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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七

第二部

在平靜而深暗的海上,中艙的燈火跳動著。她的胳臂觸到了我的胳臂,但她的頭始終轉向大海。
可是他們不同意,顯然不贊成她的說法。我一直在等。她又朝我轉過身來,低聲說:
為什麼去塞特港? 我問所有的人。
不, 她說,顯得很有把握, 我比一般人理智些。 她繼續說, 相反,城市卻是無比安全的。只有在柏油路上,直布羅陀水手才有可能安心放下疲於奔命的雙腳。
我說時,你吃飯。
這帽子對你很合適。 我說, 有什麼關係?
有什麼關係?這是個習慣, 她把頭轉向大海,補充說,有時我躺下時忘了摘掉,就戴著睡著了。
她一直看著我。這不是個目光直率的女人。這天晚上,她的目光比往常愈加難以捉摸。可能因為她在尋思我在舷牆邊還能做什麼,我待在那裡已一個小時,而且再沒什麼可看的了。不過,她並沒問我。是我先開口對她說: 你戴了頂貝雷帽。
真是奇遇。 我笑著說。
我一點也不想吃了。她言不由衷地說:你會看到,像埃帕米農達斯這樣的人沒有第二個。 她溫柔地補上一句: 我要你吃點東西。
她微笑了。
這給你可笑的印象?
我想問的是, 她說, 你一喝酒,總是很高興嗎?
繼續說。
怎麼樣,我上船了。
必須有好胃口,才能不吃飯。至於忘記洗臉,就不必有好胃口了。
你一向只在港口找嗎? 我有些費勁地問。
有時, 她說,總是用同樣的口氣, 我也和衣而睡,甚至有時還不梳頭,不洗臉。
每餐兩個菜,一直熱在電菜肴保溫器上。各人自用。在吧台上方的一個架子上,總放著一些乳酪、水果、大口瓶裝的鰻魚、橄欖等現成食物。葡萄酒、啤酒、燒酒也可隨意飲用。我們進去時,一台無線電收音機正在輕輕地播音九-九-藏-書。我第一次注意到一個角落裡擺著一架鋼琴,上方的牆上掛著一把小提琴。
我們去哪裡? 我於是問道。
隱身在大麻田路成千上萬的行人中, 她繼續說, 這才是直布羅陀水手唯一的暫息機會。 她悄悄補上一句: 這是義大利葡萄酒。
為什麼不呢? 她說著,轉向水手們。
她沒有作答,起身去給我取另一杯葡萄酒。
她親切地微微一笑,轉向三個水手。他們也微笑,始終沒有惡意,甚至還帶了點好意。
每次她做手勢,吃東西,把酒杯端到嘴邊,起身,我都注意到了,而且越來越留意。
幾個水手倚靠在舷牆上,同我一樣,眺望著遠去的義大利海岸。他們是四個人,不時也偷眼看看我。他們顯得很好奇,想仔細看看她這次帶上船的男人,但適可而止,毫無惡意。其中一個棕色頭髮的小個子沖我微微笑了笑。他離我不到兩米遠,時間長了就和我攀談起來。
但是水手們依然不回答,他們覺得應該由她來對我說。
我們沉默了片刻。她一直面對著我。
來同我一起吃飯吧。 她高興地說。
世上有許多種類的大沙漠。 我說。
吃。 她笑了, 我胃口很好。
大港的吞吐量巨大。它們既是大陸的財富,又是逃亡者的天堂。
你喜歡喝酒。
她的語氣既羞澀又勇敢,彷彿她在把我不太清楚的什麼過錯告訴我。
前天,我接到了從塞特港來的信息。
盤子里有兩條烤魚,魚嘴裏露出茴香。它們也好奇地望著我。
有。 我說。 我甚至在想……
她戴著貝雷帽,有點水手read•99csw.com的風度。一個非常漂亮的水手。她的秀髮披散在脖頸上,她也不在意。我再一次把杯中物喝完時,她悄聲說:
我喜歡吃這個。我用餐叉一下子把兩個魚頭切下,擱在盤子邊上。然後我放下了餐叉。她看著我做。我感覺到水手們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這使我有點窘。不是因為他們不懷好意,確切地說正相反,但我不習慣成為任何好奇的對象,這使我有點倒胃口。我想她假裝沒注意到。我放下餐叉后,過了一會兒,她對我說:
也許是累了。我平時總餓,可是今晚不餓。
大家就是這麼認為的。 他們中的一個說。
你不喜歡吃這個。
一個希臘水手,叫埃帕米農達斯。他很有想象力。兩年來,這是他第三次給我送信息了。我如果不重視,會得罪他的。
她在一張桌前的扶手椅上坐下,我坐在她對面。離我們不遠的另一張桌上,有三個水手正在吃飯。他們看著我們進來,沒有停止閑聊。我認出了在甲板上和我攀談的棕發小個子。他又一次含蓄地沖我微微笑了笑。她站起身,拿著兩個盤子走向保溫器,又回來在我對面坐下。她絲毫不在乎水手們注視我的目光。經過他們身邊時,她問:
正是這樣, 她微笑了, 你明白,在撒哈拉沙漠,當然沒有警察,但同樣連棵蒲公英也沒有。那麼……她喝了那杯葡萄酒,很快接著說:獨自一個人見證自己留在撒哈拉沙漠上的足跡,是難以忍受的。正像人們所說,這種足跡和人們走過時通常喜歡留在大地上的腳印顯然不同。沙漠、卡拉布里亞荒山區、森林都是惡劣的藏身處。
我們終於互相注https://read.99csw.com視。我們都想笑,但是沒笑出來。我從她眼睛里看出她有點緊張。於是我對她說了一句合時宜的話。
我喜歡吃魚,超過任何菜肴。但我隨她去做。她回來了,盤子里不知盛了什麼菜,正冒著熱氣。
我回答說,確實是一種享受。船離去得越來越快。完全看不見河口了,只能見到山嶺朦朧的輪廓。整個海岸上都亮起了燈火。我下意識地點起水手的人數。甲板上有四個,加上機艙里兩個,掌舵的舵手,大約有七個,再算上一兩個做飯的。正式的船員人數應該是九人。我在正式船員以外。在她和他們之間。我想我明白了,在她和他們之間一向就只有一個男人,從沒有更多的。
對我說說。 我說。
她的嗓音有點羞怯。
你什麼時候接到這信息的?
行。 棕發小個子說。
正是,你回房間后一小時。 她微笑著避開我的目光,我有兩個月沒接到信息了。這有點像巧合的事。
你不如乾脆拿一瓶過來。 我說。
她一說出這話,水手們就走了,只剩下我們倆。但時間很短。另一個水手來了,收拾桌子,洗杯子。他一邊幹活,一邊也好奇地打量我。我吃不下去了。她盯著我,就像兩天前在小飯店裡一樣,她對我說:
我再三琢磨過, 她有些勉為其難地說, 這些年來,我頭腦里盡想著這件事。只有在一個港口,他才可能挺下去。你明白,一個人藏起來,不讓別人認出時,他肯定希望挺下去。眾所周知,正是在港口,人們發現的秘密最多。
其他水手剛走進來,他們也開始用眼瞟新上船的人。我喝我的酒。我感覺熱,葡萄酒清涼可口。我不在乎成為眾人注視的目標。她一直用溫柔而嘲弄的眼神望著我。
我在電影里看到, 我說, 一個人藏身的最好辦法,就是儘可能混跡在尋找他的人群https://read.99csw•com中。
然後,她顯然想避開別人,笑著悄聲說: 你會經常讓我這樣傾訴嗎?
就我來說,我還在儘力尋找他。 她終於說。
我想,是給了我某種印象。
為什麼去塞特港?
如果是由於去塞特港, 她說, 你不該不吃飯。
你不喜歡吃這魚, 她說, 我給你另一個菜。
在港口找到的機會最大。不可能在內陸城市。不可能在撒哈拉沙漠。也不可能在小港,只能在大港。你知道,就是那些位於河口的大港。
我去給你拿杯葡萄酒。
我明白了。 我不由自主地加上一句, 也許你還是有點發瘋吧。
我很難叫你住口了。 我說。
我沒搭腔。
盡你所能吧。 我說。
只有在那裡, 她說, 隱藏的人才感到自己在眾多的生存可能性中再生了。他可以乘地鐵,去影院,在妓院或公園的長凳上睡覺,撒尿,散步,在相對的安寧中生活,而這種安寧他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找到。
總是這樣?
你這一輩子不幹別的,僅僅尋找一個直布羅陀水手?
你不餓。
午飯後嗎?
沒有風。
我喝了。酒很好。她見我這麼喜愛喝,顯得很高興。
行嗎?
她歇口氣,說道:
對,這不是一件難事。
像這樣的大海,看著真是一種享受。 他說,帶著義大利口音。
她不回答。水手們也不代她回答。我站起身,去吧台給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我剛剛看到一個水手就像這樣做的。我喝了這杯酒。我又提出那個問題。
需要我說很長時間嗎?
去塞特港。 她對他們說, 我的意思是,去塞特港,作為開頭第一站?
你喜歡吃這個嗎? 她問, 不喜歡,還有別的東西。
當然,但我所https://read.99csw.com說的撒哈拉大沙漠,是不會有人選來藏身的。
在去舞會前一會兒。
船越駛越遠。夜完全降臨。連山嶺朦朧的輪廓也看不見了,暮靄籠罩了它們。海岸成了一條連續的光線,一排貼近地平線的燈火將天空和大海分開。直到這排燈火也變得模糊起來,她才來到我身邊。她也看我,不過她的好奇心不同於那些水手。我們先是相視而笑,一聲也不言語。她穿著在羅卡時穿的衣服,同樣的黑褲,同樣的黑棉線套衫,但戴了一頂貝雷帽。我認識她才兩天,事情發展得真快。我已知道她衣服下隱藏的身體,我已有機會看她睡覺。不過情況也已不同。她走近我時,我又開始發抖,就像第一回在舞會上那樣。可能又會重新開始,看她走近我,望著她,我又要不習慣了。
確實, 我說, 今晚我不太餓。
想必是累了,想必是這樣。
真的,我竟然沒有想到。 她笑著說。
她微笑著加上一句:
我勉強吃著。
她莞爾而笑。非常輕柔地說:
誰送來的信息?
這些也是習慣,像其他習慣一樣。 我說。
那你呢? 她過一會兒才問, 你有胃口嗎?
她又一次起身,去吧台取回第三杯葡萄酒。
那你吃飯嗎? 我問。
哦,這不是一件難事。
她笑了,稚氣的笑容和我宣布我陪她走時一模一樣。我跟著她到了餐廳,也就是酒吧。我早已熟悉這個 酒吧 。原來西普里斯號酒吧的陳設大概已所剩無幾,只留下了吊燈、地毯和書櫥。一眼就能看出,這船上的主人已很久不接待賓客了。它與其說是酒吧,倒不如說是個值班室,布置得儘可能方便所有的人,沒有獨特的品味,而且差到令人不禁要問是不是故意為之。原先和貯藏艙相連的船員餐廳已經廢棄,現在水手們就在這裏同她一起進餐。在這艘船上,從早晨七點到晚上十點,隨時可以用餐。
為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