到那麼快就走到這一步。幾天以後，好像他就不得不把她趕走，總是要趕她走。事情發生得太快了，他不得不把她趕出去，叫她遠遠地離開他，甚至離開那座房子遠遠的，這樣的事經常發生。」
她一口氣把她一杯酒喝盡。他聽任她隨心所欲九*九*藏*書用酒毒害自己。黑夜已經籠罩在市區上空。碼頭上高高的路燈也亮了。小孩一直在那裡玩。天空上夕陽的餘輝一點蹤跡也看不見了。
「我覺得他對於做到那一步所抱的希望，同她的希望是同等的、一樣的。我知道什麼呵。」
「我想怕是不行，」安娜·戴巴萊斯特喃喃說。
「她對他能做到那一步，是抱著很大希望的。」
安娜·戴巴萊斯特抬起兩隻手，伸到她那件夏裝開領上面袒露在外的頸上。
「七夜，」她說，像是偶然順口說出的，「這酒真不錯。」
「我看您快點走吧，」肖萬吞吞吐吐地說。
「不喝這麼多，不行嗎？」
安娜·戴巴萊斯特很注意聽他講這一段往事。
肖萬笑著。廳堂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坐在檯子那邊。站在櫃檯旁邊喝酒的顧客也沒有幾個人了。
他在等著。她平靜地轉換口氣，又和他談起別的事。
「就在那間房子里，就在那個地方，她知道，您告訴我的，她是——比如說，也許是……」
「您知道嗎，他的音階練習彈得很不錯？」
安娜·戴巴萊斯特俯下身來，最後對他說：
「時間既然確定，那就不能避免，有什麼辦法？我可以對您說，加上我還要走一段路，晚飯的時間總歸已經晚了。我忘了，今天晚上在家裡請客，已經講好，我一定要到的。」
「是，」安娜·戴巴萊斯特緊緊捏起拳頭，強要自己保持平靜，「不過，他是那麼小，太小了，要是您知道的話，只要我這樣一想，我就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
「避免這一類想法並不容易，為了活下去，必須習慣它、適應它。無非是一個習慣問題。」
「說下去呀。」
肖萬低聲講出一句話。安娜·戴巴萊斯特在這一次強行進攻之下，目光漸漸變得迷迷濛蒙，簡直要昏昏睡去。
「常常是這樣，在夏天，那時大道上還有人在那裡散步。特別是在星期六夜晚，這些人無疑是因為在這城裡不知做什麼好才出來散步的。」
「有的時候，可以感覺到。您知道的。比如今天晚上。」
「我腦子裡想到他應該學音樂，要知道，那是兩年前的事。」
她還在笑著，可是她的笑聲漸漸低下去；肖萬是用另一種方式在和她說話。
「啊ｒｅａｄ.9９cｓｗ•com，別讓我說了吧，」安娜·戴巴萊斯特祈求著。
「我看外面了？」
他們沒有聽見。天已經黑下來了。有四個人走進咖啡館，在後廳坐下來，他們是準備到這裏來消磨時間的。收音機播送第二天的氣象預報。
「那也犯不上。」
「我求求您，」她哀求著說。
安娜·戴巴萊斯特剛剛走進咖啡館，就站在門口那裡，不高興、發脾氣。肖萬轉過頭來對她微笑，給她鼓氣。他們走到長櫃檯不大有人注意的那一頭，她就像男人一樣，拿起酒杯，很快地喝下去。酒杯在她手上哆哆嗦嗦還在搖晃。
坐在廳堂里的四個人走了。只有那一對男女還留在那裡沒有動，他們坐在那裡相對無言。那女人在打呵欠。肖萬又叫了一玻璃瓶酒。
「這酒現在我很喜歡，那時我並不知道。」
「來來，走吧。」
「已經七點了，」老闆娘通知說。
「她，她走了嗎？」
安娜·戴巴萊斯特也笑了，這一次是放聲大笑。
「夏天就要到了，」他說，「走吧。」
「一樣，真的么？」
「另外一個小孩來了。」
「是一樣的。您別說了。」
「當一次遲到已經變得這麼嚴重，」安娜·戴巴萊斯特說，「以至於不論是不是會變得更加嚴重，在後果上，對我都不會有什麼影響。」
這回該輪到她往後退縮了。他給她的酒杯注滿酒，拿給她。
「您曾經把臂肘支在那架大鋼琴上。在您的連衫長裙袒露的胸前，扣著這樣一朵木蘭花。」
「這麼說，那房子是單獨孤立的，」安娜·戴巴萊斯特緩緩地又開口說，「您說，天氣很熱。他對她說叫她走，她一直是順從的。她就睡在田野一棵大樹下，像是……」
小孩把手掙脫開，在人行道上跑開去，今天晚上，星期五晚上，他像往常一樣很想跑來跑去跑一跑。肖萬抬頭看看天空，天空還有一點微弱的光亮，天空是暗藍色的；他靠近她，她並不退避。
「他叫她回來，她就回來。同樣，他趕她走，她就走。順從到這種地步，表示她心裏還存著希望，她這樣做不過是她特有的表達方式。甚至她腳已經跨出門檻，心裏還在期望他叫她回去。」
她對他笑笑，很感激他，又拿起杯來，喝酒。拿著酒杯，手在酒杯上還read.99csw.com稍稍有點抖動。
「我的寶貝，好了好了。」
他顧不得媽媽，管自己往前跑去，又跑回來，覺得夜裡很好玩，夜裡出門，在他還是不大習慣的。
「沒有別的辦法。我知道。」
「毫無疑問，」肖萬說，「特別是男人。您在過道上，或者是在花園裡，或者是在您的房間里，您經常看他們。」
因為他要她喝酒，安娜·戴巴萊斯特就喝酒，竭力在回憶那已經過去的事，深深感到驚奇。
「在他知道她非常希望他那麼做的那一刻，我想請您告訴我，比如說，他為什麼不是遲一些……或者說，為什麼不更早一些……」
安娜·戴巴萊斯特痴痴的面龐向肖萬俯過來，沒有接觸到他。肖萬往後退縮著。
安娜·戴巴萊斯特退縮著，虛偽地低下頭，面色蒼白。
他們的酒喝光了。肖萬又去叫酒。在櫃檯上喝酒的人越來越少。安娜·戴巴萊斯特就像一個口渴的人那樣，在不停地喝酒。
「就是這兒，對不對？」
「您一定馬上就懊悔您給他講這些女人的事。您還給他講過，今年暑假沒有幾天就要到了，您說假期不留在這裏，要到別處海濱去度假，是不是？」
「這麼說，您都聽到了？她叫他彈的音階練習全部都聽到了？」
「已經有那麼多人，」她輕輕抱怨說，「鋼琴課下來遲了。」
「後來，那個時刻終於到來，這時，他看她，有時就不再用以前那樣的眼光看她了。她不再是美，也不是丑，不再年輕，可也不是衰老，好比就是那麼一個人，甚至不過就是她自己。他害怕。這就是最後一次假期里發生的事。冬天到了。您就要回濱海大道。這是第八個夜晚了。」
「我當時沒有怎麼看您，不過那朵花我是看到的。」
「我給您說過，我本想到市區另一頭去上鋼琴課，那是為了我的小寶貝，可是現在，我不來這裏上課也辦不到了。是多麼困難啊。您看，已經七點鐘了。」
他們離開櫃檯，他把她拉到廳堂後面，讓她在他想要坐的位子上坐下來。在酒吧櫃檯上的人，從遠處看著這個女人，感到奇怪。廳堂里靜靜的。
「時間在過去，」肖萬說，「您越來越遲了。」
「我明白。那架大鋼琴是放在客廳一進門的左邊？」
「您並沒有說謊，」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