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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三十

第二部

三十

我們在利奧波德維爾待的時間比預計的長些。因為在我們離開期間,遊艇失火了。布律諾不謹慎,他在加燃料油的時候,將一個沒弄滅的煙頭扔在離油艙太近的地方。我們到的時候,直布羅陀號仍在冒煙。只有酒吧和上甲板沒被燒毀。
我想,只有那女人明白我們倆在相愛。
我屏住呼吸。安娜走近女人,她撇開勒格朗,直接對女人說話了。我看不清她,就像她在塞特港加油站門廊下向我回過頭來時一樣。女人沒在撒謊。她略去一些事情不說,但她的表情不像在掩飾。
是的。 安娜說, 多到不好意思。
看上去,勒格朗儘可能簡單扼要地翻譯了。女人思索后,回答了。
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一切他們願意相信的。確實,一切他們願意相信的。
別做聲,羚羊要被你的故事嚇跑了。
我已經習慣了。 安娜說。
告訴她, 安娜說, 我找他找了三年。
比一般的傷疤重要些,重要得多。
我的意思是, 安娜說, 哪怕在那種情況下……勒格朗決定最好趕往那個村莊,步行需要三個小時,傑傑前一天還躲藏在那裡。如果傑傑不在了,只有到了那兒,我們才能知道往什麼方向繼續去尋找。勒格朗顯得很主動,併為此而高興,尤其是聽了安娜的建議之後。從利奧波德維爾出發以來,他頭一次同意跟我們一起喝些荷蘭威士忌。
第二天凌晨四點,我們像真正的獵人一樣出發了。勒格朗有嚴格的時間表,而且忠實執行。我們在夜色中行駛了一個多小時,道路很糟,前進相當困難。接著,旭日升起在韋萊的熱帶草原上。這是個很美的地方,有河谷,泉水,更明凈的天空。有時森林又形成了,但比在剛果河盆地要稀疏得多。整個地區長滿了又高又密的茅草。這是羚羊的真正故鄉。每相隔一大段距離,就有一些黑乎乎的岩石露出地面,它們形狀奇特,常常使埃帕米農達斯聯想起我們最喜愛的動物的形狀。天氣比前一天涼爽多了。
哦!不。 安娜說。
他二十歲時,挨了一刀。
一出村莊,我們就走上了踩實的小土路,路都很窄,我們只能魚貫而行。安娜走在我前面,她前面是勒格朗和兩個蒙布圖人。埃帕米農達斯在我後面殿後。天氣雖熱,但總有一股熱帶草原的風,走起路來完全經受得了。安娜不時回頭向我微笑。我們互相看看,一聲也不言語。從這時起,我們能說什麼呢?我覺得她的臉色比平常蒼白,不過我們睡得那樣少,想必她累了。走了半小時后,勒格朗分給我們一些三明治和餅乾,那是他從我們過夜的小客店裡帶出來的。這使我們深受感動。但是連埃帕米農達斯在內,我們都毫無胃口。在這次長途行走中,什麼也沒有發生,除了埃帕米農達斯不時發出好奇的驚叫——使人想起蒙布圖人的叫聲——因為他以為看到了一隻羚羊。他以為發現的羚羊多得足以把我們的時間表推遲半小時。再就是兩個蒙布圖人有時交談,聲音那樣高,那樣不尋常,每次都使我們嚇一跳。地面起伏不平,有時相當難走。當地面凹陷得太深時,風沒了,步行就變得艱難起來。但通常我們總是相當快就又回到高原上,熱風在整個草原上發出像貓頭鷹叫般的呼嘯聲。
她撒謊。 勒格朗說。
安娜起身,向那間茅屋走去。我們跟著她。老實說,埃帕米農達斯和我都不能再等著不這樣做了。靠近看,她的美貌仍然是無懈可擊的。安娜走近她,沖她微笑,很激動。九九藏書那女人望著安娜,眼睛出於好奇而睜得很大,好像特別痛苦,她沒有回應安娜的微笑。
羚羊的兩隻角已被卸下,平放在地上,宛如戰士手中掉下的劍。
她點燃一支香煙,說道:
啊!我寧願人們把這當做一部旅行記。
勒格朗又譯了過去。女人微微眯縫起眼睛,算是微笑。她說她明白。接著她說了些什麼,相當長。
重要的是,由於這次事故,布律諾也變得嚴肅起來。從那時起,他脾氣好極了。據說消防隊趕到時,他發出了一陣狂笑,笑得那樣失常,大家以為他瘋了。不過洛朗儘可能對眾人解釋說,火災有時會引起某些人這種出乎意料的反應。
弄錯的可能性很大,很大。 安娜說。
他好像突然想起什麼,問道:
勒格朗終於來了,身後跟著兩個穿歐式短褲的人,他們用巨大的煙嘴抽著雪茄。他對剛剛獲得的消息一點也不滿意。他告訴我們,警察前一天來搜查過這個村子。很有可能是我們的到來驚動了警察,必須預計到,他們不僅今天還會來,而且這次可能查得更遠,一直到我們要去和傑傑會合的村莊。他沒法知道傑傑是否已經得到預報。如果是的,那我們顯然就很難知道他逃到哪裡去了,很難找到他。
他身價會很高的。 勒格朗說。
在她茅屋的游廊下,有兩個跳舞用的假面具持在廊柱上,黑白兩色,用上漆的木頭做成,頂上裝著火焰狀的環紋角。安娜也認真打量著她。勒格朗又對她說起話來,但她不再回答。勒格朗考慮了一下,又搔了搔頭皮,轉身向我們走來,說道: 她不願說出他在哪裡。
都這樣看待嗎?
她不做聲了,頭一直擱在胳臂上。
第二天早上,我們出發往回走。勒格朗留在村子里等傑傑。
他們堅持要我們在村裡過夜。出發回去已經太晚了。我們接受了。天黑前,埃帕米農達斯建議我們散步。兩位嚮導伴隨我們。勒格朗說,他已疲憊不堪,他欽佩我們的勇氣,但不跟我們去了。一出村莊,我們就停下來喝了一些荷蘭威士忌。正是在這時,她爆發出一陣很長的狂笑。兩個蒙布圖人看到她笑,跟著笑了,埃帕米農達斯和我也笑起來。
女人又說了些什麼,說得更長了。勒格朗的煩躁對她毫無影響。
這隻或者另一隻。 我說, 我們的生活會是多麼可惡呀,如果……
羚羊肉很好吃。 她說。
那麼, 勒格朗說, 如果不太晚,我們也許可以設法解決……
那些人,他們相信什麼呢?
勒格朗又譯了過去。女人久久地注視安娜,又考慮了一下,比剛才的時間長些,然後垂下眼睛,仍不回應。
她恢復了我熟悉的面容。炭火在她眼裡跳動著。
她不回答。她用死刑犯一般的眼神望著安娜,然後舉起手指,那聽天由命的發青的手指。我閉上眼睛。當我又睜開眼睛時,那發青的手指已停在她左耳下面的脖子上。她大聲叫嚷。勒格朗馬上翻譯了。
勒格朗艱難地把話翻譯過去。那女人聽了,不動聲色。她不回應。
我有錢。 安娜說。
飄浮在空中的奇怪氣味加重了,一股嗆人的輕煙從我們身後升起。不過沒有人注意到,除了我。而我也只是勉強覺察。
既然我們在旅行,他們會這樣看待的。
她問這塊傷疤是怎麼樣的。 勒格朗說。
那女人也看到了我們這番奔走,卻並不明白。而勒格朗只有微乎其微的人類想象力,就更不知其所以然了。安娜恢復得相當快。她靠著游廊的一根柱子休息片https://read.99csw.com刻,隨即朝那女人走去。這當兒,女人開口了,嗓音悅耳,帶有喉音。
安娜重新振作起來,說道:
誰知道呢?也許明天就會結束。 埃帕米農達斯很明智地回答。這話使勒格朗哈哈大笑起來,因為他明白了。
安娜仍然微笑了,說道:
她該明白我不會告訴她的。
這個村莊很像我們剛離開的那個村莊,但顯得更小,它的中心廣場不是圓形而是長方形的。依然是同樣的茅草平房,游廊上鋪蓋著蘆葦。一切都是平靜的。安娜和埃帕米農達斯也過來了。
我朝那隻羚羊走去。埃帕米農達斯跟著我。現在羚羊的頭已在火焰里。那兩個男人移開了火,已從羚羊的脅部割下一些烤成金黃色的長長的薄片。我感到埃帕米農達斯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埃帕米農達斯相信看到離我們不遠處茅草在動。他站起來,準備好槍,對安娜說:
在什麼部位? 安娜又問。
女人親自從羚羊油汪汪的脅部割下三塊肉。遞給我們。這時我才抬起眼來看安娜。
她的面頰仍像孩子似的豐|滿光滑。不,她不住在這個村莊,肯定來自遠處,來自一座城市。因為她寬大肥厚的嘴唇塗上了口紅。
不明白。 勒格朗愣了一會兒說。
他翻譯了,她又思索起來。我們的機會在不斷減少。顯而易見,她並不明白。 沒希望了。 埃帕米農達斯說。他不耐煩地跺腳。他一心只想著羚羊,恨不得快點上路,在天黑之前儘力打一隻。勒格朗也心煩意亂。現在他翻譯時,有一種粗俗的語調。
我們在這個村裡停留了相當長時間。勒格朗要求我們下車,在廣場上等他。他對我們說,他要打聽些情況再走。他丟下我們到廣場上坐下。我們對勒格朗已唯命是從,在他離開的整個時間內,我們都沒走動。村子是圓形的,像個馬戲場,一切都圍繞著同樣是圓形的廣場而建。茅屋全是一模一樣的平房,每戶房前都有個同樣的小游廊,廊柱上鋪蓋著蘆葦。所有居民全來看我們,無一例外。男人們似乎不太勤勞,女人們在我們到來時正在自家的游廊下織布。他們湊到跟前來看安娜,也看同她在一起的我們。這是我們見到的頭一批蒙布圖人。他們比我們此前在剛果河谷看見的人更高,也更漂亮。他們中的大部分和柏柏爾族混過血,膚色已不那麼黑。不少人臉上和額頭都刺了深深的花紋。他們大體上都有一張和善的臉。女人們赤|裸著上身,在她們看我們的時候,一些小孩像山羊羔似的過來吮吸母奶。埃帕米農達斯注意到,所有這些人沒有一個看起來特別嗜好吃人。然而,他仍然要了些安娜帶著的荷蘭威士忌,我們也喝了,喝到足以使我們同意他的觀點。我們任憑他們要看多久都可以。奇怪的是,我們頻繁的微笑並沒有使任何人露出笑臉。他們長時間地議論我們這些人,當然是議論我們的相貌,講話聲音極高,好像他們彼此離得很遠。要不是這聲音同他們和善的臉形成對比,要不是我們情緒高,世上幾乎什麼也嚇不倒我們,他們的聲音本來會使人膽顫心驚的。
勒格朗轉向廣場,說: 別人可能會講的。
可萬一不是他呢……
還有什麼?
她很體貼地對我說:
他給了安娜一個在利奧波德維爾的地址,她可以按他開的款額把錢交到那兒。我們非常友好地分手了。安娜擁抱了那個女人。
我看了看他。他在笑。我試著笑,卻還做不到。我想是那隻羚羊揪住了我的心。安娜和那https://read.99csw.com女人一起來了,女人這時像孩子似的總是笑著。安娜走近我,看了看羚羊。女人對勒格朗說了些什麼,勒格朗翻譯過來:
他跺著腳補上一句:
很難嗎? 安娜問。
只有安娜和我經受住了這場耐心的考驗。是的,我們的機會在不斷減少,這時女人突然說了些什麼,仍然相當長,語氣比剛才堅定。
不是他。 安娜對女人說。
我不想再向她打聽他在哪裡了。 安娜慢條斯理地說,沒必要了。請告訴她,他身上有一塊很……怎麼說呢?很特別的傷疤,從外面這樣看是看不見的,只有女人,像她……像我這樣的女人才能看得見。告訴她,對我們倆來說,通過這塊傷疤,很容易就能把他辨認出來。
為了不失去找到傑傑的任何一點機會,我們立即上路。他隨時可能離去,我們必須趕緊一些。勒格朗記不太清路了,他和兩個蒙布圖人密談了很長時間之後,他們就伴隨著我們。
安娜又等了很久,不著急提問。她恢復了鎮靜。女人抽完了煙,安娜又給她一支。就在這時,那股煙的氣味變得非常強烈,迫使我們注意到它。安娜轉身,大驚失色。她向遠處探望,看煙味從哪兒來。煙味來自廣場後面,並不遠。安娜匆匆做出一個逃跑的動作,不過是朝另一個方向,我們來的方向。接著,她精疲力竭地站住了。勒格朗顯然沒明白我們的反應。我往前衝去,埃帕米農達斯緊緊跟隨。在一個很小的圓形場地上,兩個男人正在烤一隻羚羊。他們轉動著一根從它被縛的四蹄間穿過的樹枝。羚羊的頭依然完整,它的鼻子掠過地面。但它那長長的脖頸卻已在火的燒灼下乾癟了,這個脖頸曾支撐它在世上最偏僻的森林里自由生活。正是它的蹄子燒焦時這股氣味傳遍全村,驚動了我們。
我想她可能沒有力氣再多說什麼了。女人顯然決定讓步了。
勒格朗和她談了三分鐘,然後等著。她在拖延,接著很簡短地回答了幾句,同時繼續打量安娜。她的皓齒使她黑褐色的皮膚閃耀著野性的光芒。
似乎問題在這兒,她要花言巧語一直騙您到晚上呢。
一些女人在游廊下織布。孩子們赤身裸體,皮膚是紫銅色的,正在玩耍。一個鐵匠在打一件工具,向陽光里送去一束束藍色火星。一些男人蹲著,在挑揀黍子。那鐵匠看著我們到來,繼續干他的活兒。女人們繼續專心織布。男人們繼續挑揀黍子。只有孩子們像小鳥叫著朝我們跑來。其他人沒有一個撂下手邊的活兒。
走了兩小時后,小路往上升得很高,又下到一個深深的谷地,那兒有木棉樹和雞腰果樹,很蔭涼。勒格朗回過頭來,向安娜宣布離目的地不太遠了。我們再登上另一邊的谷坡,又一次走進熱帶草原。草原上稀稀拉拉地長著些厚厚的茅草,高及胸膛,風穿過這種茅草發出諧和的音響。其他小路隨時隨地和我們在走的路交叉,它們同樣狹窄,踩實,像血脈似的在整個韋萊盆地延伸。大約走了三小時的時候,下了一陣短促的暴雨。我們不得不在這段時間內躲在一棵樹下。大家乘機抽煙,喝了一些荷蘭威士忌。但沒有人想說話,連勒格朗也不想。正是在這段暫息時間內,埃帕米農達斯向一隻也來樹下躲雨的鳥開了一槍,他沒打中。勒格朗惱火了,他說,我們這樣接近,槍聲肯定會把直布羅陀水手趕跑。話雖如此,在重新上路之前,他自己卻用毛瑟槍向空中開了兩槍。但他對我們說,這是信號。槍聲在熱帶草原回蕩了九九藏書很久,雨後的空氣是那樣潔凈,這聲響像撞擊水晶似的清脆。
不,除了她,我不願和其他任何人說。
半小時后,不出所料,在小路的一個急轉彎之後,一個小村莊出現了。它低矮、陰暗,如同白蟻窩隱沒在茅草叢裡。我趕到安娜前面,跟著勒格朗,但保持一定距離。正是他首先進入村莊的廣場。他停步了。我走近他。廣場上沒有一個白人。
不是他。
那時誰又會知道呢? 她說。
誰知道呢?可能還有吃人肉的筵席。不過,每天各個時辰海的色彩變化,那是肯定要描述的。
可我很有錢。 安娜說。
這塊傷疤究竟在什麼部位? 安娜問。
洛朗在波多黎各離開了我們。埃帕米農達斯稍遠一些,在太子港下了船。布律諾留下的時間長些。在他們回來以前,我們又找到了另外一些朋友。
從蒙布圖人那裡回來后,安娜沒心情為這事難過。她說:世界上又少了一艘三十六米長的遊艇。
勒格朗做了一個鬼臉。顯而易見,他們不僅預知我們要來,而且很不歡迎我們。勒格朗搔了好久頭皮,對我們說他覺得這一切都不正常。他指了指一個空著的游廊,叫我們去坐下。兩個蒙布圖人抵達時,徑直走向廣場右邊一間茅屋。那茅屋距我們約十米遠,勒格朗去會他們。他離去時,我們注意到在那間茅屋的游廊上,有個女人坐在一張席子上,正望著我們。兩個蒙布圖人在對她說話,但她全然不在聽他們說什麼。和別人相反,她什麼也不做。她在打量安娜。她很美。我們感覺到勒格朗認識她。他同她打招呼,把兩個蒙布圖人支開,親自和她說話。這想必是個很年輕的女人。她大概不是這個村莊的,她的纏腰布式樣、顏色都跟別人的不同,質量上乘,灰布上點綴著紅色的鳥兒,她不是把它圍在腰部,而是系在肩上。她僅僅裸|露出一隻乳|房,這乳|房美極了。她看上去不太高,但比我們直到這時見過的大部分蒙布圖女人高些。她胳臂和肩膀的膚色同孩子們的一樣,也是紫銅色的。
在你的美國式小說里, 她稍微冷靜下來就說, 應該提到我們吃了這隻羚羊……
接近加勒比海時,大海美極了。但我還沒法講述。
她用手表示否定的意思,眼裡噙滿淚水。女人也看到了。她握住安娜的手,笑了起來,安娜也笑了。我避開了。
倒不如讓他們逮住。 勒格朗說。
安娜站在那女人面前,看著她。那女人也一樣,但仍然沒能向安娜微笑。安娜從短褲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遞給她。她這樣做時姿態謙卑,朝那女人微笑,我還從來沒見她這樣笑過。她只為那女人微笑,甚至忘了來問她什麼。女人一看到那包香煙,就振作起來。她垂下眼睛,取了一支煙,放到嘴上。她的手好似一朵藍色花瓣的花,顫抖著。我俯身給她點上煙。但她的手抖得那樣厲害,煙掉了下來。埃帕米農達斯給她拾起。她不由自主地又拿起煙,放在嘴上,長長地吸入一口。這是個愛抽煙的女人,她從抽煙中找到力量和耐心。她的目光第一回離開安娜,仔細觀察埃帕米農達斯和我,仍然懷著同樣痛苦的好奇心。她力圖弄懂,卻不明白,也就忍了。
她說,像這樣的傷疤,所有強壯、勇敢的男人身上都有。 勒格朗翻譯過來。
當人睡下, 我說, 當他知道它就橫躺在帳篷前,這時,他會認為超過這隻羚羊再要別的,就太過分了,這將是唯一的一隻,他永遠不會有別的羚羊了。幸福也有點是這樣。
正是為了您, 九九藏書勒格朗翻譯她的話, 他昨天早上打了這隻羚羊。
多到這種程度嗎? 勒格朗振奮起來,問道。
是一隻羚羊,一隻大羚羊。
他這樣已經夠了。 安娜回答。
半小時后,勒格朗拿著表,又開槍,但只射了一發子彈,依然是朝天開的。然後,他命令我們停步,別弄出任何聲音。一分鐘在寂然無聲中過去了。接著草原上響起一隻達姆達姆鼓低沉而抑鬱的敲打聲。勒格朗向我們預報,我們離目的地只有半小時的路程了。從這時起,我不再看安娜。她也不再回頭瞧我。連埃帕米農達斯都再沒發現一隻羚羊。
再給我講一點。 她低聲說。
這樣一來,就可以減輕你寫美國式小說的負擔了。
安娜沒注意聽。她重新靠在廊柱上,臉由於擔心而變了樣。
韋萊是一座大高原,從五百米升到一千米,逐漸向上延伸到乞力馬扎羅山。高原上不斷颳風。還下了幾場暴雨,但不大。路況越來越惡劣,我們頗有點費勁才跟上勒格朗的吉普車。
也許甚至於不可能找到。 勒格朗說。
我又叫了一聲,我相信,叫的是她的名字,就像今天早晨我已經叫過的那樣。埃帕米農達斯又嚇了一跳。勒格朗醒來,問我出了什麼事。我讓他放心。 什麼事也沒有。 我說。我們去睡覺。地方不夠,埃帕米農達斯和勒格朗合住一間房。透過隔板,我聽見勒格朗問埃帕米農達斯,我們是否瞧不起他,問他是否認為這場鬧劇還要持續很久。
她說,你們應該吃些。
也許不是全部。十來個,可能還不到。
我們請人在遊艇上裝了一台接收機,就駛離了利奧波德維爾。兩天後,我們收到了從哈瓦那發來的一個信息。於是,我們起程去加勒比海。
啊! 她輕輕地說, 倘若羚羊不存在,那就太可怕了。
晚風把一大團繚繞的煙吹到我們身上。但仍然沒有人有空注意到。除了我,也還是勉強覺察。然而,這煙卻異常嗆人,氣味難聞。
整整一個晚上,我們都在考慮,是該像大家一樣乘大型客輪離開,還是再另買一艘船。為了不分離,也為了找點事兒乾乾,我們決定另買一艘船。在利奧波德維爾,我們只找到一艘舊遊艇,比直布羅陀號小,也遠沒有那樣舒適。不過我們的心情都是易變的,這樣一艘船沒使任何人感到不便。尤其安娜並不覺得不宜。老實說,她對那艘直布羅陀號,前安娜號,前西普里斯號也有點受夠了。
告訴她, 安娜輕聲輕氣地說, 告訴她有很大的可能性弄錯。
勒格朗沒翻譯她的話。他很失望。
我朝安娜走回來,說道:
她說,強壯、勇敢的男人不僅這兒有,在其他所有的地方都有。 勒格朗說。
她又不說話了。安娜在她身邊的席子上坐下。女人稍微安心了。
好說,傷疤嘛,所有的男人都有。 勒格朗把她的意思翻譯過來。
哦!別這樣。 安娜說。
這個村莊里飄浮著一種奇怪的氣味。
當然, 安娜說, 不過這塊傷疤是他的經歷的一部分。
勒格朗照樣艱難地翻譯了。他有些煩躁不安。當下女人露出要回應的樣子,但隨即又保持沉默。
將近中午,我們到了一個小村莊。那裡不再有任何白人的平房。勒格朗告訴我們,可以通行車輛的路到此為止,我們離目的地不遠了,步行約需三個小時。我們一直非常順從,他似乎對我們放心了,而我們這方面,我們也有些習慣他的行事方式。連埃帕米農達斯最終都認為我們沒有勒格朗可能會更糟。
這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