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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四

第一部

當人在樂聲中和燈光下感到孤獨時,他就渴望遇到某個同他一樣孤獨的人。這是很難忍受的。我發現我的心繃緊了。我對此覺得驚奇。不,我並不特別渴望要一個女人。難道這是舞曲的影響,我生日的反應,按比例領取的退休金的報復?然而我已不再關心我的生日和我按比例領取的退休金了。何況我以往的生日從來沒起過這樣的作用,而我按比例領取的退休金,我打趣說,它只會對我起相反的作用。那麼,是想碰見某個人?想和某個人說話?
您以為他們在薩爾扎納不知道?他們知道。不過薩爾扎納沒有蚊子,他們就忘了。
伏天的第五天,我們在佛羅倫薩度過最後一夜時,暴風雨來臨。從晚上九點直到半夜,一股灼|熱的風在城市上空呼嘯。空中電光閃閃,雷聲隆隆。街上空無一人。咖啡館比往常提早關門。
我們在咖啡館里待了一小時,喝咖啡和啤酒,始終默默不語。廣場上充滿陽光,到處是孩子。
和殖民地相比, 我接著說, 這裏的蚊子算不了什麼。
她不再要求我什麼。她開始覺得痛苦了。一股已被遺忘的涼氣從黑夜深處升起,人們在多次失望之後,對還能有這種享受感到驚奇。
我還想再看看。
他的情緒平靜下來。
大雨一下,我就起床,到窗前觀看。滂沱大雨傾瀉在整個托斯卡納地區和熱死的魚群身上。街對面,接著城裡各處窗口都亮起燈光。人們紛紛起來觀雨。雅克琳也起床了。她來到窗前我的身邊。但她沒和我談她自己,也不談雨。
來睡呀! 她說。
我希望她好,但這種好非常特殊,是我不可能不為她做的。由於我就要離她而去,至少在一段時間內她會懷疑自己,懷疑人的幸福並不像她一向認為的那樣容易取得,也許這樣才會給她留下點對日後有用的東西。我只能為她做這些。
這樣做,不多不少,需要大無畏精神。就個人而言,我曾試過許多次,從來都沒成功過。天啊,究竟是我心中哪種意願?由於我找不出,我就對自己說,與其浪費時間去力求找到它,倒不如試著服從它的命令。它的命令完全中我的意。怎麼,不再回到身份登記處去,不正是我心中最熟悉的意願嗎?
不過,海就在附近,從空氣中就能嗅到,相距僅幾公里,好似一個取之不竭的聚寶盆。半小時內,我們很快兜了一圈。然後,我建議雅克琳去喝點東西,等大客車來。她接受了。我在大廣場上選了一家咖啡館,靠近大客車和有軌電車的車站。
你真好。 我說。
我無法逃避。
這一回,我向她談到羅卡。我對她說,我再也受不了佛羅倫薩的酷熱,小卡車司機和我說起過羅卡,說了許多,我已決定去那裡。如果她不願去,她可以留在佛羅倫薩,隨便她。就我來說,這事已經定了,我動身去羅卡。她的目光同前一天一樣,帶著疑問,甚至可能帶點兒驚慌。有一年多了,我沒用這樣親切的口氣和她說過話,而且說了這麼長時間。不過,儘管驚慌,她仍然試圖改變我的計劃。我們還剩下四天假期,有必要離開佛羅倫薩,再外加一次旅行嗎?我回答說有必要,我覺得這樣做值得。
大客車和最後一輛電車同時到達。它也破舊得令人難以置信。我們是車站上僅有的乘客。大客車沿著通往拉斯佩齊亞的公路行駛了幾公里,接著在一條河邊拐彎駛向大海,那就是馬格拉河。道路變得惡劣,狹窄,碎石路面鋪得很差。不過關係不大,它沿著河流伸展。這條河很大,平靜。河右岸是連綿的山岡,上面有些築有防禦工事的村莊,河左岸是羅卡大平原,上面種植著橄欖樹。
我不太清楚為什麼, 我說, 不過到了那裡我就知道了,我會告訴你的。
不僅僅有蚊子, 我說, 還有音樂也妨礙入睡。
我們還剩下四天假期。 這時雅克琳說。
這個薩爾扎納市政府,不作為。
我重新躺下。一隻蚊子跟我同時鑽進蚊帳內,床上比窗口熱多了。他沒告訴過我這裡有蚊子。從殖民地回來以後,我沒再在蚊帳內睡過。這裏該有許多蚊子,河的緣故。河岸上該滿是蚊子。我是九_九_藏_書無所謂的。雅克琳睡得很熟,側身向著我。她睡著時顯得很小,比平時更加嬌小。她的氣息很均勻,吹拂著我的胳臂。
在河水反光的映照下,我看清了他的臉。這是一張布滿很細皺紋的臉。他笑時兩頰鼓起,眼睛發亮,神態像個有點怪僻的老小孩。
這個,我向您提起的那個年輕人也對我說過。他父親住在這一帶,我不知是哪裡。
是對遇不上一個人感到失望?我肯定了這種解釋。不過,我對這事並不那麼在意。我處在這樣的心態下,眼睛盯著舞會,溜達了也許一刻鐘。接著,正當我確信這個夜晚我更需要耐心時,我迎面遇到了老人埃奧洛。
我們來時經過那裡。那是一座美麗的小城。
在馬里納·迪·卡拉拉, 他說, 您從海灘上走過去三公里,就到了馬里納·迪·卡拉拉。那兒正好是運送大理石的港口,大量船隻進出的港口。
是啊, 我說, 不能制止。
據說本地的水果非常好。 我說。
旅行持續很久。大客車朝大海行駛約半小時后,太陽就落山了,我們到達羅卡時,天已全黑了。大客車停在小飯店門前,它是臨河的,我早已知道了。我待在黑暗中,久久地望著這條河。
可能。 我說。
蚊帳不透氣。我不在蚊帳里睡。我的皮老啦,連蚊子都不願叮了。
確信。 我說。
他給我指了指海岸上一個遙遠的亮點。
它們像這樣運往哪裡,那些桃子?
要看多久?
她不搭腔。沒再談下去。她在窗前又待了一小會兒,接著,似乎無法再忍受這種場面,她突然奔回床上。我不動。她叫我過去會她。
那麼,根據什麼反常的理由,我要這樣虐待自己呢?
不管怎樣,我覺得那是一座美麗的小城。
還有其餘部分要看,博物館都關門早。
這個問題使他掛慮。他有點惱火。
圖畫在一幅一幅地展現。我小心翼翼地走著,像個木頭人,生怕擾亂了這份安寧,從我大吼一聲並發表聲明后,我一直沉浸在這份安寧中。這很容易理解,我甚至不再感到熱了。很久以來,我想,從我逃脫了德國人以來,我第一次對我本人產生了某種敬意。首先,我曾遭受痛苦,比我以為的要嚴重得多,既然我哭了,我怎麼能懷疑呢?其次,我不僅沒經過事先考慮,而且幾乎沒有意識到就說出了真相。那麼,我明明知道我沒有瘋,《天使報喜》又不是常見的,所以我所經歷的那些奇異現象才會給我自己留下一點印象。我心中哪種意願,在我不知不覺中,竟能如此出色地干預我個人的事情?我說如此出色,因為離開一個穩定的職位,即使是現在的職位,殖民部二等公文擬稿員的職位,這看起來沒有什麼了不起,其實,我知道——尤其在八年以後——
由於對他看了又看,沉浸在觀賞中,我覺得這事並非完全沒有可能。我甚至認為,在某個特定的時刻,他向我遞了一個眼色。這無疑是草坪上光線的一次折射,因為沒有重複發生。自他待在這幅畫上以來,他從沒有看過遊客一眼,僅僅專註于完成畫家賦予他的使命。他一向只關心那個女人。應該承認,他的另半邊臉並不存在。如果他轉過頭來看我,臉就會窄得像一層薄皮似的,而且只有獨眼。這是一件藝術作品。美不美,我沒有看法。但首先是一件藝術作品。在某些情況下,不應該注視太久。四百年來,他向人遞過什麼眼色嗎?我既不能帶走他,也不能焚燒他,擁抱他,戳瞎他,親吻他,啐他的臉,同他說話。那麼,再看他對我有什麼用?我應該從長凳上站起,去繼續我的生活。看另外一個人,也是從側面,他一邊以那麼逍遙的方式駕駛他的小卡車,一邊建議我尋求幸福,看這樣一個人,對我又有過什麼用?和畫中那個天使相比,我每天夜裡思念的這個人,現在身陷泥水工程,同樣被粘住在比薩,不是嗎?一陣巨痛從我胃上部的心口襲來。
近一個小時內,我試著。儘力什麼也不想,想也只想些微不足道的事,努力回憶今天可能是幾號,即使這樣,可怕的精神折磨仍然開始了,我先計算,這片read.99csw.com美麗的草地上有多少只羊,但有時這樣做卻帶來嚴重後果。我一向對數學計算有一種奇怪的稟賦。豁出去了,我不再數羊,繼續計算別的事物。假期結束前,雅克琳回去前,我還剩下幾天?我還有多少錢?憑這些錢,我還能活幾個月,幾個星期,幾天?究竟,我和雅克琳結伴過了幾年?在部里?在那個烏煙瘴氣的辦公室里?八年三個月零六天。同雅克琳在一起,兩年三個月零兩天。舞會上又在放桑巴舞曲,和我剛才起床時放的曲子一樣。我還要干多少年才有權退休?十二年。比我已經幹了的年頭還要多些,多一半。我額上冒出了汗。從今天算,我有權按比例領取的退休金有多少?我不太清楚,大概比我正常退休金的一半少一些。應該申請還是放棄?在我這個年紀,有必要煩這些事嗎?我有多大年紀?我突然發現,三天前,在佛羅倫薩,正值伏天,我就滿三十二歲了。我和我的生日迎面相遇。我感到這個火紅的數字落在我身上,我像遭到了雷擊。桑巴舞曲又從頭放了一遍。不,我決定了,我不去申請這種和我的工齡相應的退休金。我不屑向殖民部提出任何申請,以此慶祝我的生日。要完全忘掉這類關注,這些算計,如要按照它們評估的話,別說是離開巴黎,離開雅克琳,離開身份登記處,顯然著手幹什麼都太晚了。舞曲終止了。我聽見鼓掌聲。接著舞曲重新開始。這也是為我重新開始。我又一次被可怕的算計折磨。我的理智陷入難以解決的運算之中。鑒於人有一定的平均壽命,難道可以放棄占這個壽命十分之一的退休金?換句話說,難道可以讓自己白乾八年,或者不如說讓自己白活八年?尤其是一個人剛活到三十歲的時候?我渾身是汗,但我無法解決該不該的問題。誰能把我從這類算計中拯救出來?什麼數字,怎樣的退休金能補償我在身份登記處忍受的八年?當然不能。然而,這是不是一個理由,可以不去嘗試稍加彌補?可以丟棄開胃酒和香煙?
他可以隨便說什麼。我應該看著他,好像他要對我說的話對我很重要。他仍然略微顯得驚訝。
你總有些怪主意, 她勉強笑了笑, 我呢,你去哪裡我都跟著。
我不搭腔。我裝做沒有聽見。好些個日子以來,我就沒再碰過她了。起初是沒能做,後來是因為博物館事件后,我意識到自己不如許多人強壯,就決定保存自己全部的力量,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您會發現, 他說, 習慣音樂比習慣蚊子快些。
我必須去羅卡。
六天六夜以來,我曾多次想到它,確實多次,比我以往想任何事物,甚至可能比想任何人的次數都多。何況,我已給自己設下期限,要向雅克琳說出真相,要等她乘的火車開走,要改變我的生活。總之,十年來我就期待來到這條河的岸邊。我看得累極了,就像我是不得不通過巨大的努力才爭取到這個機會。
誠實 這個字眼來到我腦際,像可怕的巨浪把我吞沒了。
我們談論桃子,接著談論水果。
她抱怨電車太鬧。她感到頭疼,吞下了一片阿司匹林藥片。
當然。 我說。
還有不少運輸活動。 他說, 平原上所有的桃子,都經河上運走。桃子在船艙里,比在火車或卡車車廂里少受損壞。
從側面看去,他永遠是繪畫作品,所以無動於衷。他望著那個女人。女人也永遠是繪畫作品,她只望著他。半小時以後,雅克琳對我說,始終壓低聲音:
去羅卡並不容易。必須先去薩爾扎納,從那裡換乘一輛大客車。旅行的第一階段很艱苦。伏天過去,但火車車廂內仍然很悶熱。從佛羅倫薩開出一小時后,雅克琳有了一個座位。我卻在整個行車過程中都待在車門邊。她一次也沒來會我。我甚至認為,她連風景都很少看。
我的小舅子在突尼西亞。他在突尼西亞市做雜貨生意。
我看雨。
我不知道是不是美, 他說,生氣了, 可我知道,他們在薩爾扎納只顧自己。
博物館那事發生后的第二天,我對她說:來到這裏后,我們還從沒有朝同一方向參觀過城市。你九-九-藏-書走動,我留下坐著。我們至少做一次同樣的事吧。我們一起去一家咖啡館。
我們談論殖民地談了好一會兒。接著他回過頭來又說蚊子。
我認出這種痛苦。我一生中已經哭過兩回,一回在巴黎,一回在維希,由於身份登記處。我想,這個司機,這個叛逆,就是那個天使。但是為什麼哭泣?痛苦加劇:我心口和喉嚨里的火,我知道,只能隨著淚水發泄出來。但是為什麼,我總在問自己,為什麼哭泣?我希望,找到這種奇怪需要的原由時,我能制止它,我能戰勝痛苦。然而,這火很快升入我的頭部,我已完全無法思索。我只能對自己這樣說: 既然你有這種需要,好吧,你就應當哭出來。然後,你再考慮為什麼。從你克制自己不哭時起,你就是對自己不誠實。你從來沒誠實過,必須馬上開始做個誠實的人,你明白嗎?
我不知他們在等什麼,還不在那邊山腳下灑滴滴涕。三年了,他們總是說要來,要來。
於是,我說出我在咖啡館里沒對她說過的話。
晚上好,先生。 他招呼我說。
如果他在佛羅倫薩,我們就可以在雨中散步。火車站旁邊,有一些咖啡館通宵營業。這是我度過幾天的那家咖啡館的侍者告訴我的。我向他打聽過。我們可以喝酒聊天。可他不在這裏,必須等到星期六。要有耐心。我在窗前待了很久。這是我平生最長時間待在一扇窗前,抽煙,想那條河,想他,並且第一回想到一旦離開身份登記處,我能做些什麼。
這種狀態持續很久,差不多佔了我全部的失眠時間。接著,我找到了解決的辦法:我輕輕地起身,以免吵醒雅克琳。我摸黑穿衣,下樓。天氣涼爽。小飯店前,那條河在橄欖田間伸展。河對岸,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處燈火通明的舞場。平原上,每隔一段長距離,還能看到另一些同樣亮著燈火的場所。到處都有人在跳舞。夏天,海邊的人都睡得很晚,他們這樣做頗有道理。我一動不動,站在河岸上,望著對面的舞會。我從頭腦中排除了算計,什麼都不再考慮,只想著舞會。那裡像一團火似的在發光。
妨礙我重新入睡的,要麼是她,要麼是蚊子,要麼是舞會,我有選擇的餘地,這不難。我選擇了舞會。像這樣,從遠處,從我獨自醒著的房間,黑暗中,我可以想象這是一個盛大的舞會,有很多女人,大家玩得很開心。不久,我就既聽不見蚊子聲,也聽不見雅克琳的呼吸聲,而只聽見電唱機的聲音,舞會的聲音了。我不動,竭盡全力試著重新入睡,不聽電唱機的聲音,強制自己只想無足輕重的瑣事,不想他,尤其不想他,不想那條河。
快過來睡呀! 她說。
天氣熱, 他說, 您在蚊帳下感到悶熱,是不是?
一隻蚊子, 我說, 僅僅一隻,就能敗壞一個夜晚。
大家都猜得出,說這句話的人是我。雅克琳嚇了一跳。遊客們也嚇了一跳。我同樣嚇了一跳。雅克琳很快恢復了鎮定,比那些遊客快些。痛苦消失了。
現在,天氣就要不太熱了, 她輕聲說, 幹嗎不留在佛羅倫薩?
我把她拉到我常去的咖啡館,然後我向她略微透露真情。我對她解釋說,必須耽誤一點時間,否則我們就會喪失已經取得的一切。這很難解釋,卻不失為實情。當然,我已耽誤太久,可她的時間花得還不夠。我對她說,我把她拉到咖啡館里來,是要告訴她一些事情,我補充說,我覺得這些事情非常重要。今後一星期,她必然會花時間去傷心,我想,如果她記起我說這番話的好意,也許對她是一種安慰。我看到她的目光突然變得惶恐不安,她對我說的話一句都不相信,她在尋思發生了什麼事。但這沒什麼關係,我在做我認為應該做的事,本著誠實的精神。
他一邊抽煙一邊沿河散步。我很高興和他相遇。我從來不喜歡老頭,不耐煩聽他們說話,但是那天晚上,我可以同一個百歲老人交談——我說什麼?我可以同一個瘋子交談。
其實這很簡單,噴洒一下滴滴涕,就沒了。
運往那兒,維亞雷焦。也運往那兒, 他指了指海岸另一邊的另一個亮點, 那九*九*藏*書是拉斯佩齊亞。最好的桃子通過河流運送。其餘做果醬用的桃子,用卡車運送。
雅克琳沒發覺我不在看任何壁畫,至少我這樣認為。她走在我前面,我一直跟著她。她在每幅畫前停下來。 你瞧, 她一邊說,一邊回頭看看我, 瞧這多美! 對每幅畫,她都說美,或者很美,或者傑出,或者妙極了。我就看看它們,有時也看看她,雅克琳。前一天,聽她這樣說,還可能使我逃離博物館。我好奇地望著她,因為一小時以前,我還很想殺了她。現在我再沒有這種願望了。不該那樣做。我覺得她頭腦簡單,對我的惡劣意圖全然不知。我該做的是,把她歸還給別人,無論他們是否是樂天派,就像把一條魚放歸大海。
你確信,到了那裡你就清楚知道啦?
后一天,我第二次拉她去那家咖啡館。
確實非常好。不過皮埃蒙特的桃子比我們的更好。就我們來說,最好的是大理石,是這樣。
您來自殖民地?
我在那裡出生,在那裡長大。
我終於明白,她對我說這個,只是因為她不知道我認得那個天使,而她不知情,只是因為我不曾告訴她,沒有任何其他理由。不過,我既不對她說這個,也不從長凳上走開。我無疑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天使被陽光映紅,一直在閃著光輝。沒法說這個天使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不,這很難定下來,帶點隨意性。天使的背上確實有一對栩栩如生的翅膀,屬於藝術上的虛構。我很想能比從前看得清楚些,希望他比如把頭轉過來一點,望著我。
是這樣, 我說, 這樣熱,睡不好。
我不明白。 她過了一會兒說。
一位老人接待了我們。他告訴我們他叫埃奧洛。 像一種風的名字嗎? 我問。 像一種風的名字。 他回答。他會講法語。我告訴這位老人,我是一個年輕人介紹來的,我不知他的名字,他是個在比薩幹活的泥瓦工,有一輛綠色小卡車,每隔半個月來羅卡度周末,住在他叔叔家……老人思索了一會兒,就完全認定這是誰了。他把火腿和麵條給我們端到一座葡萄棚架下,抱歉說沒別的了。 所有的顧客都吃過晚飯了, 他說, 這會兒他們正在朝大海,或者沿河邊散步。幾乎所有人都在等舞會開場。 我們不搭腔。他不做聲了。不過,我們吃飯時,他自始至終待在那兒看著我們,大概對我們疲倦的模樣和沉默不語感到有點驚訝。吃完晚飯,我立刻向他要一個房間和一瓶啤酒。 我太累了, 我對他說, 我寧願在床上喝酒。 他理解成我們要一個雙人房間,我讓他安排。他帶我們去。房間很窄,沒有自來水。床上有蚊帳。老人下去后,雅克琳說:也許我們還是留在佛羅倫薩好。
馬格拉河上運輸繁忙? 我開始問。
可能過了兩個小時,我醒來了。酷暑以來,這種情況差不多天天夜間發生。我每夜驚醒好幾回,總有一種睡了很久,甚至睡過頭了,精神格外振奮的感覺。我很難再睡著,有時不可能再睡著了。酒瓶里還剩有啤酒,我把它喝了。然後我起身,走到窗前,我已養成這種習慣。河對岸,舞會正處於高潮。電唱機放出的舞曲,傳到房間里。我已毫無倦意。看不見月亮,但它應該在山後面。夜色比我們剛到時亮些。這個房間一邊臨河,另一邊朝海。從二樓,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所在的地區,尤其是河口。在河口左邊一點,有一艘白色形狀的船,甲板間透出微弱的光,這是那個美國女人的遊艇。大海平靜,但海面和光滑的河面相比,仍然顯得起伏不平。一條泡沫帶在閃閃發亮,標志著河水和海水的交匯。我一向喜歡這種景色,可以說是地理景觀,諸如岬角、三角洲、合流點,尤其是江河口,江河和大海的匯合處。海邊的所有村莊都亮著燈。我看了看手錶,才十一點。
你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傢伙。 她說。
您覺得它美?真奇怪,通常人們都不這樣看。有一點可指出,就是那裡供應充足。通過馬格拉河,我們每周都乘小船去那兒。
她真的這樣想,還是僅僅為了促使我告訴她,我到這個海邊的偏僻鄉村來做什麼?我不知道,也九_九_藏_書不想知道。我對她說,我認為來得對。她看到我很疲倦,說話困難,甚至很費勁,也就不打擾我了。我喝了啤酒,甚而至於沒勇氣洗個澡就躺下,幾乎立刻睡著了。
各人有自己哭泣的方式。一聲沉悶的呻|吟傳遍整個屋子,像要回牛欄的牛犢發出的,它吃夠了草,急切想看到母牛媽媽。沒有一滴淚水從我眼中流出。然而這一聲吼叫卻因此格外有力。在緊接其後的寂靜中,我像所有人一樣聽到了這句話: 身份登記處,結束了。
不過,總不能制止舞會,是不是?
將近六點半,有軌電車從拉斯佩齊亞開來,滿載著男人。這是些非常陳舊的電車,被海風侵蝕得銹跡斑斑。孩子們停止玩耍,女人們走出屋子看電車駛來。半小時內,廣場上充滿了叫喚聲、招呼聲、笑鬧聲和電車巨大的轟隆聲。
雖然這樣的行為並不是我慣常有的,她卻沒向我提出任何問題。她挽起我的胳臂,把我拉出屋子,那種急急忙忙的神情,就好像《天使報喜》在威脅我的理智。
我毫不費勁地跟著她。今後我能做到這點。因為這一回,我確信行了,我不會再回到身份登記處。她呢,當然,她會回去的。事情很清楚。既然我已變得誠實了,突然或者必然,我都會很快發瘋。留在身份登記處,同她在一起——我分不開這兩件事——是不誠實的,我既不能再留在身份登記處,也不能同她在一起了。不,我不會這樣對待任何人,確實如此,甚至包括她。
航行,正是個重要的話題。如果我把握得好,我還能留住他一段時間。
下午五點,我們抵達薩爾扎納。大客車要七點才到。我在城裡溜達,雅克琳一直默默地跟著我。街上幾乎只有女人。所有的男人都在拉斯佩齊亞兵工廠勞動,我們來到時他們還沒返回。這是一座小城,街道狹窄,沒有樹,房屋破舊,敞著門,聚集在一起像一處住所似的,彼此給予必要的陰影。這裏的生活很艱難。
我在窗前待了很久。我開始想到她,漸漸地又想到羅卡。再一次想到那條河,再一次想到他,沿著河或在河裡,同我在一起。魚群在我們面前像一道道光線似的逃開。天還陰著。我算了一下,今兒是星期四,他星期六到羅卡,還有兩天。時間真長。
我閉上眼睛,試著重新入睡。這隻蚊子恢復了活力。一隻蚊子就足以擾亂一切,我確信睡不著了。我無法點燈捕殺它而又不冒吵醒雅克琳的危險。一想到我將在一個不眠之夜,獨自和她睡在同一張床上,我就會由於羞愧,也許還由於恐懼而連夜逃走。兩年來,我為和她組成一對而感到害怕。
在以後的日子里,我開始為她打算,當然本著誠實的精神。
雨水遲遲不降下來。有些人絕望了,以為明天才會下雨。但是將近午夜,雨終於以迅猛的速度驟然落下。我睡不著,正在等雨。
為什麼去海邊?她繼續問,海不是到處都一樣嗎?在法國,我們也能見到。我回答說,這不是我的看法,海從來不是到處都一樣,再說一遍,她可以留在佛羅倫薩,如果她願意的話,至於我呢,我要去看那邊的海。她不答理我的話。我也不再和她說話,我們早已熟悉的沉默使她略微安心。直到晚上,在卧室里,她才通知我說她也去羅卡。她對我說,她去那裡不是為了觀海,而是為了同我在一起。輪到我不答理她的話了。我想,在羅卡,她不會妨礙我的。相反,我認為一旦到了那裡,向她宣布我的計劃會更容易些。她會去海里洗海水浴,人們在海邊通常都這麼做的,而我呢,我去馬格拉河裡洗河水浴。必要時,我可以在馬格拉河裡泡三天,甚至再加三夜,直到她上火車。也許由於酷熱難忍,我覺得在河裡等比在旅館房間里等更合適。再說,要和某個人分手,怎樣做才是最有效、最少痛苦的方式,對此各人有自己的看法。我看到自己是在馬格拉河裡等那列火車開走的。我彷彿已經看到自己像躲在最安全的裝甲鋼板里一樣,藏身在愜意的河水中。只有在那裡,我才感到自己勇敢。在旅館的房間里,不行。
我明白。一天內習慣不了, 他說, 不過明天您就會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