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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房間的主人正心不在焉地穿過屋子。他的名字叫死神。
「我就是鬧不明白,」老爸勒澤克說,「那些個鳥咋就不飛走呢?換了我,要是瞅見這麼大個人沖我壓過來,我是肯定要飛的。」
「啊。那個自然。問題是剩下的部分沒擺對地方。」
「啊,人的身子骨真是妙不可言。我是說,瞧瞧他那兩條腿,到處亂舞,可跑起來速度還挺像那麼回事兒似的。」
集市大致是這樣的:找工作的人歪歪扭扭地在廣場中間站成幾排,不少人還在帽子上做些標記,告訴全世界自己學過啥手藝——羊倌戴一小卷羊毛,車夫弄一束馬鬃,搞室內裝飾的就來一小塊麻布紋路的牆紙,等等等等。
「這世上成千上萬的小夥子都會感激不盡的,要是他們也能有這麼件漂漂亮亮、暖暖和和——」勒澤克頓了頓,沒能找出什麼別的形容詞,「——的衣裳,我的孩子。」
「那兒是有個腦瓜子沒錯。」勒澤克勉強承認,「有時候他開始使勁想啊想啊,你得敲破他的頭他才會瞧你一眼。他奶奶教過他認字兒,你知道。我估摸著就是這個把他搞得魂不守舍的。」
我帶領靈魂去下一個世界。
正確。洞察力可以得滿分,好小子。
勒澤克搔搔頭皮。
「你今後也這麼著可不成。」他說,「你鬧不明白嗎,孩子?要真想在世上混出點名堂來,你就得好好聽人家說話。這可是你老爸告訴你的。」
謝謝你。
儘管講,孩子。
小亡使勁咽下口唾沫,「很抱歉,先生,可我爸爸說,要是有什麼不懂的地方,我就該問明白,先生。」
「我倒是聽說你那兒空了個位置出來,哈米什。」
小亡盯著自己的雙腳。他是個盡職盡責的好兒子——在他記得自己是人家兒子的時候。假如老爸期望他當個學徒,那他就一定要好好乾出個樣來。只不過,木工聽上去似乎沒什麼前途——木頭一輩子都頑固得緊,還老喜歡裂口子。而正式的盜賊在錘頂山一帶非常稀罕,這兒的人太窮,負擔不起這筆費用。
你和你父親的所見所聞並不相同。他說,別讓他擔心。你以為他會希望看見我——原原本本、活生生的我嗎?
「我父親是個好人。」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挺好的人。我寧願您不要來找他,假如這對您沒什麼所謂的話。我不知道您對他幹了什麼,但我希望您立刻停止。我無意冒犯。」
「我可以去問問他,看他是不是需要一個學徒。」他熱心地說,「很可靠的,餐飲業。」
「他不笨,我說。」哈米什道,「不是咱們平常說的那種笨。」
「是的,先生。」這幾個字直接出自肚皮,完全沒有經過大腦的干涉。
眼窩轉向他,裡頭的小光球閃爍著。
在他們頭頂,高高的鐘樓里一個嵌齒輪叮噹一聲,牽動槓桿釋放了一個棘齒,一個沉甸甸的鉛球隨之落下。金屬摩擦發出可怕的噪音,鍾面上的活門滑開,把敲鐘的小人放了出來。兩個小東西抽筋似的揮動著鎚子,彷彿染上了機器人的關節炎,它們開始敲響新的一天。
小亡從裁縫鋪里出來,穿上了件不怎麼合身的棕色衣裳。它原來的用途已經難以考證,之所以被前主人遺棄倒應該可以理解。它給小亡留出了相當充足的成長空間,似乎當初是為一頭十九條腿的大象設計的。
你有沒有咬過一塊滾燙的冰塊?
死神在一個破破爛爛的大水桶前停下,一隻胳膊整個伸進桶里,拎出來一個拴著塊磚頭的小袋子。他拔出劍來,只見一道藍色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閃,繩子被切斷了。
他老爸又在沖他嚷嚷了。小亡把剛才的石頭朝鴿子扔過去,開始溜溜達達地往回走。鴿子吃得太撐,差點兒沒能閃開。
「希望你很快就能順道回家瞧瞧我們。」勒澤克似乎還在跟自己的腦子較勁。
「提前熟」是指那些往過去長的植物。你今年播下種,它們去年長出來。
他可不是隨便哪個死神。這一位自有其特殊的管轄範圍,那是在,呃,真要說起來,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圍」,只是個扁扁平平的碟形世界,托在四頭巨象的背上,巨象又站在星際巨龜大阿圖因的殼上。這個世界的邊緣處,瀑布無休無止地流入宇宙空間。
現在,他發出好像鉛板落在花崗岩上的聲音,只說了一個詞:是的。
最後他說出口的卻是:「好的,謝謝你。我最好趕緊走了。有機會我會給你們寫信的。」
「先生?」
勒澤克眨眨眼。
從最深的海底到連雄鷹也無法抵達的高處。
「那個……骨頭呢?」
小亡傾聽著馬蹄落在石頭上的咔嗒聲;等他們走出廣場之後,馬蹄踩在結實的泥土上,又發出柔和的砰砰聲,再後來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當老爸的拿批評家的眼光上下打量他一番。
「很好,很好。從沒想到小亡能幹這個,你知道,不過這是個好行當,挺好的行當,從來都非常可靠。你叫啥名字?」
骷髏頭咧開嘴笑了。當然,小亡暗想,它也沒什麼選擇的餘地。
「你怎麼能吃東西呢,先生?」
「你說你是幹啥的來著?」勒澤克跟黑袍骷髏聊起天來,一丁點吃驚的樣子也沒有。
鵝卵石上開始升騰起一片薄霧。廣場上豎著座裝飾性的鐘樓,每隔十五分鐘,鍾面上的活門就會打開,兩個精巧的小機器人呼呼地跑出來敲敲打打。
這才叫城市哪,孩子,死神說,你怎麼想?
死神眨眨眼,調整焦距,好適應景深。現在他看見了群山順時面那些長滿青草的斜坡。https://read.99csw.com
咖喱跟那差不多。
我?殺人?死神對此顯然難以接受,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人被殺死,但那是他們自個兒的事。我不過是從那兒開始接手罷了。畢竟,要是人被殺了卻又不死,世界會變成什麼蠢樣子,嗯?
廣場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父子倆走進人堆里,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平常小亡挺喜歡來鎮上,這兒有種五湖四海大雜燴的氛圍,還能聽到其他村子的方言,其中一些離綿羊嶺足足五英里遠,甚至還有從十英里之外趕來的人。不過這一回他有些心神不寧,那感覺就好像是回憶起了什麼還沒發生的事。
「啊。已經來了個學徒了,不是嗎?」
「好多小夥子都是這麼開始的,哈米什說。好好乾活,贏得師父信任,然後,唔,要是家裡有些女兒什麼的……那個,呃,那個什麼先生提沒提到過女兒?」
哦,見鬼。
「唔……木工就挺不錯,」勒澤克順口謅了一個,「或者盜竊。總得有人幹嘛。」
「你剛才說你的店在哪兒來著?」勒澤克問,「遠不?」
我不過是把我們倆放在時間之外一小會兒,他說,他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這是為他好。不,孩子,我是為了你來的。
他飛快地朝地上的人跑去,伸手想拉對方一把,結果發現自己手裡握的不過是磨得發光的骨頭而已,還很有些泛黃,就好像舊了的檯球似的。那人的兜帽鬆開來,一個赤|裸裸的骷髏頭把空蕩蕩的眼窩轉過來對準了他。


當然。
他飛快地走進旁邊的一條衚衕,黑袍上下飛舞。衚衕在漆黑的牆壁和沉睡的小樓之間蜿蜒,簡直算不上條路,至多是條彎彎曲曲的縫罷了。
「老實說,我還真沒聽說過這名頭。」勒澤克道,「你那一爿店具體是在哪兒來著?」
說話間,小亡已經跑過了一塊田的地兒。一隻吃撐了肚子的斑尾林鴿慢慢吞吞、搖搖晃晃地為他讓出路來。
「小亡,我咋覺得你沒用心聽呢?」
「什麼?」
不過,他的視線並沒有在大阿圖因身上停留。環繞碟形世界的小太陽已經升起,碟形世界正在它的照耀下緩緩轉動,死神的目光落在這片壯麗的藍、綠色美景之上。
我正提出給你兒子一個位置。死神說,我相信你對此並不反對?
毫無疑問,那塊支離破碎的山地——由於植被的特殊顏色,它被人稱作第八色草場——它的土壤裡頭肯定是有些魔法的東西。舉個例子來說,整個碟形世界只有幾個地方能種「提前熟」的植物,這兒就是其中之一。
先前那群很有希望的年輕人只剩下了小亡,他的最後一個同伴消失在幾個鐘頭之前,那是個斜眼、駝背、猛流鼻涕的傢伙,而綿羊嶺唯一一個拿執照的乞丐宣布說,此人正是再理想不過的材料。先前站在小亡另一邊的小夥子跟了個造玩具的。他們一個個都走了——泥瓦匠、獸醫、刺客、綢布商人、制桶工、騙子,還有農民。再過幾分鐘就是新年,一百個男孩兒都會滿懷希望地開始他們的職業生涯,提供別人需要的服務,過上全新的、富有意義的生活,美好的前景就要在他們面前展開。
「啊,」勒澤克道,「這麼說你還真到過些地方。」他顯出迷惘的表情,彷彿拚命想要回憶起什麼重要的事情,最後顯然放棄了努力。
「唔。」勒澤克有些遲疑。哈米什沒解釋過這部分,他只好自己發揮。勒澤克對集市的一點點了解完全限於牲口買賣,他大胆展開想象,「我猜他們會數數你的牙齒之類的。還要搞清楚你有沒有哮喘,雙腳是不是沒問題。我要是你,可不會讓人曉得念書的事兒,它叫人緊張。」

「啊,」勒澤克道,「當然,抱歉,看打扮就該猜到了。非常必要的工作,非常穩定。自己開業?」
咱們最好現在就動身,他說,上來,小亡。
「好吧,他還說了些別的。」老頭對兒子推心置腹,「他說,學徒沒準兒也能把師父的生意搞到手,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你咋想,唔?」
「好吧。」他說,「那咱們就再等等。」
「是不多,這我看得出。」
「肯定已經關門了,」勒澤克說,「除夕鋪子是不開門的。你們只好後天再回來——唔,應該說明天了。」
「哦。」勒澤克有些泄氣。他在附近跳了跳,好讓腳上的血管活動活動,接著又嘶嘶地吹了幾段聽不出調子的小曲。他覺得自己有責任說點兒啥,比如提些建議什麼的,指出生命中難免會有起起落落,然後伸出胳膊摟住兒子的肩膀,大談特談成長的煩惱,由此說明——簡而言之一句話——世界不過是條好笑的老鞋帶,人永遠不應該,打個比方說,太過驕傲,竟然拒絕一塊上好的熱肉派。
馬背上有個高大的人影,避寒的斗篷裹得緊緊的。一人一馬來到廣場中央,騎手慢吞吞地下了馬,開始在馬鞍後頭東翻西找。過了好一會兒,他——或者是她—https://read.99csw.com—終於掏出個馬料袋,把它拴在馬耳朵上,還怪友好地拍了拍它的脖子。

這時,死神問道:你餓嗎,孩子?

小亡正對那塊石頭大感興趣。石頭裡能看見幾枚有條紋的貝殼,它們來自天地肇始之時,那時候造物主剛剛造了各種東西,用的都是石頭,沒人知道為什麼。
沒有,他說,我沒兒子。
「它很大,」小亡有些不大確定似的,「我是說,為什麼他們都願意這麼擠擠挨挨地過日子呢?」
不比一層陰影之隔更遠。死神道,當第一個細胞出現,我去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我。當最後的生命在凍結的恆星下蠕動,我也會在場。
「呃,也對——」小亡還是有些疑心。
咖喱時間到。
一對閃爍的空眼窩裡射出兩道沉著的目光,包圍住正在深空中划行的世界之龜;大阿圖因的龜甲早已被流星、彗星砸得坑坑窪窪,總有一天,它也得死,這一點死神心裏很清楚:唔,那才真叫挑戰呢。
你有什麼東西要帶走的嗎,孩子?

儘管早已過了午夜,可雙城安科-莫波克還是生機勃勃。小亡本來覺得綿羊嶺老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可比起周圍的這些街道來,綿羊嶺至多隻能算是個,呃,太平間。
「他的心倒擺得挺正,我說。」勒澤克字斟句酌地說。
小亡從沒聽說過「著迷」這個字眼。家裡的常用詞彙表裡壓根找不到它。但他靈魂深處有一點點火花對他說,眼前有些古怪的、迷人的東西,並不僅僅是恐怖而已。假如錯過了這一刻,他准得把一輩子都花在後悔上。然後他又想起了一整天的羞辱,還有回家的漫漫長路……
「呃,」小亡道,「亡沙漏……先生。他們都叫我小亡。」
「希望您沒傷著,先生。」他彬彬有禮地說。
「可你是死神,」小亡說,「你到處殺人!」
兄弟倆對視一眼,心裏同時閃過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要是一本魔法書落到小亡那雙「好心腸」的手裡,天曉得會鬧出什麼亂子。
「我再跟這孩子說一句就好,要是你不反對的話。」
「當真?」
「嗯,不過還是謝謝你。」
「先生?」
勒澤克瞥了眼自己的兄弟,對方正死死地盯著天看。
「不。」
「裡頭基本上沒啥軟骨呢。」
勒澤克的目光穿過田野,只見他兒子正在檢查一塊石頭。
一點也沒有,我敢肯定。骷髏頭四下瞅瞅,似乎看見了勒澤克。當爸爸的好像被定在了原地一般,這可還是開天闢地頭一回呢。小亡覺得有必要解釋解釋。
有些時候,你知道,他半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真覺得惱火得很。
人有各種形象。死神說,基本上全看各自的形態發生場。
「想來塊熱肉派嗎?」他老爸問。
死神點點頭,拉住韁繩。馬在空氣中站住了,碟形世界像個巨大的圓盤在底下閃閃發光,城市像一片片光點,稀稀拉拉地分佈其間;在靠近世界邊緣的溫暖海域,幾點磷光隱約可見。而在幾處深谷里也還困著些光線。碟形世界的光線一向都是磨磨蹭蹭的,而且有點兒發沉,現在它們正像銀色的水汽一樣蒸發著。
「你得拿出點兒機靈樣。」勒澤克嚴厲地說,「必須給人留下印象,讓人家在人堆里一眼就能瞅見你。」
藍色的火光在死神眼睛深處一閃。
「爸爸——」小亡急切地叫了一聲。
「你該讓他學門手藝。」哈米什琢磨起來,「比方說當個祭司,或者巫師。他們就特別喜歡念書,那些個巫師。」
死神在馬鞍上彎下腰去,俯視著世上的王國。
他更加用力地抓緊了馬鞍。
如此震撼的效果,可惜被路面上的一片薄冰搞砸了。
「那個……你的新師父。」
「真美,」小亡輕聲道,「那是什麼?」
各種商店把古怪的貨物一直擺到了人行道上。許許多多的神殿全都敞開大門,往街上發送銅鑼鐃鈸的聲響。當然,那些比較保守的原教旨宗教不搞什麼鑼啊鈸的,它們提供的是犧牲品短促的尖叫聲。街上似乎還有不少友好的年輕女郎,經濟比較困難,買不起太多的衣服。此外還有火把、變戲法的和各種兜售白日升仙方法的販子。
「怎麼大家都不知道?」
「值得好好考慮考慮。」
小亡低頭看著父親的臉。他有好多話想說:他想說自己是多麼愛他,又多麼擔心;他想問父親剛才看見、聽到九*九*藏*書了些什麼;他想說他覺得自己好像踩上了一個小土堆,結果卻發現那其實是座大火山;他想問問「聯姻」到底是什麼意思。
勒澤克猶豫了半晌。
「他想得太多,麻煩就在這兒。」勒澤克道,「瞅瞅他現在這副德行。嚇唬小鳥可不是想出來的,你只管去嚇就是了;正常的男孩兒,我指的是。」
死神拍拍他的肩膀,態度很友好,又轉過頭去問小亡:
「我不認為他需要。」
只不過,倒也不完全是空的。它們彷彿是兩扇窗戶,通向空間的淵藪,在深處竟能看到兩顆細小的藍色星星。
我已經幹了一段時間了,是的。
那些個悲劇英雄,每回神仙對他們表現出一點點興趣,他們總要叫苦不迭;可事實上,被神仙忘在腦後的人日子才真叫難熬呢。
不知道你怎麼樣,他說,我准能殺掉一整盤咖喱飯。
小亡悲苦地思索著,為什麼就他沒人要?他一直試著擺出高尚的樣子,每看見一位可能成為自己師父的人,他都直直地盯住他們的眼睛,好讓對方深刻地理解自己上佳的天性和各種極其可愛的品質,然而這一切似乎都沒能產生正確的效果。
而死神就那麼大步流星往前走。小亡疑心他會像煙一樣從人家身上穿過去,但他錯了。事情很簡單,無論死神走到哪兒,其他人就自然而然地晃到一邊兒去了。
「啊。」勒澤克有些沮喪,「啥時候的事兒,唔?」
現在他看見了一個跑得正歡的男孩子。
但根據魔法師們的計算結果,數百萬分之一的機會,十次裡頭有九次都能成事兒。
「沒有,先生。」
「下個禮拜綿羊嶺那兒有個僱工集市。你送他去當學徒,喏,這麼一來他就歸他的師父操心了,讓師父去琢磨該咋把他敲打成個人樣。這是法律。簽個學工契,別想反悔。」
馬從中軸方向一路跑進了廣場,它一身白毛,高大威武,潮濕的肋下冒出熱氣,四蹄踏在鵝卵石上激起點點火星。看它奔跑時那驕傲的樣子,就好像匹戰馬似的;它顯然沒戴什麼草帽。
「好吧,」他終於說,「我去試試看。可如果沒人要我怎麼辦?」
「我其實不怎麼餓,爸爸。」
死神聳聳肩。
「那,得了。」勒澤克滿懷希望地說。他們得找個地方過夜——除夕你是別想在山裡趕路的。也許能在哪兒找著個馬廄……
「爸爸——」小亡拽了拽老爸的外套。
「啊,好吧。反正原料倒是綽綽有餘。」勒澤克嘆了口氣。
現在他看著他。
怎麼?
死神琢磨了半晌。
科學家們已經計算過,如此有恃無恐的荒謬景象,其真正存在的可能性不會超過數百萬分之一。
「再見,爸爸。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死神來到了街角,火把發出的光芒在鋥亮的骷髏頭上映出明晃晃的亮點,他嗅了嗅空氣。一個醉漢跌跌撞撞地朝死神走過來,又莫名其妙地繞開了些,連他自個兒也鬧不明白究竟為啥這麼干。
現在離午夜還有十五分鐘。小亡冷得直打哆嗦,但與此同時,羞恥和固執的深紅色火焰在他心裏熊熊燃燒,比地獄的斜坡還要燙人。他往手指上吹氣,讓自己有點事兒干;集市快散了,整個廣場只剩下寥寥幾個人,小亡抬眼盯住冰凍的天空,好躲開他們的目光。
現在,死神的視線轉了個彎子,來到被稱作錘頂山的巨大山脈中間。這地方滿是深深的峽谷和出人意料的懸崖峭壁,地形實在過於複雜,連錘頂山自己都不曉得該拿它們怎麼辦才好。山裡還有自己獨有的稀罕天氣:榴霰彈似的雨,鞭子似的風,以及常年不斷的雷暴。有人說,個中緣由再簡單不過了,錘頂山是古老的野生魔法的發源地,僅此而已。你還別說,有些人真是什麼話都敢講。
過了一會兒,小貓身上騰起些灰色的煙霧,在空中形成了三朵細小的貓雲。它們時不時地翻騰著,似乎對自己的形狀不大確定;還衝小亡眨巴眨巴眼睛,灰色的瞳孔里充滿迷惑。他伸出手去,想摸摸其中一隻,結果手指直接穿透了小貓,感覺到一陣輕微的刺痛。
這是個被蠟燭照得頂亮堂的房間,裡頭堆滿了生命的時鐘——無數個沙漏就那麼蹲在擠擠挨挨的架子上,每一個都代表一個大活人。沙漏里,細細的沙粒從未來落入過去;所有墜落的沙沙聲合在一塊兒,讓整間屋子好像大海一般咆哮起來。
「很不錯,」他讚許道,「相對於價錢來說。」
「每天晚上都是這樣嗎?」
他低下頭,發現大地在身下展開,夜晚被銀色的月光侵蝕著。要是他摔下馬去,唯一能撞到的東西就是空氣。
小亡對好多事都感興趣。比如,人的牙為啥能整整齊齊地合在一塊兒?在這個問題上他動了不少腦筋。還有,太陽為啥非要白天出來?幹嗎不等晚上大家用得上亮光的時候再來?他知道標準答案是什麼,只不過那似乎並不太讓人滿意。
這沒有關係。死神道,咱們現在就走。過不了多久我就會來公幹的,毫無疑問。
「嗯,很可能。」勒澤克說,「多半是個單幹的行當,我猜。反正他現在也走了。這樣吧,我的留點兒給你。」
小亡自己可沒那個運氣。人群在死神面前輕輕分開,又在他身後合上,剛好堵住小亡的去路。他的腳指頭被踩了又踩,肋骨給撞了又撞,不斷有人想賣給他難聞的香料和形狀很有暗示性的蔬菜。還有位年紀挺大的女士,完全不顧眼前鐵一般的事實,竟然說他看起來像是個手頭寬餘的小夥子,肯定想好好樂一樂。
「哦。」
「好多機靈的年輕人,他們的成功都靠了聯姻呢。」
想當學徒的小夥子們則在廣場中軸向的一面擠成一團。
謝謝你,孩子,骷髏頭說,你叫什麼名字?read.99csw.com
「小亡,跟我提起學徒這碼子事兒的是哈米什叔叔,你知道吧?」他對小亡耳語道。
勒澤克猛地把兒子扳過來面向自己。
死神似乎很吃了一驚。
「他在減價呢。」
「剛才沒瞅著你,」他說,「抱歉——肯定是發獃來著。」
「呃。我不太確定。」
「很不錯,」勒澤克點點頭,「嗯,我——」
空氣帶上了種厚實、油膩的感覺。在小亡周圍,深色的陰影上突然出現了藍色和紫色的邊角。騎手大步流星地沖他走過來,黑斗篷隨風飄舞,雙腳叮叮地踏在鵝卵石上。四周唯有這麼一點點聲響——寂靜像大塊大塊的棉絮一樣往廣場壓了下來。
勒澤克伸出胳膊摟住兒子的肩膀,鑒於兩人的高度差,這一動作很有些難度,不過他還是成功地撥弄住兒子的肩膀,並且輕輕把他推到了廣場的另一頭。
勒澤克也朝兒子揮手告別。等到馬和騎手都消失在視線之外,他才把手放下來,低頭瞅了瞅。剛剛的握手……感覺有些奇怪。可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不出到底怪在哪兒。
現在他看見了一片田野。
眼下,午夜正在逼近。
小亡爬起來,踩在袍子上,又絆了一跤。
「然後呢?」
「我可以跟他們分享嗎?」小亡滿懷希望地問。
對於小亡家而言,還有一件事讓人臉上無光——這家最小的兒子不但極其缺乏嚴謹的特質,而且在園藝方面的天分異常低下,不比你在一隻死海星身上能找到的更多。倒不是說他不願意幫忙幹活,而是他幫起忙來老是恍恍惚惚、過於興奮。嚴謹認真的人很快就學會了要對他提高警惕。他幫的忙很有感染力,或許還可能帶來某些致命的危險。小亡高高的個子,一頭紅髮,滿臉雀斑,全身好像都是用膝蓋拼出來的,隨時處在失控邊緣。
現在只剩他倆了。這年的最後一場霧攥緊了抓住鵝卵石的拳頭。
「肯定能在過路的裡頭找著人把它念給咱們聽。」勒澤克擤擤鼻子,「再見,小亡。」
於是,除夕前夜,小亡和老爸就牽了頭毛驢,讓它馱上小亡那一點可憐巴巴的東西,翻山越嶺來到了綿羊嶺。所謂的鎮子不過是個鵝卵石廣場,四邊排滿小鋪子,搞農業需要的所有服務在這兒都能找到。
「它們是靈魂,對吧?」小亡問,「人的靈魂是什麼樣子?」
怎麼?
「我正想著呢,父親。」
一旁的死神很有技巧地咳嗽起來,只不過那聲音更像子彈打穿了長滿蛀蟲的橫樑。
他終於找到一個看起來合意的,於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從架子上拿到最近的蠟燭旁邊。他舉起沙漏,讓光線落在玻璃上,然後凝視著燭光折射處的小亮點。
那可真是巧極了,骷髏頭說,拉我一把,謝謝。
「呃,」他張開嘴,「干這活兒我用不著先去死,對吧?」
他們看了眼勒澤克,發現他正搔著自己的鬍子。
「只要父親同意。」他說。
正在這時,他們聽見了馬蹄的嗒嗒聲,它回蕩在清冷的廣場上,其喧嘩程度絕非一般的聲響可比。事實上,用「嗒嗒」這個詞來描繪這動靜可謂異乎尋常地不準確:「嗒嗒」讓人聯想到一匹歡蹦亂跳的小馬駒,很可能還戴著頂草帽,帽子上專門為耳朵戳了兩個洞;而這聲音卻明明白白地暗示著,草帽是絕不在考慮範圍之內的。
勒澤克的面部表情沒有一絲波動,只在眼睛周圍出現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種提前熟的農民似乎大多是些嚴謹認真的大塊頭男人,慣於內省,喜歡對日曆進行透徹的研究。一個普通的莊稼漢,要是他忘了播種,結果不過是損失一年的收成而已;這些人可不一樣,他們在十二個月之前就已經收穫過了,如今若是忘了撒下種子,絕對有可能擾亂整個因果關係的構造,更別提可怕的難堪了。
「我父親。」他試著移到一號展品身前,既要起到保護的作用又不能冒犯對方,「請原諒,先生,不過,你是死神嗎?」
「過去站著就成,然後就有人來找你當學徒。」勒澤克的聲音里點綴著疑慮,「如果他們喜歡你的模樣,當然是。」
「好吧,再見了,夥計,」勒澤克道,「好好聽話,明白?還有——請原諒,先生,不過,你有兒子嗎?」

「昨兒個。」他的兄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撒起謊來,「全都講定了。不好意思。你瞧,我可不是對咱們小亡有意見,一點兒也沒有。你看,他是個好小夥子,哪兒你都別想碰上更好的,只不過——」
死神退後一步,腦袋向著一邊。
在這上頭實在是一點問題也沒有,他會給人留下印象的。
小亡突然想到,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應該驚恐萬狀才是,於是不由得開始感到有些心慌,因為他發現自己一點害怕的感覺也沒有。坐在他面前的是具邊揉膝蓋邊嘟嘟囔囔的骷髏,是有點恐怖沒錯,但它是具活生生的骷髏,不同尋常,令人難忘,而且怪得很,就是不怎麼怕人。
那不完全是聲音。詞倒是有的,沒錯,可它們直接到了小亡的腦子裡,根本沒費神通過耳朵。
「我身上直痒痒。」小亡說,「這衣裳裡頭除了我,肯定還有些別的東西。」
小亡咽了口唾沫。
小亡的叔叔和老爸站在石牆上,愁眉苦臉地望著他。
他嘆了口氣,活像是裹屍布發出的嗖嗖聲,又撿起飄在空中的貓咪,小心翼翼地把它們裝進袍子里一個隱蔽的地方。他站起身來。
「恐怕那不是個好主意。」小亡說。
死神伸出一隻手放在小亡肩上。
小亡再吐出一口氣。他開始動心了。
很值得讚賞。死神拐進了一條小巷子,人群就像做隨機運動的分子一樣在他面前分開。
人影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還拍了拍衣服。小亡這才看見它腰九*九*藏*書上系著條沉甸甸的腰帶,上頭掛著把劍,劍柄是白色的。
「不了,謝謝。」
「這孩子其實心地不錯。」勒澤克說,「有點愛做白日夢,沒別的。咱們不都年輕過嘛。」
無數詩人曾經試圖描繪安科-莫波克,他們都失敗了。這或許要歸咎於雙城熱情的生命力,又或者原因其實很簡單——對於那些喜歡水仙花的詩人而言,一個住著百萬居民卻沒有下水道的城市實在來勢過猛了些。咱們這麼說吧,在安科-莫波克,生命氣息之濃烈好比大熱天里的乳酪,聲音之嘈雜彷彿在教堂里講髒話,光線之明亮有如水面上的浮油,色彩之繽紛堪比滿身的淤痕,而那跑前跑后、熙來攘往、豐富多彩的忙碌勁兒,活脫脫就像是躺在蟻丘上的死狗。
死神突然停下腳步,害得小亡直直地撞了上去。他張開嘴準備說話,死神揮揮手要他安靜。他似乎在傾聽著什麼聲音。
「嗯?」
他們望著遠處的那個人影。他跌了一跤。幾隻鴿子搖搖擺擺地走過去視察情況。
「有的。」小亡這才想起來,「只不過,恐怕我把它們忘在店裡了。老爸,我們把包落在了裁縫的鋪子里!」
這會相當困難,因為那玩意兒壓根兒就不存在。想當初,造物主把世界捏成了一團,那時候他的確有好些挺妙的主意,然而讓世界能被理解並不是其中之一。
「唔,先生,我沒法不注意到,問題是,那個,事實很明顯,先生,就是說——」
「你咋想,小亡?」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易碎的興奮,像在發高燒,「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樂意干這行。我得承認,當初我想的也不是它。可話說回來,人家都說殯葬業是個好行當呢。你自己看著辦吧。」
小亡歪歪扭扭地爬上華麗的銀馬鞍,死神彎下腰來跟勒澤克握手。
「哦,他啊。不,沒有,我想沒有。」小亡吞吞吐吐地說,「恐怕他不屬於家庭型。」
哈米什若有所思地撓撓下巴:
太陽在碟形世界下頭。死神說。
「他也可以變成別人的麻煩。」
簡而言之,小亡是那種比一麻袋響尾蛇還要危險的人物——他鐵了心,非要找出宇宙背後的潛在邏輯不可。
「他們怎麼乾的?」
「我?」
小亡一家祖祖輩輩都干這個,他們用提前熟的葡萄釀出威力巨大的酒來,在算命的那兒,這東西可是搶手貨——能讓他們看見未來,這還用說嗎?唯一的缺憾在於,你要在前一天早晨忍受宿醉的痛苦,得補上好多杯才能緩過勁來。
死神的腳趾骨咔嗒咔嗒地踩在黑白兩色的地板磚上,手指骨掃過一排排忙忙碌碌的沙漏,斗篷兜帽底下的嘴還在不住地嘀咕著什麼。
每晚如此,死神道,自然就是這樣。
「敲最後一下之前都不是午夜。」小亡心不在焉地說。
「我可不想他出什麼事兒,你看。」勒澤克有些猶豫,「我們挺喜歡他的,他媽跟我。人嘛,你很快就習慣了。」
死神展示出十分老於世故的樣子,那麼我去看看馬怎麼樣了。
絕大多數擺攤的都已經收拾好東西回家去了。就連賣熱肉派的男人也不再吆喝,而是完全不顧自己身份,拿起一個派大嚼起來。
「然後你就去學門手藝。」
我知道。你知道。還有神仙知道。挺不錯,唔?
「我知道,我知道。」勒澤克說,「兩隻手全用上,他也找不著自個兒的屁股。」
我的確覺得很憤怒。他把袋口朝下一倒,三團濕漉漉、慘兮兮的小毛球滾了出來,落在鵝卵石上,身下很快就浸出一攤水。死神伸出自己白色的手指,溫柔地撫摸著它們。
「老天!」
小亡突然看見了希望之光,「您是在找學徒嗎?」
「這是為他好,你等著瞧吧。把他打造成男人。」
「他還算愛乾淨。吃得也不咋多。」勒澤克道。
不,他說,我不這麼想。
勒澤克聳聳肩。這個兒子固執得緊,他也無計可施。
死神。
你在這兒找活干?
現在他看見了自己要找的山坡。
「不知道,」他說,「大概就這麼等著,等到集市散了為止。午夜,我猜。」
「哪個先生?」
死神抬起一隻骷髏手揮了揮。隨著一道紫光——就好像能用眼睛瞧見的「砰」一聲——勒澤克解了凍。在他頭頂,敲鐘的小機器人繼續宣布午夜到來,因為時間接到許可,現在可以悄悄爬回原位了。
我喜歡它,死神說,生機勃勃。
「是挺有意思的,」小亡緩緩說道,「我想我很願意試試看。」
「咖喱是什麼?」
「殯葬業?」小亡道。死神點點頭,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的位置,做了個咱們心照不宣的姿勢。
死亡並非強制性的。
「好吧,」哈米什急急忙忙地說,「那就學點兒別的。肯定還有好多他能下手的行當。」
「哪種手藝?」
幹了這活兒,你可別想看到人最好的一面。死神的氣息噴到一隻貓咪身上,吹得它輕輕地翻了個筋斗。它抗議似的喵喵叫起來,聲音彷彿來自老遠的地方,而且是通過一根錫管傳播的。
除非你願意。
他拉動韁繩,掉轉馬頭,踏上邊緣向的那條路。小亡坐在穿黑袍的人影背後,絕望地揮著手。
「這話咋說?」
在我們剛剛提到的這一天,那具身體正在高處的田地間飛奔,一面揮舞雙手一面大喊大叫。
他對她非常感謝,還說他希望自己已經在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