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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十四

第二部

二十四

那是什麼? 安娜問。
路易請大家原諒,從甲板上走開了片刻,小學教師跟著他。他回來時穿著奇特,惹得水手們哈哈大笑。他頭戴一頂紙帽,形狀使人聯想起浴帽,他告訴我們,這是阿波美國王的帽子。他全身裹著一塊直到腳面的白色纏腰布,他又告訴我們這是那些偉大國王的習慣裝束。他手裡拿著一張白紙,想必是用來充當一八九零年條約的。他要我們別笑了。這需要花很長時間,不過在洛朗、她和我的幫助下,他總算辦到了。
要是他現在對任何人都亂殺一氣,那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埃帕米農達斯激動起來。
如果只是為這個, 埃帕米農達斯說, 我們也許可以去別處獵羚羊,何必到他的地盤去打?
描述一下傑傑,對不起,描述一下直布羅陀水手先生,對我來說會有些困難。身為黑人,這您一眼就能識別,我無法區分白人不同的相貌。我把他們彼此全都搞混,甚至到了這個地步,有一天,我走到我們的總督先生面前,對他說:怎麼樣,老兄?我把他當成在座的路易了,那還是我們剛開始交朋友的時候,我告訴您,這差點讓我付出高昂的代價。不過,我覺得我還是可以說,正如您所說,不用說卻又在說,直布羅陀水手先生嚴格地說有一點點像埃帕米農達斯先生。向您描述他的面容,我感到困難,更難的是,直布羅陀水手先生戴著軟木太陽帽和墨鏡,我在阿波美街上從來沒見過他不戴這些防晒物品,在我們殖民地,防晒物品對所有白人都是必不可少的,如您所知,達荷美離赤道這樣近。儘管如此,我可以告訴您,我們的女人,對不起,夫人,如果我讓您的感情受到考驗的話,我們的女人說他的眼睛是藍色的。某些女人聲稱——我不得不去打聽了一番,以便同樣能向您提供情況——他的眼睛藍得就像早晨蔚藍的天空,另一些女人說它們藍得宛如暮靄里阿塔科拉高原的湖泊。不過,墨鏡當然不是透明的,我沒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任何可以引導您的東西。乘您在這裏旅行,您如願意的話,可以判斷一下這些富有詩意的微妙差異。至於我,從他製作得非常規整的墨鏡,我可以一方面判斷他的面貌端正勻稱,另一方面判斷他的頭髮——由於他戴著太陽帽,請原諒,我在這裏告訴您的情況有點兒武斷——應該依然還完全遮得住他的頭頂。我只看見最邊上的一點,但我可以告訴您這頭髮是黑色的。
人都要老的。 埃帕米農達斯歸納說, 但要是他老到了這個程度,你認為還值得去剛果河岸找他嗎?
對食人族,你也一樣嗎?
他說 傑傑餓了 ,或者 傑傑身體很好 ,還有 傑傑厭煩了 等等。在上述那次會面中,那是我有幸同直布羅陀水手先生進行的最長一次會面,他向我解釋說,既然他的生活已是這個樣子,就是說,跟他希望擁有的生活一模一樣,如果允許他這樣希望的話,他對自己已有的生活相當滿意,不後悔,也不可能設想過另一種差別太大的生活,他的意思大概是指比如受到監禁,所以他不在乎消失在蒙布圖人那裡。他說,奇怪的是,這甚至是他一直希望的一種死法。他曾對我說: 可惜啊,傑傑健康的身體沒能派什麼用場就死了,這結實的身體最終腐爛在非洲的土裡,毫無用處。可惜啊,而他的夥伴,韋萊的蒙布圖人將會非常高興地為了友誼把他吃掉。如果傑傑病了,或老邁了,或患梅毒了,埋在非洲的土裡當然可以,可像他現在這樣,真可惜浪費了這麼好的一具肉身! 在直布羅陀水手先生的住宅的牆上,警察找到了一塊硬紙板的牌子,他臨走前留下的,上面寫的證實了我剛才對您說的話: 別白費氣力了。別尋找傑傑。傑傑已不在人世。
小學教師很激動,向我們解釋為什麼貝漢津遲疑不決。
至於直布羅陀水手先生的活動,儘管我們的談話總是很簡短,而且多半限於交流一下信息,但我從傳聞中得知他喜歡含酒精的飲料,尤其是那種叫做威士忌的酒,據路易說,一旦人有沉重的過去,良心上壓著重負,這種酒最管用。他也打獵,殖民地的所有動物他都獵取,甚至沒有其他東西可嘗鮮時,阿波美街上的烏鴉也打。他像我們這些窮黑人一樣生活,他把我們叫做他的兄弟,他和十多個富拉尼人住在一起,他把他們也叫做他的兄弟,據說,他訓練他們去反對殖民當局那些假白人兄弟。我補https://read•99csw•com充一個細節,我個人很珍視這個細節,就是他非常精通達荷美的歷史,對我們偉大的貝漢津懷著最崇高的敬意。
他可能變了,憑什麼說沒找准?難道他就沒權利改變嗎?
我為你做得夠多了, 埃帕米農達斯說, 可以對讓自己挨槍子的事猶豫不決了。再說,要是他變得你已認不出來,去找他對你又有什麼用?
他的意思是, 安娜說, 他有那些毛瑟槍,和他在一起也許應該比和別人在一起當心一些。
一個人能這樣輕易放棄人生目標嗎? 安娜羞怯地問。
這一回, 他說, 你會說是我使你陷於可笑的困境。
神經質的人肩上掛著槍時,他很可能,怎麼說呢?很可能比較快就用上了。
請相信,我是以非常難過的心情向您宣布這令人痛心的消息的。確實,直布羅陀水手先生又突然犯下了兩樁新的殺人案,就在達荷美,他再也不能同我們在一起了。他用毛瑟槍一槍,僅僅一槍就殺死了阿波美的一個警察,這個警察新來殖民地,在阿波美的一條街上膽大妄為地要他出示證件。他還殺死了一個白人移殖民,此人近來在黃金交易上和他競爭。這兩起輕率舉動,他是在一天之內犯下的。怎麼解釋直布羅陀水手先生這樣的神經質呢?那幾天,我們阿波美城正經歷場酷暑。可是白人移殖民不為任何解釋所動,他們對直布羅陀水手先生這種變本加厲的冷不防活動充滿了恐懼,到總督先生那裡去請願。於是,總督先生把殖民地的所有警察部隊都派到直布羅陀水手先生那兒去了。正是鄙人有幸通過中間人將這個消息傳給直布羅陀水手先生。當結集的所有警察從波多諾伏北上科托努時,直布羅陀水手先生卻從科托努南下波多諾伏。對他來說,事情變得容易了,因為波多諾伏已沒有任何白人警察,他們都在科托努。直布羅陀水手先生因此得以從從容容地向一個新目的地逃走了。
我對這類槍械沒任何反感。 她說。
原因是,正如在阿波美人人都會告訴你們的那樣,傑傑被他的夥伴韋萊的蒙布圖人吃了,而且他不把你們放在眼裡。附言:對那個警察和那個移殖民,傑傑一點也不後悔。
而我這方面,我總是不去就這個細節詢問直布羅陀水手先生,這您不難理解。鑒於直布羅陀水手先生的暴躁脾氣,我不可能當面對他說我知道他就是處死美國滾珠業大王納爾遜·納爾遜的人,而不讓自己,如路易所說,有挨槍子的危險。不過我打算從遠處做,我的意思是通過寫信,徹底闡明我的想法,讓他有時間來判斷我的善意,不料就在這個時候,唉!直布羅陀水手先生不得不逃離了達荷美。
滑稽劇由長時間的靜場開始,貝漢津望著他剛剛原則上籤了字的條約,他還沒來得及明白簽約的意義,人家就迫使他做下了這件可怕的事。他沒有力氣說出一句話,愣了半晌,才開口自言自語。
她盡量使他安心,說道:
至於我,坦率講,我為接近過直布羅陀水手先生而感到莫大的榮幸。您怎麼會知道呢?我生於阿波美,我妻子大部分時間住在那裡,我經常去她身邊享受夫妻之樂。這些旅行同我當教師的職業並不矛盾,這個職業不是沒有給我留下一些空閑。我正是這樣非常高興並極其榮幸地遇見了直布羅陀水手先生,有時和他還有一些友好的感情交流。
我相信他大概不在乎這些細微差別。 我說。
在阿波美,達荷美的首都,我們達荷美那些暴君的昔日居住地,你們肯定記得其中最偉大也是最後的一位,唉!我想說的是貝漢津——世界的眼睛,最終寫出他的傳記並恢復他的聲譽將是多麼刻不容緩,我說在這樣的阿波美,有某一位白人先生。根據路易指出的特徵,根據他兩年來對我說的耳熟能詳的故事,這位白人先生差不多能同另一位白人先生完全相符,就是夫人您感興趣的,並獻出一生來尋找的那一位。殖民地的其他白人都以惡棍、皮條纖或杈桿來稱呼他,我不知這最後一種我不熟悉的稱呼是不是同其他的一樣侮辱人,不過路易告訴我這有過之而無不及。白人們還說他是殖民地的恥辱,不過我看不出為什麼這窯子——正如路易所說,請原諒——里的所有白人只由這一個來承擔後果。這位先生有如下特別之處,他遭到波多諾伏、科托努以及所有城市白人警察的追捕,除了這位白人先生定九*九*藏*書居的阿波美,這裏的白人警察——正如路易所說,請原諒——貪生怕死,而黑人警察由於膚色,無權追捕白人罪犯。我之所以馬上告訴您這位先生被白人警察追捕,是因為藉助我那點發育如此不良的小聰明,我似乎明白了這正是另一位先生最突出的特點之一,而尋找這位先生,長久以來,已經是您最喜愛的打發時間的方式。請原諒,我要說的就是直布羅陀水手先生。
不管老不老,如果他就是殺美國汽車滾珠業大王的人呢?
船員們笑得那樣響,路易不得不吼叫才能讓人聽見。
他不了解一紙條約的重要性,怎麼會重視呢?要把這些如此不完善的事物裝進腦子,是吃力而費時的。
不知它會不會照出我的形象。 埃帕米農達斯表示。
再說, 我說, 只要她沒見到他本人,她就不能相信任何人的話。誰告訴你他變到這個程度了?
長期的痛苦。不用著急。
埃帕米農達斯露出吃驚的神情。
將近凌晨兩點,路易霍地從桌前站起來,告訴我們他編了兩個小喜劇,一個有關直布羅陀水手,另一個是關於貝漢津的。他補充說,他不願失去一個如此好的機會,在眾多善解人意的觀眾面前頌揚這兩位英雄的功績。他要求我們從兩個短劇中選一個讓他演。大家都選了那個關於貝漢津的,大概是為了換換腦筋。
沒想到我們跑了五千公里來看這種表演! 埃帕米農達斯大聲說,高興地拍著大腿。
我認為, 他說, 這一回沒找准。
要是她一認出他來,他就要她的命,那對她沒多大好處。 埃帕米農達斯說。
但喝了第一杯威士忌后,她突然狂笑起來,笑得連埃帕米農達斯也受到了感染。
安娜望著他,捧腹大笑。她完全把我忘了。
確實, 他大笑著說, 對於你要失去的……我不相信我們會陷入這種絕境。 他說, 傑傑會為我們辯護的,他想必很有說服力。
我看你們倆神情很奇怪。 埃帕米農達斯說。
他像個餓鬼似的,咬著想象中的二頭肌。叛變已經完成,那張紙被揉成一團扔掉了。
收到這封信,路易下決心通過中間人給直布羅陀水手先生寫信。事情緊急,您已在去塞特港的途中,我們知道埃帕米農達斯在那裡會讓您來的。於是,正如人們所說,由於時間太緊,我們終於下決心和他談談他的過去,談談夫人您,以及您的消遣,空間距離有助於我們這樣做。我們問他是不是處死美國滾珠業大王納爾遜·納爾遜的人,如果是,請告訴我們。我們還對他說,一位名叫安娜的女士上了一艘名為直布羅陀號的船,正在世界各處找他。
我最終會相信他是存在的,而且是怎樣存在的。 我說。
他先到了偏僻荒漠地區,然後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去了比屬剛果。一到比屬剛果——您大概會認出這種極具個性化的行為——直布羅陀水手先生就讓人散布消息,說因為比利時當局沒有讓引渡之事朝有利於他的方向發展,他陷入了絕境,他已讓他那些食人族夥伴蒙布圖人答應,在這個偉大的部落過年節時把他吃掉。這個計謀在直布羅陀水手先生的頭腦里醞釀已經很久,您一點都不必擔心,夫人。其實,在我們最後幾次會面時,有一次直布羅陀水手先生曾親口告訴我,有一天,如果萬不得已,他就從海路去比屬剛果,到了那裡,如果還不讓他安生,他便採取這種極端辦法,意思是,讓人散布流言說他被蒙布圖人吞食了。他對我說: 傑傑絕不會被警察抓住,絕不會。 講到這兒,我說明一下也許有用,直布羅陀水手先生提到自己時只用第三人稱。
我們抵達時遭遇的那場風暴,使船受到輕微損壞,所以我們在達荷美逗留了三天。這三天使我們同路易和他的小學教師朋友的關係更接近了。埃帕米農達斯和布律諾,由路易陪同,在乍貝地區做了一次獵羚羊的嘗試。埃帕米農達斯不習慣打獵,什麼也沒打著,不過他沒打中的各類動物已夠多了,回來時照樣興高采烈,他的憂慮神奇般消失了,希望儘快出發去韋萊盆地。布律諾表現為好射手,帶回來一隻小牡鹿。他回來時也完全變了,連模樣都改變了,終於慶幸自己在塞特港又上了船。路易有體恤之心,什麼也沒帶回來。洛朗利用這兩天的機會,同那個富拉尼姑娘連續過了兩夜,姑娘在科托努感到很無聊。為了他便於行事,我和安娜接受小學教師的建議,駕車兜風一直到了阿波美https://read.99csw•com。第二天,我們甚至行進到英屬奈及利亞的拉各斯。我們不後悔此行。
不, 小學教師大聲喊叫, 不,你沒有被詛咒。子孫後代會起來反抗,為你鳴冤!
我們相當晚才回到船上。在聽這個新版本的直布羅陀水手的故事時,我們不得不忍住笑,因而感到疲勞。像理應如此似的,我們三個一起去酒吧喝威士忌,好從聚會得出結論。埃帕米農達斯那樣愁眉苦臉,使得氣氛沉重。
大屠殺的日子來到了。 路易大喊大叫, 拿起武器,我的孩子們!快來,黑非洲的軍隊,趕走壓迫者!醒來吧,我們祖先的孩子!把所有這些侵略軍從我們的土地上清除出去!讓我們烤了這些將軍、上校!
在我們達荷美,直布羅陀水手先生被看做路易稱之為硬漢或血性漢子的那種人。在我們這些單純的高原牧羊人中,他更被視為一個受神保護、難以戰勝的人。人們把他和快疾如風的羚羊相比,和初升的太陽相比,有些想象力豐富的人相信在他身上看到了我們偉大的貝漢津為復讎而再生。他喜歡這種對比。因此,他分給這些高原牧羊人不少煙草。不過,直布羅陀水手先生在我們心目中的形象,我就略而不談了,你們的神話和我們的相差很大,這就使您理解不了這種形象的意義。我要對您說的是,直布羅陀水手先生變了,如人們所說,行事方式變了。現在,他不僅以雙手作武器,還用毛瑟槍武裝起來了。那些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個個都有一桿毛瑟槍。如果我沒算錯的話,這就使直布羅陀水手先生擁有十桿毛瑟槍。他從英屬奈及利亞買來這些槍,他在那裡也有些朋友。他的毛瑟槍是六發子彈的,殺傷力大。人們從來沒見過直布羅陀水手先生不帶槍。他肩上斜掛著毛瑟槍,毫不掩飾他所從事的活動,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也不掩飾他的既往經歷。我們也知道,他過去在巴黎那個大都會犯過一樁殺人案。他說起這事很隨便,很謙虛,如果重來,他還會做的,甚至有時他後悔已經做了,不能再做了。然而,是不是出於謹慎?他總是省略不說他是在什麼情況下犯下這樁殺人案的,以及被害人是誰。
我不知道。 埃帕米農達斯依次望著我們倆說, 我知道的,就是不僅僅是他和羚羊。你們明明知道我們只有千分之一的機會……
他們對我說,如果你不簽字,就一槍把你打得腦漿迸裂。我怎麼簽字?怎麼向你們做出承諾?讓我大笑吧!
貝漢津像初生嬰兒一樣天真, 小學教師說, 他簽了自己的死亡判決書。
我說的是傑傑,不過,請原諒,您可能會把它和格萊萊,貝漢津國王大名鼎鼎的父親——鯊魚之眼搞混。
人是會變的。 她非常溫柔地說, 甚至改變很多。
我從沒有想到過。 安娜說。
這封簡訊是不是太直白了?我們為情勢所迫,可能寫得有點匆忙,因為前天我們收到了直布羅陀水手先生的一封有些惱火的回信。信是這樣寫的: 就算傑傑是殺死納爾遜·納爾遜的兇手,他顯然也不會說出來,尤其不會寫在紙上。只有瘋子或傻瓜才以為他會這樣做。至於那個名叫安娜的女人,你們可以指引她來找傑傑。我們看看能為她做點什麼。叫她來利奧波德維爾,剛果河左岸第一家酒吧找傑傑。
一個條約,那是什麼?那是什麼,一個條約?首先,這張紙是什麼?然後,簽字是什麼?他們把一支筆塞在我手裡,抓住我的手,對我說:簽字,簽字!什麼?交出達荷美?讓我大笑吧!他們操縱我的手要我殺死自己!
他們使我出賣了我的人民, 路易叫喊著, 出賣了我親愛的阿波美人民,我的富拉尼人、豪薩人、埃維人、貝巴人。他們對我說,簽字吧,快簽啊。我簽字了。我問你們,簽字意味著什麼?To be or not to be,有紙或沒有紙,簽字或不簽字,對我世界之眼來說,又有什麼差別。我是多麼天真!哦,格萊萊,我可敬的父親,你的詛咒落在我的頭上!我不再是那個鯊魚之眼,不再是世界之眼,也不再是阿波美偉大的國王!我什麼也不是了!我是世上的無辜者,在受苦,在受苦!
那麼,你還是要去剛果河岸?
此前, 路易大聲說道, 他們用九九藏書毛瑟槍頂在我背上,命令我:簽字!我問你們,簽字和放屁有什麼差別!難道這樣一簽,我就要出賣我的貝巴人、埃維人、豪薩人?僅僅這麼簽一下,我就要把我所有的女兒送進妓院?我就要把我所有的兒子送給那些面無血色的人奴役?憑什麼?
我們這些人,大體上是達荷美人,我們不用上述直布羅陀水手先生這個稱呼叫他。理由是,除了路易和從路易處了解實情的我,無人知道那才是他真正的稱呼,也就是您對他的稱呼。他對於您,正如人們所說,比世上所有的榮譽,比金色的項鏈,還要珍貴。我們達荷美人認識他,用的是一個不起眼的稱呼:傑傑。
演到絕望處,路易哭了,扯自己的頭髮——他確實在扯自己的頭髮——在地上打滾,這樣做時,為了更方便,他用牙咬住一八九零年條約。
阿波美的居民被盤問時證實了他們主人的說法。警察無能為力,回波多諾伏去了。
來吧,孩子們,讓白人看看我們的習俗不比他們的差。我們要用長矛刺穿他們,把他們烤了,美餐一頓!來讓他們看看我們的習俗不比他們的差,而且是怎麼樣的!
我之所以認為通知埃帕米農達斯先生是有用的,那是因為我們現在知道直布羅陀水手先生在哪裡了。一個月前,他從利奧波德維爾給我們寫信。信是寄給我的,倒不是因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而是因為我是唯一能讀法文的人。我們當然已把那封信毀了,但我們全都記得十分清楚。 親愛的貝漢津, 他對我開玩笑說, 傑傑在利奧波德維爾。他盡量在這裏住下去。這座城市很大,是這該死的殖民地的奇觀之一。在這裏生活談何容易。不管怎樣,他又找到了一些朋友。他玩牌。請把他的毛瑟槍埋起來。回頭見,你們的傑傑。
路易不再懷疑。他終於明白他方才做下的事的影響。被一種驚人的憤怒折磨,他躺在地上,痙攣地往一八九零年條約上吐唾沫。他一邊用那條約擦屁股,一邊號召他的臣民們起來反抗。
確實, 我說, 為什麼直布羅陀水手不會像別人一樣也變老呢?
他要病倒了。 安娜這時說。
他叫我們把餐桌搬開,好騰出地方演戲,他管這齣戲叫《一八九零年條約的簽訂》。我們按他要求的做了,大家圍成一個大圓圈,無序地坐下。她又一次離我相當遠。不過這樣也許更好。
剛果河兩岸, 我說, 尤其是韋萊河兩岸羚羊比比皆是。
如果他變到了這個地步, 埃帕米農達斯強調說, 你認為還值得跑到剛果河岸去挨槍子嗎?
富拉尼姑娘變得非常急迫,催促說: 我們還來得及走。
他很可能變了, 安娜繼續說, 完全變了。為什麼不允許他也變老呢?在他的故事里,沒有任何東西是和他對立的。他會變的。
如果不去碰這個運氣, 我說, 倒不如馬上放棄算了。
我喜歡你。 安娜對他說。
別拿我打哈哈, 埃帕米農達斯說, 我很清楚不是羚羊。
羚羊。 我說, 算一點兒。
我們全都時而狂笑,時而激動。不過總的說來,狂笑的時候較多。
千分之一的機會,那就不錯了。 安娜說。
耐心些,貝漢津。 小學教師大聲說。
輕易放棄, 埃帕米農達斯說, 這話我夠愛聽的。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也不該忽視。 我說, 剛果河水會照出我們的形象。
連他的屍體也別找。非洲的土裡不會有傑傑的屍體的任何蹤跡。
這可能, 埃帕米農達斯說, 不過落到他這個地步,你很難讓他放棄他的毛瑟槍。
下面是多德將軍的故事, 她說, 接著是流放貝漢津。
出發前夜,大家都回來了,打獵的,逛妓院的,去拉各斯的,安娜決定為我們的兩位朋友舉行晚宴。這個聚會很歡快,各方面都是值得回憶的。倒不是晚餐有多好,而是喝足了義大利葡萄酒,人人都非常高興。其實,想到就要去韋萊,我們都喜出望外。我們都像真的找到了直布羅陀水手那樣快活。沒有人再懷疑我們的成功,晚餐快結束時,也許除了洛朗、我和她,人人都這樣堅信不疑了。布律諾唱起西西里歌曲,埃帕米農達斯說到羚羊。小學教師談論達荷美及其光榮的往事。路易講起他的新獨桅帆船,他通過在阿比讓和科托努之間運輸比現在多read.99csw.com十倍的香蕉,將很快發財。洛朗和安娜有一次長時間的談話,我連片言隻語都沒聽見。其他水手彼此講述自己在波多諾伏的妓院里的戰績,晚餐越吃到後面,他們也就越直言不諱。那富拉尼姑娘坐在我身邊,對我談起旅行、科托努和她在那兒過的單調生活。總之,同一時刻,人人都在說自己感興趣的事,而不需要對話者。這是難得而非常愉快的事。路易和他的小學教師朋友過於謙遜,不會把這個聚會看做是特地為他們舉辦的。也許為了激發一種隨時可能鬆懈的一致精神,他們不時乾杯,或者為了未被理解的貝漢津,或者為了又稱直布羅陀水手的傑傑,他跑到韋萊逃避正人君子們愚蠢的嚴懲。尋找直布羅陀水手的好漢們就是這副樣子。晚餐結束時,我們中的許多人由於義大利葡萄酒而神志不清,把這兩位英雄各自的功績搞混了,為了簡便一些,我們終於不再叫他們的名字,而是為所有無辜者的不幸命運乾杯。她坐在我對面,我為不能靠近她而有點痛苦,但我已對這類不便習慣了,可以湊合,也不會為此比別人少些快樂。
這是些好小夥子, 我說, 我們將給他們羚羊。再說,如果他們恣意妄為,我答應替你去上烤架。
她忽然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
我們,具有偉大習俗的國家, 路易繼續說, 我們瞧不起這種玩意兒。紙張,我們不知道是什麼。簽字,讓我大笑吧。
我呢, 埃帕米農達斯說, 我要譴責自己的就是……我不願冒任何險。
埃帕米農達斯的思路變了。
那怎麼辦? 安娜問, 明明知道有一點機會可能是他,你認為我能放棄這個機會,再去別處尋找嗎?
富拉尼姑娘幾乎不給他暫緩時間,她變得急不可待。她依然以新手方式給我們頻送秋波。 你叫什麼? 我問她。 瑪烏西婭,母羊的乳|房。 她說著,為了強調她說的意思,兩手大把抓住她的雙乳。這個動作弄得埃帕米農達斯和我有點神魂顛倒。安娜注意到了。 你是幹什麼的? 埃帕米農達斯問。 我是公主, 她回答, 也是波多諾伏的妓|女。
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不著急的。 安娜笑著說。
小學教師熱淚盈眶。路易只留給他很少的間歇時間。
返回時我們又多了一個朋友。其他船員在科托努和波多諾伏的妓院里打發時間。總之,逗留的日子人人稱讚,大家談論了很久。
清原涼,夫人,我講了這麼長時間。我再沒什麼要對您說了,只是想告訴您,我懷著極大的同情,關注您的事。
直布羅陀水手先生的收入多而複雜,通常依靠這裏的白人所謂的非法買賣。我想這個詞指的是一種新穎、獨特,如人們所說非常個性化的商業活動。這種非法買賣涉及我們達荷美的手工藝品以及黃金。他不是獨自做這種買賣。據說直布羅陀水手先生在整個非洲都有代理人,尤其在象牙海岸、奈及利亞、蘇丹東部,不過在幾內亞的福塔賈隆、拉貝也有,一直到韋萊盆地的蒙布圖部落,您知道,就是人稱食人族的那種人。
指控直布羅陀水手先生的主要罪狀名目繁多。兇殺,當然了,還有盜竊、走私和強|奸,夫人,恕我放肆用這樣的詞,但我應該告訴您全部真相。我立刻要補充說明,這最後一項控告的罪狀——強|奸罪,在我們達荷美這裡是極其有限的罪行,白人不願予以理解正是他們的一個小小的缺點。涉及直布羅陀水手先生時尤其如此,他對我們,因而也就對我們的女人和女兒們誘惑力很大,唉,她們全都懷念達荷美往日的時光,那時,性|愛就像呼吸一樣,任何年齡,在一天的任何時候,以任何姿勢,都可以做,沒有治安法警來管。
你怎麼啦, 埃帕米農達斯對我說, 我看這一回你好像特別著急。 他過了一會兒又補充說: 奇怪,我有一種印象,不僅僅是他吸引你們去剛果河兩岸,大概還有別的什麼。
也許那會使我感興趣。 埃帕米農達斯說。
我們大家都喝了夠多的酒,對貝漢津的命運也就同情不起來了。路易使我們著迷。船員們隨意大笑著,但這跟我們的兩位朋友沒什麼關係。安娜也在笑,她把臉掩在一塊手絹里,免得流露過多。只有路易的富拉尼姑娘一點也不笑。在阿塔科拉高原上度過童年後,她大概在科托努的一家妓院待過一小段日子。她已忘了洛朗,對埃帕米農達斯和我送著動人的秋波,似乎要向我們證明她善於交際。她看表演貝漢津的悲劇,想必已不是頭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