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會留下來。無論你說什麼，做什麼，我都受不了啦。

雅克琳一直緊盯著她，目光有些愕然。她似乎沒注意到。她對自己頗不在意，這很奇怪。

她又一次哭起來。

他笑了，果然沒明白。雅克琳驚駭地望著我。

不。 我說， 你別離開身份登記處。

接著，你就會看到，你漸漸變得真的幸福了。跟我在一起，你一直不幸福。

你為人懦弱也有好的一面。我不相信你的話。即使你自以為行，我也知道你是做不成的。

我太熱了。 她呻|吟說。

是不是由於我的語氣？她又哭起來，不過這一回沒有生氣。

我還要一杯茴香酒。

那女人的臉隱沒在披散的秀髮中，那樣安詳，處在比我的位置稍遠的地方，就會以為她真的在睡覺。可她的手從乳|房間抬起，放在了閉著的眼睛上。她美嗎？我看不清楚。她轉向大海。

她拿起浴巾，裹在身上。

您這兒的葡萄足夠吃一個季節。

你打算留在這裏嗎？ 她終於問道。

我從沒見過同樣的葡萄。 我說。

不， 我說， 是笨蛋。

你到底聽不聽我對你說的話？ 雅克琳說。

我和你說話時，你一直在看她？

別激動， 我說， 盡量冷靜些，理解一下。

她的嗓音同她的目光一樣溫柔。她不是美國人。即使說義大利語時，她也有法國口音。

什麼？ 埃奧洛問。

美國女人。 埃奧洛低聲告訴我。

我好像告訴過你，說我要留下來。

確實夠了。 埃奧洛說。

聽見說法語，她把頭略微轉向我們，接著又掉過頭去。

我重新穿上游泳褲。

葡萄串特別大，一串疊著一串。照在棚架上的陽光，從一堆青葡萄間透過。她沉浸在這片葡萄的光線里。她穿著https://read.99csw.com一件黑色棉套領線衫，褲腿卷到膝蓋，也是黑色的。

卡拉背靠大門聽父親說話。她望著他，神態既溫順又不耐煩。我也看出來了。我儘力不瞧那女人。

我說這話想必滿懷著信心，她的怒氣頓時消了。

茴香酒是烈性的，您清楚。 埃奧洛說。

他叫卡拉給我再端一杯茴香酒。她端來了。然後，應當談點什麼事。我說：

我清楚。 我說。

每年，這些葡萄都招來同樣的麻煩。 卡拉一邊待客一邊說， 打我們小時起，他就逼我們吃葡萄。

我妻子，她愛吃。 埃奧洛繼續說， 我們結婚時栽下這株葡萄樹。有三十年了。

她又開始不再聽了，只顧重複對我說過的話。

她的怒氣又一次消了。

她的聲調變了，變得緩慢。

義大利語里，笨蛋是什麼意思？ 埃奧洛問。

不過它們挺好看。 我說。

我摟住她的雙肩。

她還沒注意到我的存在。

您不可能明白的。 我說。

你從來沒有稱心過。 她對卡拉說。

你看的是她嗎？ 雅克琳終於問。

畢竟， 埃奧洛提醒說， 第三杯了……

但是你躺下呀， 她說， 你在做什麼？

她用沙啞的聲音再次懇求說：

你不願再談談嗎？

她沒回答卡拉。大家以為談話即將終止。不料埃奧洛什麼都不再關心，只對葡萄這種事感興趣，而且樂此不疲。他說：給我葡萄植株的是個鄰居。他搞錯了一株。七年後我發現時，已經太晚了，我沒勇氣把它拔掉。

一周后，等著瞧吧，你會突然間開始尋思也許我是對的。

她突然生氣了，但不再像剛才那樣發橫。

是她。 我說。

她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頭並沒轉向hｔtｐs://ｒead•99ｃsw•cｏｍ正對大海的位置？

沒什麼， 我回答， 明白開胃酒是什麼。

還有更重要的理由吧！ 她嘲笑說。

這是假招子，可她又能怎麼做呢？我因而對她產生一種朦朧的好感。她似乎在發冷。我不敢瞧她，但我明明看出她在哆嗦。

不，沒必要了。

只有我吃這些葡萄。 埃奧洛說， 女兒們都不愛吃。可我一個人吃就太多了。連顧客們也總覺得它們不夠熟。

你不能不跟我說說就這樣離開我。咱倆應該談談。

你怎麼還不躺下。 她嚷道， 我對你說我有檸檬，我這就給你切開一個。

連卡拉也不愛吃這些葡萄， 埃奧洛繼續說——他在自言自語， 她說這種葡萄讓她寒心。

我們去游泳吧。 我說。

我為了讓他高興才吃， 卡拉說， 我確實不愛吃。

由於我還是不動，她抬起身，想看看像我這樣姿勢能瞧得見什麼。她手裡拿著泳帽，帽里放著新切開兩半的檸檬。她看見那個女人了。她鬆開泳帽，檸檬塊滾落在地上。她一言不發，甚至不撿檸檬就重新躺下。我幾乎緊跟著她也重新躺下。我再沒什麼可對她說的。事情已自行完成，我不需再做什麼，只要任其發展就行了。我撿起掉在我身邊的半拉檸檬，在我的嘴上擠汁。我們一聲不吭。在我們的頭頂上空，在可怕的生活之上，烈日依然照耀著，燃燒著。

你一直不幸福。至少要明白，你一直不幸福。

哦，是的，她非常美。

埃奧洛抬起頭來看葡萄棚架。她也無意識地跟著看。

你沒和我說話，你在自說自話。

毫無用處。我情不自禁地要看她。

來同我一起游吧， 我再次盡量用溫柔的語氣招呼她， 這是咱倆能做的最九九藏書好的事。

我很想找些話對她說，但我一時還做不到。氣氛是沉重的，由於那女人的出現而敗壞了。我一心只想著她——雅克琳對此也有數。她應該知道，我要是為什麼事難受，那僅僅因為我無法抬起身來再看她。我可以不顧她的痛苦，觀看那個女人。現在她明白我不曾撒謊了。我也一樣，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這一點。只有這件明擺著的事還維繫著我們。眼下，她沉浸在痛苦中，宛如汪洋中一艘被擊毀的船，我們共同面臨著這一事件，卻無法阻止。至少在幾分鐘時間內，烈日無情地照亮了我們生活的真相。它閃耀著，異常猛烈地燃燒著，忍受它簡直成了一種真正的折磨。可是雅克琳呢，赤身裹在浴巾下卻抖得越來越厲害。我依然無法為她做任何事。沒什麼可以做的，我不難受。除了無法抬起身來，我一點也不痛苦。我能為她做的全部事情，就是繼續頑強地忍受陽光的灼烤。

我也不認識她。在此之前，我從不曾知道，也絕不會料到她會存在。我記住了她。喝完第二杯茴香酒，我有點醉了。我對埃奧洛說：

我們走出蘆葦叢。一切我還都記憶猶新。沙灘上，旅館的幾個房客還在玩球。他們叫著，聲調隨著某個人接球或失球而有所不同。我們在蘆葦叢後面時，我就已聽見他們在叫。他們叫著，還因為沙子燙痛他們的腳，使他們無法待在原地不動。兩個年輕女子躺在帳篷下，隨著他們的比賽進程忽而喝彩，忽而發出噓聲。我們奔向大海，因為我們也感到雙腳灼痛。經過玩球人附近時，我接住飛過來的球，給他們拋回去。曬過太陽后，海水顯得冰涼，進去時使人感到憋氣。大海幾乎像馬格拉河一樣平靜，不過那有ｈｔtｐｓ://ｒｅａd•9９ｃsw.coｍ規律的渾濁細浪還在拍打著海灘。我們走過不久，玩球的人停下不玩了，也跳進海里。沙灘上已空無一人。我仰卧水面。

冷靜下來。 我告誡自己。但很難做到。生活中有像這樣的時刻，我就是想發笑。

不是這麼回事， 卡拉說， 可幹嗎這樣逼我們？

我相信我會做成。 我反駁說。

最近這些天，我過得大概有點過於沉悶。此刻這種沉悶感已在我心中一掃而空。

雅克琳轉過頭去，眼裡充滿淚水。所有人想必都已聽見她的叫聲，除了埃奧洛。

可要是我離開呢？

我有些檸檬， 她說，口氣中帶著某種柔情， 躺下吧。

有些人一生都是青的。

就是傻瓜。 我說。

他一直笑著看我。她也同樣，我感覺得到，不過這會兒我沒瞧她。雅克琳叫了一聲，微弱的一聲。

房客們返回了。來了兩個獵人。他們向埃奧洛要兩杯基安蒂葡萄酒。他叫卡拉端上來。

我認為不必再多談了。 我說， 待一會兒咱倆一起去喝開胃酒，這比談話更有意思。

是不愛喝。 我說。

我親愛的可憐蟲， 她仍然嘲笑說， 我親愛的可憐蟲。

我在他耳邊悄悄說，她在海灘上曬日光浴時，我已見過她了。 好吧。 他眯著蒼老的眼皮說。雅克琳沒聽見我們說話。

自己種了東西…… 我說。

一看到她，雅克琳就既不哭也不說了。我呢，再也無法忍受灼|熱的陽光。我領悟到，我之所以一直強忍到現在，也是為了等著看她站起來，從我前邊走過。

我想是的。 我回答。

真奇怪。 我說著笑了。我感到自己真的開始醉了。埃奧洛還沒看出來。雅克琳看出來了。她呢，這事想必沒引起她多大興趣。

這種葡萄熟的時候， 埃奧洛九_九_藏_書說， 依然是青的。必須嘗一嘗才知道是不是熟了。

什麼？ 埃奧洛問， 明白什麼？

不是說不愛喝茴香酒嗎？ 埃奧洛笑著問道。

雅克琳在我旁邊試著游爬泳。記得當時我就心想，既然她在試游爬泳，她可能不會痛苦太久。她猛烈扑打雙腳，攪擾了沉睡的大海。其他人都仰浮在水面上。遊艇泊在海平線和我們之間。那女人就在遊艇和我們中間游著。我又想起銅器，也就是想到了前途。我不再畏懼，我留在羅卡。我確實下了決心，是我剛剛下的。在此之前我做出的所有決定，在我看來已無足輕重。

你叫我噁心。 她說著掙脫身子， 放開我！

就人來講也一樣。 我說。

你真的不愛吃這些葡萄？ 她問卡拉。

青年人。 埃奧洛說。

這成了我的一種發自內心的義務。以往不知她存在，我已失去太多的時間。

回到小飯店，我指名要茴香酒。埃奧洛告訴我，義大利沒有茴香酒，不過他有幾瓶，是留給他的法國客人的。我邀他同我一起喝一杯。我們坐在露天座上。稚克琳平常只喝果汁，這時要了一杯仙山露開胃酒。我們在桌旁坐下沒多久，可還是在我喝完一杯茴香酒之後，那女人來了。

那女人站起身子。她穿著一件綠色游泳衣。她那苗條的身材呈現在我們頭頂之上。她向大海走去。

如果是由於身份登記處， 她突然懇求說， 我可以離開那裡，我們去做別的工作。

除了我，沒有人發覺我並不比別人更惹她不快。可能雅克琳注意到了。

她顯然忍不住睜大眼睛望著那女人。我喝第二杯茴香酒。那女人坐在露天座的另一頭。她一邊抽煙，一邊喝著卡拉給她端來的一杯葡萄酒。現在，我從對面把她看得十分清楚。沒有人認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