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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

第一部

想象力最豐富的時候,是夜裡我們睡下的時候。我已無法把城裡的高溫和她的體溫區分開來。面對著她,我已沒有能力考慮任何事情,沒有能力對自己說,這樣的夜晚,在一張床上,即使不是她,換成任何別的女人,也會同樣令人受不了。不,我深信存在著一些人,他們睡著後身子會散發出一種友善的體溫,令人可以接受。依我看,她的體溫暴露了她,以一種猥褻的方式明顯揭示出她的樂觀。這些夜晚是奇妙的,充滿著使人心蕩神馳的想象力。它們屬於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夜晚。我睡得不穩,不斷驚醒——我相信,只要她轉身面向我,就把我弄醒了。於是,我在昏暗中久久地凝視她,沉浸在她那種不可原諒的睡眠中。接著,當我不能把這可愛的場面再看下去時,我就重新躺下。正是這時,每天夜裡,同一條河在我眼前顯現出來。它很大,冰涼,沒有任何女人的痕迹。我輕輕地叫它馬格拉河。僅僅這個名稱就使我心裏變得涼爽。只有我們倆在一起,那個司機和我。除了我們倆,景緻里沒有任何人。她呢,她已從我的生活中完全消失。我們沿著河散步。他有充足的時間。這是個漫長的星期六。天上有雲。我們戴上潛水鏡,不時鑽入水中。不是下海,而是下潛到那條河裡。在一個發出暗綠色磷光的陌生世界內,我們並肩游在水草和魚群中間。然後我們浮出水面,接著再次下潛。我們不交談,什麼都不說,不需要讓對方感覺到自己。這個星期六延續了三夜。沒完沒了。無窮無盡。我希望待在他身邊,在陡峭的河岸上或在河裡。這種願望是那樣強烈,克制了其他一切願望。我一次也沒想到女人。在那條河裡,我不會想象身邊有任何女人。
正是在佛羅倫薩,我發現她超出我的一切期望。
第二天,晚上七點,我沒去旅館赴她給我定下的約會,仍待在咖啡館里。我想,如果她在旅館見不到我,她會來咖啡館找我的。通常,不管樂意不樂意,我總是去赴約的。那天,我認為沒必要了。七點半,不出所料,她來到咖啡館。
哦,一樣, 我說, 但我沒有想參觀的願望。
你呢?幹嗎對我說這個?
這是我在佛羅倫薩唯一的一次漫遊,我的意思是唯一的一次作為旅遊者的漫遊。然後,我又有兩天待在咖啡館里不再動窩。
不, 我說, 哪兒也沒去。
她要我陪她去參觀聖馬可博物館,這種事從我來佛羅倫薩后她還沒有做過。自我對她產生新的激|情以來,我變得彬彬有禮。
這幾天,在佛羅倫薩,是一年當中最熱的日子。我早已見識過熱。我在熱帶地區的殖民地出生長大,在文學作品里也讀到過關於熱的描寫,然而我正是在佛羅倫薩度過的這幾個沒完沒了的日子里,才懂得熱的全部含義。這種熱成了真正的大事,其他都微不足道。在整個義大利,天氣酷熱,就是一切。據說摩德納的氣溫高達四十七度。佛羅倫薩的氣溫是多少?我不知道。整整四天,全城成為一場平靜火災的犧牲品,沒有火焰,也沒有叫喊聲。在這四天里,居民們就像受瘟疫和戰火蹂躪一樣惶恐不安,唯一操心的事就是挺下去。這種氣溫不僅不適合人類,同樣也不適合動物。在動物園,一隻黑猩猩熱死了。魚類也因窒息而死亡。報紙上報道,死魚使阿爾諾河充滿臭氣。街道的碎石路面黏糊糊的。我想,愛神已被逐出這座城市。在這幾天里,該不會孕育一個孩子。除了報紙上有關酷熱的報道,該不會有人寫一行字。連犬類也得等到溫和些的日子才會交配。兇手該在罪行前退縮。情人們不修邊幅。人們不知智慧為何物。理智被摧毀,什麼也發現不了。個性變成一種非常相對的概念,意義消失。酷熱比服兵役更難受。連上帝都感到意外。城裡的詞彙變得單一,極度縮減。五天內大家異口同聲:我渴了。再不能這樣下去了。不會總這樣,也不能總這樣,持續幾天以上沒有先例。第四天夜裡,下了一場雷雨。來得正是時候。立刻,城裡人又都各忙各的。我沒有可忙的。我還在度假。
她談論喬托,我看著她說。她對這種目光似乎頗為滿意。她也許以為我在傾聽。她很可能這樣想。我不清楚,也許有幾個月了,我不曾真正看過她。
這對我無所謂。 我說。
我失去了一切自由。她佔據我全部的思想,處置我的白天和黑夜,像插入我心髒的一枚黑色的釘子。
她看了看我,感到驚訝,臉紅了。
我接受了。我關注她的心態,遠離她,我可以說丟了目標。我覺得,佛羅倫薩的一座博物館正好是這樣一種地點,像體育場一樣,我可以仔細觀察她,在她發揮樂觀情緒時當場抓住她。於是我趕緊接受。我們一起去了。那是伏天最熱的日子。街上的柏油化了。人們就像在噩夢中的糖漿里走動,太陽穴的脈搏跳著,肺部像在燃燒。死了許多魚。那隻黑猩猩正是在這天暴死的。她卻興高采烈地走著——在我前面一點——似乎想帶領我,保持我的熱情。 賤貨。 我心裏想。她以為贏了,不時回過頭來,看看我是否一直跟著。我呢,我相信正在邁出我最大胆的步子,什麼步子我還不清楚。一切都可能發生。我對自己說,一切要到來的總歸會到來。我任其九九藏書發展。我已做出決定。那是什麼呢?我不知道。我受到無數難以確定的計劃啟發,縈繞。這些計劃非常模糊,為數眾多,但是在我看來並不因此就不重要,相反,正是因為它們為數眾多,非常模糊,在我看來才格外重要。 哼,賤貨,賤貨。 我反覆想著。我高昂著頭,走向博物館。透過使我的視線模糊的汗流,我看見她,在我前面稱心如意地走著,我感受到了生活的歡樂,去生活的歡樂。
我只在吃飯時才和雅克琳相見。我沒什麼可對她說的。她呢,必然有。她把上午和下午所看或所做的講述一遍。她不再要求我努力,但她向我誇耀佛羅倫薩的奇觀,以為這種方式更巧妙,能鼓勵我去觀看。她不停地向我誇耀那些奇觀。她大談特談那些東西如何美不勝收,確實,我不能不去看,甚至看或不看,可能我不知道還關係到我的榮譽和文化修養。我不聽她說。我讓她隨心所欲地發揮。我能容忍這些事,容忍她,容忍生活。確切地說,我是個對生活感到厭倦的男人。這種男人的悲劇在於沒有找到適合他們的悲觀學說。這種男人讓別人夸夸其談,但是不必完全相信。我讓她說了三天,每天兩次,分別在吃飯的時候。接著,第三天來臨。
去。
你去什麼地方了? 她問我。
在咖啡館,他又對我談到羅卡。他說話時,我仔細端詳他——在汽車裡,我只能從側面看他。我覺得其他工人都彼此相似,只有他與眾不同。難道是因為和他交談,我有過莫大的樂趣?突然,他有點嚇唬我。他反覆強調,必須去羅卡,哪怕僅僅為了休息。伏天到了。八天,意味著什麼?我們可以一起去馬格拉河沐浴,如果有時間,還可以到他熟悉的僻靜處去潛水捕魚,他的堂兄弟有潛水鏡,會借給他的。 那麼,去嗎?
這對我沒有壞處, 她微笑著說, 很快會複原的。
對他,我可以說: 你記得嗎? 但他什麼都不會記得,這無助於我說出這件事,一個人不能自說自話。現在,陽光照向這幅畫,它被映紅了。總之,我認得這個天使,這件事還能繼續不為人知嗎?
她看了看我,感到驚訝,接著決定說下去。
我錯了。既然來到佛羅倫薩,你確實應該抓住機會。
嗨,很舒服。 我說。
到了城裡,我們大家一起去火車站附近一家咖啡館喝白葡萄酒。雅克琳從篷布下出來,頭髮凌亂,但只是受了點戲弄。大概除了我,她在別人眼裡可能是漂亮的。我覺得她氣色不錯。她的情緒很好。
我不再感到煩惱。我不知疲倦地深入研究這個女人。從這隻喘息、脆弱的螞蟻的生活中,我有了大量的發現。在我眼裡,這些都像是耀眼的黃金。
我還進一步發現,她對人從來就既不寬容也不好奇,沒有人曾使她心緒不寧。在她的生活里,我是她唯一喜愛的人,同時是她唯一寬容的人。 人類是善良的。 她說。她完全信任人類,她聲稱要為人類謀取最大的幸福,然而從來沒有一個人的危難對她具有重要性。只有人類的不幸對她具有重要性。對這種不幸,我記得,她總是滿足於說,她一直有個明確而不可動搖的看法,即有葯可治。她一向偏愛體育盛會,厭惡罪行,她一向從愛中得到甜蜜的快樂,愛使她永遠微笑和滿足,像面對罪行似的堅定不移。在部里,同事們喜歡她,她那夜鶯一般的心情越來越獲得眾人的好感。她屬於這樣的樂天派,大家認識他們,美化他們,說他們會為任何人謀幸福,說他們心地好,善解人意。正是從她來到辦公室以後,我的不幸才達到了頂點。因為我和大自然的美妙歌手夜鶯顯然毫無共同之處,而且只有我知道她絕不會為任何人謀幸福。
佛羅倫薩在我們下面閃閃發亮,宛如顛倒的星空。然後我們一圈接一圈下去,進入市內。
你瘦了。 我說。
你不至於說你不喜歡這座城市吧?
吃過午飯,雅克琳出發一小時后,我離開了身不由己返回的咖啡館。我奔向蒂納邦街。阿爾諾河在哪裡?我向一個遊客打聽河的方向,他當即給我指出。老實說,我尤其想看看漂在河面上的死魚。我到了河邊。從碼頭上,我看到了死魚。報紙誇大其詞。有死魚,但比報道的少得多。我感到失望。至於阿爾諾河,它和比薩公路旁的那條河,總之和我年輕時嚮往的那條河,已沒有多少共同之處。 一條臟河, 我心裏想, 一條細流,還滿是死魚。這就是阿爾諾河。 我不懷好意地自言自語。但是沒用。它沒給我一點印象。我走開了。街道上擠滿人,大多是些遊客。他們全都熱極了。有兩三股人流從阿爾諾河出發。我跟隨其中一股人流,想壯壯膽。我走到一個廣場上。我認出它來。我曾在哪裡見過它?在明信片上,我想起來了。當然是君主廣場。在廣場邊上,我站住了。 怎麼!它就在這兒。 我想。廣場在熾熱的陽光下發燙。一想到要穿過它,我就灰心喪氣。然而,既然到了這兒,就必須穿過它。所有的遊客都穿過廣場,應該這樣做。甚至有些婦女和兒童也走過去了。難道他們和我如此不同? 我就走。 我對自己說。但是,事情難以預料,我在拱廊的一級台階上坐下了。我等著。我的襯衫漸漸濕透,貼九九藏書在我的身上。接著,我的上裝也漸漸濕透,開始貼在我的襯衫上。我呢,裹在上裝和襯衫里,我在思考如何穿越廣場,其他事沒法再想了。廣場上方的空氣,如果可以稱做空氣的話,就像在一個開水壺上方一樣呈現虹色。 我就走。 我反覆對自己說。不料一個工人筆直朝拱廊走來。他在離我幾米處停住,從挎包里抽出一把大活動扳手,擰開我腳邊的一個水龍頭。街溝里齊邊灌滿了水。我望著街溝,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一道亮晶晶的水柱從龍頭裡噴射出來。我真想把嘴貼在水龍頭上,讓自己像街溝一樣充滿著水。幸好死魚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來。這水可能來自阿爾諾河。我沒飲用,可我越發想念馬格拉河。從我到達佛羅倫薩起,每樣東西,每個時辰,都使這條河更加令我嚮往。我顯然感覺到了,還需要一點兒,一丁點兒動力,就能促使我去羅卡。我逐漸總能做到。
我沒有看法。
比薩和佛羅倫薩之間的這段路程,他可能往返過上百次了。
整天坐在咖啡館里,我開始想她,想這個和我一起困在這座城市裡的女人。
對我來說,這五天非常相像,我全在一家咖啡館里度過的。
我跟上她。她問一個導遊《天使報喜》在哪裡。我將近十二歲時,有一次父親休假,在布列塔尼度過兩個月,我得到了一張這幅畫中天使的複製像,掛在我的床上方。我有一種朦朧的願望,想看看它原來的模樣,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導遊告訴我們,這幅畫陳列在離入口處不遠的一間屋子裡。我們直接走去。
這真美。 雅克琳貼著我耳朵說。
像我這種人,既有時間可以消磨,又厭惡跑跑顛顛的,我不懷疑存在幾個,可他們在哪裡呢?我真的想找到他們嗎?不。不,我所要的,是單獨和她待在整座城裡。我正是這樣的,整整五天五夜。
有一次,對擁有這麼多財富感到有一點可恥,我終於決定抗爭。她來到咖啡館。我對自己說,這沒有那麼嚴重,她的連衣裙很合身,她帶著《藍色嚮導》小冊子,冒著酷熱,會感動很多人,不管怎樣她對許多別人都合適,因而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理由使她對我就不合適。可是她走近餐桌,向我問好。這時,她的樂觀情緒又一次像熟透的果子爆裂開來。我幾乎不能對它避而不見,就像不能避而不見因酷熱暴死從阿爾諾河深處浮起的魚。我又一次談到了它們,這些被炎熱憋死的魚。
總之,算起來,五天里我看她相當於看了三年。
她沉默了一會兒。
這不是真的。 我說。
下午四點光景,有一輛洒水車駛過。洒水車過後,碎石路面冒著熱氣,街上散發出無數種氣味。我嗅著這些氣味。它們很好聞,使人心平氣和。我對自己說,我總算也以某種方式到過佛羅倫薩了。
這中斷得相當快,在伏天結束之前。某天下午,突如其來。
不管怎樣, 她和藹地對我說, 你過分了。
你別太勞累了。
她看上去很快活。
但是這仍然需要的一點兒動力,不是這一天就能具備的。這個廣場不足以促使我去羅卡,何況我也沒讓它發展到這一步。看到街溝里的水以後,我放棄穿越廣場。我起身走了。經過一些狹窄的街道,我返回度過一個上午的咖啡館。用不著我開口,侍者一見到我,就明白我回去的原因了。
這樣的酷熱,連魚都熱死了。 我對她說。
我又試了試,然而徒然,我無法做主向她說出一件如此簡單的事,說這個天使對我如同一個童年夥伴似的熟悉。瞧,就這麼簡單。我是這樣一個男人,在生活中尷尬到不僅找不到人可以說這件事,而且說起來具有不可克服的困難。其實,這很容易說:我小時候,在兩個月時間里,我有過一張這幅畫中天使的複製品。或者說:這就像我重新見到一個夥伴,因為在兩個月時間里,那是在布列塔尼,我有過一張他的畫像,掛在床的上方。這本來只該對一隻狗或對一條魚才會成為問題,可我是一個人。這不正常。說這件事有無數方式,但是對她,我找不到任何方式。
我對她新的激|情——怎麼說呢?——無窮無盡的源泉顯然是熱。她說: 我喜歡熱。 或者說: 我對一切都那麼感興趣,竟忘了熱。 我發現,這不是真話,一個人不可能會喜歡這樣的酷熱,這是她一貫說的謊話,樂觀主義的謊話。她對什麼感興趣,只是因為她早就決定了要感興趣,只是因為她從生活中排除了會使心緒危險改變的自由。確實,如果她懷疑了酷熱是好的,有朝一日她也就會懷疑其他一切,正如她對我的希望就建立在她一廂情願的基礎上。她不會因懷疑世上任何事情而痛苦,除非是她覺得 有罪 的懷疑。她的謊言即使微不足道,顯示出來了,我這個謊言冠軍終於還是發現,這些謊言和我的謊言截然不同。
只有一個人中我的意,他就是我所去的這家咖啡館的侍者,所以我總回到那裡去。從早上十點到中午,從下午三點到七點,我看著他服務。他照顧我,不時給我拿來https://read.99csw.com一些報紙。有時他和我說話。 真熱。 他對我說。或者說: 一杯冰咖啡,這是伏天最好的飲料,既止渴又提神。 我聽他的話。他建議我喝的我都喝。他很喜歡在我身邊扮演這個角色。
尤其是那個天使。 雅克琳貼著我耳朵說。
今天, 她說, 我看到了喬托的畫。
你瞧! 他大聲說, 我們正好在它上面!
他想說那座城市。但他也完全可能說別的事,說我不知道的什麼幸福。我坐在他身邊,吹著涼風很愜意,還可以在這裏再多待一個小時。但是他急切想向我指點即將抵達的城市,他的願望迅速感染了我。很快,我也像他一樣急切想抵達佛羅倫薩了。
我呀,我沒有願望。
她笑了。我當然從不堅持。我也發現,我們共同生活期間,她反而對我更加陌生,還不如明擺著在阿爾諾河死去的魚,實實在在使城裡充滿臭氣。她絕不會去看死魚。她說聞不到它們在伏天發出的衝天腐臭氣。而我呢,我卻像嗅玫瑰花香似的聞著這股氣味。甚至對天氣,我們的意見也從不一致。她說: 各種天氣都有魅力。 她不偏愛任何一種天氣。而我呢,我對某些天氣總有一種難以克制的厭惡。我也發現,她總能在我對她的敵意里看出,甚至在佛羅倫薩還能看出,她抱有希一望的理由。她打趣說: 我們還沒有結婚呢。
一切都可以習慣, 她說, 甚至習慣酷熱,只要稍作努力……
還有七公里。 他嚷道, 我們在山岡上駛過時,你會看到它,就在山腳下。
由於風力,彷彿覺得車速快多了。我們幾乎不再交談,降下擋風玻璃后必然這樣。晚風宜人,我們甚至不想說話了。他不時大聲叫喊著通知我:
一想到, 她開始說, 這是個曾生活在十四世紀初的人,先於,例如……
我情不自禁。
我注意到,此後我所擁有或見過的其他複製品,和我在布列塔尼度假時的那張相比,給我的印象都沒有那麼精確。畫中那個女人,我也認出來了。天使,我年紀很小時就認得他,已沒法弄清他是否討我喜歡,而她呢,我知道,我總是有點不喜歡她。他在告訴她耶穌將會被人殺害嗎?
可我在想別的事。我在自問,如此旅行,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滿足於邂逅像他這樣的夥伴,這是不是也是一種解決辦法。如果有個妻子,在某些情況下,是不是多餘的。
我在長凳上待了很久,比欣賞這幅畫值得付出的時間無疑更久,有半個多小時。天使當然仍在那裡。我不由自主望著他,但視而不見。我全神貫注,以至於發現之後感到放鬆,很大的放鬆。我的傻氣正從我身上泄走。我一動不動,讓它泄走。憋的時間太久,極想排泄,我終於排泄出來了。一個男人撒尿時,總是儘可能專註,直到撒完最後一滴。我正是這樣做的。我在將我的傻氣泄光。這樣做后,我的心情平靜了。我身邊的這個女人,逐漸恢復她固有的神秘性。我不再希望她有任何不幸了。總之,我在半小時以內變得成熟了。這不完全只是一種說法。一旦能控制自己,我就重新開始觀賞那個天使。
我說。雅克琳微微一笑,並不當真。他沒邀她去羅卡。
她不想繼續談這個話題。我注意到,她化了妝,換了衣裙。
一大杯冰薄荷酒, 他對我說, 這正是先生所需要的。
下一天,早已講定我們不一起出去,我對她說,明天我 同樣 不陪她逛。她感到驚訝,卻不反駁。她讓我留在旅館。我很晚起床,洗澡,然後直接去咖啡館。我已想好要做的事。我去試著再找到那個小卡車司機。和咖啡館侍者,我很少說話,而且老一套,不是說伏天,就是說最適合抗暑的飲料。末了,甚至他也似乎發現,這幾乎總是一回事。再說,看著他忙活,一刻不停地從一張餐桌奔向另一張餐桌,我也有點厭煩了。兩天內,我曾盼他能找到一刻鐘間歇,好陪我喝一杯摻水薄荷酒,結果我明白這是空想。於是我想到小卡車司機。喝完兩杯咖啡后,我第二次外出,奔向城裡的火車站,想重新找到那家酒吧,我們剛到時在那裡喝過白葡萄酒的。我不曾為參觀城市而努力,為這個司機,為再找到他,我卻努力了。我感到熱極了,好幾次我都以為這樣做要送命了。可我堅持干到底。我找到了那家酒吧。那裡的人聽我解釋,明白我的意思后,告訴我可惜小卡車上的工人全部又去比薩了,這天是星期三,要到星期六才回來。總之,他們說的我都已知道。難道我忘了嗎?我不相信。不,我是想假裝忘了,希望實現不可能的事,蔑視不公正的命運,我以為那是我個人獨有的。我成功了。這個消息令我失望。我走出酒吧,深信在整個佛羅倫薩,我找不到一個人能隨便同他吃著刨冰聊聊天。甚至那個司機,他也不在這裏。整個佛羅倫薩,只有遊客和她,雅克琳。
我一口氣喝了冰薄荷酒。然後我倒在椅子上,長時間地出汗,就這樣一直到重見雅克琳。
一滴水可以使水從罐子里溢出,這滴水存在https://read.99csw.com著。即使不知這滴水經過怎樣的途徑,難以置信的迷宮般複雜的途徑,才能流進罐子,讓水溢出,這仍然不是一個理由可以否認它的存在。我不僅相信這滴水的存在,而且有時終於相信自己也忍無可忍了。她談論喬托時,我就忍無可忍了。
這樣的感想儘管早在我意料之中,卻沒有產生相應的效果,可以說對我毫無作用。面對畫坐著,我在盡量休息。接連四個夜晚我幻想那條河以來,我幾乎沒有睡著過。我突然發現我累了,那是可以感覺到的。放在我膝上的兩隻手似鉛一樣沉重。一片綠色的光被花園的草坪從門口反射進來。那幅畫、遊客和我都沐浴在這色彩中。綠色的光能使人得到非常充分的休息。
你的確和別人不一樣。
他降下擋風玻璃。風直接吹到我們臉上,我們感受到全部的風力。
我記得,在那個暑假,我經常問自己,他是在誰的面前才可能這樣順從。
過了拉斯特拉,總像這樣,不知為什麼。
坐在這家咖啡館里,有這個侍者服侍,每小時喝半升飲料,我覺得這樣的生活還可以忍受,我的意思是還值得活著。訣竅就是不動。我和那些遊客毫無共同之處。他們看起來不那麼需要喝飲料。我閑著無聊,想象他們具有一些特殊的生理組織,像海綿似的吸水,使人不由得聯想起仙人掌——這種特性決定了他們的稟賦,當然不為他們本人所知。
她從沒有碰過槍,也從沒有檢查過世界上任何人的耳朵,不過這對我並不重要,當然。她用早餐,將羊角麵包在牛奶咖啡里蘸一下,對我來說這就夠了。我大聲叫她停止。她停下來,驚得愣住了。我向她道歉,她也就算了。她身材矮小,對我來說這就夠了。她穿一件連衣裙。她是個女人,對我來說這就夠了。她最簡單的動作,最無足輕重的話語,都使我煩亂不安。當她請我把鹽遞給她的時候,我被這句話莫測高深的含意弄得頭暈目眩。她什麼事都沒逃過我。這五天里,她什麼事對我來說都沒有遺漏。
你過來呀! 雅克琳叫我。
她也很美,你瞧! 雅克琳補充說。
只要一看到她,我就夠了,這說明我的等待是有道理的。她不僅是我不幸的起因,她還是這種不幸完美的形象,真實的寫照。她的微笑,她的舉止,我說什麼,僅僅她的連衣裙就足以使我克服以往的全部疑慮。我看清了,我想。
這太美了。 雅克琳又說。
這座博物館不像我以前見過的那些博物館。這是一座建來避暑的古老住宅,兩層樓房,漆成灰粉色。它不朝向市區,而是面對一個內花園,花園周圍環繞一條露天走廊,鋪著紅色礫石。儘管那天我熱情正高,我一走進這個宅子還是立刻停住了腳步。我覺得它很美。它的形狀簡單,好似一口方井。我見過這樣美的建築物嗎?沒有,我不認為見過。它美得很特別,沒有任何人為的痕迹,可以說是天然形成的,唯一的理由是穿行其間時,人們一眼就能猜出為什麼這樣造。為什麼?因為它的建築師對夏季有了不起的理解,甚至可能有了不起的體驗。也許某些人更喜歡其他建築物,它們更可愛,更花哨,依山傍水,而不像它這樣沒有著落,可以說囿於自身。但是他們錯了。因為從這座建築物出來,人們會發現城市和從別的建築物出來不同,那就像從大海出來,發現空氣是熱的而頭暈目眩。它的陰涼是那樣濃郁,彷彿有條河從它下面經過,也許馬格拉河就在它的花園下流淌。我從烈日下進入這麼陰涼的地方,一下子愣住了。
羞愧,是的,因為覺得她的胳臂緊挽著我的胳臂而羞愧。
突然,我想告訴她,我很了解這個渾蛋,這個天使。從我是個小男孩的時候起,我就認識他了。這是我生活中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一件我可以講給任何人聽的瑣事。這事不會使她了解我什麼,也不會使我對她承諾什麼。不過,我想,我還是要說出來。然而,難道是由於疲勞?我對她說不出來。這倒不是我本人,而是我的嘴唇無法這樣做。它們張開了,然後,奇怪的是,變得遲鈍,又像貝殼似的閉上了。什麼都沒說出口。不行了,我想,有點不安。
從上午九點起,她就在參觀佛羅倫薩。
我是一個殖民地官員的兒子。父親在馬達加斯加任行政長官,統治著一個像法國多爾多涅那樣大的省份。每天早晨,他檢閱手下的人員,沒有槍支,他就檢查他們的耳朵。願衛生使法國更加強盛。他頒布法令,在所有他所管轄的領地上,開學時必須唱《馬賽曲》。他強制實施巡迴種痘,如果童僕病重,就送到遠處去死。他有時接到命令,要徵集五百人去大規模開荒,啊,美好的遠足。他帶領部隊和警察,出發去包圍村莊,用槍趕出村民,把他們裝上運牲口的車皮,去從事所謂的開墾,經常在千里之外,回來時筋疲力盡,卻自命不凡,聲稱: 這真艱難。錯就錯在教他們法國史,大革命還在極其嚴重地損害我們。 他,這個糊塗的人,這個吹毛求疵的長官,管理著一個九萬人口的省份,他對這個省份擁有近乎獨裁的權力。而他,直到我十六歲,曾是我唯一的教育者。因此,我完全知道什麼是每時每刻處在別人不知疲倦的監視之下,完全知道什麼是生活在天天盼望他人死去的心https://read.99csw•com情之中——想象我父親被他的一個土著新兵一下子打死, 曾是我將近十五歲時最美妙的夢想。這唯一的夢想使我的想象力帶上鮮明的特點。看到家中餐桌上的刀具,有時會使我產生獨特的眩暈,而躲在灌木叢里偷看父親檢查部下的耳朵時,我竟會昏厥過去。然而在佛羅倫薩的伏天,我卻一點都想不起這些稚氣往事。
你情緒不好。 她說。
但那個天使尤其美。 雅克琳第二次說。
有點。 她和藹地說。
我認為不能,更確切地說,就我而言,對某個人說這件事的時候已經到了。
我發現了很多事。其中不僅有她是個女人,或者她很活躍,或者她不適合我,不,還有別的事,即她是一個特殊類型的人,樂觀型的人。我警惕那些講話滔滔不絕的人,因為樂觀者的特性,就是把你搞得筋疲力盡。他們通常身體極好,從不氣餒,具有堅強的毅力。他們對人有嗜好。他們喜歡人,認為人偉大。人是他們關心的主要對象。據說某些種類的紅螞蟻,我想是墨西哥的,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將屍體啃到只剩下骨頭。她有可愛的外貌,兒童有的牙齒。兩年來,她就是我的螞蟻。在這期間,她洗我的襯衣,認真照料我的瑣事。她也有螞蟻天生脆弱的一面,很容易被人在手指頭間捻死。確實,她跟我在一起,一直是只模範螞蟻。她一個人能讓你最終否定樂觀主義,她一個人讓你把她的浮夸看做極度悲傷,把她的行為看做全是欺騙,把她的壓迫看做可怕之極。她一個人讓你因她的浮夸和行為否定樂觀主義,直到你最後一息。兩年來,我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
第二天這種情況沒有好轉。不過這一天,我如約做出努力。
還有半小時,還有二十分鐘,還有十五分鐘,你就要看到它啦。
我們離開咖啡館。她繼續談論喬托。她把胳臂伸給我。像平常一樣。街道向我收縮合攏了。小小的咖啡館在我看來突然像一片汪洋。
雅克琳,她參觀佛羅倫薩。這樣做,她瘦了很多,但她堅持到底。我想,八天內可能看到的宮殿、博物館、古迹,她都看遍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至於我,在咖啡館享用冰咖啡、冰淇淋和薄荷酒時,想的是馬格拉河。她在想什麼呢?想的不是馬格拉河,非常不同,甚至可能相反。我整天想著永遠清涼的馬格拉河,即使在最炎熱的時候,我也對自己反覆說,馬格拉河永遠清涼。我覺得大海已經不夠,我需要一條河,樹蔭涼兒下的河水。
我喝飲料,看報,出汗,不時變換座位。我從咖啡館里出來,去坐在露天座上。接著,說真的,我看街景。我注意到,遊覽的人流將近中午時速度變慢,快到下午五點時恢複原樣。他們人數很多。他們藐視伏天。雖然他們有特殊的生理組織,他們仍然是英雄,旅游業的英雄,城裡只有他們是英雄。我呢,我是旅游業的恥辱。我丟人現眼。有一同,我向咖啡館侍者說了這個意思: 我在佛羅倫薩什麼也沒看。我不配是個遊客。 他笑著對我說這是體質問題,不是意志問題,有些人做得到,另有些人就做不到。他經歷過各種伏天,對所說的話很有把握。他體貼地補充說,我的情況是他見過的最典型的一種。我對這個答覆很滿意,當天晚上,我就向雅克琳逐字逐句地複述了。
第一天,我從我們下榻的旅館去咖啡館。我本來想,喝完一杯冰咖啡,我就去城裡轉一圈。可我在咖啡館待了整整一個上午。中午雅克琳找到我時,我正面對第六杯啤酒。她生氣了。怎麼!生平第一回來佛羅倫薩,竟在咖啡館度過一個上午! 今天下午, 我說, 今天下午,我就試著去走走。 講定了,我們各逛各的,只在吃飯時會面。於是,午飯後,她丟下我走了。我返回離飯店不遠的咖啡館。時間過得很快。晚上七點,我還待在那裡。這一次,雅克琳找到我時,我正面對一杯薄荷酒。她又生氣了。 如果我動一動,我會熱死的。 我對她說。我對此確信無疑,但同樣確信無疑的是,第二天這種情況就會好轉。
已經三年了,每天她都要我稍作努力。時間過得真快。
我們到了博物館。
自從我和這個女人共同生活以來,第一次我有了什麼感覺?
它是那間屋子裡唯一的一幅畫。約十二個遊客站著,在默默地觀賞。雖然畫對面有三條長凳,卻沒有一個遊客坐下來。略一遲疑之後,我坐下了。然後雅克琳也在我身邊坐下。我認出了那個天使。當然,除了我在布列塔尼度假時擁有的那張複製品,我還看到過其他複製品,但我只記得那張。我認出了那個天使,熟悉得就像頭天夜裡我還睡在他的身邊。
終於有一天,那條河從我生活中消失。她撲過來,緊緊抓住我不放。我再沒有一點空閑時間可以為自己想象什麼。
這是一件我喜歡說的事,當然無關緊要,但是我突然發現很難放棄不說。我終於發現這點,不過這回只和我有關——我發現我能做到,年齡合適,機會合適——沒有理由讓世人繼續不知此事,即我小時候,在布列塔尼,曾認得這個天使,我也沒有理由繼續保持沉默。這件事必須說出。它的表達形式正在我的心中欣喜若狂地呼之欲出。我感到十分驚奇。
我接連幾個小時等著她,像一個狂熱的情人。
你覺得我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