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見了。她以那樣的方式望著我，我心領神會了：只要我願意，我就可以乘遊艇而去。千載一時的機會，我抓住了。

我馬上下去。 我說。

不是。 我說， 一碼事的，是我的生活和身份登記處。

多虧我，你才沒成為癆病鬼。

我已沒有從前的抱負了。

任何男人都會明白的。

露天座全是顧客，比中午人多，他們想必都要去跳舞，以一頓美味的晚餐開始他們的夜晚。她也坐在那裡。她看見我獨自一人，而且來得很晚，幾乎沒顯出驚奇。我到后不久，卡拉從走廊里出來。她紅著臉對我粲然一笑。我加把勁，總算回了她一個會心的微笑。餐桌上依然擺了兩副餐具。卡拉不知就裡，問道： 夫人呢，她下來嗎？

我不太餓。 我說， 不吃晚飯沒關係。

埃奧洛來敲我房門時，已經很晚了。他微微打開門，把臉伸進我的房間，笑眯眯的。我躺著，請他進來。

……而是替你洗衣服……

人家這樣說。

她說這話時口氣深信不疑，沒多少惡意。

有可能， 我說， 大概就是這個。

我確信感受了這可怕處境的各種情況。

我遞給他一支香煙，自己也點上一支。我發覺從中午起我就沒抽過煙。

她向我投來不信任的目光，她看出我想討好她。

我不吃飯嗎？

渾蛋和懦夫。 她不聽我的，繼續說， 這種人不完全稱得上是男人。

埃奧洛在旅館的走廊里趕上我，說道： 夫人走了。

她將手放在門把兒上。我盯著這隻一動不動還在遲疑的手。

我決定留下來時，那是在佛羅倫薩，我還不認識她。

我至今仍在問自己，你怎麼竟能做得到。 我說。

這兩年你並沒浪費， 我說， 人總愛這樣說，但這是錯覺。九_九_藏_書

那麼， 她繼續說， 我乘今晚的火車走。

大家都注意到了，除了你。星期六，我不去看電影……她說不下去了，雙手蒙住臉，嗚咽起來。

他想了想，想到了什麼事。沖我不停地微笑。

我想嘔吐。不願再說話，渴望睡覺。

比我好些。你要是很不幸，就不可能洗我的襯衫了。

依靠女人來擺脫困境的男人都是渾蛋。 她說。

我在身份登記處的時候最下流， 我終於說， 連對你都這樣。你說得對，我一直是個渾蛋。我很不幸。

是的， 我說， 但那是工作和尊嚴中的幸福。

可憐的蠢貨， 她說， 自以為找到了幸福，就像對其他事一樣，你什麼都沒明白。

我把卡拉交給您，帶她去跳舞， 他說， 來吧。

她聽不進去。

她等了一會兒，然後用總是那樣自然的聲音問我：你所說的奇迹，是這個女人嗎？

我同她一樣真誠，她心裏明白。她沒回答。

她讓我告訴您，她乘今晚的火車走了，就這些。

她走出房間。

那我呢，你認為我幸福嗎？

那麼，我賺了這兩年，是嗎？

我醒來時，連梧桐樹蔭也已撇棄我，待在我對面幾米遠的地方，正悄悄地在移動。我沉睡了兩個小時，其中一個小時是睡在烈日底下的。我的酒醒了。我問自己會是幾點，她乘的火車開了沒有。我忘了那女人、遊艇和自由。我不想別的，只想著她是已經走了還是就要走了。這種思慮真叫人受不了。我試著找回上午和她分手時還有的充足理由，但即使我都原原本本地找回來了，它們也無助於我擺脫因她離去而面臨的可怕處境。

希望你會改變。

我的小女兒，她年輕，這是一切中最重要的，而九-九-藏-書且她身體很健康，主要的她都有了。應該去跳舞。舞會結束時，火車也就到法國了。

那該怎麼做，我該讓你成為癆病鬼？

她沒說什麼要轉告我？

我相信幸福。 她說。

生活中，人總會浪費許多光陰， 我說， 要是悔恨起這些事情，人人都得自殺了。

我對他微微笑了笑。隨便什麼人聽了都會對他微笑的。

我不知道。 她終於說，聲音非常自然。

那你呢，你以為洗甲板就找到幸福啦？

兩年了， 她重複說， 該死的兩年，和一個渾蛋生活在一起。

來吃晚飯吧。 埃奧洛說。

你本來不該這樣做。 我說。

我不知道。船是個沒有證件、沒有登記簿的地方。

不， 我叫道， 不，我求你離開。

但我隨即喪失信心。我不再相信有朝一日她會幸福。再說，她幸福或不幸福，對我也無所謂。

那麼，真的？結束了？

我走了很長時間，不知多久，也許有一個小時，一直在橄欖種植園內，以便更好地隱蔽。接著，我回頭時，看不見旅館了，就停住腳步。那兒有一株法國梧桐，離河幾米遠。我在它的樹蔭下躺倒。我沉得像個死人，一個在自由和工作的幸福世界中死去的人。不過，梧桐樹蔭正是適合我這類死人的。我睡著了。

他慢騰騰地說：

我對她說了，她在等著。

不， 我說， 她回國了。

你的情況是，你不因身份登記處而感到痛苦。你無法明白是怎麼回事。

她抬起頭來，誠心誠意地問：

她重新站起來，對自己有了信心，像以往一樣不可動搖。我不想再回答她，不想再對她說任何事。她裝出要走的姿態，然後停步，用疲倦的聲音問：

我從來沒有想到。你很能幹。

我的reａｄ.99csw•cｏm襯衫很臟，是真的嗎？

你送我上火車嗎？

她在這裏，有艘船，於是我尋思有個微小的機會，就是讓她雇我。

大家都在餐桌旁就坐了， 他說， 很晚了。

坐到床邊來， 我溫柔地說， 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

但你見到她后，就更加堅定了？

他走近我，向我微笑，最後在我床前坐下，說道： 生活不容易。

我等了片刻，等著門在寂靜的旅館中砰然作響。她把門砰的一聲使勁關上了。我起身，脫了鞋，下了樓梯。到了後門，我重新穿上鞋，離開旅館。這時大概是兩點。大家都在午睡。田野上闃無一人。這是一天里最熱的時候。我走上沿河的路，朝著和大海相反的方向，走向園林和橄欖種植園。我依然醉醺醺的，況且在整個談話期間，我的酒並沒有醒。在我漆黑一團的頭腦里，只有一個明確的想法，就是遠離旅館。我的失敗是那樣徹底，我竟難以想象它的範圍。我是一個自由的男子，沒有女人，除了使自己幸福再沒別的義務。但要是有人問這個男子為什麼決定離開身份登記處，他很可能答不上來。我剛同那個在尊嚴和工作中尋求幸福的世界決裂，因為我沒能說服他們承認我的不幸。總之，我再不讓任何別人，而是只由我自己來掌握我的命運，從今以後，我的事業只涉及我一個人了。那酒隨著酷熱又升上頭來，我感到自己又沉入醉鄉。在某個時刻，我停下來，想潔身自好地把酒吐掉。然而我做不到。我從來就既不會嘔吐，也不會節制慾望，這是我的教養中一向缺乏的內容，使我受到很大損害。我又試了試，還是吐不出來。於是我逐漸往前挪動。我走得晃晃悠悠，極其緩慢，這個自由的男子竟像死人一樣沉ｒead.99csｗ•ｃｏｍ重。酒在我周身循環，滲入我的血液，我不得不帶著它，讓它在體內循環往複，直到它排泄出，尿出。我必須等待。等著把酒尿出，等著火車離去，等著承受這份自由。因為我醉的是自由之酒。我聽見我的心臟正在把這種嘔吐物推進到我走得滾燙的雙腳。

車廂里想必很悶熱。 我說。

我沒答理。她猶豫了一下，接著問：那艘遊艇的事是真的嗎？你打算離去？

有可能， 我沉默片刻之後說， 可我不在乎。

她沒離開壁爐。

她在思考，愁眉苦臉。她不僅不再抱任何希望，而且不再生氣。我受不了這種沉默，找話對她說：我每次度假，都希望有奇迹出現，希望我有魄力不再返回身份登記處。你知道的。

我認為， 我說， 我認為那樣反倒更好些。再說，你本該把我的襯衫交給洗衣店。正是這種事讓你以為你愛我。

我完全忘了。 我說。

這是講好的， 我說， 我們要分手。可我寧願不去車站。

我已不太知道為什麼我這樣做了， 我說， 這有點像我毫無理由地把她毀了一樣。

在義大利，車廂里並不煩悶。 他說， 大家相互交談，時間過得很快。

希望什麼？

你經常談論人類的幸福。 我放肆地說。

我沒有表，就一直等著。我總覺得離她起程還太早。於是我一直等著，等著。夕陽西下了，我還在等。然後，正當我完全絕望時，我聽到了：這是一陣從鄉村車站傳來的汽笛聲，尖厲而凄涼。只有一列火車晚上從薩爾扎納開往佛羅倫薩。我不會搞錯，這正是那列火車，她乘的火車。我爬起來，回到旅館。

他再沒什麼要對我說了。他等著。

哦，不是的， 她說——猶豫了一下， 我不過是習慣你罷了。再說，我抱著https://read.99csw.com希望……

她還年輕， 他說， 您沒毀了她。你們似乎合不來。

那麼，你要去洗甲板？

千載一時的機會。

有人這樣想， 我說， 我一直認為這樣想有點蠢。究竟，為什麼這樣說？

我累了。

人可以對一切感興趣， 她說， 甚至對身份登記處。你這個不可救藥的可憐傢伙，你這整個部里最蠢的蠢貨，我竟然對你感興趣了兩年。

不是。是我終於下決心離開身份登記處。我是在佛羅倫薩決定的，當時我還不認識這個女人。

我很快上樓回到房間。我相信甚至還沒走到床頭，我就已經哭了。我終於流出了眼淚，以前由於缺乏自由一直無法流的眼淚。我把十年的淚水通通哭出來了。

可我還是累了。 我說。

真的嗎？身份登記處和我是一碼事嗎？

現在輪到我痛苦了。

我明白， 埃奧洛沉默了一會兒說， 她看上去很痛苦。

她倒在床上，精疲力竭。然後，她一字一頓地慢慢說：我從來沒想到，有一天你竟會墮落到如此下流的地步。

她再一次向門走去，接著又停下來。她的臉毫無表情，似乎被淚水洗凈了。

你會幸福的。 我說。

我不知道能不能因而更加堅定，也許吧，這很難弄明白。

是這個騷|貨的錢對你產生這麼大的影響？

她用死了心的眼神望著我，說道： 你真讓我感到可悲。

我站立不住，又躺下了。

我們互相不理解， 我說， 正是這樣，我們彼此一點都不理解，可這不是一個理由。

我是整個部里最蠢的嗎？

昨天晚上，您從房間出來時，我看出來了。甚至你們剛到的時候，我就可能看到了苗頭。

他趕緊起身，下樓了。我讓他有時間去通知卡拉。我重新梳頭，洗臉，來到樓下。

這個我不在乎。

如果她不要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