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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六

第一部

從前,有一天早晨,那個身體健康、精力充沛的人打獵歸來,回他的小家。他走進他的小屋時,深感幸福。他吸入森林和江河散發的綠色空氣,尋思自己還缺少什麼,這時他已有了妻子、孩兒和所需的一切。他渴望得到一杯還沒發明的開胃酒,這個人就是真正的天才亞當,第一個真正背叛上帝的人,我們大家的兄弟。
你怎麼啦? 她又問一遍。
我不相信你說的話。
我立即看出她不在那裡。既然除了埃奧洛,大家都對我說她非常美,那麼很容易就能看出,海灘上沒有任何女人可能是這個美國女人。那裡只有幾個洗海水浴的,其中大都是旅館的房客,早上用早餐時我已經見過了。可她的遊艇停泊在離河口兩百米之處,正好面對人們洗海水浴的地方。雅克琳一看我到了,就向我跑來。
您呢? 我問。
我抬起身子,再難以覺察地輕輕抬起身子,我看見遊艇在海上顯現出來,仍然白得耀眼。在遊艇和我之間,距我們十米的地方,有個女人躺著,正在曬日光浴。我立刻明白她就是那個美國女人。
不是這回事。 我說, 我只是認為我們應該分手了。
去海灘會雅克琳的時間到了。要不是突然想起那個美國女人,我很可能又不去了。我想見到她,一種朦朧的願望,十天前我會試著克制它,但現在我再不願這樣做了。當然,我不是要認識這個美國女人,僅僅想看看她而已。激起我這種願望的,與其說是因為別人曾對我誇她美,倒不如說是由於我聽到的一點有關她生活方式的傳聞。再說,我一向喜歡船。那麼,即使我見不到她,我總可以看看她的遊艇。這時候,所有人大概都在海灘上。
你也不愛我。 我盡量溫柔地說。
不,你明白。
還行。
她對我說她渴了,需要喝點什麼。我們停下不跳了。吧台供應給我們的基安蒂葡萄酒是溫熱的,但她似乎沒有察覺,很喜歡喝。
第二天,我很晚才醒。雅克琳在樓下葡萄棚下等我。 你出什麼事啦? 她從埃奧洛那裡得知,夜裡我換了房間。我給了她一個簡短的解釋。 熱, 我對她說, 雙人房間里悶熱,我沒法入睡。 她似乎對我的解釋感到滿意,我們在一起吃早飯。她變了,差不多心情愉快了。畢竟,到這裏來不是一個壞主意,可以好好休息。我沒揭示事情的可笑。我告訴她,我要去馬格拉河裡游泳。她對我說,有大海在旁邊,這是什麼主意。我沒邀她同行。她出發去海灘,要我答應在馬格拉河裡游後去找她。我答應了。
和一個撒謊的人在一起, 雅克琳繼續說,她頓了一下,又補上一句, 和一個懦夫在一起,從來就口說無憑。 她的語氣很厲害, 這才好呢。
我知道。 我說, 但是為什麼我這https://read.99csw.com會兒要撒謊?
她想必一本正經, 她繼續說, 她大概不會欺騙您。這種女人,一本正經的女人,是最差勁的。她們不完全是女人。
也許他也會到采大理石的採石場來。
她注意望著我。
你這幾天怎麼啦? 雅克琳問, 你怨我嗎?
我們的桌子被別人佔了。我們和另外一些人站在電唱機旁邊。放的是著名的桑巴舞曲。她喜歡這支曲子嗎?她喜歡。這一年,它在整個義大利北部流行,大家都在唱。我喜歡這姑娘,問她的名字。
我盡量留住他。
你回去。 我說。
摻水白蘭地是了不起的飲料,但水總讓你對白蘭地有點遺憾。喝茴香酒不能不摻水,卻不會感到遺憾。我去為自己的健康喝一杯。可就在我還想著這種茴香酒時,我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我在薩爾扎納當售貨員。 她說, 晚上,我來這兒跳舞。我已和一個水手結婚。我們之間的關係早就結束了,但是在義大利,我們沒法離婚。費用太高,必須去瑞士辦理。我為此省吃儉用了三年,終歸放棄了。我還需要十五年才能辦到。得過且過吧。
我第一次端詳她。她有一張相當平凡的臉,輪廓有點朦朧柔和。身體健壯,乳|房很美。她大約二十五歲了。喝完以後,我們又跳舞了。
撒謊的人,你是個撒謊的人。
我也等了一小會兒才應對。
沒什麼可對她說的了。必須等待。從我們進入蘆葦叢以來,我就再也看不見那艘遊艇。我很想看到它。它給我力量和希望。
天氣差不多和在佛羅倫薩時一樣熱。不過,在這裏,這無關緊要。我在河裡遊了很長時間。埃奧洛借給我一條小船,我不時從水中出來,在小船里休息,躺在陽光下。然後,我重新潛入水中,或者划船閒遊。但是水流湍急,划槳得費很大勁。不過有一回,我成功劃到對岸,沒有太多偏向河口。我認出舞場,空無一人,稍遠處是我和康迪達停留過的地方。房屋很少有直接面對河流的,大都隔著圍繞綠籬的果園。每個果園前有一座私用小浮橋和一些農民用來裝水果的小船。隨著上午過去,水上交通變得更加頻繁。大部分運貨的船都駛向大海,船上的貨物為防晒而罩著篷布。馬格拉河確實像他所說的那樣值得讚美。河水清澈,溫暖得可以在裏面睡覺。經過毒辣的陽光暴晒,在比薩的高樓上度過一周的人,也許比我更能欣賞這條河。除了要從糟糕的過去,從謊言和謬誤中擺脫出來,我沒什麼需要在休息中恢復的。只要我從水裡出來的時間稍長一點,不堪回首的往事又會重新使我感到噁心,對未來產生疑慮。在水裡,相反,我忘記了過去,覺得事情好辦多了,我能想象出令人滿意的,甚至幸福的前景。九_九_藏_書去跳舞,對我有好處,應該繼續。除他以外,還要結交其他夥伴,其他姑娘。新型的康迪達令我震驚,她為此而驚訝。她對我說:你必須離開她,必須讓她走掉。必須這樣做。我應該堅持不懈地重複告誡自己,不能也不該再像以前那樣生活。我應該堅持這種簡便易行的方法,堅持這種決心,絕不為了任何別的考慮而予以否定,絕不。生活中,遲早必須達到這個目標。在義大利,應該比在別處更容易能找到一些願意和你交談,和你打發時間,和你消磨時光的人。我一邊游泳,一邊對自己重申這個信條,一再重複。我合乎情理地下了決心,如果我改變不了我的生活,我就自殺。這不難,我在兩個圖景中選擇:看見我上了火車或看見我死。我選擇看見我死。因為上了火車的那個人的眼睛,比死了閉上的眼睛更令我害怕。一旦做出這樣的許諾,這條河就成了世上最美妙的東西,像睡眠,像醇酒,像他的友誼。
你有許多情人嗎?
康迪達, 她告訴我, 好像這是個專為我起的名字。
沒什麼。 我終於說, 要是你願意,我們可以回去,一起喝佩爾諾茴香酒。
這我相信。 我說。
我離開她時,月亮已經落下,天色漆黑。她半睡半醒地躺在河岸上。
我在離她相當遠的地方躺下。我還在想佩爾諾茴香酒,好不再想那些銅器,至少我認為可以避免再想。
你不經常這樣, 她說, 我很不安。他們都說烈日可怕。
我們彼此不相愛。 我說, 這是沒法解釋的。
你不愛喝佩爾諾茴香酒, 她說, 別再撒謊,我求你了。
在我們左上方,卡拉拉群山積雪的山坡在閃閃發光。在另一邊的山岡上,由於反差,村莊顯得十分陰暗,隱匿在圍牆、葡萄園和無花果樹間。
我們一邊閑聊,一邊又跳了一個小時,然後,在一支舞曲中間,我把她拉到場外。
她對我笑了笑,幾乎逐字逐句地把早晨向我講過的話重說了一遍,即昨天夜裡她找我找遍了整個旅館,我起床比她晚了一個小時,埃奧洛老人告訴她說我半夜去向他要另一個房間(他沒告訴她說我去跳舞了),她不敢叫醒我,等等。三天來,她沒說過這麼多話。洗海水浴洗的,我想。我後悔把她帶到了羅卡。關於換房間,我說了早晨沒對她講過的話,即我的生日使我難以入眠,生日之夜有時需要孤獨。 我可憐的愛人, 她叫起來,我竟然沒想到你的生日! 洗海水浴洗的,洗海水浴洗的。我必須今天就對她說清楚。我記得,她穿一件顏色和樣式都有點過時的藍色游泳衣,去年我見她在拉博勒已經穿過的。是不是由於她在佛羅倫薩和伏天對著干?雖然她情緒極佳,我還是發現她瘦了,顯得疲乏。九*九*藏*書
我同意了。我站起身來,依然濕漉漉的。我們沿著長滿蘆葦的沙丘向上爬行。蘆葦很乾,黑乎乎的,非常茂密,甚至減弱了大海的聲音。雅克琳將她的浴巾鋪在一塊空地上,脫掉游泳衣。
我乘渡船回去。埃奧洛還在散步。他很想再和我聊聊,但我感到困了。我向他要了一個單人房間,給我自己用。他沒過分驚訝。上樓時,我在雅克琳的房前經過,門下沒有燈光透出。她一直在睡。
那條蛇選定的不是樹上的蘋果,而是掉在地下的爛蘋果。
突然,她哭了起來,沒有憤怒,似乎她早就預計到了這些事。
我不愛你。你知道的。
她笑了。
那怎麼樣? 她嚷道。
她恢復了鎮定,變得咄咄逼人。
她一直不搭腔。我在想,薩爾扎納街上揚起的塵土,我覺得那麼白,很可能是大理石的粉塵。
海上的遊艇不再投下任何陰影。酷熱可怕。該是接近正午了。雅克琳停止打球,大聲說她再也玩不動了。她潛入海水中,這時我又想起我在河裡對自己許下的諾言,但這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了。緊接著,不知是不是陽光的緣故,我不再打算和雅克琳談話,而是想返回旅館,喝一杯開胃酒。我心想,我要同埃奧洛老人一起喝。一旦有了這個主意,我就覺得這是我很久以來有過的最好的主意。我長時間地尋思我想喝哪種開胃酒,逐一回顧它們的種類。這佔去我很多心思,考慮得很深入。最後,我在茴香酒和摻水白蘭地之間難以抉擇。茴香酒是在這種陽光下應當喝進胃內的絕妙飲料。比較而言,摻水白蘭地是夜間喝的。只有在太陽的光線下,才能看到茴香酒從混濁,呈現虹色,變成乳化狀。
這不可能, 她終於說, 我做錯什麼啦?
怎麼樣,游好了嗎?
關於銅器的念頭。為什麼我不去那艘船上擦拭銅器?我趕走這個念頭,重新想茴香酒。啊!在地中海洗海水浴后不想喝一杯茴香酒的人,是不知道早上在地中海洗海水浴的滋味的。至於銅器,你會擦嗎?誰不會呢?不,海水浴后,在陽光下,想喝茴香酒的願望非常強烈,誰不了解這一點,絕領會不到他必死的肉體的不朽性。不過,我突然感到不安。我一向不喜歡茴香酒。我曾勉強嘗過兩三次,沒有多大樂趣。比起茴香酒來,我總是更喜歡摻水白蘭地。從我不喜歡茴香酒以來,沒經再一次品嘗就又想喝它,我這是怎麼搞的?我又出什麼事啦?我中暑了,我說,想同時解釋這種新口味和我指望喝了就會獲得的不相稱的快|感。我向各個方向搖晃腦袋,想讓頭腦清醒,試著理解自己。怎麼知道我因中暑https://read.99csw.com而正在變瘋呢?除了想喝茴香酒的願望——還有擦拭銅器的願望——我沒什麼不正常的,我感覺很好。必須冷靜下來,我對自己說。我重新躺在沙灘上。但雅克琳從水裡出來,由我奇怪的姿勢引起警覺,來到我身邊。
為了到這裏來,我不得不一直走在一條沒有陰處的路上,不過我在馬格拉河裡游的時間很長,身子相當涼爽了,我還能承受海灘上的陽光。不,我不想馬上洗海水浴。她走開去繼續打一場球,剛才她見我來時停下的。她同一個小夥子一起玩,她又叫又笑,竭力想讓我相信她玩得開心。她球打得很糟,不斷朝我這邊瞧。我在遠處觀望,半閉著眼睛,但仍然看得見她。僅僅當她把背轉向我的時候,我才敢於望那艘遊艇。它白得耀眼。不可能長時間逼視它,否則雙眼會像被鞭子抽打似的疼痛。不過,我還是盯著它看,直到我眼睛的極限,直到沒法再看。只有這時我才閉上眼睛。我在黑暗中似乎仍看得見它。它使我昏昏欲睡。這是一艘三十六米長,有兩層甲板的遊艇。縱向通道漆成綠色。配備了一套為平靜的海上航行用的帆纜索具。確實,我看得疼痛難當,很可能已雙眼流淚。不過,也許以前我過於損壞了自己的視力和生活,我喜歡這種灼痛感。甲板上不時有人經過。他們在縱向通道和前甲板之間來來往往。船尾國籍旗旗杆上一無所有。不升國籍旗是很罕見的。難道是單純的疏忽?船幫上用紅色字體寫著船名:直布羅陀號。雅克琳在遊艇和我之間跑動,不過她很快就不再妨礙我了。那是由於遊艇的白色刺眼。它一動不動,停在蔚藍的海上,像一座孤零零的礁石那樣沉靜和自大。據說,她一年四季都在這艘船上生活。可我在水手們中間始終沒見到女人的身影。
她等了一會兒,用肯定的語氣說: 你瘋了。
如果其中有一個情人特別討你喜歡,超過了別人,你會留住他嗎?
究竟是為什麼? 她用一種受驚的聲調問。
你懇求?你哭泣?
我很晚上床, 她對我說, 早晨起得早,整天幹活,所以我總犯困。
不錯, 我說, 可這是一回事。我留在義大利。
沒有風,蘆葦叢把風擋住了。我渾身上下在冒汗,從眼皮的縫中往外冒,從頭髮的根處往外冒。
我確實想喝,我自己也感到驚奇。
我在想,等她走了,我就去卡拉拉採石場散步。
好些了, 我說, 我剛才是開玩笑,沒什麼。
來洗海水浴吧。 她說。
不是突然。我在佛羅倫薩那個博物館里就已對你說了。
她說她的自行車就放在那兒,她要騎回家了。我對她說,我會想法再去看她。她同意了,把她在薩爾扎納的地址給了我。
你真這麼認為? 我問。
好些了嗎?
我大概顯得心不在焉,她九-九-藏-書生氣了。
過了一會兒,她好像自行辯解似的,補充說:我正想要你同我一起在蘆葦叢後面曬日光浴。
接著,她又用另一種語氣,這回是玩世不恭的,繼續說:可以知道你要在義大利幹什麼嗎?
我懇求,我哭泣。 她笑著說, 不過,往往對方也求之不得。
那麼我呢?
我把小船划回來還給埃奧洛,就去了海灘。
你必須相信。
我聽到一聲嗚咽。僅僅一聲。她沒答理我的話。
她還是不聽。她哭著。她在一陣嗚咽聲中說:你已變成撒謊的人。我為一個撒謊的人糟蹋了我的一生。
你又怎麼啦? 她也問我。
我不明白。 她終於說。
什麼都行。暫時我留在這裏。以後我還不知道。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突然說這話?
什麼也沒做錯。我不知道。
第一個現代人, 我說, 就是第一個想喝類似開胃酒那種東西的人。
我要回去了, 我說, 你不該這樣睡。
沒什麼, 我說, 陽光使我感到有點不舒服。我想去喝一杯茴香酒。
她不聽我說。
相信我, 雅克琳懇求說, 你應該浸泡在水裡。
我不做聲了,精疲力竭。你拉我到羅卡來就為了對我說這個? 她改口了, 相信我吧,你不該待在烈日下。
那就談談博物館! 她不懷好意地說, 可你當時說的是身份登記處。
我留在義大利。 我說。
你又怎麼啦? 雅克琳問。
我有足夠的。我將終生是售貨員,那個水手的妻子,那麼……我感到遺憾的,是沒孩子,就這個。
我沒讓她過好日子, 我說, 我對她一點都不好。
我們的亞當俯身在爛蘋果上,聞了聞,很喜歡它。在爛蘋果蟲蛀、起泡、變酸、發酵,變成蘋果燒酒的過程中,他發現了什麼?——酒精。他需要酒精。因為他聰明。
熱開始使人透不過氣。
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就是我想忘記必須找雅克琳說話。
茴香酒?你一向不喜歡茴香酒。 她挑釁說, 你又要去喝你那些開胃酒了。
我覺得它馬上就要起航了。
撒謊的人不可信, 她邊哭邊說, 我不能相信你。
美國女人睜開眼睛,把目光轉向我們,但她沒看見我們。我擔心她聽見我們說話,就壓低聲音說:
我撒謊已少多了。 我說, 為什麼你要說我這會兒在對你撒謊?
我奔向大海,鑽入水中,又立刻出來。想喝茴香酒的慾望在抗拒。我什麼也沒對雅克琳說。
這不可能, 她叫了起來, 你必須解釋。
你可以隨心所欲地說,我知道你一定會回巴黎的。 雅克琳說, 你太懦弱了,我了解你,了解你……我不回答,也不可能同答。我正在瞧那個女人。她沒有看見我們。她平卧著,頭枕在手上,另一隻手一動不動地放在雙乳之間。她微微屈著腿,似乎睡著了。看起來她根本不在乎太陽的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