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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十九

第二部

二十九

他們也來嗎?
世界還是不大。 埃帕米農達斯說。
哈哈! 勒格朗縱聲大笑, 為了一個愚蠢的故事……這馬上就看出來了, 安娜對他說, 您從不在中午起床。然後呢?
您不能一個人去嗎? 勒格朗頭腦簡單地問。
但願如此。 埃帕米農達斯笑著說。
觀賞那隻羚羊時,你對其他羚羊也產生了慾望? 安娜問。
她俯身在桌上,把頭擱在屈著的雙臂上。她的秀髮鬆開了,壓發梳掉在地下。
正是最為我們喜愛的獵物。
勒格朗彷彿完全不明白似的瞟了我一眼。和埃帕米農達斯相反,他不懂時,臉就變得沮喪,難看。
從印度支那來, 安德烈說, 或者從太平洋那裡的某個地方來。我認識他已有十年,他可一步也沒離開過。
下午,勒格朗還沒認為有必要讓我們吃午飯時,我們到了一座城市,它有一個奇怪的名字:科基拉維爾。埃帕米農達斯對這座城市期望很大,但它毫無奇特之處。我們在這兒附近離開了剛果河,然而將近晚上六點時,我們在另一座城市又和它相遇了。這是一座小得多的城市,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它的名字叫多多。在這裏,我們最終告別了剛果河,直駛北方,以便儘快趕到韋萊谷地。道路變了。起初變得不太好,然後很糟,再後來路面不再鋪碎石了。我們必須小心翼翼地避免陷入黏土的泥坑。大約晚上八點,平原終止了,我們開始緩緩地駛上韋萊高高的熱帶草原。天氣涼爽了一些。我們在一個地方停下來,那裡有幾間白人的平房和一家小客店,店也是白人開的,勒格朗認識店主人。那人在等著我們,埃帕米農達斯不無擔憂地注意到,他們倆長得很像。我們洗淋浴洗了很久。儘管天熱,我們還是很餓,埃帕米農達斯也一樣。那平房顯得凄涼,很骯髒,四壁光禿禿的,全部照明只有一盞電石氣燈。不過店主人告訴我們,有荷蘭威士忌。安娜立即要來了酒。我們吃晚飯。埃帕米農達斯肩掛著毛瑟槍吃飯,喝了三杯荷蘭威士忌后,才把槍放在身邊的椅子上。勒格朗拒絕沾威士忌。我們仍然當著他的面喝。這是個多疑的人。我還不太明白他懷疑我們什麼。他不斷懷疑我們,連這天晚上我們read•99csw.com表現出的好胃口他都懷疑。然而,彼此總得說點什麼吧。我們能和他說什麼呢?
我們完全贊同。他告訴我們,他有原則,也有經驗,並讓我們明白,他不是第一回執行一項如此棘手的任務。我們很願意信任他。他對傑傑的忠誠有點過分,他的審慎令人不快。何況他也並非不膽怯。旅行期間,我們對他一無所知,僅僅知道他認識傑傑已有兩年,他也來自阿波美,他們相識后,傑傑和他一起干過活。他對安娜無所謂,從來沒有一點兒好奇心。他對她,也像對我們一樣,有所保留。這種保留有意做得,怎麼說呢,非常軍事化,他認為他不能不這樣做,這涉及到他的任務的嚴肅性。他在出發前對我們說,必須信任他。我們就自始至終信任他。他想把我們帶到哪裡去都可以,何況他做得非常好。我們面臨的唯一困難來自埃帕米農達斯,但很快便解決了。埃帕米農達斯對那種救世主心態,不管它有沒有道理,都有一種難以壓制的反感。而且,他對勒格朗有點不放心,至少頭一天是這樣。不過第二天,羚羊幫了忙,他把勒格朗忘了。況且,看到埃帕米農達斯整整一個晚上像一隻小羚羊似的警惕地監視他,也是這次旅行中多少使人感興趣的事。啊,我們從沒有像這些日子那樣愛過埃帕米農達斯!
不總是。 我說, 有一回,曾有隻小羚羊看見一個獵人上了汽車,它覺得獵人挺友善,汽車很稀奇。它走向前,乖乖地舔那輛汽車的輪胎,以示問候。它覺得輪胎味道很好。但那個獵人心想,這裡有只羚羊在嘲弄我。獵人們喜歡稀有而難捕的獵物,他讓這隻放肆的羚羊懂得了這一點。現在它在遙遠的乞力馬扎羅山那未開發的山坡上。
它一直是稀有而難捕的獵物嗎?
如果是他,那就是他。 埃帕米農達斯繼續說。
侍者和亨利審慎地保持沉默。
這一天,我們穿越上剛果潮濕的遼闊平原。道路令人滿意,汽車行駛得很好。在這樣緯度的地區,非洲的氣候不成問題。天氣當然非常炎熱,但也許由於心中牽挂著我們追尋的目標,沒有人為此叫苦。剛果河盆地終年降雨,據說隨著春分或秋分而有所差異。因此這天也下雨了。森林無盡無休,但並不單調,相反,對於想觀賞它的人來說,它總是有所變化。汽車的喇叭聲在林間迴響,如同在大教堂里一樣。低垂的雲層總是把森林覆蓋read.99csw.com,在它上面將自己排空,幾乎每小時一次。必須習慣這種現象,習慣森林的縱深,習慣土地的深厚。大雨傾盆。我們停下汽車。雨聲是那樣響,真能使我們害怕。她望著雨水傾瀉下來,不勝驚訝。看到她的眼睛交替地時而映現森林的深綠色,時而映現雨水的晶瑩透明,很是奇特。她也很熱,額上一直汗涔涔,她用胳臂背擦著汗,動作機械而漫不經心,扣我心弦。雨聲阻止我們交談。於是我就望著她看雨和用胳臂背揩額頭。如果僅僅這些也就罷了,可連她眼皮的跳動都直扣我的心弦。有一次,由於瞧她瞧久了,我突然以為眼中的她變了樣,又成了我叫不出名、也許本不該看的某個人。我發出一聲叫喊。埃帕米農達斯嚇了一跳,罵了我一頓。他很快顯示出他也受不了這熱帶氣候。她臉色變得有點蒼白,但沒問我出了什麼事。剛果河不時出現在我們面前。它有時平靜,有時洶湧,失控似的奔流到森林里,不惜拐個大彎,路不是總能跟得上。急流的聲音十公裡外就能聽到,僅這種聲響就可以把十萬頭大象的叫聲蓋住。遊覽相隔很遠才安排一次,但勒格朗不給我們空閑去利用。我們穿過的村落很少,它們一般都極小,掩藏在森林的深處。只有羚羊和大象——然而是世界上最大的——適應這森林,能在裏面辨明方向。它們老死在這片不可侵犯的土地上,森林吞噬了它們,就像開天闢地以來,它自己在無盡的嬗替中自行吞噬一樣。一些奇異的色彩穿越森林,彩色的溪水、葉脈、河流。森林有時變得血紅,宛如兇殺現場。換個時候,它又成為灰濛濛的。在其他時候,它完全失去色彩,直到乏味的地步。我們呼吸困難。不斷的暴雨使空氣里充滿了油狀的水蒸氣。有什麼辦法,這空氣就是不適合人,而適合大象和羚羊。
我開始撫摩她那羚羊般的腳踝,這顯然使勒格朗感到難堪,他轉過眼睛去,但照樣繼續聽我說。想必他在生活中非常無聊。
若若先生出去了。
勒格朗是個認真的人。他立即要我們,當然很有禮貌,告訴他我們各自的身份和我們的船名。
最好還是笑一下。 安娜對他說, 我確信您會得到諒解,況且我們不會告訴任何人。
這不是個獵人。 安娜說, 啊,我多想明天就獵取一隻羚羊。
遺憾, 安娜說, 今晚我很想聽聽關於羚羊的精彩故事。
但人可https://read•99csw•com以找點別的事兒乾乾,不是嗎?
會描述海的顏色嗎?
他們呢? 勒格朗指著我們問。
我呢, 勒格朗聳聳肩膀說, 我想說的是……他離開了我們,臉色依然陰沉,約我們第二天早上再次會面。我們回到船上。埃帕米農達斯又有點擔心。他說:兩者必居其一,或者是他,或者不是他。
當然。 安娜回答。
是我。您是誰?
當然, 我說, 他可以回到習慣的事務中去,但他不再同從前一樣了。他永遠改變了。
這沒亻}一么不好, 那個男人說, 各人做他能做的事。
勒格朗的臉色沉下來,問道:
他沒把話說完。我們全都好像領會了似的大笑起來。這又使勒格朗感到困惑。
我們同勒格朗約好,飯前喝開胃酒時在前一天遇到他的那家酒吧見面。埃帕米農達斯堅持要我們肩上挎著毛瑟槍和獵槍前去。他又恢復了愉快的情緒。然而勒格朗看到我們進去時,卻沒有一絲笑容,恰恰相反,他問:
那個獵人呢? 埃帕米農達斯問。
事情要麼不幹,要麼就認真干。 他對我們說。
還說不定呢, 我說, 你明明知道是什麼……但如果不是他, 埃帕米農達斯沉著地繼續說, 那麼,為什麼他們對你說要帶你去?
要是我們有權停下一小時, 埃帕米農達斯說, 等他不猶豫了,誰知道呢?也許我們會看到一隻?
她微笑著,有點醉了,由於威士忌,也由於打羚羊的慾望。
開車要兩天。 勒格朗回答,臉色很陰沉。
我有許多朋友。 安娜解釋說。
她是那樣漂亮,我以為他最終會被打動,會和顏悅色地看她。他不是這樣。他說:
明天, 她說, 我們可能會碰見一隻,誰知道呢?我很想看到一隻像您說的小羚羊,具有亂蓬蓬的鬣,固執的小腦門上,有兩隻火焰般的環紋角。
羚羊變得很難獵到,現在還是這樣。
勒格朗表示不信任地望著我。
第二天早上八點光景,我們出發了。安娜開自己的車。幸而勒格朗也開自己的車,一輛吉普車,他在我們前面帶路。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我們要去哪裡,以及我們該在哪裡過夜。
那一輩子也不夠。 我說。
安娜把兩隻腳蹺在桌上,我們在船上酒吧里單獨聊天時,她經常這樣做。她的腳踝同羚羊的一樣細。
不明白。 勒格朗說。
我想我還沒太明白。 勒格朗說。
這是些什麼玩意兒?
要是您這樣理解的話, 若若說,read•99csw•com 我回我來的地方去。
再見。 安娜說。
快講給我聽, 安娜說, 小羚羊舔了獵人的輪胎后,怎麼成了稀有而難捕的獵物?
據說他恢復過來了,但只能離開非洲,永遠不再回來……
埃帕米農達斯陷入沉思。安娜打量著勒格朗,笑眯眯地說:這是一種死心塌地的忠誠,傑傑肯定不是一個難以相處的人。 她又補充說, 告訴我,在你的美國式小說里,你會講到羚羊嗎?由於海明威先生已經講述過,人家不會覺得這樣寫品位不高吧?
打羚羊的獵人是與眾不同的。 我說, 他要很有耐心,從容不迫。
再見。
兩支毛瑟槍和一支獵槍。 埃帕米農達斯殷勤地向他解釋說。
從來沒見過一隻羚羊, 他說, 沒法對您說。
在你的美國式小說里,你會講述哪些別的事? 她輕聲問。
講述我們的多次旅行。 我回答, 這必然是一部航海小說。
我們不會妨礙你的, 埃帕米農達斯說, 我們決不妨礙任何人。
當然。
他們,就是他們。 安娜回答。
你有羚羊一般的腳踝。 我對她說。
我們渴了,就輪換喝著威士忌和啤酒。這樣喝下的酒很快對我們起了作用。勒格朗帶著不快的神情望著我們喝。
那有什麼關係。 埃帕米農達斯說, 如果你試圖把一切都弄明白……
傑傑呢,他打過一些羚羊嗎? 埃帕米農達斯問。
那麼, 勒格朗說, 安娜,是您嗎?
昏昏沉沉的非洲之夜、月光、熱帶草原上蒙布圖人敲打的達姆達姆鼓。
我呢, 埃帕米農達斯說, 我什麼代價都願付出……當人經過日復一日的守候,幾個星期的守候,按應該做的那樣獵取了一隻羚羊,那時相反,他會非常快樂。他把它裝在車頂上,羊角朝前,到達的時候,他用特殊的方式按嗽叭,通報自已的歸來。生活一下子變得美好了。他在電石氣燈的微光下久久觀賞那隻羚羊,人在尋求什麼時,就這樣完全進入了忘我的境界。
您說的是羚羊嗎?
獵羚羊時人會失眠, 我說, 有時甚至沒了胃口。這樣的事時有發生。體質問題。有人會這樣,有人不會。
什麼也不是。 勒格朗說。
我們正在他的國家,不是嗎? 我說。
您獵羚羊嗎? 安娜問他。
他從哪裡來? 我問。
啊!你永遠會有這種慾望。 我說, 但極少有人在守候其他羚羊時,隨著這種慾望的激增而連打好幾隻的。
遠嗎? 安娜問。
不, 她說, 算九*九*藏*書了吧,最好說實話。
同意, 埃帕米農達斯說。
埃帕米農達斯很早起床,去買兩支毛瑟槍和一支獵槍。 不管怎樣,要穿越韋萊盆地,這是完全必要的。 他對我們說,誰知道呢,也許我們會碰見一隻羚羊。
並不是獵人對小羚羊懷有惡意。不是。可他們是來尋找一種稀有而難捕的獵物的,他們被冒犯了。更何況他們的獵槍都是準備好的,擦了油,上了子彈,他們想用一用。他們就用了。那隻羚羊沒有馬上死去。它哭了很久。看一隻羚羊哭,是一件誰也不該看的事。它躺在路邊,滿嘴是血,由於就要死去而傷心地哭泣。它痛惜乞力馬扎羅山長滿青草的山坡,痛惜可以涉水而過的韋萊河,痛惜熱帶草原林中空地上靜悄悄的黎明。獵人結果了它。他把它裝在汽車行李架上,返回自己的帳篷。他沒把他的意外收穫講給任何人聽。這涉及的僅是一隻羚羊,而世間的羚羊有的是,但誰能有一天贖救一隻無辜的羚羊?第二天,獵人覺得早晨是凄苦的,他沒有勇氣起床,關在他的帳篷里直到中午。
安娜使他放心,解釋說:
我以為您感興趣的是蜥蜴。 勒格朗說。
不過沒有人抱怨。我們沒看到任何花能使我們想起我們認識的花。也許那些花只有羚羊才看得見。
還描述什麼?
在索馬里, 我說, 從前有一種小羚羊,棲息在乞力馬扎羅群山的山坡上。它輕捷如風,頸背上有一溜小鬣,使人聯想起小馬駒。它極其多疑和膽怯,很機智靈巧,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是稀有而難捕的獵物。
勒格朗第一回露出具有暗示性的笑容,說道: 哦!他啊。
你累了, 安娜說, 你該去睡了。
決不, 我說, 您可以去打聽。
誰也別想讓我笑我就笑。
再說, 埃帕米農達斯說, 最為喜愛或最不為喜愛,我們又能對您說什麼呢?
人只做能做的事。 安娜說, 我不能。
那還用說! 埃帕米農達斯說。
我越來越神經質地撫摩著她的腳踝。天悶熱得令人難以忍受。她不時半合上眼。我們累極了。勒格朗已經入睡,輕輕地打呼嚕。
他挑釁似的看著勒格朗。但勒格朗沒做出反應,仍然不勝驚訝地在聽我說。
不, 安娜說, 對蜥蜴感興趣的是您,我感興趣的是羚羊。
我早料到了。 安娜喃喃自語。
這個玩笑使他的臉色更加陰沉了。
沒有海明威先生, 我說, 我們就不會談這件事了,所以,是不是最好撒謊,說我們在談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