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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六

第二部

你曾想死。你以為打開艙門,投海自盡簡單易行。
但即使殺的是滾珠大王,也成了殺人犯。一個人是殺人犯時,就只是這個,其他什麼都不是了。
暫時,她不再對我說什麼了。我起身走到舷牆邊。她叫我,說道:
是啊。 她說, 他默默不語是沒有用的,因為某些像他一樣的人毫不猶豫地做了大量自責,導致其他人對不少判例提出疑問。
她默不作聲了。
她遲疑了一會兒,又說:
我等了他通宵,又等了他整整一天。第二天我到城裡到處找他。
正是這樣。是個人們怎麼說都可以的人,但他對任何人都無話要講。在某些日子,我尋思這個人是不是完全是由我虛構,以他為原型虛構出來的。他的沉默異乎尋常,是我永遠無法描述的,而他的可愛,也同樣與眾不同。他不覺得他的命運可怕。他對這些事毫無見解。他拿一切解悶兒,酣睡時像個孩子。船上從沒有人敢對他評頭論足。
我不僅僅是說你的故事。 我說。
她用懷疑、猶豫的神情望著我,問道:放心什麼?問題在於放心什麼?
人永遠無法知道……
餘生的事,對嗎?
我想他們說的是:本性難移。
幾個月。我躺在躺椅上曬太陽,把時間花在閱讀上。我把這個時期看做一次長眠。但我也正是在這次長眠中為我的餘生汲取了力量。為了讓他高興,我不時打聽沿途情況,或是要停靠的中途港,或是所在的緯度,或是海淵的深度。接著,我重新讀起書來。我是善意的,我相信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我丈夫似乎也這樣相信了。他的懷疑消除了。
人總是或多或少在尋找某種東西, 我說, 尋找某種東西從世間脫離出,來到你身邊。
就只這一回, 我笑著說, 我想把它們丟下算了。
忘了大海, 我說, 忘了那些桅樓水手……是的, 她微笑了, 但對那些水手來說,舞會是不夠的。
我又見到了他。兩次。第一次,四年後第二次。這后一次,我甚至和他同居了。
正是在上海,他對我說要去打一盤撲克,很快就會回來。
我沒這樣做。我和遊艇老闆結婚了。
有一天,他終於採取了一種不體面的防範措施。他讓人安裝一道鐵柵欄,把上甲板同遊艇的其餘部分隔開來。客人都被送下了船,因為他們說我壞話。
當然。
大海平靜而溫暖,船在水裡前行好似刀鋒劃破熟透的果子。
總之,這是人們天天都說的話,然而隨著情況的不同,重要性也或大或小。他說了這些話,隨即昏過去了。我們用幾記耳光,用醋,使他蘇醒,又讓他喝了些燒酒。他喝完便在甲板上睡著了。
連試都不必試。 我笑著說。
這是一個離奇的故事。 我說。
離開上海以後?
他們說什麼?
那麼,你走嗎?
我去給她取來。她繼續說:
然後,有一天,我們的船不得不中途在一個港口停靠,恰巧就是上海。是為了添九_九_藏_書加燃料油。可想而知,要不是別無他法,是不會在那裡停靠的。也可以說,正是在那裡,我蘇醒了,永遠蘇醒了。
你要是願意,就有時間。沒啥好急的。
外加愛情。 我說。
老闆拿起雙筒望遠鏡,看到一個男人待在一隻小船的前端,正朝我們劃過來。我們停了發動機,放下活動舷梯。一個水手把他拉上了甲板。他說他渴了,他累了。他的話音至今還在我耳邊回蕩。每當我儘力回憶他的嗓音時,我記起來的仍然是這幾句話。
真的, 她說, 我再沒時間了。
然後呢?
確實很多, 她微微一笑, 我相信是永遠改變了。
對, 她說, 如你所說,餘生的事。
你一直不知道他殺了誰?
我有顧慮。 我說。
一天晚上,在巴黎的蒙馬特爾,他勒死了一個美國人。我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是誰。他拿了那人的錢,去賭博,打撲克,又都輸掉了。他不是為了拿那個美國人的錢而勒死他的,他不是由於需要錢而鋌而走險。不是的,二十歲的人做這種事沒有明確的理由。他幾乎無心地這樣做了。受害人是滾珠軸承大王,名叫納爾遜·納爾遜。
海比天空更晦暗。
哦,不是的,這和別的故事沒什麼不同。
一大早,船就到了上海港。我們已經起床,在鐵柵欄後邊閱讀。我停下不讀了。我眺望這座城市,我曾在那裡竭盡心力尋找他。從早晨八點到中午,我一直在觀看。他坐在我身邊,看到我在望這座城市,他也不讀了。中午,我請求他允許我下船一會兒,他回答說:「不行,您不會再上船了。」我對他說他早已不在上海了,他不必害怕,我只想進城散散步,不超過一小時。他回答說:「不行,哪怕他不在那裡,您也不會再上船了。」我請他派船上一個人陪我,好更保險些。他回答說:「不行,我對誰都不信任。」我問他是不是認為自己有權阻止我下船,是不是認為一個男人,不管他是誰,都有權對一個女人做出這樣粗暴的事,不管她是他的什麼人。他回答說是的,他只是阻止我去做傻事,而且是「為了我好」。他看上去很痛苦,但我心裏明白,他絕不會讓步。中午,我們沒有吃飯。各人躺在各人的躺椅上,等著開船。他看出來我想殺了他,這很正常,他不在乎。下午過去了。夜幕降臨,籠罩了城市。我們一直待在那裡等著開船。他窺伺著我,而我想殺了他。城市亮起燈火,變得一片通紅。閃閃的磷光一直投到甲板上,我們就在鐵柵欄後邊觀看。我仍然記得在這光線下我丈夫的臉。我又一次向他要求下船,哪怕由他陪同,如果他願意的話。他回答說:「不行,殺了我吧,但我不能!」船在將近十一點起航。過了很久,那座城市才消失在夜色中。我不知為什麼要對你講述這些,大概是因為從那天起,我又有了某種希望。我的意思是,我開九*九*藏*書始相信我能夠離開丈夫,有朝一日,我也許能夠過上另外一種生活。哪種生活?這種事從來就說不太清楚。怎麼說呢?可能是一種更有趣的生活吧。於是,從那可怕的日子起,從我看到上海港落下昏暗的夜幕時分起,我和丈夫的生活對於我漸漸變得可以忍受了。我覺得自己很容易就能離開他,這樣時間在我看來就縮短了。話雖如此,我還是用了三年才離開他。由於怯懦,正如你說的。不過,如果一個人在做他已決定要做的事以前,能等很長時間,那就並不意味著他不能做。我就做了,但是在三年以後。
她又微笑了。
我總在想, 我說, 這種處境也可能有好的方面,實用的方面。
我看到的來賓越多,就越想著底艙的那些男人,他們正在傾聽這些晚會,舉辦的人要讓我忘掉他們中的一個。我逃離舞場,下到底艙,有時就欺騙了他。有一天……她停下來,看了看鐘點。
七點了。開船前我一直待在酒吧里,有半個小時。夜幕降臨時起錨。我走出酒吧,倚靠在舷牆上。我在那兒待了很久。起航后不久,卡拉從海灘上奔過來。可以看到她小小的身影在揮動一塊手絹。然後,船駛遠了,很快看不清她了。接下去,就完全看不見她了。馬格拉河口將海灘一分為二。大理石山迷人的峰巒懸垂在這一片景色之上,在很長一段時間都還能看到。
六個月後一個晚上,在上海,他下船去打撲克,再沒回到船上。
那麼, 她說, 不管是這種東西或是別的東西,既然它幫你擺脫困境……
各人做各人能做的事。我深信甚至在他醒來之前,我就已經愛上他了。晚上,他們給他吃過飯後,我去他的房艙內找他。我開了燈。他在沉睡,驚醒后喪魂落魄,不但意想不到今晚有個女人會渴望來會他,而且他可能也沒這種慾念。但我想這也正是我所要的,不錯,我對此可以絕對肯定。他認出了我,抬起身來,問我是不是要他離開這個房艙。我對他說不是的。這事就像這樣開始了。時間長達六個月。老闆雇了他。幾周過去了。他從來沒對任何人講過自己的經歷,甚至也沒對我講。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這有點傻。
你知道,只要你感受過這種天真,只要你看過他在你身邊酣睡的模樣,你就絕不可能完全忘了他。
我的意思是, 她說得很慢, 人永遠無法知道一切可能發生的事。
她屢屢從我身後走過,但沒有一次來舷牆邊會我。她每次走過,我都想也許我應該回身和她說些什麼。然而,我沒能下決心這樣做。有一回,她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同兩個水手談某種時間安排。
在巴黎過了一年。他對我談論未來時,我向他微笑。我要是相信他所說的未來,恐怕就對他笑不出來了。我很和氣。他有時會不會相信我已忘了直布羅陀水手?也許會。可他沒有相信很久,僅僅一年。
我對九九藏書你說了。遊艇老闆到美國去離婚。他妻子要了一大筆補償金才同意。他們離婚後我們立刻結了婚。他用我的名字命名了遊艇。我成了一個富有的女人。我週遊世界。我甚至上了語法課。
總得玩點什麼, 她說, 能玩什麼就玩什麼。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晚上,他突然想打一盤撲克。他和船上的幾個同伴一起玩。雖然年輕,他也許已是一個賭博高手。自從他犯罪以後,他再沒有賭過。那天晚上,他第一回又開始賭了。起初,他贏了。
你明白,我們彼此從來沒說過愛對方。只有第一天晚上,我去他房艙找他時,他說過。當然,那天晚上,他陶醉在歡樂中,是出於驚喜才說的,他也可以對一個妓|女說這話。換句話說,他是沖生命而言。後來,他就沒有理由再說了。我呢,雖然有說這話的全部理由,卻從來沒對他說過。這種沉默伴隨我們長達六個月。在上海停靠後,我愈加默默無言。我渾身孕育著愛的詞彙,卻難以啟齒,一個也講不出。
我們笑的時候,她停了下來。然後她繼續說:我們倆單獨待在上甲板上,面面相覷地過日子。我向他許諾,保證不越過柵欄。我是真誠的。看到他使出這樣的絕招,我擔心他會喪失理智。這樣做也解決不了問題。幾個星期過去了。
是的, 我說, 不過,無論在哪種情況下,你都放心好了。
她不做聲了,有點兒窘迫,然後用一種歉疚的語氣說:我有時試著對他忠誠,但總是做不到。
我沒時間了。 她說。
我對你說過, 她說, 我在西班牙邊境的一個村莊里度過了童年。我父親開一家兼售香煙的咖啡館。家裡有五個孩子,我是長女。顧客總是同樣一些人,海關職員、走私犯,夏季有幾個遊客。一天夜裡,那時我十九歲,搭乘一個顧客的車子去了巴黎。我在那座大都市待了一年,學到了人們通常在那裡學的東西:莎瑪麗丹百貨公司售貨員的職業、飢餓、啃乾麵包的晚餐、豐盛歡樂的酒宴、酒宴的代價、麵包的代價、自由、平等、博愛。人們以為這就很多了,然而和一個人能教會你的相比,這算不了什麼。一年後,我對巴黎感到厭倦,去了馬賽。我二十歲,這個年齡的人總是傻乎乎的,我想在一艘遊艇上幹活。我想象的大海和旅行都是和潔白的遊艇結合在一起的。在遊艇俱樂部聯合會,只有一個酒吧女招待的位置,我接受了。這艘遊艇出發做一次環球旅行,時間大概長達一年。我被錄用三天後,船就從馬賽起航了。這是九月的一個早晨。我們駛向大西洋。出發一段時間后,第二天上午將近十點,一個水手瞥見海上有個異常的小點。
我想喝杯葡萄酒。
這樣一直到馬尼拉,也就是後來那次鬥牌的前兩天。到了馬尼拉,他想去看看這座城市。他有錢,正是這個在生事。他覺得自己口袋裡有鼓鼓囊囊的錢。他輸掉了一個月的工資,read.99csw.com但他還有好幾個月的工資,所有他積攢起來的錢。我們下船次數那樣少,沒什麼機會花錢,因此到了上海,他的皮夾子里還有不少錢。
她又走了。
正是這樣,嚴肅的餘生。人要是想嚴肅,就嚴肅了,難道不是嗎?
不該這樣。 她說。
接著,到了半夜,他開始輸錢。鬥牌的全過程我都看著他。他模樣全變了。他下大賭注,彷彿錢在燒他。剛輸錢的時候,他看上去若無其事。他輸的錢大大超過他贏的錢,幾乎相當於一個月的全部工資。他帶著一種歡樂的神情把錢扔在桌上,好像畢竟他還能這樣做,還能給予別人這個。唯一使他和其他男人相同的,難道不是錢嗎?還有女人的愛?不是一個女人的愛,而是女人們的愛?因為在這整段時期,對於他來說,我一直差不多就是個隨便什麼女人。那個星期天的晚上,在船上,事情就這樣開始了,我的意思是,我明白了我可能很快失去他。我們的船已經駛過大西洋、安的列斯群島、聖多曼格島,穿過了巴拿馬,進入了太平洋,途經夏威夷、新喀里多尼亞、巽他群島、婆羅洲、馬六甲海峽。接著,它不是像本該做的那樣繼續前進,而是向後轉,朝太平洋駛回去。一直到這時,我們很少下船。一次在塔希提島,一次在努美阿。就這麼兩次,不算臨時下船買些剃鬚膏之類東西。
我正年輕, 她說, 遊艇上的生活挺愉快。他每晚都開舞會想讓我忘了……
做你要做的事,像人們所說的改變生活,是很難的。你必須小心翼翼。
它免除您很多責任, 她說, 幾乎所有的責任,除了別讓自己餓死的責任。
他睡了八小時。他就躺在酒吧旁邊,我屢屢從他身邊經過,屢屢經過。我仔細打量了他。他臉上的皮膚被陽光和鹽水灼傷而剝落了,他的手由於划槳而磨出了肉。他想必在一隻偷來的小船上潛藏了好幾天,可能也一直在守候一艘船駛來。他穿著一條土黃色軍褲,你知道,那是罪惡的顏色,戰爭的顏色。他很年輕,才二十歲,已經有足夠的時間成了罪犯,而我卻只有時間去看電影。
已經能聽到發動機的隆隆聲。水手們正在解帆。
不, 她說, 他不愛我。他可以沒有我,他誰都不需要。俗話說,失去一人,萬事皆空。但這話不確切。當你失去世界時,的確沒有人能替你補回來。我永遠不能給他把世界補回來,永遠不能。他像別人一樣,像你一樣,需要如下的一切:橫濱式的城市、林蔭大道、電影院、選舉、工作。而我,一個女人在旁邊算什麼呢?
我大笑起來。她笑了,說道:
只要願意就行。 我說。
此後,我經常尋思,是不是遊艇老闆在我睡著時下令起航的。後來我問過他。他回答說不是。我仍然很難相信他。其實這又有什麼關係?他即使沒在上海下船,也會在稍遠處下船的。
上海是我唯一熟悉的城市,原因就在於此。https://read•99csw.com我沒找到他。於是我回到船上,心想也許他已經返回。但他還是不在船上。我費盡心力找他,再沒有力氣下船了,只能在船上守候。我回到房艙,躺下來。透過舷窗,我能看到活動舷梯。我望著它,時間一長,我睡著了。我也才二十歲,睡得很沉。黎明時分,我醒來時,船已遠遠駛離了上海。我睡了一整夜。他沒有回到船上。
只是很久以後,我才產生這個念頭。我是為了這個結婚的,卻一直沒想起來。但一旦產生這個念頭,我就覺得我結婚是做對了。像這樣去找一個人是一種奢侈,花費昂貴。
是在這次婚姻中,你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同……隨便什麼人上床?
我知道。你願意的話,可以請埃奧洛保管我的手提箱。
我們這就派個人付錢給埃奧洛,取回你的行李。
她吃了一驚,但幾乎立刻安下心來,說道: 你說這話,是不是你要來……
以後怎樣? 我問。
這大概使你改變了很多。 我說。
她不做聲了。時間變得很慢,每當人們忘了時間再找回來時,總是這樣。夕陽西下。我抽了一支煙。她突然看了看表,隨即去酒吧取飲料。她遞給我一杯葡萄酒,說道: 到時間了。
嚴肅的餘生,不是嗎?
你放心好了, 我說, 完全、徹底放心好了。
總之, 我說, 這是個對任何人都無話要講的人。
你還沒想到去找他?
是的,也許她很想要我問她打算去哪裡,或者至少和她說些什麼,比如談談我這次出發的印象,談談黃昏,談談大海,談談船的行駛,甚至還可以談談來到這艘船上的感受——你突如其來就上了船,而此前你在身份登記處待了八年,對這艘船,對她和他的存在都一無所知,當你還在抄寫出生證的時候,像她這樣的女人卻獻出一生去追尋直布羅陀水手。聽到她在我身後來回走動,我可以認為她在等我談談我對這些事物的看法,它們對我是如此新奇。可我並不真的這樣認為。我倒相信情況正好相反,她在我身後來回走動,是想知道,我對所有這些如此新奇的事物有沒有個看法,這樣說來,她在照管我,自己卻完全沒有意識到。
什麼以後?
確實, 我說, 不是它就是別的東西。即使就是它,也很有可能成功,再說這種機會不是天天都有……她打斷我的話,說起來:
她一下子就和前一天判若兩人了。似乎我們就要在這艘船上共享許多的歡樂,但也僅僅是歡樂。她走出酒吧,去對水手們說話。我聽見她和氣地催他們快開船。然後她回來了,說道:
那麼鬥牌呢? 我問。
她完全放鬆了,笑著站起來說:
我走。 我說。
然而,甚至對黃昏,對大海,我又怎麼能有看法?既然上了這艘船,而且不是由你做主,你就不可能再有任何看法了,甚至對這落日。
我一直在想, 我說, 當你讓一個人對他的道德根據產生懷疑時,你才算沒有白活。
你真的沒有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