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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把自己轉動,門朝裡頭打開了。
小亡把早飯留下來凝固。他跑上樓梯,沿著走廊來到第一扇門前,抬手準備敲門。
「我想是的。」小亡不大確定,「我從沒見過死神幹活的樣子。」
拿著這個。死神把鐮刀塞進他手裡,自己翻身上了馬背。鐮刀看起來挺普通,只除了刀刃的部分:它薄得要命,根本就是透明的,彷彿空氣中一道蒼白的藍色微光,既能切開火焰,也能斬斷聲音。他小心翼翼地把鐮刀拿穩。
應該有電閃雷鳴和跳躍的星星,空氣該被扭曲變成急速的火花:普通的、日常的跨維度超級躍遷時就是那樣。但這是死神,是四處移動的藝術大師,完全不必故弄玄虛,他能輕而易舉地在各個維度間穿行,就好像穿過一扇沒上鎖的門,不費吹灰之力。就這樣,他們輕輕鬆鬆地躍過了霧氣縈繞的峽谷和翻滾蒸騰的雲山,直到雲層在眼前分開,碟形世界就躺在他們腳下,懶懶地曬著太陽。
「難道這兒的人就從來不睡覺嗎?」小亡問。
小亡想了一會兒。
現在他們走到了一條懸著好多掛毯的寬闊走廊。死神把手伸進袍子里,拿出一個沙漏,湊到眼睛底下,在昏喑的光線下凝視著它。
有時候。當了國王,有些事情你就不得不幹。
……去了哪兒?
那是因為時間是可以調整的。當小亡指出這個問題時,死神回答道,不算什麼大事。
馬站在馬廄里望著他,時不時地企圖吃掉他的頭髮,當然態度一直挺友好。
他花了一秒鐘才反應過來,這聲音沒有直接出現在他腦子裡,而是由嘴巴產生、通過適宜的空氣壓力系統傳進耳朵,完全符合大自然的原始設計。就為了這麼十個字和一個有些使性子的語調,大自然還真花了不少心思。

「他說,」伊莎貝爾抬高了嗓門,「學徒最後會變成師父,而死神只能有一個,所以你做不成死神,你只是個僕人,所以你必須聽我的話。」
「不。」他最後回答道,「什麼事兒?」
「我想……」
每個人都有這麼一回。盡量享受這個過程。
這是一片與時空完全無關的土地,在任何地圖上都找不到它,它只存在於多元宇宙深處,而除了幾個嗑藥過量的天體物理學家之外,誰也不明白這宇宙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在這地方,小亡花了一下午幫阿爾波特種花椰菜。花椰菜是黑色的,還帶點兒紫色的點綴。
差不多吧。死神說著捲起了地圖,現在,孩子,如果馬廄的活已經幹完了,你可以去看看阿爾波特那兒有沒有什麼事做。如果願意,你今晚可以跟我一道去幹活。
好了,孩子,死神說,上來。阿爾波特,不用等我們。
「這個國王,」當森林迎面撲來時,小亡問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為什麼?」
世界變得濃密而黏稠,布滿了藍色和紫色的陰影,彷彿中暑時的幻夢。聲音漸漸遠去,直到宮廷的喧囂像別人耳機里的音樂一樣,顯得遙遠而模糊。小亡看見死神友善地站在國王身邊,目光射向——
死神瞅了小亡一眼,這種眼神小亡已經漸漸看熟了。開始的時候是茫然的驚奇,很快朝煩惱的方向一閃,接著又及時提醒自己注意,最後落腳到模糊的忍耐。
死神的花園又大又整潔,打理得很不錯。而且非常、非常的黑。草是黑的,花是黑的,黑色的蘋果吊在黑色的蘋果樹上,在黑色的樹葉間閃閃發亮。就連空氣彷彿也是黑糊糊的。
死神自娛自樂地哼著小調,也不知道沙漏是從哪個神神秘秘的旮旯里掏出來的,反正現在它又被塞了回去。
你是誰,孩子?
「我奶奶說死亡就像睡覺一樣。」小亡加上一句,聲音里略帶著些希望。
你要是問它不是什麼,那答案正是魔法,孩子。等你能靠自己這麼乾的時候,我就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教你了。
過了一會兒,小亡掀起兜帽,瞟了眼理髮師的學徒,對方正把一條毛巾繫到死神脖子上,就像被催眠似的對死神視而不見。到這時候,小亡已經有些習慣了周圍的人那種表情。死神對學徒說:灑點兒花露水,再擦擦腦袋,真是個好小子。
「哦,我明白了。大家不願意看見那些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事實上,儘管碟形世界的死神是一個,用他自己的話來講,一個人神同性的化身,但他還是老早就放棄了傳統的骷髏馬,因為他總得在半路停下,把掉出來的零零碎碎重新裝好。現在他的馬全都是有血有肉的牲口,而且個個血統優秀無比。
小亡可憐巴巴地點點頭,「你要打發我回家嗎?」
是的。現在,陛下,請你——
雨傘裡頭帶著把鐮刀。
死神搖搖頭。
過了一陣,他意識到還有別人在看他。那個叫伊莎貝爾的姑娘靠在半扇門上,雙手撐著下巴。
小亡低頭盯住自己的煎蛋,它們也從一堆油脂里瞪著他——阿爾波特聽說過膳食平衡,而且並不贊同。
我明白了。恐怕這很難解釋,除非你懂得瞬間具現和節點聚焦。我猜你並不懂吧?
「我?我看起來像死人嗎?」小亡挑剔地上下打量他幾眼,老頭哼了一聲,「省省吧你。我跟你一樣活蹦亂跳。沒準還更活蹦亂跳些。」
你怎麼看?死神問,我真的在這兒嗎,孩子?
「我還有些黑稀飯。」阿爾波特道。
「沒錯。」阿爾波特說,「當心你手裡的水壺。」
「沒有,先生。」
香味飛到屋子的另一頭,吸引著小亡的味蕾,暗示假如它們能一起聚聚,雙方都能好好開心開心。小亡發現自己徑直往前走,甚至來不及徵求兩條腿的意見。
有幾秒鐘,她啞口無言,目光從他的臉移到鏟子上,然後又回到他臉上。
他轉過身朝餐桌走來。
「請問,」小亡說,「我到底是在哪兒?」
「我的名字叫小亡,」小亡說,「或者亡沙漏。大多數人都叫我小亡。你想跟我說點什麼嗎?」
「這些真是他造的?」小亡跟了上去。
「我要叫你小子,」她說,「而且我幹什麼並不需要解釋給你聽,你要明白。不過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以為你是個死人;你看起來挺像死人的。」
「我沒死。」他最後說道,「至少,我覺得我還沒死。這不太好確認。你是誰?」
進來。
「他判過人死刑嗎?」小亡想起自己是在跟誰講話,於是補充道,「請恕我冒昧,當然。」
一個城市溜到他們腳下,在城市中心能看見一座建在一塊巨大岩石之上的城堡。岩石在一片平原中異軍突起,活像地質學上的粉刺。死神告訴他,那是來自遠方錘頂山的大石頭,冰河退卻時留下的。在遙遠的過去,冰巨人向神仙宣戰,乘著他們的冰河到處肆虐,想要凍住整個世界。不過他們最終還是放棄了,駕著閃閃發光的巨大牲口返回了自己的藏身之處——中軸附近嶙峋的高山中。平原上的居民完全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撤退,而在斯托·拉特,也就是石頭周圍的這座城市,年輕人一般認為原因其實很簡單,就是因為這地方實在能無聊死人。
「是的,」小亡字斟句酌地說,「我……我一直在觀察那些人。他們望著你,卻又看不九_九_藏_書見你,我覺得。你對他們的心動了什麼手腳?」
一對一對得來的
它對味道沒有一點用處。好好的一杯酒,為什麼有人要放根插著櫻桃的棍子進去?
他低下頭。他抬起眼睛。小亡沒動彈。
我可不知道。兩樣都沒試過。
他不可能遇到了死神。他不可能跟一個眼放藍光的骷髏一道吃了飯。肯定是個古怪的夢。他不可能坐在一匹高大的白馬後頭,慢慢跑上天空然後又去了……
「哦。這麼說你是真的了。」她說,「你叫什麼名字,小子?」
「當心!」他喊道,「你有危險!」
小亡繞過檯子,斜眼瞄著地圖。
仔細瞧好了。死神說,過後我或許會提幾個問題考考你。
「我得說,」她說,「有整整一個碟形世界可以選,我原以為父親不至於挑個你這樣的。我猜現在也只好將就了。」
「國王在哪兒?」小亡伸長了脖子,想越過整個宮廷的頭頂往裡瞅。
死神露出驚駭的神情。
她爆發了。
小亡感覺到死神收緊了放在他肩上的手,不過倒沒有什麼不友好的意味。他不情不願地轉過身,跟在死神和國王身後。
侍者拿著賬單走了過來,把它放在死神跟前。此人來自克拉奇,身材敦實,棕色皮膚,髮型類似一顆變成新星的椰子。死神禮貌地對他點點頭,這人大惑不解地皺起眉毛,接著又像發現耳朵上沾了肥皂似的甩甩腦袋,轉身離開了。
死神坐在一張桌子後面,全神貫注地看著一本皮革封面的大書,那書幾乎比桌子本身還大。小亡進屋時他抬起了眼睛,把一根含鈣量很高的手指放在正在閱讀的地方,然後咧嘴一笑。當然,除了咧開嘴,他也沒有什麼別的選擇。
「呃?」
小亡沒吭聲。
他低頭看看自己,發現身上是一件白色的長睡衣。先前的袍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至於那把椅子,他很難不注意到,上頭刻著一個骷髏和骨頭的圖案,非常精緻。
這一個造得特別精緻,玻璃被切割成複雜的多面形,木頭和黃銅的支架也格外華麗,上頭深深地刻著一行字,「混蛋國王奧勒弗」。
「小亡,先生,」小亡說,「你的學徒。你記得嗎?」
「這是誰?」他問,「也死了?」
小亡在床沿上坐下,開始穿衣服,腦子飛快地轉動著。
廚師似乎沒注意到他的存在,於是小亡拉過張椅子,在乾乾淨淨的白色飯桌前坐下。
箭射中了目標。死神雙手握住劍柄一揮,刀刃輕輕劃過國王的脖子,甚至沒有留下一絲痕迹。小亡仍然在微光中輕柔地旋轉著,在他看來,那一劍就像鬼影,一閃即逝。
絕不可能。
給你買些新衣服。
我從不關心這些問題。死神說,他並不比別的哪個國王更壞,我猜。
真實並非總是表面上的樣子。死神道,再說了,如果他們不願意看見我,他們當然也不想看見你。這些都是貴族,孩子,他們可是視而不見的高手。酒裏面為什麼會有根棍子,上頭還插著個櫻桃?
「我。」回答言簡意賅。
「呃。是的,先生。」小亡的手已經放在了門把上。
……接下來再八車就能把從這兒到門邊的都搞定,差不多是總量的三分之二,也就是說……
有個很出名的船難。
「有嗎?」
這個自殺性的邏輯差點要了他的小命。他感到冰冷的石頭從四面八方包圍了他,這時,一個聲音在他耳朵里說:
「是什麼?」
小亡有些遲疑。他已經仔細想過了,在數肥料的空隙想的。是為了鍛煉手眼協調嗎?或者是養成服從的習慣?又或者是要他認識到——從人類的角度認識到——小任務的重要性?還是要教他理解即使大人物也得從底層做起?任何一個解釋似乎都並不完全合適。
他們正玩著多米諾,鈴響了。小亡坐直身子。
嗯,所以?
片刻的寂靜。
這個嘛,他說,是因為你是來學習的。
當真?
「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嗎?」小亡最後問,「高個子,一身黑色,有點兒……瘦骨嶙峋的?」
幾分鐘之後,小亡回馬廄去牽死神的馬。他耳朵周圍涼颼颼的,還有些渾身不自在。既然有了新衣服和新髮型,他感到有必要試驗一下,大搖大擺地走路。應該指出,效果不甚理想。
「我說,你要蘑菇嗎?」
做你自己就好。
你會相信塔頂上居然有一匹馬嗎?
「呣,聰明。真要恭喜斯托·赫里特。我還一天到晚地吃解毒劑呢。什麼解毒劑也解不了冷冰冰的鋼鐵,呃?呃?」
答案瞬間流進他腦子裡,像稅務局的傳票一樣勢不可擋。
「不完全明白,先生。」
他倆穿牆走出大廳,他也已經走了一半,這才突然意識到穿牆而過是不可能的。
安科-莫波克來的職業刺客。
噢,沒錯。他說,小亡。好吧,孩子,你當真想要了解時間和空間中最難解的秘密嗎?
「我一直都以為時間挺重要的。」
他們不慌不忙地往樓梯走去。「人家就不會發現這兒多了匹馬嗎?」
「怎麼?」
「它們都有,大部分,」阿爾波特嘆了口氣,「不過是他的一點怪癖而已。沒什麼特別的意思。」
「不會。這些樓梯,別想把馬弄上來。」
小亡點點頭。然後就只剩十四車了,就算十五車吧,因為我沒把角落裡的弄乾凈,而且……
看不見。

我的學徒。死神說,得好好教訓他幾年,這小無賴。
馬小跑著出了院子,一路跑上了天。
「我想是的。」
「你瞧,她就要成為女王了,如果我能讓她——」
「那個,火腿和雞蛋,」小亡含含糊糊地說,「好像,呃,跟這地方不大搭調。」
「唔。」阿爾波特推開後門,轉過身來,努力做出和善的表情。
門外是原木鋪成的過道,對面的牆上釘了些托盤,上頭放著碩大的黃色蠟燭。小亡躡手躡腳地溜出房門,偷偷摸摸地順著過道往前走,在盡頭髮現一截樓梯。他成功地通過樓梯——沒有發生任何靈異事件——來到了一個彷彿是門廊的地方。這兒到處是門,還有許多葬禮上用的帘子,一個老祖父座鐘嘀嘀嗒嗒的,聲音活像大山的心跳。鍾旁邊立著把雨傘。
他的表兄弟。斯托·赫里特公爵。算不上討人喜歡的傢伙。死神說,使起毒藥來得心應手。去年還是第五順位繼承人,現在已經排到了第二位。往上爬的好手,可以說是。他在袍子里掏了半天,拿出另一個沙漏,尖鐵架子,黑色的沙粒。死神試驗性地搖了搖,而且還得再活上三十、三十五年。他嘆了口氣。九九藏書
「它叫冰冰。」阿爾波特給馬拴緊了肚帶,「這說明,這年頭,名字啥的什麼都說明不了。」
他輕輕推開沉重的橡木房門,沒聽到想象中那種陰沉的吱吱聲,一股奇異的失望之情油然而生。
死神站在一張檯子後頭凝視著地圖。瞧他看小亡的眼神,彷彿對方並不完全在那兒似的。
什麼?
國王看了看周圍。影子的世界昏暗、靜謐,而外頭則顯得激動非常。
而且,當然了,總有一天這兒全都會歸她所有的。
「就像國王一樣,我猜,」小亡道,「我是說,國王總在統治著,就算他在干別的事兒,甚至睡覺也一樣。對嗎,先生?」
「我還以為你一直用鐮刀哩。」小亡低聲道。
死神朝國王走過去,用手掂了掂劍。小亡眨眨眼,趕緊跟了上去。那姑娘的眼睛跟他對視了一秒鐘,然後轉開——接著立刻旋了回來,連腦袋也被拽得一扭,她的嘴開始形成一個驚恐的「O」。
「他會希望我們把馬準備好。」阿爾波特說,「來吧。」
「我的名字叫小亡,或者亡沙漏。」小亡氣哼哼地往前沖,把冰冷的感覺留在了身後。
有些工作給你提供了增長學識的機會,而這一份工作——怎麼說呢,剛好相反。不過至少幹活的地方挺暖和,事情也不難上手。只過了一小會兒他就進入了狀態,開始在心裏玩起了數量盤查的小把戲。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這麼乾的。讓我們來瞧瞧:他想,我已經幹了差不多四分之一,就說三分之一吧,所以等我搞定乾草架旁邊的那一角之後,就幹完一半多了,就說八分之五吧,也就是說只需要再來三車……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只除了一樣:儘管宇宙令人敬畏、壯麗無比,可假如你能把它想象成一連串的小塊,那麼應付起來就會容易多了。
「對了,他那個女兒——」
「你聽見我的話了嗎,小子?」
「他怎麼了?」小亡問。
她又風也似的出了廚房,砰的一聲摔上房門。
一片鋒利的刀刃。
「抱歉?」
「那些硬幣都是怎麼得來的?」小亡問。
「我們現在幹什麼?」
「我猜是沒有可能讓我再——?」
「你死了嗎,阿爾波特?」
總的來說,我只需要在某些特別的情況下親臨現場就可以了。
即使是在習慣之後,小亡每次看見阿爾波特走路,還是會屏住呼吸。死神的男僕是那種瘦得像火柴棍、臉上還長一個大酒糟鼻的老頭,總給人留下一種戴著無指手套的印象——就連他沒戴手套的時候也不例外。阿爾波特的步伐更是包含一系列複雜的動作:身體前傾,左臂開始揮舞,開頭很慢,接著越來越快,變成一種瘋狂的痙攣,當旁人以為小臂就要從胳膊肘斷開時,胳膊會突然沿著身體移動到腿邊,然後推動整個人像踩高蹺一樣飛快地前進。煎鍋隨之在空中畫出一組錯綜複雜的曲線,剛好靜止在小亡的盤子上方。
「最好別再瞎打聽了。」他說,「問這麼多話,讓人挺緊張的。現在,來點兒好吃的如何?」
是形態發生場在逐漸減弱。死神說。
「小亡。」小亡一面呻|吟一面盯著人群。
他頭頂的一個銅鈴叮叮咚咚地響起來。
那不一樣。
奧勒弗是個傑出的國王,擁有完全勝任自己職位的品質,也就是說,他在理解力方面並不十分迅速。國王陛下琢磨半晌,這才發出一聲短促的大笑,然後第一次注意到了小亡的存在。
接下來師徒二人都沒說話,默默地一路走到房頂。死神取下冰冰的馬料袋。
那姑娘跪下來,抽泣著。
感情都被留下了。完全是腺體的作用。
死神伸手把他拉上馬來,就因為你有同情心?不。要是你露出高興的樣子,我倒真有可能把你打發走呢。但你必須學會跟這一行相稱的同情。
「真是個好運氣的小夥子,不是嗎?」阿爾波特含含糊糊地說著,回頭往小屋走。
「亡沙漏。他們都叫我小亡。」他揉揉胳膊,「你幹嗎擰我?」
死神再次把骨感的手指伸到袍子底下,拿出奧勒弗國王的沙漏。在沙漏的上半部分,最後幾粒沙子擠作一團。
進來。
小亡,事實上,正在從一數到十。
「——只能等下一次了。他要見你,在書房。我要是你就趕緊去。他不喜歡等人。可以理解,真的。上樓梯,左手第一間。好找得很——」
「他看上去不像個壞國王。」小亡說,「怎麼會有人想殺他?」
「小亡。」小亡說。
「你不知道嗎?這是死神的屋子,小夥子。他昨晚帶你來的。」
全是他們自己乾的。他說,跟魔法沒關係。他們看不見我,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不允許自己看見。當然,只是在時候到了之前。巫師能看見我,還有貓。但你們一般的人類……不,永遠辦不到。他朝空中吐了個煙圈,又加上一句,很奇怪,但卻是真的。
「那是我女兒,」國王說,「我該覺得傷心,但卻沒有。為什麼?」
就在這時,國王的形態發生場坍塌成一個細小的亮點,他也在空中越變越小。事情發生得很快,小亡差點沒看清。從鬼魂到塵埃只用了半秒鐘,還附帶一聲微弱的嘆息。
「哎喲!」
「先生?」
小亡朝手推車的方向揮揮手。
恐怕是的,陛下。
「我沒法讓你聽到我的聲音,」小亡說,「但別相信他!」
死神輕輕拾起小亮點,把它裝進了袍子里的什麼地方。
你應該這麼看:這堵牆不可能在那兒,否則你也不會穿過它了。不是嗎,孩子?
陛下,死神鞠了一躬,很少有人想得到。
小亡悲哀地點點頭,「是的,先生。我明白了,先生。先生?」
你沒聽說過芒特灣吧,嗯?
小亡記起了奶奶年鑒里的木版畫,在播種日期和月象盈虧之間,畫著「偉大的索命者死神來到所有人身邊」。在學認字的時候,他盯著那幅畫瞧過好幾百遍。死神騎的噴火大馬名字竟然叫做冰冰,真要被大家知道了,圖片的效果保准得大打折扣。
「他儘力了,你知道。」阿爾波特揮動著鏟子,「只不過在顏色上頭,他實在沒有多少想象力。」
國王似乎已經開始彌散:「令人印象深刻,我得承認。順便提一下,我好像正在消失。」
「是魔法嗎?」小亡問。
這可是座城市。死神推開一家服裝店的門。二十分鐘之後,他們從店裡出來,小亡穿上了一件挺合身的黑色袍子,衣服邊上還有些淡淡的銀色裝飾,而店主人則瞪著手裡的一把古代銅幣,奇怪它們怎麼就到了自己手上。
屋外的暮色正不斷加深,他們來到馬廄,小亡望著老頭給死神的馬裝上鞍子。
她是個挺討人喜歡的姑娘。死神說,我想她很希望有個年紀差不多的人可以說說話。
小亡看了走廊最後一眼。大門朝大廳里打開,宮廷的人正往外擁。兩個有些年紀的女人在極力安慰公主,但她昂首闊步地走在了她們前頭,兩人只好像一對毛躁的氣球一樣蹦蹦跳跳地跟上去。她們消失在另一條走廊里。
什麼?
他的雙手開始read.99csw•com摸索,先是碰到了自己很有個性的頭髮,又摸到了光滑柔軟的床單。在家裡,他們的羊毛毯子一直都挺粗糙,還老有股綿羊味兒。現在摸到的這個手感好多了,就跟暖和的乾冰似的。
花園背後,地面逐漸傾斜,形成一道深谷,又遂漸升高形成黑色的高沼地,一直通向遠處的群山。那些山就像貓咪的牙齒一般參差不齊。
旁邊的椅子上,一個巫師老頭正在修鬍子,聽了這陰鬱、沉悶的嗓音,他猛一轉身,臉色變得煞白,趕緊嘟囔了幾句保護咒語。死神也朝他轉過臉去,動作異常緩慢,以求達到最佳效果,然後賞給他咧嘴一笑。
死神又嘆了一聲。沒有。他把酒杯遞給一個侍應,對方驚訝地發現自己手裡憑空多了個空杯子,只有我。
就說這些東西吧,喏。死神指了指一盤三明治,我是說,蘑菇,很好,雞肉,很好,奶油,很好,我對任何一樣都沒意見,可是幹嗎把它們全攪成一團、夾在小麵包皮里?真是發瘋。
長金色鬍子的傢伙。死神在一個僕人的肩上彈了彈,對方轉過身來,大惑不解地看看周圍,死神趁機從他的托盤裡轉移出第二杯酒,動作極其老練。
「不知道。」阿爾波特又開始種新的一行,「太空,我猜。也就是說赤|裸裸的一無所有,給它個花哨的名字就叫太空。說實話,那活兒幹得不怎麼樣。我是說,花園也還行,可那些山簡直就是贗品,湊近一瞧全都失真了。我過去看過一回。」
它的確給貧窮所能帶來的恐怖增添了新的內容。
小亡點點頭。死神回到皮革大書前,拿起一支筆,盯著它看了看,然後抬起眼睛,骷髏頭偏在一邊。
會有的,死神說,假如我能找到那個該死的地方的話。
小亡四下張望著,終於在人群中心發現了目標。他正站在一小圈人中間,身子稍稍前傾,聽一個相當矮小的朝臣講話。他個子挺高,身材壯實,長著張遲鈍、耐心的臉。看到這麼一張面孔,你買下他手裡的老馬時肯定不會擔心上當受騙。
你想警告他。
他拾起鏟子,轉過身去,伊莎貝爾哼一聲走開了,小亡於是對著馬屁股咧嘴一笑。
「抱歉。」
「你可以稱呼我伊莎貝爾小姐,」她傲慢地說,「父親說你必須吃點兒東西。跟我來。」
小亡點點頭,「你女兒。」
「是的,先生。先生?」
「之前這兒是什麼?」
阿爾波特還真戴著那種老頭子專用的半月形眼鏡,好讓他從鏡片上頭往外瞅。
「阿爾波特,」伊莎貝爾厲聲道,「多做一個人的早飯。」
「你準備把船弄沉嗎?」
「他在僱工集市上雇了我。」小亡說,「所有的小夥子都找到了活干。我也一樣。」
「那下頭是我,不是嗎?」
——吟遊詩人的戲台。
「蘑菇?」老頭連頭也沒回。
「是的,先生。對不起。」
小亡直起身子。
「你總以為該叫它毒牙、馬刀或者檀木什麼的,」阿爾波特繼續道,「可主人就是要別出心裁。很期待吧,嗯?」
「小亡。」小亡機械地糾正道。他們交談的聲音回蕩在他身邊,但他沒法把眼睛從周圍的事物上移開。他覺得自己很真實。死神看上去也結結實實的。國王,對於一個死人而言,看上去健康得讓人吃驚。可世界的其他部分卻彷彿滑動的陰影,有人在跌倒的身體旁彎下腰來,輕而易舉地穿過了小亡,這些人似乎並不比霧氣更實在。
「小亡。」小亡溫和地說。
「太可怕了,」小亡說,「會有很多人淹死嗎?」
喏,並不是太難嘛,嗯?
死神搖搖頭。
嗯哼,一個國王。
已經是個女王了。死神滿心讚許。他喜歡有性格的人。
「不,我是說……」小亡有些遲疑,「只不過,我想象不出他坐下來吃兩片火腿和一個煎雞蛋的樣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來吧。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一個老伯爵撞上了他的胳膊肘,這人東張西望了好半天,就是不朝他看,然後聳聳肩走開了。
抱歉。
在一個通宵營業的理髮店裡,理髮師為小亡修剪了頭髮,把它打理成城裡年輕一脈中間最流行的樣式。死神坐在隔壁的椅子上,全身放鬆,自娛自樂地哼著小調。他發現自己心情不錯,不禁大吃一驚。
死神大步流星地走出花園,來到街上,小亡快步跟了上去。儘管黎明的第一縷陽光已經在地平線上徘徊,可四下里還是繁忙得很。

而且,小亡還發現,伙食開得很不錯。
房間里安靜極了,只有煎鍋的嗞嗞聲和爐子的鑄鐵心臟里煤塊破碎的聲響。小亡發現,爐門上有一行浮雕的字跡:「小摩洛克(Ptntd)」。
小亡醒了。他躺著不動,眼睛盯住天花板,讓記憶快速回放,前一天的事情像無數個小冰塊似的在他心裏結晶、成形。
「我女兒?哈。」阿爾波特道,「這你可弄錯了。是他的。」
來吧,他站起身來,我們得走了。
彷彿在夢裡一般,小亡飄過了一個靜悄悄的世界……
小亡看看周圍的門。它們全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個個拱頂上都刻著現在已經挺眼熟的骨頭圖案。他朝離自己最近的一扇走過去,結果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可是?
當然不是。只不過是糟糕的駕駛、淺水和逆風,全都加在一起。
死神仔細地觀察著小亡的表情。
「呣?」
小亡以穩定的頻率繼續幹活,十六分之一、八分之一、四分之一、三分之一,把車推過院子,堆到蘋果樹旁邊。
看來是這樣,陛下。死神輕輕拉起影子國王的胳膊,不過,假如這也算是一點安慰的話,刺客潛逃時那匹馬真得跑快些才是。
看見他旁邊的男人沒?長小鬍子,笑起來像蜥蜴的那個?死神拿手裡的鐮刀指了指。
「早飯來了,年輕的先生。」
「怎麼回事?」他說,「我是怎麼辦到的?是魔法嗎?」
「哦。抱歉。不要,謝謝。」
活兒幹得乾淨利落。死神說,王室成員總是有些麻煩,傾向於死不放手。一般的農民,我說,巴不得早點兒完事呢。
「父親說那家店的經濟服裝很有名氣。」小亡為了跟上對方,只好跑起來。
當他在空中緩緩扭動時,死神和和氣氣地說,沒用的,你知道。你自然想要試試,但沒用的。
死神瞪著他看了一會兒。隨後眼睛里的藍色光芒又回到書上。
他急急忙忙地跳下床,瞪大眼睛,四下打量這個房間。
小亡深深地吸了口氣。
那姑娘抬起頭來,視線穿過了小亡。他望著公爵走到她身後,伸出一隻手放在她肩上,安慰著她。一個假笑在那人嘴角逡巡。有種動物常在沙丘上等待粗心大意的漫步者,它們臉上的笑https://read•99csw•com容跟公爵一模一樣。
阿爾波特咧嘴一笑,「噢,他不吃的,小夥子。不常吃,不。很容易伺候的,主人是。我只為我自己和——」他頓了頓,「那位年輕的女士做飯,當然。」
他倆轉到一條更寬敞些的街上,這裡是比較富裕的城區(照明火把之間的距離變短了,而兩堆大便的間隔則長了些)。沒有小貨攤,也沒有街角的小販,只有掛著名牌的體面房子。它們不只是商店,而且是大商號,店裡有供應商,還有椅子和痰盂。即使在這個鐘點,大多數也仍然開門營業。一般的安科商人都是這副德行,一想到自己沒掙著的錢就睡不著覺。
首先,它很寬敞,比他家的整個屋子都大,而且乾燥,像古老沙漠里年代久遠的墳墓一樣。空氣帶著種味道,彷彿它已經被煮過好幾個鐘頭,現在正在冷卻。他腳下的地毯深得足夠藏下整個部落的小矮人,走上幾步,還帶電似的噼啪作響。所有的一切都被設計成了紫色和黑色。
「什麼?謀殺?」
啊,馬廄。死神頓了頓,手停在書脊上,那麼,你覺得我為什麼指引你到馬廄去呢?仔細思考這個問題,現在。
「我猜他想要個地方,讓他感覺像家的地方。」
咖喱花園坐落在神仙街和鮮血衚衕的交匯處,眼下店裡擠得滿滿當當,但擠進來的都是社會的精華——或者說,是那些浮在社會最上層的人,因此,我們還是管他們叫精華好了,這樣顯得比較明智。桌子之間種了好些芬芳的草木,幾乎掩蓋了城市本身的基本氣味——曾經有人做過類比,把雙城的味道比作為鼻子準備的濃霧警報。
的確如此,陛下。
門背後是廚房——狹長、溫暖,天花板很低,掛了好多銅鍋子,還有一個巨大的黑色鐵爐,佔據了房裡的一整面牆壁。一個老頭正站在爐子前頭,一邊煎雞蛋火腿,一邊從牙齒縫裡吹口哨。
死神盯著他看了好一陣。小亡心裏七上八下,重心不斷地在兩隻腳間移來移去。
她盯住他,腦袋側向一邊,一隻腳煩躁地敲著地板。然後她突然伸出手,使勁擰了擰他的胳膊。
「門上有骷髏和骨頭嗎?」小亡推開椅子。
「他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到處殺人?」小亡大搖其頭,「真是沒有正義可言。」
「舌頭掉了?」
很好。馬廄在房子後頭。鏟子就掛在門裡。
「這些都是今天——我是說昨天——才買的。」
冰冰想吃掉他的圍巾,態度挺親熱。
其他食客沒怎麼注意他們。後來,死神靠在椅背上,點燃一隻挺不錯的煙斗,但就連這一手也沒能吸引多少眼球。一個眼窩冒煙的傢伙就坐在跟前,想視而不見還真得要點兒本事,不過每個人都設法應付了過去。
「我——我好像記得一些。只不過……」
那人緩緩扭過頭來,一言不發地沖她點點頭。她轉身面對小亡。
「我能看見你。」
「等等,」小亡可憐巴巴地說,「這不公平。你就不能阻止嗎?」
小亡左右打量走廊一番,還試驗性地拍了拍牆壁。他肯定自己剛才穿過來了,但現在它摸起來真的挺結實。一塊塊小雲母還對他閃啊閃的。
你見過我女兒了?
「我們現在去哪兒?」
時間到了。死神用尖尖的胳膊肘捅了捅小亡,跟我來。
公平?誰說什麼公平了?
「他說我今晚可以跟他一起出去。」小亡說。
人們覺得它重要只是因為他們發明了它。死神陰沉沉地說。在小亡看來這話實在老套,不過他決定不去爭辯。
啊。晚上好。阿爾波特。孩子。
那得看命運。死神轉向身後的書架,抽出一本沉甸甸的地名辭典,我完全無能為力。什麼味道?
「活兒幹得挺利索。十字弓,唔?」
「你在這兒幹嗎?父親為什麼帶你回來?」
有沒有可能你沒明白我的意思?
「他們也看不見我!」小亡道,「可我是真的!」
「我猜最後會有好結果的。」他說,「我父親總說事情差不多都那樣。」
「怎麼享受?」聲音似乎變成了空中的一縷殘影。
死神壓根兒沒從書上抬起眼睛。
國王都用劍。死神說,這是王家的,怎麼說來著,特權。
死神的出現沒激起什麼波瀾。門旁的一個男僕扭過頭來,張開嘴巴,然後心不在焉地皺皺眉頭,想別的事兒去了。幾個朝臣朝他們這邊瞅了瞅,眼睛立刻失去焦距,因為常識感在一瞬間制服了其他五感。
死神大步走進馬廄,稍稍彎下腰免得碰上天花板。阿爾波特點點頭,沒有任何逢迎的意味,僅僅是出於形式。人家偶爾帶他進城的時候,小亡也見過一兩個僕人,阿爾波特跟他們半點不像。看他那模樣,就好像房子其實屬於他,主人不過是個過客,一種需要容忍的不便,跟脫落的油漆和廁所的蜘蛛差不多。而死神對此也沒意見,彷彿好久之前他跟阿爾波特就把該講的都講了,現在嘛,雙方都心滿意足,把彼此帶來的不便之處降到最低,好各干各的。在小亡看來,這就好比在一場特別糟糕的雷暴之後外出散步——所有的一切都很清新,沒什麼特別討厭的東西,卻仍然能感覺到剛剛釋放的巨大能量。
小亡的決心瞬間煙消雲散。他開始朝國王跑過去。
聽著,死神說,這裏頭沒公平什麼事兒。你不能偏袒誰。老天。時候到了就到了,旁的什麼也沒有,孩子。
從技術上講找不出什麼反對的理由。他承認,不過,根據我個人的經驗,通常事情並非如此。
「別傻了。阿爾波特說你不可能是學徒。」

克拉奇的諸侯國之間有場很有潛力的戰爭。死神說,好幾個地方爆發了瘟疫。還有一項挺重要的行刺計劃,要是你更喜歡刺殺的話。
「我本來以為你會,呃,出去到處走走什麼的。你知道,在街上轉轉。我奶奶的年鑒上有張你的圖片,手裡還拿著鐮刀之類的。」
只有神才有這個權力。他補充道,干涉命運,哪怕只是一個人的命運,也可能毀滅整個世界。明白了?
「而你希望有人雇你?」她厲聲道,「他是死神,你知道。冷酷的收割者。非常重要的人物。他不是你能成為的什麼人。」
「是的,先生。我想是的,先生。」
「不,」他說,「我是學徒。」
冰冰轉個彎,寬廣的斯托·拉特平原出現在他們腳下,開始以光速後退。這是個富饒的地方,滿是淤泥和一塊塊起伏的甘藍菜地;平原上有眾多小巧的王國,邊界線就像扭動的蛇身。小型的正式戰爭、聯姻、各種複雜的聯盟,再加上偶爾一點點粗心大意的繪圖工作,使得這片土地上的政治版圖老在改變。
小亡看見了弓箭手,看見了弓,看見了劃破空氣的箭矢,其速度有如一隻病懨懨的蝸牛。可儘管它如此之慢,他卻跑不過它。他的腿彷彿灌了鉛,得花上好幾個鐘頭才能控制住。最後他終於成功地讓兩隻腳同時接觸到地板,拚命蹬地,使出了讓大陸漂移的所有力量。
九九藏書小亡。」小亡機械地糾正道。
怎麼?
這兒。
小亡吃得挺歡,當然,他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沒去觀察死神怎麼吃東西。開始的時候食物在那兒,後來就不見了,所以可以推測其間必定發生了什麼。小亡有種感覺,死神並不真的習慣這麼干,吃東西不過是為了讓自己能放鬆些。就像一個老單身漢,突然有個侄子跑來度假,害得老頭心驚膽戰地生怕走錯一步。
他轉過身。那是個姑娘,身高跟他自己差不多,年紀或許略長几歲。她一頭銀髮,雙眼閃著珍珠的光澤,一襲長裙,款式非常有趣,只是不太實用,就是那些悲劇中的女英雄常穿的那種裙子,其主人多半還要把一朵玫瑰花壓在胸前,拿深邃的目光凝視月亮。小亡從沒聽說過「前拉斐爾」這個詞兒,實在有些可惜,因為它幾乎可以完美地形容這姑娘。唯一一點不同在於,所謂「前拉斐爾」畫家筆下的那種女孩兒傾向於擁有半透明的、患肺癆的體態,而眼前這位則帶了點兒巧克力消耗稍許過度的意思。
小亡集中精力,把一鏟肥料倒進手推車裡。再裝兩鏟,或者三鏟,如果好好壓一壓的話,也就是說再運四車,好吧,就算五車,然後我就弄到一半的……
啊。他剛吐出一個字又停了下來,接著撓撓下巴,發出手指甲劃過梳子的噪音。
她風一樣地朝另一扇門走去。小亡趕緊跟上,跟伊莎貝爾保持合適的距離,剛好足夠讓彈回來的門打在還沒受傷的另一隻胳膊上。
完全正確,死神喝道,清晰的思維。現實主義。對干咱們這行的來說非常重要。
「啊。應該是吧,我猜。她看不見我們,嗯?」
他們轉過一個彎,立刻撞上了厚厚的噪音。整個大廳里全是人,煙霧和嘰嘰喳喳一路攀升,直到天花板上各種旗幟投下的陰影里。高處的一個戲台上,三位吟遊詩人正努力想讓大家聽到自己的聲音,然而完全徒勞無功。
呣?死神正跟目錄奮鬥。
「人隨時都在死,先生,不是嗎?上百萬的人。你肯定應該很忙吧。可是——」
「看過的沒幾個。」阿爾波特道,「別想看到第二回,至少。」
「沒錯。」
我在安科跟它的那位刺客騎手有個約會,明天。死神說,你看,他接受了公爵為他打包的午餐。
你不能干涉命運。你是誰?憑什麼判斷誰該活誰該死?
「城牆上懸著繩梯,弔橋邊等著快馬。老把戲了,呃?」
「我不大確定我都弄明白了。」小亡道,「你是說這些都是他造的?」
小亡眯起眼睛,使勁瞅著離自己最近的幾棵樹。它們看起來挺實在的。
小亡望著煙圈搖搖晃晃地上升,往河那邊飄走了。
他拔出劍來向前走去。跟作為標準工作配備的鐮刀一樣,它也有影子一樣薄的冰藍色刀刃。
「只不過人家要我把這個幹完。」小亡說。
施肥,孩子。施肥。阿爾波特在花園裡留了堆肥料。我猜房子周圍什麼地方有輛手推車。去干吧。
「待會兒還可以來點稀飯。」他沖小亡眨眨眼,看那神情,顯然已經允許他參与關於稀飯的驚世陰謀。
「他為什麼要弄出這麼些東西來?」
他得查出阿爾波特的身份。這一項自動粘在了任務列表的尾部。
「你丟了舌頭嗎?」
有一瞬間,死神眼窩深處有什麼東西一閃,看起來活像顆藍色的超新星。小亡過了好久才慢慢反應過來,儘管滿心尷尬又完全缺乏技巧,但死神的確是在試著沖他擠眼睛。
也就是說,並不僅僅是很深很深的紅色、綠色,或者其他什麼顏色,而是真正的黑色。整整一個光譜的顏色,個個不同,又全都是——呃,黑色。他倒下最後一車肥料,把手推車放好,接著回到房子里。
「唔,要是另外那個人真有那麼——」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她。大廳里的人來來往往,此時剛好露出一條縫隙,讓小亡看到一個消瘦的紅髮姑娘。她坐在國王身後,被一群年紀大些的女人包圍在中間。她其實算不上有多麼美麗動人——不但在雀斑上收穫過於豐盛,而且,說實話,身材也傾向於皮包骨頭。可這一眼卻在他後腦里激起一股強電流,一路通到胃裡,還惡毒地哈哈大笑。
「呣?什麼?」
冰冰踏著空氣一路下降,瞄準城堡最高的塔樓,落在石板上。死神下了馬,讓小亡把馬料袋拿出來。
死神仔細地思索了半晌。
來吧,孩子。別在那兒無所事事了。
「你他媽到底是誰?」國王問,「你在這兒幹嗎?唵?衛兵!我要求——」從眼睛持續傳來的信息終於輸入了他腦子裡。小亡大為佩服:奧勒弗國王把王位攥在手心裏這麼多年,即便現在死了,也知道該怎麼舉止得體。「哦,」他說,「明白了。沒想到這麼快就看到你。」
「先生,我看不出這跟時間和空間的秘密有什麼關係。」
她憤怒地看著他,「什麼?」
國王的聲音不比耳語更大,「死去就是這樣嗎?」
「嗯,我想是因為馬糞已經淹到了你的膝蓋,說實話。」
「你絕對不能去那兒,小子。」
死神讓自己的招牌笑容咧得更開些。
阿爾波特咕噥道:「你知道那些提太多問題的小夥子會遇上什麼事兒嗎?」
瞧瞧,這就是凡人。死神繼續道,他們在這世界上只有幾十年好活,可寶貴的時間都花在了什麼地方?把事情搞得複雜無比,讓自己吃盡苦頭。不可思議。來根腌黃瓜。
「我倒挺想看看真正的國王是什麼樣。」他說,「我奶奶說,他們隨時隨地都戴著王冠,就連上廁所的時候都不例外。」
過了一會兒,小亡覺得自己能看見——不,他不可能有這麼荒謬的念頭,但他真覺得自己能看見……不同顏色的黑。
「你是僕人嗎?」她問。
她凝視著小亡,揉了揉眼睛。他伸出手去,眼看著自己的手直接穿透了對方。
還有幾分鐘。死神從一個侍者的托盤上拿過一杯酒,來跟大家一起樂樂。
「將就什麼?」小亡自言自語道。
說得好。
「小亡。」小亡條件反射似的糾正道。
那不可能是國王,因為他顯然仍舊站在原地,正帶著極端驚訝的神情直視著死神。他腳邊影影綽綽有個什麼東西。遠處的人也都有了反應,開始嚷嚷、尖叫。
「噢,那些國王啊。」小亡輕蔑地說。他了解國王。有一團行吟藝人,或者至少是四處亂走的藝人,每年都來綿羊嶺一回,他們演的戲全是關於國王的。國王總是殺人,或者被別人殺。情節通常相當複雜,涉及身份誤會、毒藥、戰役、長久走失的兒子、鬼魂、女巫,還有——在大多數情況下——許許多多的匕首。很明顯,當國王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可偏偏還是有一半的人類對它趨之若鶩,實在是令人驚奇。小亡對宮廷生活的概念比較模糊,但據他想象,應該是沒人能睡飽覺才對。
「誰乾的?」國王問。死神有一瞬間的遲疑。
死神伸手從袍子里拿出一個老大的皮革錢袋,裡頭裝滿了各種錢幣,大多數都年事已高,開始發綠泛藍。他仔細地核算過賬單,然後數出一打硬幣。
「養女。」阿爾波特態度親切,「說來話長——」
然後阿爾波特站直了身子,「我他媽怎麼知道。多半會聽到答案,那也是活該他們倒霉,要我說。」
裡頭的沙粒閃著古怪的光芒,而且已經沒剩下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