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3

3

「我估摸著是這麼回事。」他說,「要麼就是哪個特別像你的傢伙。」
可你每天都在見人啊。死神抗議道。
「唔,先生,還有一件事,先生,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凡人的世界,先生。」小亡絕望地說。
他們惡狠狠地盯著小亡——這是他們的特長。
「是的,我知道,只不過,嗯,時間都不太長。」小亡說,「我是說,要是能見上幾個壽命不止幾分鐘的人就更好了。先生。」他加上敬語。
日子一天天過去,儘管小亡不大確定究竟是多久。在死神的世界里,昏沉沉的太陽定期劃過天際,但拜訪凡間的旅程似乎並沒有什麼規律可循。死神也不僅僅拜訪國王和大臣;大多數時候,他的對象都是些挺普通的人。
隔壁攤上的幾個人若有所思地望著他。他的腦子開始飛快地轉動。
那人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聽著,咱們直說了吧。」他說,「我可以給你指間很棒的店。」
「噢,當真?」
圖書室里大部分都是傳記,這很自然。
孩子!他把什麼東西扔了過去。
他身旁的攤主問:「啥?」小亡瞪大眼睛四下一看,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人聲鼎沸的集市裡,到處都是人和動物。什麼東西都有得賣,從繡花針到(通過幾個巡迴得知)得救的幻象。要想進行比大喊大叫稍稍安靜些的談話根本沒有可能。
我想是的,我敢說他們能。死神說,在你出去浪蕩之前,我還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嗎?
他嘆息著迴轉身去。
「你說得實在太多了。」領頭的咆哮道。
三個男人出現在他背後,活像是從石頭裡擠出來的。他們一副笨重、遲鈍的樣子,不管在哪個故事裡頭,這樣的暴徒一出現,就意味著主人公該受到一點點威脅了。當然威脅並不太多,因為同樣明顯的是,他們將會大吃一驚。
小亡絕望地在東拐西彎的街道上徘徊,身後還跟了一大群人。任何從屋頂高度往下看的人都會發現其中有一定的規律,一群人正若無其事地向目標靠攏。正確的結九九藏書論當然是,小亡和他的金子就好像六車道高速路上的三腿刺蝟,陽壽已經到了頭。
很好,就這麼辦吧。你可以休息到太陽下山為止。
「我是說,是不是『要錢還是要命』那種?」小亡問,「強盜們不是該這麼說嗎?我以前在書上讀到過一次。」他補充道。
「嗯哪,是牆沒錯。」他說,「肯定是牆,要不就是我從沒見過牆是啥樣。你們覺得呢,夥計們?他是怎麼弄的?」
最後,他終於鼓起勇氣。
「有可能,有可能。」強盜勉強承認。他感到自己正在失去主動,不過很快就漂亮地重振旗鼓,「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你的錢和你的命。一舉兩得,可以說是。」那人瞟一眼自己的同伴,對方領會了這個明顯的暗示,立刻吃吃竊笑起來。
「咱們還跟了他這麼老長時間。」第二個喃喃道,「可真了不起,皮爾賈力克。我早說我覺得他是個巫師,只有巫師才一個人在這種地方轉悠。我沒說過他像個巫師嗎?我說——」
「我只是想,你知道,出去見見人什麼的。」小亡努力抵禦對方一眨不眨的藍色目光。
「唔,首先,我不喜歡。」
這兒的居住區更像是個生態圈,一個地面上的龐大珊瑚礁。住的倒真是人,沒錯,但卻是具有人類特質的龍蝦、魷魚、小蝦之類,還有鯊魚。
最後小亡來到了安科河邊。這是最偉大的河,在進入城市之前就已經帶上平原的泥沙,變得又重又慢,等它流到黃泉的時候,即使是不可知論者也可以放心大胆地從河面走過。想在安科河淹死不是件容易辦到的事,但窒息倒是很簡單。
過了一分鐘,他抬起眼睛。
可是為什麼?死神問,不可能是去參加祖母的葬禮吧,他加上一句,否則我會提前知道的。
「這個嘛,」小亡說,「我是這麼看的。如果說你們反正也要幹掉我,我還不如把錢扔掉算了。這完全取決於你們。」為了說明自己的觀點,他從袋裡拿出個硬幣,漫不經心地往水裡一扔,https://read.99csw.com河水發出不祥的汩汩聲,把硬幣吞了下去。強盜們一齊哆嗦起來。
「中軸方向,大約二十英里。不過對於你這種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來說,那兒可啥也沒有。」商人噼里啪啦地往下說,「我知道,你自個兒跑出來,你想要新體驗,你想要刺|激、浪漫——」
「夥計們?」
「我敢說是這樣,先生。」
安科-莫波克的這一區名叫黃泉,地處內城,亟需政府援助。或者,如果想更徹底地解決問題,最好還是來個火焰噴射器。你不能管它叫臭氣熏天,那樣做會把這個詞綳到臨界點。它已經超出了臭的界限,並且從另一頭鑽出來,根據一種愛因斯坦式的逆轉,達到令人嘆為觀止的恐怖。黃泉把它當建築大獎一樣穿在身上炫耀著。這裏實在又嘈雜又憋悶,味道彷彿牛棚的地板。
好吧。他勉強同意,只不過,在我看來,你需要的一切這兒都有嘛。任務並不繁重吧,嗯?
小亡估算著自己到衚衕盡頭的距離。他跑不過去的。再說了,看這三人的模樣,追人很可能是他們的另一項特長。眼下這些傢伙還有些緊張,但也只是因為邏輯而已。
「我看見了,他就那麼穿到牆那頭——」
就在這時,小亡打開了死神給他的袋子。裡頭裝滿了小金幣,跟衣服上的小亮片差不多大。
「是的,先生。如果你允許的話,先生。」
這些傳記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它們是自己寫出來的。那些已經死翹翹的人,他們的傳記自然已經從頭到尾寫滿了,而還沒出生的人只好忍受空白的紙張。處在中間狀態的人嘛……小亡特別留意過,據他觀察,有的書一天能添上四五段。他認不出書上的筆跡。
「等等,」他說,「然後呢?」
小亡的手伸向腰帶上的袋子。
「啥?」
「要能知道這是哪兒我的確會非常樂意。」小亡承認。
「哦。是的,先生。」
小亡咽口唾沫,「這可能不太明智。」
領頭的強盜看了看錢袋,又看了看自己的匕首。接著他看了看小亡的臉,再看了看自己的同伴。
「嗨,你幹嗎!」read.99csw.com強盜開始往前跑,小亡威脅似的把袋子一拋,對方立刻停了下來。
「那你他奶奶的就不該搞他們。」他的一個跟班嘟嘟囔囔,毫不費力地吐出一連串髒字。
「半天休息。」小亡重複道。房間突然顯得巨大空曠,很有壓迫感,他站在一片原野大小的地毯中間,完全無處藏身。
伙食由阿爾波特負責,他常常自顧自地微笑,卻不怎麼說話。伊莎貝爾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關在屋裡,要麼就在屋外黑色的荒野騎她的馬駒,任長發在風中飛舞。這景象本來很可以令人嘆為觀止,前提是她的騎術能更高明些,或者馬駒的體格能再大些,又或者她長著那種能夠飛舞得很自然的頭髮。有的頭髮能行,有的不行;她的不行。
「我師父經常旅行。」這是大實話,「我們昨晚才到,我一直在車裡打瞌睡。現在師父放我半天假。」
「既然如此——」小亡一手舉起錢袋,作勢要把它扔進安科河裡、扔得越遠越好,儘管它很有可能被彈起來。
五分鐘之後,小亡迷了路。
領頭的回到小亡跟前。他最後瞥了眼自己的同夥,兩人都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女兒。死神說,你已經見過她了,我相信。
「還是算了。」小亡說,「這是什麼地方?」
死神大聲嘆了口氣,伸手拉開一個抽屜。
她性格很熱情,等你們熟了你就會發現的。
半天什麼?死神正坐在他華麗的書桌前,驚訝地看著他,鐮刀形的裁紙刀在手裡掂來掂去。
「哦。」他說。此人的腦瓜儘管不大靈光,但還是足以明白一個重要的事實:他在黃泉,身處一個幽暗的小衚衕,而且孤身一人。他撒腿就逃,還真的很是跑出了一段距離。
「比它還犀利?」
「這是安科-莫波克。」他說,「誰都該看得出來,而且聞得出來。」
領頭的強盜瞪大眼睛,盯著吞下小亡的堅硬石牆,把小刀一扔。

領頭的把匕首從泥里挖出來,動作十分隱蔽。
小亡再次後退,退進了一堵牆裡。
九_九_藏_書三個小偷晃到牆跟前,使勁踢了幾腳,與此同時,他身後不斷傳出混戰的聲響,最後以冒泡泡的噪音作為結束。
他絆了一跤,地上趴著兩具屍體。
「當真!」
小亡拍拍攤主的背。
死神打開他的大賬本,拿起一支筆開始寫字,還時不時伸手撥拉算盤珠子。
「是挺犀利,說起來!」
「我已經吃過午飯了。」小亡含混地回答道,「不過你倒是可以告訴我,有個地方,我想是叫作斯托·拉特,我們離那兒遠嗎?」
「把錢交出來。」他粗聲粗氣地說。
你還在?說完他又酸溜溜地加上一句,而且花的是你自己的時間?
儘管如此,你還是希望——死神往下面這幾個字里塞滿厭惡的意味——半天休息?
「就那麼穿過去了,你們沒瞧見?」
沒去出任務(這是死神的說法)的時候,小亡就給阿爾波特幫幫忙,或者在花園、馬廄找些活干,再不然就泡在死神那間令人咋舌的圖書室里。他好像頭一次發現了文字的魔法,什麼都讀,一點不挑食。
攤主挑剔地打量著小亡。他注意到對方臉色蒼白,衣裳剪裁合身,還有種古怪的存在感,類似於彈簧的效果。
「啊,當然,」強盜已經受夠了,「沒錯,嗯,不是已經通知你了嗎,唔?真他奶奶的,好一坨冒煙的大象屎!」
門消失了。腳底厚厚的地毯變成了泥濘的鵝卵石。明亮的日光水銀般傾瀉在他身上。
而且你還好吃好喝,還有暖和的床和娛樂以及同齡人。
「你能看見我?」
三人中的第三個成員反應比較遲緩,「嘿,他鑽到牆那頭去了!」
「抱歉,先生?」
「我想我們要先殺了你,錢嘛就碰碰運氣。」他說,「我們可不想讓這種事兒傳開去。」
一幅圖畫又一次出現在他心裏,那是紅髮之下一張蒼白而年輕的面孔。雖然不知是怎麼回事,但她確實看見了他。過去幾天,這種模模糊糊的感覺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現在它突然變得尖銳起來。
「為啥?」
九-九-藏-書其中一個拔出把匕首,揮動手臂在空中畫著小圈兒。他緩緩逼近小亡,其餘兩人在後頭提供著不道德的支持。
「呃,」小亡說,「我這會兒出去的話,人家能看見我嗎,先生?」
「哦,他奶奶的,他奶奶的巫師。我恨死他奶奶的巫師了!」
「我想要,」他堅定地說,「一匹特別快的馬。」
死神伸長手指在桌上敲敲打打,發出類似於老鼠跳踢踏舞的聲響,又再送給小亡幾秒鐘的眼神。他發現這孩子跟記憶中有些不同了,滿身的膝蓋好像少了些,站得也更直了點,而且,直說吧,居然會用「壽命」這樣的字眼了——全都是圖書室搞的鬼。
只管走就行了。
「我不認為我活到頭了。」小亡開始撤退,「我敢說,事先肯定會通知我。」
「本來就不要你喜歡,只要你——死。」強盜邊說邊往前走。
「小亡。」小亡對整個宇宙說。
「甭放在心上。我每天都看見好多人,不收錢。想買幾根鞋帶嗎?」
「謝謝你。」小亡大大地鬆了口氣。
另外兩個也拔出了匕首。
「稍等片刻。」三人湊到了一塊兒。
攤主斜著眼睛品頭論足一番。
小亡可憐巴巴地點點頭,開始踏上通往房門的漫漫長路。當他拉開門時,死神咳嗽了一聲。
「啊。」攤主身子前傾,露出瞭然的神情,「想找點兒樂子,嗯?我可以幫你安排。」
「你不知道?」
門吱吱地打開,小亡條件反射地接住那東西。
小亡疑慮重重地凝視著它的表面。它似乎在動;裡頭有泡泡;肯定是水沒錯。
「不,先生。」
事情大概已經很明顯了,黃泉不是那種有居民的地方;這兒只有住客。小亡會周期性地拉上一位,企圖跟對方交談,想找個合適的馬販子。住客們通常都是喃喃著趕緊跑開了,因為無論是誰,要想在黃泉活過三個鐘頭,都會發展出非常專門的官能,就像農民不會在雷暴天靠近大樹,他們也絕不肯在小亡周圍溜達。
小亡抽抽鼻子。空氣的確有些不凡,你能感覺到這是見過世面的空氣;而且每吸一口你都不能不注意到,世界上有成千上萬人與你同在,幾乎個個都長了胳肢窩。
「覺得自個兒挺犀利,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