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老闆娘放下她手裡的紅毛線衣,去洗酒杯,他們是不是又是一坐很久,她也不去操那個心了,這在她倒是第一次。下工的時間快要到了。
「就在我們現在這樣的處境下堅持下去吧,」肖萬說。他又說:「這樣的事有時是必然要發生的。」
安娜·戴巴萊斯特把他的酒杯注滿酒,拿給他。肖萬沒有拒絕她。
安娜·戴巴萊斯特臉上的表情變得死氣沉沉,幾乎是一臉蠢相。她的嘴唇也失去血色,成了一片死灰。她的嘴唇不停地顫抖,像是要哭的樣子。
一位顧客走進門來,是孤零零一個人,就一個人,無聊的樣子,走進來也同樣要了酒。老闆娘給他斟酒,接著她就走到廳堂里去給另外兩位並沒有喊她的顧客倒酒。他們一起馬上就喝起酒來,理也不理她。安娜·戴巴萊斯特說話很快、很急切。
她說的話,也許他沒有聽見。她把身上穿的上衣整一整,扣上鈕扣,把上衣緊緊裹在身上,又忍不住凶野地呼呼叫了起來。
「咱們再也沒有多少時間了,」肖萬說。
這一天,連同以前好多天,都是那麼好的好天氣,這當然是就當前季節而言,因此,只要天上浮雲不多,晴明的天空持續一些時間,人們就認為天氣會變得更好,只是季節來得早了些,更臨近夏季了。天上的流雲遊動得非常緩慢,遮不上太陽,浮雲是那樣遲緩沉重也不可能遮住太陽,所以,這一天的天氣幾乎比前幾天的天氣更要好。再加上伴隨而來的微風,是從海上吹來的海風,溫潤柔和,非常像此後幾個月份某些日子里將要吹起的那種海風。
回答這麼簡單,簡直讓人透不過氣來,為了避開這種局面,她側過臉去看著咖啡館門口,望著外面的大海。海岸冶鍊廠在市區南面發出嗡嗡響聲。在港口那裡,像往常一樣,駁read.99csw•com船正在往下卸砂石煤炭。
「那不可能,」她說。
「完了,」安娜·戴巴萊斯特說。
「花園的門牢牢地上了鎖,像往常一樣。那天天氣很好,有一點風。在樓下,窗子都亮著。」
她說:「這酒,上一次我都吐掉了。我喝酒還沒有幾天……」
肖萬臂肘支在桌上,兩手抱著頭。
「必須要很久很久才行?」
肖萬猶豫不定,眼睛一直在看著別處,看著廳堂的后牆,接下去,他決心還是講出來,就像是講起一件往事一樣。
「是的。」
「再等一分鐘,」他說,「我們也會走到那一步。」
汽笛響了,聲音很響,市區各個角落,甚至更遠的近郊區,四郊的村鎮,隨著海風,這汽笛的響聲都可以愉快地聽到。夕陽照在咖啡館廳堂的牆上,發出更深的紅褐色的光芒。像往常的黃昏時分一樣,天空在靜靜的雲團之間,靜謐穩定不變;由於沒有雲霧遮著太陽,太陽的最後的光輝通行無阻地四下投射出來。這一天傍晚,汽笛聲不停地拉了很長的時間。和往常一樣,它最後還是停止不響了。
「我想是的。」
安娜·戴巴萊斯特抬起眼來失神地看他一眼。她的聲音柔細,幾乎像是小孩的聲音。
安娜·戴巴萊斯特走進咖啡館,這時天上一大片晴空已經持續了很久。老闆娘頭也不抬,看也不看她,繼續在櫃檯後面暗處織她那件紅毛線衣。她這件毛衣已經織得更長了。安娜·戴巴萊斯特走到廳堂靠裡面前幾天他們一直坐著的那張檯子那裡找到了肖萬。肖萬今天早上沒有刮臉,是前一天晚上刮的。安娜·戴巴萊斯特也沒有打扮,往常她都是精心修飾過才出門的。不論是他還是她,無疑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有一群工人進了咖啡館。他們已經看到九*九*藏*書他們這兩個人。他們故意避開不去看他們,這件事,他們也聽說了。老闆娘,甚至全城,都已經風聞其事。咖啡館里充滿著各種不同的談話聲,由於羞恥之心,談話聲變得低沉沉的。
老闆娘見他們坐在那裡總是不說話,她管自己坐著,轉過身來打開收音機,沒有什麼不耐煩的,她的態度甚至是和藹可親的。收音機打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唱一支曲子,像是在遠方,在遠遠的外國的某一個城市。安娜·戴巴萊斯特探過身子來靠近肖萬。
「我沒有料到來得這麼快。」
她轉過身來,朝著落日的方向,穿過在櫃檯前的一群人,來到一片紅光之下,這紅游標志著這一天的終點。
「像這一類事就該擱在一邊聽它去?」
「她從此就再也沒有說話,」她說。
鄰近街道上傳來低低的嘈雜的人聲,中間還夾雜著愉快的悄悄的呼叫聲。兵工廠已經大門敞開,八百名職工一擁而出。兵工廠離這裏並不遠。老闆娘打開櫃檯上一排燈光,照得通明,儘管落日的光輝也很耀眼。她猶豫了一下,然後她就走到他們跟前,他們什麼話也沒有說,她最後一次關切地給他們倒好酒,他們並沒有向她要酒。酒倒好以後,她就站在他們旁邊,他們還是靠得很近的,她站在那裡不走,想找一些什麼話和他們說說,一下又找不出什麼話來說,只好走開了。
安娜·戴巴萊斯特並沒有流下淚來。她說話的聲音又恢復了平靜,清醒了一下。
她走出門去以後,老闆娘加大了收音機的音量。有幾個人在抱怨,他們不喜歡聲音太大。
「沒有。咱們再喝一點酒吧。」
「我知道,為了這個孩子,」肖萬粗暴地說。
她聲音低低地說:「她沒有想辦法去阻止他。」
「天氣很好,」她說。
她把她的手從https://read.99csw.com桌上抽回,久久看著肖萬一直放在桌上的那隻手,他的手在那裡顫抖著。她輕輕地呻|吟,發出等得不耐的申訴——收音機的聲音把它掩蓋下去了——只有他是聽得到的。
肖萬隻是聽著。
肖萬自始至終都不去看她。他說話聲音沉穩、平板,無動於衷。
「完全同意,簡直令人驚奇。」
「我害怕,」安娜·戴巴萊斯特又一次這樣說。
她察看著咖啡館,接著又細細地廳他,她把這地方整個地看了又看,又好好把他端詳又端詳,期求著某種救援,但是一無所得。
「也許我不會走到那一步,」她喃喃說。
他把他的手伸到她的手邊,就那樣擱在桌上,隱沒在他的身體的黑影中。
「我不說話好了,」她抱歉地說。
肖萬始終不說話。安娜·戴巴萊斯特上身俯下去,前額幾乎觸到桌面,她敢於承擔一切,她不怕。
安娜·戴巴萊斯特站起來,她還想越過桌子更靠近肖萬一些。
他說到這一件明擺著的事實,過了很久,她才點頭表示是,她想迴避也無從迴避,不禁暗暗吃驚。
「不,不。」
安娜·戴巴萊斯特說:「這小鬼,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您……」
「用不著知道。也不可能理解到這種地步。」
她喝酒,一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接著他也拿起酒杯喝酒。他的嘴唇也在酒杯上瑟瑟顫慄。
「我常常嘔吐,不過原因和這一次不一樣。您明白,原因各不相同。一次喝得那麼多,一下子喝下去,在那麼短促的時間里,我從來沒有這個習慣。所以我吐了。我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我相信我是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可就那麼一下子,實在無能為力,再也不可能了,儘力去做也都是白費。堅持不下去,意志力沒了。」
「最後一次了,」她哀求著,「告訴我吧。」
「不不read•99csw.com。」
她說:「有時,我覺得他是我空想出來的……」
「我不能。」
安娜·戴巴萊斯特呻|吟著,抱怨著,聲音比剛才要強烈。她又把手放回到桌上。他眼睛看著她的動作,好不容易他明白了,他抬起他的沉重僵硬的手,放到她的手上。他們的手冰冷,兩隻手遇到一起,雖有實無,僅僅是在意向中交接在一起。目的就是為了這樣做,僅僅是在意向中做到這一步,別無其他,除此之外,都是不可能的。他們的手,就像這樣,放在一起,在死亡的姿態下僵化了。安娜·戴巴萊斯特的哀嘆就此停止。
「很久,我想是的。不過我也不知道。」他又低聲說,「我不知道,和您一樣。什麼都不知道。」
肖萬和她一樣,張望著門外,不經心地探望著天氣,無目的地察看著這一天的氣象。
「這是您要那樣想,其實並沒有什麼關係。」
「以前,在遇到她之前,他從來沒有想到他終於也會有這一天,也會有那種願望。」
太陽西斜。他用眼睛追蹤著廳堂后牆上日光緩緩移動。
有人認為這一天氣溫已經算是很熱了。大多數人卻不以為是這樣——不是說天氣不好,而是說,正因為天氣這般美好,所以這一天應當是熱的。還有一些人沒有什麼定見。
杯里剩下的酒,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她的杯子空了。肖萬忘了去叫酒。
肖萬上身往桌子上靠近,找她,靠近她,後來,他又放棄了。
「就您一個人來,」肖萬說。
「我求求您……」她哀求著。
安娜·戴巴萊斯特把椅子轉了一個身,這樣,也就不可能再坐回去了。然後,她往後退了一步,又轉過身來。肖萬舉手在空中揮了一下,手就垂落在桌上。她看也不看他,從他坐著的那個地方走開了。
「我真想知道為什麼這一天竟出現這樣美好的願望。九九藏書
依然是好天氣。好天氣持續這麼久,是料想不到的。人們現在是面帶微笑議論著這種天氣,彷彿這天氣是虛假的、捏造出來的,在它持續這麼久的背後可能隱藏著什麼不正常的東西,很快便可見出分曉,人們只有在一年季節按照常規穩定下來時才會感到放心。
「這個星期以後,我就不來了。我的孩子由別人帶他到古羅小姐家裡去上鋼琴課。由別人代我這件事,我已經同意了。」
他沒有能做到的事,現在她要做到。她向他湊近去,往前靠攏,讓他們的嘴唇接合在一起。他們的嘴唇疊在一起,互相緊緊壓在一起,目的就是為了這樣,就像剛才他們冰冷顫慄的手按照葬禮儀式緊緊握在一起一樣。就是這樣。
「今後就不要緊了。」
肖萬不說話。
「我知道,」肖萬說。
「她是完全同意嗎?」
「我真希望您死,」肖萬說。
安娜·戴巴萊斯特在等著這一分鐘,隨後,她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她起身站起來了。肖萬眼睛看著別的地方。咖啡館里那些男人的眼睛紛紛避開去,不去看這個通姦的女人。她終於站起來了。
「我也累死了。」
「找一些什麼話來談淡,要不然就什麼也不說,隨您的便。」
「這樣,肯定比較好,」他說。
安娜·戴巴萊斯特是在她上一次到港口散步后的第三天又來到這個地方。她比往常到得晚一些。肖萬遠遠見她從防波堤後面走來,就踅回咖啡館去等她。她沒有帶孩子來。
「我害怕,」安娜·戴巴萊斯特喃喃說。
「需要時間,」他說。
「我怕,」安娜·戴巴萊斯特幾乎叫出聲來。
「怎麼沒有。有一天,是在早晨,她突然遇到一個她認識的人,她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致意問好。或者是她聽到一個小孩唱歌,她想象那美好的天氣,她說,天氣真好。這樣,就又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