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使我的酒醒了。我留神聽她說話，她看出來了。

您總這樣說。 卡拉說。

三十年來，這株可憐的葡萄樹每年都結葡萄，而我們卻要扔掉它們。這樣一想，我就盡量多吃，可我沒法全部吃光。 埃奧洛說。

要是我帶你去，他會讓你去嗎？ 她問。

應當隨他去吃。 我說。

可她幹嗎接納你上她的遊艇？這女人帶些男人在她身邊，如果不是為了不時給自己取樂，還能為了什麼？

渾蛋，渾蛋。

渾蛋。

是這樣， 埃奧洛說， 自己種的東西總是好的。

埃奧洛瞅了我一眼，感到意外。我差不多完全醉了。雅克琳抬眼看我，我認為目光很兇。有片刻時間，沒有人再說什麼。埃奧洛望著我那幾隻茴香酒酒杯，早已喝空的。接著，我聽見她問卡拉，口氣是想換個話題：

她幾乎笑著又補充一句：

埃奧洛相當關心地聽她們說。我不再想笑了。

渾蛋。 她低聲罵道。

不。 我說， 我留下來，不管你怎樣說，怎樣做。

罵夠了要罵的次數之後，她突然恢復平靜，眼淚汪汪的，說道：

一個小時。 我說， 她只和我跳。

雅克琳氣得臉變了樣，但她大概不那麼痛苦了。我對此已無能為力。卡拉很吃驚地看著我。她呢，我覺得並不怎麼驚訝。

我吃那麼多葡萄， 埃奧洛說， 以致每年要拉十五天肚子，年年如此。

我突然想站起來做這件事，到壁爐上的鏡子前照照自己。但我睡意依舊正濃，只是把雙手放在臉上，試著對這張臉做個判斷。我好像應付得不算太壞。

我想不會吧。 卡拉望著父親說。

我盡我最大的能力在思考。這時雅克琳問我： 你在醒酒嗎？

上她的遊艇？去幹什麼？

我不知道， 埃奧洛說， 晚上我會告訴您的。

既然是我挑https://read.99csw.com選的，我當然愛吃。 卡拉說。

卡拉已端上開胃酒。她重又背靠在門上，等著母親叫她開午飯。那女人待在桌旁。埃奧洛想必有點醉了。

你以為除了我，還有另一個女人會為你這樣的蠢貨操心嗎？不會的，你不自己照照鏡子？你這副可笑的嘴臉，你看過沒有？

是的。 我說。

吃光， 他繼續說， 我做不到。

拉肚子能保養我的身體， 埃奧洛說， 讓我降血壓。再說，我總不能把這些葡萄都糟蹋了，不行。

渾蛋，渾蛋。

瞧他多麼叫人受不了！ 卡拉嚷道。

好像大家都沒看出來你想讓她吃驚似的。可憐的蠢貨。

不行， 他說， 我對您說過，跟您去不行。

她又要重新以為這是可能的？我極其需要自行排遣一下。但我仍然制止了她。

你言過其實了， 我說， 不僅僅為了這個。

渾蛋！

你冷靜下來。 我重複說。

全旅館的人可能都聽到了。

嗨，他在客人面前就是這副樣子。 卡拉說。

只有卡拉認真聽他說。

昨晚，你去跳舞了嗎？

葡萄結在那裡，就得吃。 我說。

她不討厭別人注意她。這點我看出來了。還有，她說話時總臉紅。我也看出，我不比別人更惹她不快。

還當著我的面， 她嚷道， 當著我的面。

啊，像這樣？ 埃奧洛說。

你會跟我回去的， 她繼續吼道， 你會回去的。

我當然知道。 卡拉說。

今晚還有一場。 她說。

可我的想法是，這種拉肚子對健康有好處。 埃奧洛說。

我不那麼感到困了。她氣得臉變了樣，我對她的臉略微有了點親切感。

沒有哪種葡萄樹像這一株攀緣得好。 埃奧洛繼續全神貫注地解釋， 我的露天座在全地區是出了名的九_九_藏_書。

她朝我瞥了一眼，不過悄沒聲兒的，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

哪能啊， 卡拉說， 他通宵在屋前巡查。

你連幹個登記都不行，能在遊艇上幹什麼？ 她嚷道。

確實如此。 我說。

每次我聽見自己的嗓音，就想發笑。這一次，我克制了。雅克琳一直在受罪。

我要做的就是登上她的遊艇。

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卡拉上菜。埃奧洛回廚房給妻子幫忙，因而我就沒了說話的對象。我想說話想得要命，是想說話嗎？不。是想喊叫。有一件事很明確，我感到需要乘一艘船離去。這是個固執的念頭，剛吃飯時冒出來的——那天我喝醉的表現形式。有三次，我再也克制不住這種喊叫的渴念，想起身離桌走開。三次都是雅克琳的目光讓我重新坐下。我想她對我們倆已審視良久。我不去看那女人，在我這種情況下，我還多少有些明白，看她會是危險的。而且我把心神集中在儘力不讓自己叫出來。我吃得很少，酒卻喝了很多，一杯接一杯，像喝水似的喝著。我醉了。如果我喊叫，肯定什麼也叫不出來，除了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聲音，比如 遊艇 之類，這些聲音缺乏前後文，不可能向任何人闡明我的計劃，反而會使我喪失把計劃進行下去的微小機會，那是我自以為擁有的。

我從來沒見她這樣。她好似換了一個人。而且這一次，她已不抱任何希望。

我突然變得考慮周到，心跳得很厲害，說道： 我可以送她去舞會。

這是我和雅克琳一起吃的最後一頓飯。她自始至終懷著一種難以抑制的厭惡望著我。倘若我記得沒錯，她也吃得不多。想必我使她沒了胃口。我們彼此不說話，她看著我，我喝著酒。不過，她把背轉向整個露天座，我每喝一杯酒，她都低九_九_藏_書聲冷笑。這種事還發生得相當頻繁。可我已喝得醉醺醺了，處理得很好，不但不看成是她的敵意，甚至還當做一種默契的表示。何況，我喝得越多，通常就越從好的方面看待事物。上乳酪時，我已喝到第十杯酒，不再懷疑自己將乘遊艇離去，這看來不難，我認為只要在我沒喝酒時去要求就行了。我也認為，人人都能理解我有乘船離去的需要。我只想著船，想著乘船離去。我只想著這艘船。我必須乘這艘船離去。這是一件我不能不做的事。我又看見了這艘船，白色的，停泊在海上。身份登記處已退出我的生活。我不僅酒醉，還因考慮周到而陶醉。我在某種程度上體會到：你要在沒喝酒時向她提出要求，不是現在，我在心裏逐字逐句地反覆叮囑自己。雅克琳低聲冷笑著，好像她已識破我的小計謀。而我卻向她友好地，可能還帶著理解地微笑著。不過，我也許過分了，因為午飯結束時，她抓起一隻杯子，朝我扔過來。杯子掉在地下。

她也瞧不起你這副嘴臉。

埃奧洛笑起來。

我要再喝一杯。 我說。

我殷勤地撿起碎片。這樣做時，我不得不付出巨大努力，以免自己攤手攤腳地倒在地上。時間很長。我再站起來時，暈頭轉向，完全不知所措：要麼迫不及待地大聲宣布我的難處，叫露天座上所有人作證，她必須答應我上她的遊艇，要麼上樓回我的房間。

她可能以為我睡著了。 不， 我說， 我在醒我的生活。 我對這種說法很得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可這時她的眼睛那樣嚇人，我立即選擇上樓回我的房間。我站起來，看準過道，沖了過去。我穿過葡萄棚架時，態度儘可能嚴肅。她的桌子在另一頭，靠近旅館大門。 別干蠢事，別干蠢事， 我一邊繞過它，一九_九_藏_書邊告誡自己， 別丟失你微小的機會，別干蠢事。 我成功地渡過難關，沒去看她——如果我看了她，在她的目光鼓舞下，我會大聲喊叫，很可能嚇跑露天座上所有的人。

就我一個人吃。 卡拉說。

我從來就一無所有， 卡拉叫道， 我的姐姐們要什麼有什麼。

她大概早已知道自己撒野時的全部魅力，所以有點起勁地鬧。她用白眼看父親。

我笑了。她也笑了。不看她已越來越難。雅克琳什麼都不注意聽。她輪流看著我們，時而她，時而我。她的臉色蒼白極了。

我有點醉了， 我說， 對不起。

星期六你要到薩爾扎納去買的葡萄，你愛吃嗎？ 她問卡拉。

要是隨他去吃，他準會送命， 卡拉說， 他偷偷吃。

總得說點事情。 我說。

你冷靜下來。 我說，想說點什麼。

好吧。 我說。

雅克琳又一次低聲發出抱怨。

我同到旅館的樓梯上，對自己很滿意。

我很樂意做。 我說。

母親喊她。午飯準備好了。卡拉推開椅子站起來，走進旅館。她不在的時候，誰對誰都沒話可說。然後她回來了，身後跟著她的兩個姐姐，端著一些冒熱氣的大盤子。一股番紅花燉魚的香味在露天座上發散開來。午飯開始了。

每年， 卡拉說， 他都因這些葡萄險些送命。十五天掉三公斤。很快就要到這時候了。

你等著瞧吧， 她溫柔地對卡拉說， 等著瞧吧，他會讓你去的。

這不是嘴臉的問題。 我說，多少有點受到震動。

她撫摩卡拉的頭髮。卡拉沒避開。她還在用白眼看父親。

到了晚上， 她低聲抱怨， 他就要說他不願意了。

我不清楚， 我重複說， 干任何事都行。

她的怒氣消了。她望著我，神態沮喪、冷漠，她料到會這樣。沉默片刻后，她說，但僅https://read.99csw.com僅對自己說：我硬拽著你兩年。唉，我逼著你去部里上班。我逼著你吃飯。我替你洗內衣。你的襯衫很臟，你甚至沒意識到。

你從來沒有稱心過， 她又說了一遍， 從來沒有。

她一罵出來，我又昏昏欲睡了。

我有氣無力地回答她，她對我的語氣比對我的回答更加惱火。我說：

別喝了。 雅克琳低聲說。

你指望什麼呢，可憐的蠢貨？

她猶豫了一下，接著，終究必須往死里打，她說：別痴心妄想了，自己去照照鏡子吧。

我到房間只有一小會兒，也許十分鐘，雅克琳就進來了。不過我相信我在這十分鐘里睡著了，被茴香酒和葡萄酒醉倒了，因為我明明感到是她叫醒了我。她沒有敲門就進來了，輕輕關上門，沒有轉過身去，然後躬著身子——就像影片中那些女人，肚裏中了一彈，心裏懷著個秘密，拖著最後的步子走向警察局，好卸下良心的包袱——走到壁爐邊，背靠在上面。

那是什麼問題？可憐的蠢貨，你說，是什麼問題？

有些事情是無法適應的。 我說。

瞧， 卡拉說， 吃飯前他說拉肚子。

人家瞧不起你這副嘴臉。

我不清楚，干任何事都行。

我看這個修飾語是有根據的。她像一桿槍似的在發射。她一張嘴，這些詞兒就噴射出來，一致得像子彈一樣。況且這樣做對她也大有好處。

她達到了目的。我爬起來，到壁爐的鏡子前去看我這副可笑的嘴臉。為了更好地評價這張臉，我大概——不知不覺——裝出一副自負的神氣。她大吼一聲：

我不知道， 埃奧洛說， 晚上我會告訴您的。

卡拉臉紅了。想必她對那女人講了知心話。

哪怕冒生命危險？ 卡拉問。

好像你那葡萄的事能蒙得了人似的。可憐的蠢貨。

又要重新開始了。 卡拉說， 每年都重複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