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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行啊。」
「也許是因為這朵花吧,」有人冒昧地說,「它的香味是多麼厲害?」
「您知道的,安娜在她的孩子面前是沒有力量自衛的。」
海風在城區四處迴旋吹動,風更冷了。大多數人都已經睡去。二樓窗口一直沒有一點光亮,對著木蘭花,所有的窗子都緊緊關閉。小孩已經睡去。在他天真無邪的睡夢裡,紅色的汽船正在波浪上航行。
在廚房裡,幾個女人把隨後的各種菜肴都準備得整整齊齊。她們額上流著汗,十分自得地給一隻死鴨子煺毛去皮,放到像它的裹屍布似的香橙片中間。這時,粉紅色的、甜膩膩的鮭魚,在短短的時間里就已經不成形了。這條曾經在海洋里自由自在暢遊的鮭魚,它那不可抗拒的走向滅亡的過程還在繼續著,與此同時,對禮儀上可能有什麼欠缺的擔心,也漸漸煙消雲散了。
其他的女人也拿起酒杯來喝著,她們也同樣抬起她們袒露著的手臂,那是令人快意的、無可非議的,也是作為妻子的手臂。在海灘上,那個男人吹著口哨,吹著今天下午在港口咖啡館聽到的一支歌。
她再一次抬起手來,舉到她胸前戴有那朵花的地方。
在廚房裡,人們終於敢大胆說:鴨子早已準備妥當,而且,擱了這段時間,幸好還是熱熱的,說她可是太不像話了。她今天晚上比昨天回來得更晚,她的客人已經等了很久。
「就是這麼快。」
「Moderato cantabile,他不懂嗎?」
她的手從頭髮上放下來,落到在她兩個乳|房中間正在萎謝的木蘭花上。
木蘭花將在今晚全部開放。她從海港回來採下的這一朵不在此列。時間像流水一樣在消逝,開花時節也將同樣一去不復返,消失在遺忘之中。
「是啊,是啊。」
「安娜沒有聽見人家說話。」
花正在凋謝萎落。可是花的芳香穿過花園一直飄到海上。
安娜·戴巴萊斯特半閉著眼又把一杯酒喝乾。她除了不停地喝酒以外,其他的事她都無能為力。她發現喝酒就是對她直到如今還是暖昧不明的慾望的證實,也是對這個發現的一種差強人意的安慰。
在廚房裡,有人通知說她烤鴨不要吃,說她病了,此外,也沒有什麼別的解釋可說。在這裏,人們談的是另一些事。不具形的木蘭花在撫慰著那個孤獨的男人的眼睛。
烤鴨將要再一次在桌上傳遞。安娜·戴九九藏書巴萊斯特仍然要用同樣的手勢請求別人不要管她、隨她去。人們不會去注意她的。她忍受著腰肢撕裂那樣的劇痛,像野獸一樣無聲地躲在洞穴中喘息。
「噯呀,我吃不下,請原諒我吧。」
「不要了,謝謝。」
那個男人把緊抓著圍牆上鐵欄的兩手放開。他看看他空空的雙手,看著他那因為用力過猛扭曲變形的手。命運,把他遠遠地拋開了。
在枝形吊燈耀眼的光輝下,安娜·戴巴萊斯特沉默著,沒有說話,可是一直在微笑。
有幾個人還在吃著烤鴨。談話,漸漸變得順暢了,黑夜隨著也一分鐘一分鐘地消逝。
別人也重複著這句話。她拿手輕輕攏了攏她那散亂的金髮,就像前不久她在另一個地方所做的那樣。她的嘴唇慘白。她今晚忘了搽唇膏。
「是,是,」安娜·戴巴萊斯特說。
「真的,」她說。
她說:「那是真的,我們要離開這裏,住到海邊上一座房子里去。天會很熱的。在海邊上,住在一座孤立隔絕的房子里。」
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的對面,注視著這個已經變成不相識的女人。她的一對乳|房仍然半露在胸前。她匆匆忙忙整理她的衣裙。有一朵花萎謝在兩個乳|房之間。她張得大大的、放蕩的眼睛里,有明澈清醒的光芒閃過,這一份清醒的神志已經足夠,足以支持她去吃那別人已經吃過的、該輪到她去吃的一份鮭魚。
那個男人從沙灘上站起來,一步一步走近鐵柵欄牆,那些窗口一直燈火通明,他雙手緊抓住鐵欄,緊緊抓住鐵條。那件事怎麼到現在還沒有發生?
那個男人不由自主又轉身回來。他又找到了木蘭花,鐵柵欄圍牆,還有遠處的窗口,閃耀著光亮的窗口。他今天下午聽到的那支歌又在他嘴上出現,嘴裏的那個名字又叫了出來,而且叫得更響。他一直往前走去。
「他也許已經睡著了吧?」
「咱們大家都是一樣的,是的嘛。」
就問了這麼一句話,接下來是一片沉默。她,她仍然面帶笑容,可是僵在那裡不動,就像是森林里一匹野獸一樣。
身體裏面的消化活動慢慢地從鮭魚開始了。這些人,他們把這條魚吃下去,他們的吸收是十全十美的,完全合乎禮節。肅穆的氣氛一點也沒有受到干擾。另一道菜已經準備好,擺在它的屍衣似的橙片墊底上,陳列在人的熱氣之中。月亮已經從海上升到天空,照在那個躺在海邊上的男人的身上。現在,透過白色窗帘,勉強可以看到黑夜各種各樣形狀和體積。戴巴萊斯特太太卻沒有什麼話可以九*九*藏*書拿出來談一談。
「寶貝,他怎麼能懂得了?」
鮭魚按照一定禮儀有條不紊地一人一人順序傳遞下去。不過,每一個人都心懷鬼胎,惟恐這無比美好的氣氛一下被打破,擔心不要讓什麼過於顯著的荒唐事給玷污。在外面,在花園裡,木蘭花正在這初春暗夜醞釀著它那帶有死亡氣息的花期。
「安娜來晚了,請多多原諒安娜。」
那個人沒有回答她。
「不不。這種花的氣味我習慣了。因為我並不餓,不想吃。」
鮭魚擺在銀盤上。這銀盤可是經過三代人經營購置起來的。冰鮭魚依然保持它原來天然新鮮模樣。一個男僕,身穿黑色正規服裝,戴著白手套,把鮭魚這道菜托在銀盤上,尊貴得像是國王的兒子。晚宴于默默無聲中開始。僕人把魚送到每一位就坐的客人面前。沒有人開口說話,這裏的氣氛肅靜優雅,合乎禮儀。
開始上香橙烤鴨了。女人開始吃烤鴨。人們選中這些又美又強健的女人,她們面對佳肴美味一向是奮不顧身的。她們一看到烤得金黃的肥鴨喉嚨里就發出輕柔的呼呼聲響。這些女人當中有一個女人,一看到鴨子就昏厥過去了。她的嘴發乾,正在經受另一種饑渴的煎熬,只有酒可以勉強平息這種饑渴,這種饑渴是無法解除的。她心中忽然想到那支歌,今天下午在港口咖啡館聽到的那支歌,但是她不能唱。那個男人孤獨一個人,一個孤零零的身體,躺在沙灘上。他的嘴微微張開,正在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
「是的。」
十年來,她從來沒有讓人講過她什麼話。就算她言行失檢,不合體統,在她也是不可想象的。她臉上掛著微笑,她看起來還過得去。
她,她也記得它。戴在她乳|房之間的那朵木蘭花完全凋謝了。這朵花在一小時之內度過了一個夏季。那個男人遲早一定會繞過這座花園。他已經走過去了。安娜·戴巴萊斯特在某種姿態下繼續不斷地在祈求著這朵花。
「寶貝兒子呵,」有人說。
「那是真的,」她說。
「這種花的氣味我習慣了,不,沒什麼的。」
花園正確無誤地緊緊鎖閉著,園中的鳥雀都已經靜靜地入睡,在睡眠中休養生息,因為天氣是太好了。那個小孩在同樣的時間配合下也是這樣。鮭魚在它那已經縮小了的形態下,現在又傳遞過來。女人們把魚都吃得精光。她們袒露在外的肩頭閃閃發出光澤,表現出某種自信,自信社會基礎牢固可靠,自信這種社會權力確鑿無疑。這些女人所以被選中正是由於與這種信念相適應。她們的教養嚴read.99csw.com格要求她們的行為必須穩健適度,不可逾分,把自己保養好才是她們頂頂重要的大事一樁。這一點,過去人們曾經對她們千叮萬囑,叫她們永誌不忘。她們恰如其分地舔著嘴唇上沾著的綠色的蛋黃醬,她們在嘴唇上舔了又舔,舔得津津有味。那些男人在看著她們,沒有忘記她們就是他們的幸福。
她放下她手中的叉子,往四下看了看,試著把談話引導起來,繼續談下去,但是沒有做到。
她笑了笑。別人也在重複著這句話。她又把手抬起,伸到她那亂蓬蓬的金髮上。她眼睛上的黑眼圈越來越大。今天晚上,她哭了。這時,月亮升到城區上空,照在那個躺在海邊上的男人的身上。
大家讓她靜靜坐著。吞吃烤鴨開始了。烤鴨的肥油在另一些身體裏面溶解了。街上遇見的那個男人,他閉起的眼皮在長時間的忍耐中顫動著,這忍耐是心甘情願的。他的內部已經受傷的身體感到寒冷,不論是什麼都不可能使它再感到溫暖了。他的嘴在默念著一個人的名字。
「很對不起,」她說,「弄了半天,就是因為一段迪亞貝利的小奏鳴曲。」
剛剛上來的這道菜,安娜·戴巴萊斯特不要吃。盤子仍然擺在她面前,時間雖然不長,但在這短短的時間內,舉座為之不歡。她照著過去學來的規矩,她揚一揚手,再一次表示不想吃。大家也不勉強。在桌上,在她四周,是一片沉默。
迴風往複地吹著,吹到城市種種障礙物上受到阻礙,然後又吹過來,花的芳香吹送到那個男人身上,又從他身邊引開去,這樣往複不已。
「安娜沒有聽見。」
在那男人緊緊閉起的眼皮上,只有海風吹拂,還有木蘭花的香氣,木蘭花的香氣像是不可捉摸的洶湧的波浪,隨著風的起伏在波動。
烤鴨傳遞下去。有一個人,坐在她的對面,正在冷冷地看著。她竭力想笑一笑,可是笑不出,現出一副沮喪的丑相,不加掩飾的放任。安娜·戴巴萊斯特已經醉了。
大家一再問她是不是病了。她沒有病。
安娜·戴巴萊斯特又一次拿起她那剛剛斟滿的酒杯,把酒喝下去。和別人不同,她那中邪的肚皮,烈酒的火焰在餵養著它的飢餓。她的乳|房沉重地垂在一朵這麼沉重的花的兩側,新出現的消瘦病瘠已經可以感覺到,讓她感到陣陣作痛。她的嘴裏含著一個人的名字沒有說出來,酒就從這張嘴灌下去。無聲無息暗中發生的事件已經把她五臟六腑摧折撕裂。
「他睡了,是的,是的。」
安娜·戴巴萊斯特吃了一點咖啡味的冰淇淋https://read.99csw.com,免得別人來打擾她。
在花園北側最邊上,木蘭花散發出濃烈的芳香,向海邊沙丘漸漸散布開去,直到香氣消散得無影無蹤。今晚吹著南風。在濱海大道上,有一個男人在往來徘徊。也有一個女人,知道他在那裡。
這人已經離開濱海大道,沿著花園走了一圈,沙丘在花園的北面,與花園相接,他站在沙丘上,看著花園。然後又踅回來,沿著斜坡走下去,一直走到下面的海灘上。他又在海灘上原來那個地方橫身躺下來。他面對著大海,四肢五體伸開,一動不動,躺在那裡,躺了一會兒,翻過身來,又一次朝著燈明火亮的窗口上的白窗帘望去。後來,他又站起來,撿起海灘上一塊圓石,要向窗口投過去,但迴轉身來,他把那塊石子拋到海里去了。他又躺下來,直直地躺在沙灘上,大聲叫著,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
大家笑語盈盈。圍著餐桌的某一個位子上,坐著那麼一個女人。談話的範圍漸漸擴大,大家競相出力,你一言我一語,妙語層出,談得很熱烈,某種社交氣氛由此形成。竅門兒找到,缺口打開了,親密無間的關係也就建立起來了。談話一層層引向大家普遍偏袒一方這樣的態度,也有個別人保持中立。晚宴進行得十分成功。女士們自信光艷照人。男人們按照他們的收支比例把她們打扮得珠光寶氣。今晚只有一位先生對自己是否正確發生了懷疑。
兩個女人互相配合,忙來忙去,在準備第二道菜。另一具犧牲,準備好了。
「吉羅小姐也教我的小鬼鋼琴課,這你們是知道的,這個故事嘛,就是她昨天告訴我的。」
那個男人決心離開花園,回到城區那一頭去。他漸漸走遠,走得越遠,木蘭花的芳香逐漸減弱,海的氣息越來越濃重。
「小奏鳴曲?這麼快?」
這天晚上,她們的胃口普遍都很好,她們當中只有一個人胃口不佳。她從市區另一頭回來,那是在濱海大道的另一頭,還要走過幾道防波堤、幾處油庫,這個範圍十年來一向是准許她去的。在那邊,有一個男人請她喝酒,竟喝得神魂顛倒。酒喝得不加節制,再一吃東西,就把她弄得疲憊不堪。在白紗窗帘外面,是茫茫黑夜,在黑夜裡,有一個男人,獨自一個,一忽兒望著大海,一忽兒看著花園,反正他不愁沒有時間。他還在探望著大海,注視著花園,張望著他的手。他沒有吃飯。他也不想吃,因為他無法補養他正在忍受著另一種飢餓煎熬的身體。木蘭花的濃香順著風向一陣陣不停地撲來,撲到他身上,緊緊抓住他,糾纏不九九藏書休,就像那惟一的一朵木蘭花的芳香不停地侵襲他一樣。在二樓,有一扇窗上的燈光熄滅了,再也沒有亮過。在這一側的窗子,大概都已經緊緊關閉,因為害怕這過度強烈的花香,花在夜裡散發出來的濃烈的芳香。
這時客人紛紛走到與餐廳相接的大客廳。安娜·戴巴萊斯特退身走出,上樓,到了二樓。在生活中常常走過的過道一側的大窗口,她站在那裡往下看,看著濱海大道。那個男人大概早已走了。她走到她的孩子的房間里,一進門就躺倒在孩子床前地上,顧不得會把乳|房中間的木蘭花壓碎,這花早已不成其為花了。她的孩子睡在那裡,平靜地呼吸著,在這神聖的時刻,就在那裡,她嘔吐了,吐了很久,今晚她迫不得已吃下去的奇怪的食物都吐出來了。
有人還是堅持說:「是不是這朵花暗中害得人噁心難受?」
一個陰影出現在通向過道打開來的門框上,把室內幢幢陰影遮得更加晦暗。安娜·戴巴萊斯特伸出手去理一理她那確實亂不成形的金髮。這時,她說出一句表示歉意的話。
「他是不懂。」
安娜·戴巴萊斯特喝酒一直沒有停過,因為波瑪爾酒帶有今晚街上那個人還沒有接觸過的嘴唇的氣息,可以毀滅一切的氣息。
木蘭花瓣柔膩光滑,光潔得不帶半點毛糙。手指在搓著花瓣,把花瓣搓破,不能再揉搓了,手停住不搓了,放在桌上,手指在等待著,要拿什麼,要觸到什麼,但是什麼也沒有拿到,什麼也沒有觸到,空無所有。被人家看到了。安娜·戴巴萊斯特想笑一笑,表示歉意,表示這是無可奈何的,她已經醉了,她臉上現出顯然可見的放蕩表情。目光是滯重的,冷漠的,遲鈍的,眼之所見已經不再感到有任何驚奇,是痛苦的。人們一直在等待著這樣的情況發生。
請了十五位客人,客人一直在底樓大客廳里等著她。她一走進這珠光寶氣的世界,就直奔大鋼琴走去,忙用手臂支在鋼琴上,告罪的話也沒有說。大家忙給她讓位子,請她坐下。
月亮高高懸在天空,在月光之下,凄冷的深夜已經開始。那個男人不會不感到寒冷。
她想再笑一笑,再也笑不出來了。有人在重複說這句話。她最後一次抬起手來,攏一攏她那蓬亂的金髮。眼睛上的黑圈還在擴大。今天晚上,她哭了。人們是為了她,僅僅為了她一個人,在反反覆復說著談著,人們好像都在等待著什麼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