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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亡慢條斯理地拿起錢袋,拈出一小塊金幣。
「悲傷,主人。我想是。現在——」
門後頭是間大屋子,光線黯淡,天花板有些低。聞起來主要是熏香的味道,但也有一點點擱了很久的臟衣服和煮甘藍菜的味兒,你還能聞出這裏住著什麼樣的人——就是把所有的襪子都往牆上扔,然後揀兩隻沒粘住的來穿那種。屋裡的大水晶球上裂了條縫,星盤缺了幾塊,地板上的八元靈符磨損得有些厲害,天花板上還吊著個鱷魚標本。在任何管理完善的魔法機構,鱷魚標本都是再常見不過的標準配製。不過這一隻嘛,看上去對這樣的安排似乎不大滿意。
他踩過了好幾里的苔蘚,後背感覺像塊木頭,而且,經歷過這一切之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因為她在他隱身的時候看見他了?這有什麼意義嗎?當然沒有。只不過他老瞧見她的臉,還有她眼睛里一閃而過的希望。他想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他想把自己的事和他所有的願望都說給她聽。他想找出她究竟住在宮殿的哪個房間,然後整夜整夜地守在那兒,直到燈光熄滅。等等等等。
然後她開始變化。靈魂不再被身體的形態場所限制,當它意識到這一點,它就會發生改變,但小亡從沒見過有人能控制得如此完美。她的頭髮從緊束的髮髻中散開、加長,還改變了顏色。她挺直了上身,皺紋縮小、消失了。灰色的棉裙像海面般波動著,最後勾勒出和先前完全不同的線條,讓人心煩意亂。
「那兒有根老木頭。」她的語氣挺隨和,「能看見整個山谷,景色美極了。夏天的時候,我是說。我想過去坐坐。」
「我會好好享受的。」她的態度很堅決。她微微向前傾,給了他一個蜉蝣的嘆息般虛無縹渺的吻。吻還沒有結束,她已經開始消失,最後只剩下了那個吻,就好像嬉笑的小貓,只不過更加性感。
對方的轉變很是驚人。屠刀放下了,全家人都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他嘎吱嘎吱地跑過雪地,把自己扔到馬鞍上。冰冰腦袋一揚,前腿抬起,朝著星星跑去。
死神左右看了看,眼窩裡精光一閃。
她沒理他,只管把紙拿到蠟燭旁,烘乾墨水,用一滴燭淚把信封好,塞到燭台底下,然後又把貓抱了起來。
他轉過身,一邊哼著歌一邊邁開步子。
「噢,沙漠勤勞的兒子,為何如此焦急?」
好狄·漢姆筋一動不動地坐著,小亡瞥了她一眼,又瞥了眼沙漏,越來越感到驚慌失措。他一躍而起,抓過鐮刀,雙手一揮。
有人在等他。這原本會讓小亡有些不安,假如他沒有對這種情緒進行堅決抵制的話。不過,最近的日子已經教會他一件事,與其在一片疑雲里淹死,還不如縱身一躍衝到它頂上去。再說了,冰冰一點也沒為道德上的考慮而瞻前顧後,早已經張口大嚼起來。
「你等的是誰,到底?」
很好。死神最後說,我找到了三個。這一晚倒挺安靜。
當然。好吧,我們就派他去。
「你不能那麼干!我是說——」他絞盡腦汁搜索著詞語——「你知道,如果留下來你就會,那什麼,擴散開,然後變得越來越薄,直到——」
「剛才你變得有些古怪,主人。」
在放生命沙漏的房間里,忙忙碌碌的沙漏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死神不緊不慢地在一排排沙漏間走過,阿爾波特盡職盡責地跟在他身後,懷裡抱著本打開的大書,那是死神的賬本。
巫女把他趕到雪地里,自己也跟著走出屋子,完全無視他的連聲抗議。她拉上門,又從門旁邊的釘子上取下一把沉甸甸的鐵鑰匙,鎖好房門。
阿爾波特張口結舌地呆立在原處。最後,他好不容易抓住兩次精神錯亂之間的空隙擠出句話來:「主人,我們剛才說的是小亡!」
「那是廣告,」巫師道,「是我正在鑽研的魔法。你想要什麼到底?」他意味深長地瞥一眼小亡,「愛情的催化劑,嗯?能鼓勵年輕女士的什麼東西?」
他上前一步,準備保衛自己的城市;身為獲得正式授權的平民僱員,他決心擊敗任何膽敢藐視自己命令的人。小亡看了看在臉旁幾英寸處晃動的長槍。事情真是越來越過分了。
「還有幾分鐘。」巫女頭也沒抬。
「他可以單獨行動了嗎,主人?」阿爾波特有些懷疑。
小亡往窗外瞄了一眼。街上已經有了些黃昏的味道。
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要不要敲門呢?這似乎有些不大合適。因為,要是沒人應門,或者人家叫他走開,那該怎麼辦?
責任感穿透了他腦袋裡的粉紅色薄霧。小亡掏出第二個沙漏——沙子已經快漏光了。
燭光從底樓的一個窗戶透出來,在雪地上投下一圈蒼白的橘紅色。
「仁慈的星座照耀你我相會的時刻!」它高聲道。
切維爾好不耐煩地一把掀開兜帽。小亡原本期待看到一個長著灰色長須的神秘人物,結果眼前卻出現了一張很有些豐|滿的圓臉,又粉又白,挺像是豬肉餡餅。還不只是顏色,在其他方面也有些類似,比方說,像大多數豬肉餡餅一樣,它也沒有鬍子,另外,同樣和大多數豬肉餡餅類似的是,它看起來基本上一直都很愉快。
阿爾波特查了查賬本,「嗯,好狄不會惹什麼麻煩,院長嘛,是read.99csw•com人稱經驗豐富的那種。」他說,「公主真是可惜了。才十五歲。可能不大好處理。」
「很有深度,」切維爾讚許道,「富於哲理。那麼,牆那邊的年輕女士是叫——?」
「你怎麼,我是說,」你怎麼知道的?
切維爾撿起硬幣,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番,彷彿預感它會爆炸或者蒸發似的。
「恐怕我沒空停下。」小亡說。
「……」他努力做出回答,同時緊緊抓住鐮刀,直到指關節變得煞白。
就是這個勁兒。我把冰冰留在街角的馬槽里了,完事以後直接帶它回家。
「嗯,我們的確能。」
阿爾波特聳聳肩,低頭瞅了瞅賬本上的條目。
「好吧,小亡,我猜你身上什麼地方帶著個沙漏吧。」
「但它是金子造的,不是嗎?」小亡道,「我是說,你也不是非接受不可——」
鐮刀哐當一聲落到地上,切下一條桌腿,又把一塊石板攔腰斬斷。
「如果你喝酒的話,當然。是覆盆子釀的。在碗柜上。乾脆喝光它。」
巫女站起來,把身體留在了背後。
「哦。」小亡盯著自己的腳尖,「我得把你帶走。」他說。
我在想,要不要讓那孩子去。

「我真不敢相信這一切。」小亡道,「我是說,聽你的口氣,好像巴不得死了的好。」
小亡並不太記得了,但他很可能放聲大笑過。
冰冰正慢跑著,漸漸加大馬蹄和鵝卵石之間的距離。最後它一甩尾巴,躍過了屋頂,向冰冷的天空飄去。
「財富帶來無盡的煩惱。」她說,「我們如何是好?」
「從修辭的意義上講。」他說。
小亡有些遲疑。他想說:你錯了,他根本不是那樣子的,他一點不在乎人是好是壞,只要他們別遲到就成。而且,他加上一句,對貓很和氣。
那個衛兵是個新手,而且相當盡職。守門並不是人家許諾給他的工作,他從沒想到自己竟然會穿一身鎖子甲,拿根系著把斧頭的長棍子,從早站到晚。他期待的是激|情,還有挑戰,還有十字弓和下雨時不會生鏽的制服。
沒錯。的確可惜。
他驚慌失措了。死神會在四十英裡外等他。這下可有他好看的。這下——
「有沒有可能穿過牆壁?」小亡孤注一擲。切維爾的手已經伸向一個裝滿黏液的大瓶子,這話讓他頓了頓。
他緩緩轉過身去。
「因為,」小亡說,「假如我連牆也能穿透,還有什麼幹不了的呢。」
小亡茫然地點點頭。他把手伸到腰帶下頭,拿出沙漏來。巫女鑽研了一番。
切維爾並沒有看見這一幕。他心頭有更緊急的問題。巫師縱身一躍,整個人結結實實地掉進了馬槽中刺骨的涼水裡。他滿心感激地躺在細碎的冰碴兒中間,沒過多久,水面上就冒起了白煙。
「我曾經穿過了牆壁。」這話講得慢吞吞的,態度十分沉著。「當然,當然。」切維爾嘴裏咕噥著,眼睛被拴在了錢袋上。他拿過裝著藍色液體的瓶子,拔下軟木塞,心不在焉地灌下一大口。
門終於開了,緩慢而神秘。
「不客氣。債(在)鞋墊上察察(擦)腳,今天刮土器休息。」
所有魔法從業人員都有這個特權,等他們的沙子漏光以後,死神會親自索命,而不是派他手下的什麼小職員去應付。
「特別關照。他派我來的,我為他工作。別人誰也不肯要我。」小亡閉上嘴巴。全錯了。他會被送回家去,灰溜溜地。第一回承擔一點點責任,他就給搞砸了。他彷彿已經聽到了大家的嘲笑聲。
「丈夫的確說過,上個月在咖喱花園,他曾遇上一位不在那裡的顧客。」她說,「他很受震動。」
「仁慈的星座。」人影似乎有些動搖,隨後重振旗鼓,「為何煩擾烈焰·切維爾,八把秘鑰的守護者,地堡空間的旅人,至高無上的巫師——」
「你不會相信的。」小亡說,「這兒的日落是在什麼時候?」
「好吧,」他對牆壁說,「現在怎麼辦?」
「主人!」
「什麼?」他記起自己的身份,於是更正道,什麼?
掉進小亡耳朵里的話全是克拉奇語,這門語言有無數的花飾和微妙的雙母音,而且特別古老、特別精緻。舉個例子,其他人還沒學會拿石頭砸爛彼此的腦袋,克拉奇語里已經有了十五個可以表達「刺殺」的詞。現在,這些話在他腦子裡就像母語一樣又清晰又明白。
小亡對碗櫃投以猜忌的目光。他感到自己似乎喪失了主動權,於是掏出沙漏瞪大眼睛。裡頭還剩了一點沙子。
「為什麼?」
「還剩大概一分鐘。」她說,「我們沒多少時間可浪費了。等我把門鎖上。」
冰冰放慢了速度。小亡低頭一看,只見森林的頂端散落著些許雪花。這要麼是初冬,要麼就是春天已經近了,兩者都有可能;因為錘頂山老喜歡囤積天氣,然後再隨心所欲地把存貨施捨出來,並不怎麼參考當前究竟是什麼季節。
房間中央擺著張桌子,一個克拉奇家庭圍在桌旁,有父親、母親和半打個頭依次遞減的孩子。八雙圓滾滾的眼睛盯住了小亡。第九雙眼睛屬於一個祖父母輩的老人,性別不明,它們並沒有看著小亡,因為其主九_九_藏_書人相信,到手的一點水煮魚比任何莫名其妙的事件都要來得實惠,於是趁亂擠到了公用的菜碗跟前。就這樣,堅定的咀嚼聲打破了屋裡的寂靜。
她朝小亡走過來,步子有些蹣跚;兩個瞳孔像黑醋栗一般又小又亮,此時它們正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
「我從地獄最幽暗的深淵帶來問候。」他胡謅了一句。
「話又說回來,」他於是鎮定地說,「要是我把這匹相當不錯的馬送給你,你覺得怎麼樣?」
當你發現事情成了眼前看到的樣子,有時候腦子裡會出現一種憂鬱的憾恨,那種感覺叫什麼名字?
「多謝。」他說。
覺得能行嗎?
他們身下出現了一道口子。冰冰再次放慢速度,轉一個彎,朝一個積滿雪的白色空地降落。那塊地是圓形的,正好在圓心的位置上有一座小屋。要是周圍的地面沒有積雪的話,小亡還會發現一個問題——空地上連一截樹樁也沒有。這兒從來就沒砍過樹,彷彿只是不鼓勵樹木在這片土地上生長,或者是請它們搬到了別的地方,僅此而已。
我想我要到處轉轉。他神神秘秘地說,我似乎感覺不太好。新鮮空氣對我有好處。他好像記起了什麼,把手伸進袍子里神秘的陰影中,掏出三個沙漏。
冰冰的落地動作十分熟練而輕柔,它踩在冰凍的地面上,一點沒有下沉。當然,也沒有留下腳印。
死神站在原地,手裡拿著第三個沙漏,若有所思地看著光線在它表面上跳動。他嘆了口氣。
時間彷彿永無止息的溪流,把所有的……
好狄望著他,腦袋偏在一邊。過了一會兒,她說:「明白了。你叫什麼名字,年輕人?」
直到喝乾了瓶里的液體,他才注意到自己都幹了些什麼。他的眼睛聚焦在瓶子上,透過漸漸升起的粉色薄霧,他看見商標上寫著「格蘭尼·維若蠟的公羊葯高(膏)和積(激)情促進劑,睡前符(服)用,沒(每)晚一芍(勺),一小芍(勺)」。
死神想了想。沒問題。他最後說,他很熱心,學得也挺快。而且,說真的,他補充道,這些人也不能指望我一天到晚總追著他們跑吧。
「我就是了。」小亡說。
她朝他走過去,動作彷彿穿著溜冰鞋的蛇一般順滑。
「沒人喜歡臭屁的傢伙,」她有些得意,「我們給他惹了不少麻煩,你知道。祭司就不一樣了,所以他喜歡祭司。」
你在胡說些什麼啊,夥計?
還這麼年輕……
小亡靠在一棵樹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只見好狄繞過木頭凳子,盯著她自己。
「抱歉?」
我穿過了一堵牆,他想,而這是不可能的。
「你墜(最)好裝出吃驚的樣只(子)。」門環很健談,只是嘴裏的鐵環有些影響發揮,「他拴了根繩只(子),然後一拉。對開門的咒語不咋熟,明白?」
「魔鬼會給幫助它的人帶來祝福和好運氣。」男人說,「噢,無盡深淵里邪惡的呼吸,我們怎樣才能助您一臂之力?」
一家人盯著錢看了一陣。妻子長嘆一聲。
「你有點過頭了,主人,就是這麼回事——」
「抱歉?」男人說。女人的手鐲叮咚作響,她仔仔細細地往盤裡擺上幾片胡椒葉,又撒了些綠色的調味料。小亡的心臟咯噔一下,擔心自己確實認出了那東西。幾個星期之前他曾經嘗過一次,儘管製作方法十分複雜,但只需一口就能真相大白:那是魚內臟在鯊魚膽汁里浸泡幾年之後的結晶。死神說多吃幾次就會愛上它了。小亡決定不去費這工夫。
小屋的屋檐很寬,既能擋雪又能遮住柴火堆。每年冬天,錘頂山高處的居民都會在屋子三面堆上柴火;不預備柴火就過冬,那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兒。但這裏卻連一個柴堆也沒有,儘管距離春天還很遠很遠。
「他從沒跟我說過。」
那人笑容滿面地鞠了一躬,「腸子里惡臭的排泄物啊,我知道一個再好不過的地方,假如您願意屈尊跟我前往。」
小亡稍一猶豫,然後把裝金幣的錢袋放到桌上。巫師瞄了它們一眼,喉嚨深處發出一點嘶嘶的噪音,顯得蠢蠢欲動。小亡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不是魔鬼!我是人!」完美的克拉奇語,把他自己驚得一愣。
「幹得漂亮。」她說,「我還以為你會錯過時間呢,有那麼一小會兒,剛才。」
他又看了眼第一個沙漏,然後雙膝一夾,催冰冰上路。馬兒嗅嗅冰冷的空氣,小跑起來。
小亡看了眼咧嘴微笑的銅臉。我為一個能穿牆的骷髏幹活,他告訴自己,我有什麼資格大驚小怪的?
這一路極度地無聊。隨著陽光從白銀蒸餾成金黃,小亡飛馳過一片平坦、寒冷的大地,地上全是一格一格的甘藍菜田。關於甘藍菜其實有很多可以大書特書的地方。你可以說說它們出眾的維生素含量,它們對鐵元素的重要補充,它們可貴的粗纖維和值得推薦的營養價值。不過,總體而言它們缺乏某些東九-九-藏-書西,儘管無論在營養還是道德上,它們都宣稱自己遠勝過,比方說,水仙花,但它們卻從沒能激發過詩人的靈感。當然,詩人飢腸轆轆的時候除外。從安科-莫波克到斯托·拉特不過二十英里,但如果以有無意義為指標,這距離彷彿兩千英里那麼漫長。
他小心翼翼地把帘子掀開,想找找後頭是不是藏了扇門什麼的。他只看見些石灰碎屑,而石灰背後的東西儘管有些潮濕,但毫無疑問是堵結結實實的磚頭牆。
「哇噢!」
房間顯得狹小擁擠,一個角落裡還擺著獻給奧夫勒的神龕。這位六臂的鱷魚神咧嘴微笑的樣子跟死神一模一樣,當然了,死神並沒有他手下那群神鳥,據說神鳥不僅會帶來崇拜者的消息,還能幫他保持牙齒的清潔。
「唔,意思是不。」切維爾道。
「因為,」男人回答道,「我剛剛賣掉了王公的冠軍賽馬。」
「我知道,」她說,「但我要留下。」
「當然,當然,是金子,」切維爾趕緊附和,「是金子沒錯。我只是奇怪它是哪兒來的,沒別的意思。」
「呣,」小亡說,「我想不行。」
「很、很、很漂亮。」他說,「你過去就是這樣嗎?」
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呣,打擾一下。」
「他有一口袋的這個。」他說。
「你有,沒時間的是我,而且也沒必要大喊大叫。」巫女從凳子上滑下來,小亡這才發現她的背有多駝,簡直就是張弓。她有些吃力地取下掛在牆上的帽子,用一堆帽針把它固定在一頭白髮上,然後抓起兩根拐杖。
哪個小亡?
「請原諒,」小亡說,「你真的是嗎?」
這匹馬比不上冰冰輕靈迅捷,但也能撒開四蹄跑得飛快,輕而易舉就把幾個騎馬的守衛拋在身後。不知為什麼,這些人似乎急於跟小亡談上一談。很快,小亡就遠離了莫波克簡陋的郊區,沿著大道進入斯托平原肥沃的黑土地。無數個世代以來,偉大而緩慢的安科河定期泛濫,終於形成了這個平原。河流帶來了繁榮和安全,還有慢性關節炎。
鐮刀撞上根柱子。女人抬起眼睛。
她拍拍他的手,「我也沒有。」她說,「我們可以一起學習。現在把鐮刀撿起來,別像個小奶娃似的,真是個好孩子。」
「我可沒有,我是說,」我可沒有整晚的時間,你知道。小亡責備道。
無稽之談。我從沒感覺這麼好過。那,先前我們在說些什麼來著?
我很悲傷。
男人回答道:「或許是飢餓,我渴望的月亮。再加些魚!」
「這是定金。」他把金幣放到桌上。
「我從沒見過這種硬幣。」他責備地說,「這些彎彎曲曲的字是怎麼回事?」
他嘗試著貼牆邊往掛珠簾的門口移動,所有的腦袋都隨他轉動起來。他又試著咧開嘴,擠出一個微笑。
這個建議讓小亡把一切都拋在了腦後,還讓他有些驚訝,因為自己並不覺得特別緊張。過去的一個多星期里,他已經見識了不少死亡。再說,一旦你知道過後還要跟犧牲者說話,所有的恐懼就都消失了。大多數人好像都鬆了口氣似的,偶爾有一兩個比較憤怒,但他們對幾句鼓勵的話都反應良好。
又過了好一陣子,一個年輕人帶著腦袋上的幾處外傷走進城裡的一家酒館,跟人打聽距離最近的巫師。
她低下頭,咯咯地笑了,然後把衣裳變成了緊身的葉綠色裙子。
啊,孩子。
「照耀我們的是哪些星座?」
「竟有魔鬼到訪,於我等真是無上的榮幸。」男人喜形於色,「噢,奧夫勒腰上醜陋的小鬼啊,您想要什麼?」
小亡下馬朝大門走去,一面低聲嘟囔,一面試驗性地揮舞著鐮刀。
「沒有。」這個答案並不完全符合事實。
他們在月光下疾馳,陰影般悄無聲息,只有貓才能看見他們;當然,還有那些涉獵不該為人類所知之事的傢伙。
小亡攙著她穿過雪地,盡量把木頭上的積雪清理掉。他們坐下來,沙漏就放在兩人之間。無論夏天時景色如何,眼下只能看見一堆黑色的石頭和空中飄落的點點雪花。
屋裡出現了短暫的混亂,那是一系列很居家的聲響,要是發生在一幢不那麼尊貴的房子里,別人或許會以為這麼匆匆忙忙的動靜意味著,比方說,屋裡的人正把午飯的盤子堆進水槽,把臟衣服往暗處塞。
「死神。」巫女的回答簡單明了,「這是交易的一部分,你看。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而且確保得到——特別關照。」
「那就挑堵非常薄的牆。」切維爾道,「或者,我還有個更好的主意,從大門走。推薦使用你背後那一扇,如果你只是來浪費我的時間的話。」
聲音在四周咆哮,彷彿一個噪音堆成的灰色大瀑布。
「抱歉!」
小亡茫然地睜大眼睛,盯著離自己幾英寸遠的天鵝絨牆帷。
門裡是間廚房,天花板很低,房梁高度適中,剛好能砸中小亡的腦袋。一個長長的碗櫃里擺滿了瓷器,石頭地板被擦洗打磨得閃閃發亮,唯一的蠟燭放出微弱的光芒,反射在瓷器和石板上。一個坑一樣的火爐里也升著火,不過沒能讓廚房亮堂多少,因為裡邊只剩下一根木頭和大堆的白灰。小亡知道這是最後一根柴火https://read.99csw.com,儘管並沒有人這麼告訴他。
「當然。」切維爾又灌下一口藍色液體,然後哆嗦了一下,「好吧。如何穿牆。我會研究研究。不過,費用可能會比較高。」
女主人說:「我一生的丈夫啊,這魔鬼為何露出了牙齒?」
小亡清了清嗓子。
「你還好吧,主人?」阿爾波特憂心忡忡地問。
「我自己?」小亡說。
「小亡。」小亡吸吸鼻子,「亡沙漏的簡稱。」
更晚些時候,他出現在一幢牆面脫落的房子外頭,一塊黑乎乎的銅牌宣布這裏住著「烈焰·切維爾,數學博士(幽冥),無限與光明的大師,王子的巫師,神聖入口的守護者,如無人應答,信件留與隔壁之努謹特夫人」。
貓咪心照不宣似的打了個大哈欠。
對於克拉奇人而言,熱情好客絕對位於所有美德之首。就在小亡瞪眼睛的當兒,女主人已經從身後的架子上拿下一個空碟子,默不作聲地從大碗里舀出魚來,並且,在短暫的爭搶之後,從那雙古老眼睛的主人手裡奪下了一塊上好的鯰魚肉。不過,她那雙用黑粉描線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小亡。
而他們的祖輩則抱怨說:「我正吃著呢,討厭的孩子。這世上的人啊,對高壽的老人簡直沒有一點敬意!」
「好狄·漢姆筋,羅布森院長——又是他,再加上凱莉公主。」阿爾波特道。
霧氣收緊了拳頭,把森林攥進手心裏,直到樹根發出吱吱的聲響。月亮開始滑落,但滿天硬邦邦的白色星星讓冬夜顯得更加寒冷。好狄·漢姆筋哆嗦起來。
「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輕多了。」她說。小亡沒吱聲。好狄·漢姆筋又靜靜地說,「你知道,我認為我等的根本不是你。」
「就來。」她朝桌上的紙皺皺眉毛,「我還沒把身心健康那部分想說的寫進去,全是些傻話,哪個身心健康的人會死掉?想喝一杯嗎?」
什麼?死神驚醒過來。
小亡伏在馬背上,感受著速度那純粹的快|感。沉睡的大地在他腳下無聲地咆哮。冰冰輕輕鬆鬆地奔跑著,鬃毛掃過小亡的面孔;它健壯的肌肉在皮膚下滑動,就像鱷魚溜下沙丘一樣平順。黑夜從鐮刀飛馳的刀刃上滑過,被切成了彎彎曲曲的兩半。
小亡傻乎乎地撫摸著臉頰呆立在原地。空地周圍的樹木顫抖了片刻,微風帶走了笑聲,冰冷的寂靜重新圍攏過來。
「用魔法?」
「對不起。」他說,「呃,我似乎是穿過了那堵牆。」聽上去實在不怎麼樣,他得承認。
「那個什麼什麼大師,神聖地牢的什麼最高統治者?」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賣鰻魚凍的小攤旁轉出來,手裡還端著盤田螺。
在他們身後,切維爾衝出門來,在嚴寒的街道上不斷加速,長袍在身後上下飛舞。
「好狄是個巫女。」他說,「要是派小亡去,恐怕她會不大高興。」
個個簡單明了。他說,享受這個過程。
又是一聲狼嚎,距離很近,嚇得小亡四下張望起來。山谷對面傳來一聲回應。接著森林深處又有幾隻加入了合唱。小亡從沒聽到過這麼悲傷的聲音。
「那個,我並不很餓。」小亡說,「但假如你知道哪能找到一匹快馬,好讓我在太陽落山前趕到斯托·拉特去——」
「是什麼?」
「我會用得上披肩嗎?我要不要穿上披肩,你覺得?不,我想不用。我猜我要去的地方會相當的熱。」她湊到小亡面前凝視著他,兩道眉毛皺到了一塊兒。
「問題是,在穿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能行,穿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正在穿牆,而現在穿完了我又不記得是怎麼弄的。可我還想再穿一次。」
於是他鬆開門上的插銷,伸手一推。它挺合作地朝里打開,沒有發出吱吱聲。
「你是個賊?」父親問,「一個殺人犯?如此這般溜進屋裡,難道你是收稅的?」他的手滑到桌子底下,掏出一把磨得紙一樣薄的屠刀。他的妻子尖叫著扔下盤子,把最小的幾個孩子摟到身邊。
「啊。他們老是宣傳人死了以後有多麼多麼好。我們呢,我們卻說只要肯用心,在這兒一樣可以過得不錯。」
儘管心臟怦怦直跳,這塊門牌還是給小亡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門上有個沉甸甸的怪獸門環,樣子挺怕人,嘴裏還含著個鐵圈。小亡拿起門環敲了兩下。
「什麼意思?」
「可你不是說——」
「哪些?」小亡問。
它來自一眼望不到頭的架子,一排又一排的沙漏正傾瀉著凡人的時間。這是種沉重的聲響,鬱悶的聲響,就好像有人把顏色黯淡的奶油凍倒在了靈魂那明亮的布丁上。
剛才說話的是男主人。小亡緊張地鞠了一躬。
十分鐘之後,男人回到家裡。他一言不發,神色莊嚴,把一小堆金幣堆到桌上。好一筆橫財,足夠買下城裡的一大片地方。

「有些東西是挺捨不得。」她說,「不過也越來越淡了,你知道。生命,我指的是。漸漸的,你自己的身體也信不過了,你就只能上路。我猜我也該嘗試點新鮮玩意兒。他跟你提過嗎,搞魔法的一直都能看見他?」
「呵。」她挑剔地說,「都是時間搞的鬼。」她舉起一隻手,透過手掌看到了星星,然後放聲大笑起來。
小亡又看了眼沙漏。玻璃上雕刻著橡樹葉和曼德拉草根,即使在月光下,裡頭的沙粒也呈九_九_藏_書現出蒼白的金色。他把沙漏左右轉動一番,好容易看清了一個淡淡的名字:好狄·漢姆筋。
「我從來都是這樣。」
「我們回克拉奇。」丈夫堅定地說,「好讓孩子們在一個真正的國家長大,忠於我們古老種族光榮的傳統。男人可以挺拔驕傲地矗立,不必再當男招待,給壞心眼的主人服務。而且,海棗芬芳的鮮花啊,我們必須立刻動身。」
對面的牆上掛著塊珠簾,帘子以一種戲劇性的方式掀開,一個人影出現了,面孔隱藏在兜帽之下。
「我沒聽見。」聲音很低,而且愉快。
「呣,謝謝你。」小亡把沙漏舉到燈下,發現其中一個只剩下寥寥不多的沙子。
「格蘭妮·比德明天會直接過來收拾,你要跟她走,明白?還要監督她把粉紅色的大理石臉盆架給蓋嬤·納特利,比德好幾年前就盯上我的臉盆架了。」
過了些時候,城裡的一個鐵匠發現一件怪事。此人的鋪子在一條狹窄的小巷裡,正好能望見宮牆,當他從活計上抬起眼睛時,一眼便瞧見了一個高高瘦瘦、臉頰有些發紅的年輕人,正不停地往牆上撞。
突然出現了一陣憂心忡忡的寂靜。
哀號從窘迫深處升起,像警報一樣放開了嗓門,「可這才是我第一份真正的工作,現在我全給搞砸了!」
「行行好,小亡。」她的聲音出現在他腦子裡,「也許你以為是你自己想堅守職業原則,問題是,有的時候,你有勇氣不理會職責嗎?」
不過,門邊倒是有一捆乾草。上頭附了張紙條,字寫得很大,稍稍有些顫抖:給你的馬。
「在這地方他們就管那叫魔鬼?」它說,「奧夫勒用潮濕讓這片地方腐爛,就連他們的魔鬼也是三流貨色。比起咱們老家的魔鬼,它連個腳趾都不如。」
而此時,切維爾還在自己亂糟糟的房間里,手裡不住把玩著金幣,自言自語地嘟噥著「牆壁」,同時繼續灌那種藍色液體。
「意思是由我負責嗎?」他高聲喊道,可死神已經轉過了街角。
「我會回來的。」他一面嘀咕著一面往門口走。巫師喊了些什麼,但他只顧沒命地往前跑。
當然。我對你很有信心。
「可你不明白!」小亡哀號起來,「我會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我過去從沒幹過!」
「真的是什麼?」
沙漏的玻璃上有蓮花瓣的圖案。小亡伸出手指一彈,沙漏「嗡」了一聲。
「你的學徒,主人。」阿爾波特耐心地解釋道,「個子高高的小夥子。」
「他不怎麼喜歡巫師和巫女。」小亡主動提供情報。
「她是——」小亡吞口唾沫,「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即使真有個姑娘的話。」他急忙加上一句,「而我也沒說那兒真有這麼個人。」
斯托·拉特的大門也有守衛,但和巡視安科的衛兵相比,他們顯得相當羞怯,而且業餘。小亡一路小跑過去,其中一個覺得自己未免有些傻,於是問了句來者何人。
他試驗性地戳了戳。很顯然,他別想從原路再回去。
「你要留在這兒嗎,先生?」
小亡望著刀刃劃破空氣,然後放棄了抵抗。
不過他改變了主意。他想起來,誰都需要相信些什麼東西。
「通常我們都盡量把它安排在夜晚和白天之間。」切維爾仍然盯著硬幣,同時小口小口地抿著瓶子里的藍色液體,「差不多就是現在。」
這醋特別開胃。來嘗嘗,我這兒還有根牙籤。
「主人?」
宮殿的入口並不難找。那兒也有守衛,而且他們端著十字弓,對生命的看法要無情得多。另外,小亡的馬也送光了。他在門口逗留了一會兒,眼看著守衛開始毫不吝惜地對他發送注意力,只好帶著滿肚子的愁悶,到街上去遊盪。
一個老婦人正坐在餐桌旁運筆如飛,鷹鉤鼻子離紙不過幾英寸遠。一隻灰貓蜷在桌上陪著她,還冷靜地沖小亡眨了眨眼。
「唔,先生。是的。我想。」
當然,他是在四十英里之外沒錯,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會同時出現在這裏……
小亡趕忙跟了上去。那位古老的祖先目送他們離開,它的顎骨有規律地咀嚼著,臉上露出挑剔的表情。
妻子拿來一碗米飯,放在奧夫勒神像中間那雙合起的手上(等明早它就會消失的),然後退後一步。
「你覺得如何,小亡?」她的聲音曾經嘶啞、顫抖,現在卻暗示著麝香、蜂蜜汁之類,讓小亡的喉結像橡皮筋上的皮球一樣上上下下。
死神似乎沒有聽到阿爾波特的話,他的眼睛又落在凱莉公主的沙漏上。
很快,冰冷的平原變成了起伏的山地。隨後,錘頂山脈的一排排高山也從世界另一頭向他們直衝過來。眼前出現了兩座山,像小妖精的牙齒一樣尖尖的。冰冰低下腦袋,在銀色的月光下瞄準了山間的一條通道。不知在什麼地方,一隻狼嚎叫起來。
冰冰見到他,輕輕嘶叫一聲算作招呼。小亡爬上馬背,心臟在憂慮和責任的重壓下跳動。他的手指自動工作起來,從鞘里拿出鐮刀,調整、固定好刀刃(刀刃在夜色中閃爍著鋼鐵的藍光,像切臘腸一般斬斷了星光)。他上馬的時候相當小心,下午騎馬太多,臀部有些酸痛,但騎在冰冰背上感覺其實跟騎枕頭差不多。給他權力這事兒讓他暈乎乎的,他又想了想,乾脆從鞍囊里拿出死神騎馬時穿的袍子披上,再小心扣好銀色的領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