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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十二點了。」卡蘿蔔道。
桌旁擺了兩個人的位置。每個餐盤兩翼都有一整套刀具。式樣古老的酒杯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再說了,我父親總說當國王根本就好像干苦力。」卡蘿蔔道,「整天勘探、化驗什麼的。」他喝乾自己杯里的啤酒,「不適合我們這些人。我們這些——」他看起來似乎很驕傲——「衛兵。你還好吧,軍士?」
「我哥哥也有一塊。」科壟說,「樣子像條船。」
「抱歉?」他說。
然後他伸出手去,掰開文斯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拿起《關於龍的召喚》。他吹吹書上的灰塵,又溫柔地拂過它的封面,就好像它是個受了驚嚇的小孩子。
「哪什麼?」蘭金小姐暫時停止進攻。
這裡是餐室,裡頭擺了張餐桌,是那種害得坐在兩頭的人分處不同時區的長桌子。桌子一頭被許多銀燭台佔據著。
「嗯,我們必須繼續了。」
科壟敬了個教科書一般標準的軍禮,在他這還是有生以來頭一次。
他拔出劍來。科壟把劍從他手裡拿過去,就著破鼓大門上透出的亮光翻來覆去地看。劍刃短而鈍,還帶著鋸子一樣的凹痕。它的做工很不錯,過去也許還刻著字,但因為使用過於頻繁,早已經磨損到無法破解的地步。
卡蘿蔔在科壟的另一隻耳朵旁嘀咕幾句。
他發現蘭金家的大宅好好拾掇了一番。違章佔地的灌木叢被毫不留情地砍掉,一架梯子上站著個老人家,正把掉下的泥灰釘回牆上,另一個拿了把鏟子,為草坪和花床劃定分區界線,至於界線該劃在什麼地方,似乎全看他自己高興。
「你覺得它們去了哪兒?」他問。
「我剛才說,大家都希望能找到某種合適的方式來酬謝你們,魏姆斯隊長。許多心懷公益的公民——」王公的目光掃過眾位議員和蘭金小姐——「當然還有我自己,都感到適宜的獎賞是必須的。」
(……而在靠近中軸地的地方,在錘頂山區與高聳的中部高地接壤之處,毛茸茸的古怪生物漫步于永不融化的雪地,暴風雪咆哮在冰凍的山巔。此外,高處的山谷中仍然能看見一點光亮,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喇嘛廟。院子里,兩個黃袍喇嘛正把最後一箱綠色的小瓶子裝上雪橇,準備迎接通往遠方平原的千難萬險。箱子上貼好了標籤,用工整的筆觸寫著:「C.M.O.T.袋鼬先生,安科-莫波克。」
喏比把酒杯放在手邊的窗台上,跺跺腳讓凍僵的身子稍微暖和些。他朝手指上哈點熱氣,在耳朵背後稍一摸索,手上很快多了一小截香煙。
「……以表達我們的謝意。」王公發言完畢,後背往椅子上一靠。
「我猜一個飛鏢盤或許是太過分了——?」
「沒錯。真不知道她是著了什麼魔。」布蘭達·羅德里把手伸進背心口袋裡,這件背心穿在她身上實在過於寬大了,「認識你很高興,隊長。能遇到愛龍的新成員總叫人愉快。下次經過的時候請一定到家裡來坐坐,我會非常樂意帶你四處看看。」她掏出一張髒兮兮的卡片塞進他手裡,「得趕緊走了,聽說有些小傢伙想在大學的塔上築巢。這可不行。得在天黑之前把它們弄下來。」
「科壟軍士說他覺得我們會相處得很好,就像老房子著火。」
「我是說做國王可是個好營生。」喏比重複道,「工作時間短。」
「呃。」他說,「沒錯。」
「那麼你肯定有副特別有說服力的好嗓子。」
「你知道,」喏比說,「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夥計,人家簡直可以相信這是真的呢。」
軍士咳嗽兩聲。他取下頭盔,掏出一張紙來。
「你的手下覺得你需要人照顧。」她溫柔地說。
「我認識路。」魏姆斯說著,朝那條過於寬闊的小徑走去。
「嗯?」
不過後邊並沒有多少。剩下的部分已經燒焦了。
「而且我還有這把劍。」卡蘿蔔說。
你們的兒子,卡蘿蔔。
也許魔法會持續下去,也許它不會。但話說回來,又有什麼能永遠持續呢?
魏姆斯把它還給類人猿。
「西碧爾認定它是突變,但我說只三四代我們就能培養出原來的血統。我的種龍可是名聲大震,你知道。」她說,「到時候那可了不得。一種全新的龍。」
「還有一件事,尊九_九_藏_書敬的閣下。」他說。
「叮。」科壟道,「沒錯,我猜它們非得這樣不可,說實話。」
「說起來,做國王,那份兒工作倒也不錯。」喏比道,「正常時間上下班。」
「這個德·瑪拉凱忒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問。
「稍息吧,或者你們乾的那什麼。」他說,「我敢肯定我們不需要這樣一板一眼。你覺得呢,隊長?」
「我可看不出來這有什麼道理。我哥哥也不是海軍上將。」科壟跟喏比理論道。
他們若有所思地喝著啤酒。那是片刻至高無上的安寧,從日常生活的現實搶來的短短几分鐘,偷來的水果上倉促的一口,這他們也明白,所以抓緊時間享受。此時此刻,似乎整座城裡都沒人打架、鬧事或者動刀子,因此他們幾乎可以相信這樣奇妙的狀態也許可以持續下去,哪怕只一小會兒。
「烏克。」
「真夠刺|激的,呃?」科壟心滿意足地說。火柴的亮光照亮了他們三人的臉。
養龍人,他暗想。你看得出來。她們身上有某種東西,從她們戴的絲巾,她們穿的粗花呢舊外套,到她們腳上祖父輩的馬靴。當然還有氣味。
有錢有勢就該這樣,他暗想。你永遠可以對任何人的想法無動於衷,而且永遠、永遠不會為任何事情拿不定主意。
他又舔舔嘴唇,王公的表情讓他心神不寧,「最少四塊。」他說,「不能再少了。抱歉,閣下,但就是這樣。」
「是,大人。好吧,大人。首先,關於工錢。」
這句話之後是雷鳴般的寂靜。打破這寂靜的是抽筋似的哼哼聲。
蘭金小姐朝他含羞帶怯地微微一笑。
「那些龍。你知道。埃勒和它的妻——母龍。」
親愛的母親和父親〔卡蘿蔔寫道〕你們絕對猜不到,我才在警衛隊待了幾個星期,可現在已經是個真正的警員了。魏姆斯隊長說,是王公親口說要升我的職,而且他還希望我在警衛隊能有又長久又成功的職業生涯,他還說會特別關注我的進展。另外我的薪水也漲了十塊錢,我們還有了二十塊錢的特別獎金,科壟軍士說是魏姆斯隊長從自己口袋裡掏的。隨信把錢寄給你們。不過我自己也留下了一些,因為我去看望蕊德,而帕姆夫人說姑娘們也全都非常非常關注我的進展,叫我不當班的時候一定要去吃晚飯。科壟軍士一直在教我怎樣開始追求女孩子,這非常有趣,而且似乎一點都不複雜。我逮捕了一條龍,但被它跑了。我希望瓦內錫先生身體還好吧。
「沒錯,不過我的意思是,拿把古老的劍其實根本沒什麼特別的。」卡蘿蔔道,「胎記也一樣。我是說,看看我,我胳膊上就有塊胎記。」
這裡是碟子,世界與無數世界的鏡子,四隻巨象立在天空大龜大阿圖因的背上,扛著它穿越宇宙。在這個世界的邊緣,海水永不止息地湧入黑夜。而在中軸地則聳立著一座十英里高的山峰,這是天居,在它閃閃發光的峰頂,神仙以人類的命運為戲……
「不,我就只說了這麼多。」
「只是一小杯。」
然後他的視線正好掃到蘭金小姐。她沖他眨巴眨巴眼睛。魏姆斯的眼珠子立即轉回正前方,表情也變得像樓板一樣木棱。
「是的,大人。」他說,「每月三十塊。這不對。我們認為——」他舔舔嘴唇,又瞄了眼自己身後的兩個同伴,後者正偷偷比劃著鼓勵的手勢——「我們認為可以改成,那個,三十五塊錢的基本工資?每個月?」他打量一下王公毫無表情的臉,「再加上每一級的加薪?我們琢磨著也許五塊錢。」
維帝納尼大人略一揮手。
「如果我是你,」魏姆斯道,「我就把這本書收到個安全的地方。那本《法律》也跟它放一起。它們都他媽太危險了些。」
「挺不錯。」他若有所思地說,「平衡很好。」
「那,好吧,一看就是壞人?」
圖書管理員想了想,「烏克。」他說。
她把手從桌面上伸過來,碰碰他的手。
「沒錯。只是試試你。」
魏姆斯想象著空中超音速尾流縱橫交錯的場景。
「誒克。」
魏姆斯敲敲門。
「烏克。」
他走回房子里。一扇門開著,通向一個光線昏暗的大廳:面積確實不小,但散發著霉味。黑暗中,死去動物https://read•99csw.com的首級出沒於牆壁高處。被蘭金家搞到瀕危的物種似乎比整個冰河世紀還多。
「哦,對。」他說,「小姐已經吩咐過了。我相信小姐正同她的龍在一起。」他說,「如果你可以在此稍候,我這就——」
「我們的水壺。它本來就不怎麼樣,後來又被埃勒吃掉了。差不多值兩塊錢。」他咽口唾沫,「要能再給個新水壺就太好了,大人,如果不是太麻煩的話。」
應該怎麼開始呢?她似乎在期待著什麼。他聳聳肩,端起酒杯搜腸刮肚。有一個句子溜進來,在他心裏生出強烈的共鳴。「敬你,親愛的。」他說。
「來吧,夥計們。」卡蘿蔔道,「三品脫。店家請客。」
魏姆斯又讀了一遍,然後翻到後邊幾頁。
與會人士不約而同地點點頭。這才像話嘛。
他任她把自己帶到座位上,完全沒有抵抗,一切都彷彿在夢中。他肯定吃了飯,因為有僕人從不知什麼地方冒出來,端上些塞著什麼東西的東西,過後又回來取走了盤子。管家偶爾恢復生命力,給他們斟上一杯杯奇怪的紅酒。蠟燭熱得很,足可以用來烹調。而從頭到尾蘭金小姐都在說話,語調明快又脆弱——她談到房子的大小,談到照料大筆財產是多麼大的責任,談到她認為現在應該更加嚴肅地對待自己在社會上的地位。她不停地講,直到夕陽將房間里鋪滿了紅色,直到魏姆斯的腦袋開始打轉。
「比龍還重要?」魏姆斯問。
全世界也找不出比我更幸福的人了。
「呃,蘭金小姐在嗎?」魏姆斯問,「我收到一條口信,她叫我過來,說是非常重要。」
然龍不似獨角獸,我認為。它們居住于另一國度,此國度由意志的想象所界定,因此,任何召喚它們、給予它們進入此世界通道的人,或許所召喚的均為自己心中之龍。
喏比跟科壟咬咬耳朵,接著馬上跳回自己原先的位置。軍士汗如雨下,他抓緊了自己的頭盔,彷彿這是整個世界里唯一真實的東西。
魏姆斯再次面朝向前方,「我還真沒考慮過,大人。」他說,「當然,也許手下人有別的想法。」
「可它——她是魔法的動物。」魏姆斯道,「魔法消失以後會怎麼樣?」
「魏姆斯隊長,城市警衛隊。」魏姆斯道。對方上下打量他一番。
「就這個?」他問。
「我不想有任何誤會。」他冷冷地說,「我們應該相信你們想要的就只是這樣嗎?漲一點微不足道的工錢和一個廚房用品?」
龍舍里一團糟。好些破破爛爛的木頭箱子堆在一起,上頭用塊油布搭了個涼棚。箱子深處幾條悲悲戚戚的澤龍噴出一點火花,算是跟魏姆斯打個招呼。
「耶,剩下的部分呢?」喏比道。
讓關注的眼睛稍稍回撤……
笑王公小心翼翼保持的不動聲色。
在碟子遠端,太陽剛剛升起。清晨的光線逐漸漫過大海和大陸拼成的畫卷。不過它走得很慢,因為在魔法力場之中,光線總是行動遲緩,還略有些沉重。
在世界另一端那幽暗的新月形中間,前一天落日的光線幾乎還沒有從最深的山谷中退去。兩個黑點,一大一小,從影子里飛出來,低低地掠過邊緣洋的波浪,堅定地沖向宇宙深處那難以想象的星空。
就在這時魏姆斯突然意識到,她屬於一類很特別的女人,而在這一類女人當中,她其實非常美;這個類別就是魏姆斯一生之中,覺得他值得自己一個微笑的所有女人。她不可能找到比他更糟的丈夫,可話說回來,他也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妻子。所以也許這就算是扯平了。她不會更年輕了,但大家不都一樣嗎?她有品位有錢有常識有自信,還有所有他所沒有的一切,而且她敞開了自己的心,如果你同意她可以將你緊緊裹住;這女人就像座城。
「很好,軍士。」魏姆斯冷冷地說。他轉向王公,禮貌地揚起眉毛。
「現在,士兵們,」王公身子前傾,「關於你們為守衛安科-莫波克所做的努力,我們聽說了許多令人驚嘆的故事…https://read.99csw.com…」
然而,我相信,心靈純潔的人仍可喚來強大的龍,作為世界上善的力量。今晚,這偉大的工作便要開始。一切均已就緒。為成為優秀的管道,吾已不知疲倦地勞作甚久……
「請繼續講吧,軍士。」王公道,「不用總停下來。我們都十分明白此次事件的嚴重性。」
並且最終,你會像安科-莫波克每次被圍困的時候一樣——打開城門,放征服者進來,然後把他們變成你的自己人。
「你知道,羅布森,」其中一個說,「我實在忍不住覺得好奇,他拿這東西究竟是要做什麼。」)
魏姆斯發現自己對兩人的交談全無貢獻。他感到側翼被圍、受了包抄。他終於發起一次突圍行動,希望能衝上高地,並從此處逃向流亡生涯。
接下來是一段尷尬的沉默。魏姆斯眼角的餘光瞄到喏比捅了捅軍士的肋骨。最後科壟踉踉蹌蹌上前兩步,啪的又是一個軍禮,「請求允許發言,大人。」他嘟囔道。
「早跟你說過。」他嘶嘶地說,「我早說他們絕對受不了這個。我就知道飛鏢盤那是過頭了。現在你把他們全惹毛了。」
「唔?」科壟暫時迷失在小小的內心世界里。真正的國王都有亮閃閃的寶劍,這誰都知道。只不過,只不過,只不過也許在那啥,比方說,往昔的日子里,真正的國王手裡會拿把一點不閃亮的劍,但那把劍砍起東西來會利索得要命。也就是這麼一想。
到了第二天,大廳里擠滿達官顯貴。王公坐在自己的木頭椅子上,議會的成員環繞在他周圍。每個人臉上都固定著一個燦爛的笑容,表明他們打定主意要干件好事。
魏姆斯率領手下的小兵走到大廳中央,照規矩啪一聲立正站好,頭盔夾在胳膊底下。為了這個日子,就連喏比也做出了努力——在他胸甲上的好幾個部位,亮閃閃的金屬都隱約可見,讓魏姆斯十分驚奇。科壟的表情幾乎有如便秘一般嚴肅。卡蘿蔔的盔甲燦爛奪目。
「耶。耶。但日子卻不會長。」科壟道。他若有所思地瞅了卡蘿蔔一眼。
「我的更像個王冠一樣的東西。」卡蘿蔔說。
「還有什麼嗎?」
他轉身想往下爬,中途又停下來。他再次彎下腰,從亮閃閃的瓦礫中輕輕拾起另外一本書。這不是他的書,儘管從籠統的意義上講所有的書都歸他管轄。他小心地翻了幾頁。
「哦嚯,那你就是國王了。」喏比咧開嘴,「按道理說。」
「你留著吧。」魏姆斯在他身後說,「把它拿走。收到什麼地方去。」
「許多人似乎都撐過來了。」她說。
「我,呃。」他說,「如果你,呃。如果你提前告訴,呃。我會,呃。穿得更得體些,呃。十分,呃。非常。呃。」
「哦。真的?」魏姆斯問。
……如果你知道遊戲規則,以及出場人員名單……
笑整個世界和靈魂的拯救。
「請務必說下去。」王公道。
王公瞥了眼魏姆斯無動於衷的臉,然後目光回到小兵們身上。
「見了鬼了,我從來不知道還能這樣。」科壟抓過一個杯子,「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啊,隊長。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啊,」她說,「你想必就是那位英勇的隊長了。」她把一縷不聽話的銀髮塞回頭巾里,向他伸出手來,棕色的手背上血管清晰可見。「布蘭達·羅德里。那邊的是羅絲·德旺-莫雷。她是陽光收容所的負責人,你知道。」第二個女人十分壯實,看起來似乎能單手拎起一匹拉車的大馬,空出的那隻手還能給它釘馬掌。她朝魏姆斯友好地咧嘴一笑。
卡蘿蔔想了想,「一切安好?」他說。
喏卟司下士和科壟軍士懶洋洋地站在破鼓門前的陰影里,不過當他們看見卡蘿蔔拿著托盤走出來,馬上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腰桿。巨怪砂岩圖斯畢恭畢敬地給他讓路。
「啊。這倒也是,沒錯。」
「但卻不是國王的劍。」卡蘿蔔說,「國王的劍又大又亮還有魔力和珠寶,而且你把它們舉起來的時候,它們會反射光線,叮。」
「對於這樣英勇的行為,傳統就是如此。」王公稍微有些煩躁。
「啊。好吧,好好利用,夥計們,趁著還成。」科壟道。
圖書管理員對《雙城傳記大辭典》九-九-藏-書瞭然於心,他對這一問題進行了相應的思考,然後聳聳肩。
科壟的金魚眼水汪汪地轉向在場的達官貴人,他頭盔的邊緣已經像水車一樣嵌進了他的手指裡頭。
「哦。當真?」魏姆斯道。
那女人拿起網和繩子,沿著車道嘎吱嘎吱地跑遠了,魏姆斯眯起眼睛看看那張卡片。
魏姆斯停下腳步,低頭看著那張溫和的大臉,「告訴我,」他說,「我一直想知道……當個類人猿,是不是更好些?」
王公身子前傾,他抓緊了椅子的扶手。
「他還說了句什麼。」她說,「是什麼來著?哦,對,『這是百萬分之一的概率』。」蘭金小姐道,「我想他說的是,『可沒準兒真能辦成。』」
「呃?什麼?哦。嗯。」科壟聳聳肩。反正又能怎麼樣呢?也許這樣最好。他喝光自己的酒,「該動身了。」他說,「現在幾點?」
科壟深吸一口氣。
蘭金小姐站在屋裡,高貴而偉岸。
「獎賞?」他問。
「我父親也叫薩姆。」布蘭達道,「叫薩姆的人總是靠得住的,他總說。」她把一條澤龍趕回自己的箱子里,「我們不過是給西碧爾幫幫忙。老朋友,你知道。這兒一屋龍全溜了。滿城跑,這些小惡魔。不過我敢說肚子餓了它們就會回來的。這血統可真是,呃?」
「工錢?」維帝納尼大人看一眼魏姆斯,魏姆斯什麼也沒看。
魏姆斯眯細眼睛努力辨認那潦草的字跡。
上面寫著:布蘭達·羅德里女士。亡夫家,克爾姆城堡,克爾姆。魏姆斯醒悟過來,剛剛像個活動的舊貨攤一樣大步走開的竟是克爾姆公爵的遺孀。就算你在非常晴朗的天氣登上一座非常高的山,你能看到的土地也不會比她擁有的更多。喏比一定不會贊成的。世界上似乎存在著一種特別的貧窮,只有最最富裕的人才負擔得起……
魏姆斯緩緩轉過身,雖然他的腳似乎壓根兒沒動。
「而且你請客。」
魏姆斯漫無目的地走到另一扇紅木大門旁。
「如你所願,大人。」魏姆斯道。
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籠罩了魏姆斯,與此同時,一陣帶著捕俘氣味的強風從他身旁刮過——這是整個安科-莫波克最最昂貴的香水。
「那個,」他張開嘴,「有時候,我們覺得,你知道,在我們晚餐休息的時候,或者比較清閑的時候,就好像,比方說快下班的時候,然後我們想稍微放鬆一下,鬆弛一下神經……」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就算它不能,他們也還擁有那些記憶。關於奔跑和所有人紛紛避讓的記憶。關於那些討厭的禁衛軍臉上表情的記憶。關於在所有的小偷、英雄和神仙都失敗的時候挺身而出的記憶。關於差點就把事情做得幾乎正確的記憶。
「根本沒有真正的國王。」科壟道,不過他聲音里聽不出多少敵意。每個月十塊錢能讓他的生活大不一樣。對於每月多往家裡拿十塊錢的男人,科壟夫人的態度有很大變化。她留在廚房餐桌上的字條要比過去友好多了。
猩猩朝隊長點點頭,啪嗒啪嗒地爬下來。他輕輕敲了敲魏姆斯的膝蓋,打開《關於龍的召喚》,翻過一頁又一頁飽受摧殘的紙張,直到找到他想要的那一頁。他默默地把書遞給魏姆斯。
這個社會壓根兒不知道馬上會有什麼東西砸中它的腦袋,他勉強思考著。蘭金小姐一次也沒提到龍,儘管沒過多久桌子底下就鑽過來個小東西,它把腦袋枕在魏姆斯的膝蓋上,並且開始流口水。
「我只是想說,就算有這些東西,王位也不能隨隨便便給出去。」卡蘿蔔道,「魏姆斯隊長是這麼說的。」
魏姆斯把頭盔塞在胳膊底下,撫一撫頭髮,然後再次敲門。他考慮過讓科壟軍士陪著一起過來,但很快就否決了這個主意。軍士的竊笑實在教人難以忍受。再說了,能有什麼可怕的?他湊到死神嘴邊上已經三次之多了不是嗎?四次,如果你把命令維帝納尼大人閉嘴那回也算上的話。
魏姆斯依舊滿臉獃滯。
「她在房子里的什麼地方。」羅德里小姐說,「說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哦,對那條龍一定要小心,羅絲,你個傻姑娘!」
「哦,某個石頭很多、人跡罕至的地方,我猜。」蘭金小姐道,「龍最喜歡的就是那種地方。」
魏姆斯伸個懶腰,「現九九藏書在,」他說,「咱們去喝一杯。」
魏姆斯意識到所有人都望著自己。
「所以我們,那個,開了個小會。」軍士道,「有點莽撞了,我知道……」
幻想的國度,魏姆斯暗想。那麼,這就是它們的去處了。進入我們的想象中。當我們把它們召喚回來時,我們塑造它們,好像把生麵糰擠進模具里。只不過你得到的不是薑餅小人,而是你自己。你內心的黑暗,具備了形象……
類人猿搖搖頭。
「烏克。」
其他兩個人一齊點頭。昨天也已經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但你永遠不會忘記那樣的事情,無論其他人是不是已經將它遺忘,無論今後會發生什麼。
許多午夜的鑼聲此起彼伏,敲走了過去的一天。
魏姆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眼前有一條明亮的藍色裙子,一頭濃密的栗色頭髮,還有一張略顯不安的面孔。看那張臉上的效果,似乎整整一個軍團的資深畫家和室內設計師剛剛才拆掉自己的腳手架。他還聽到一點輕微的嘎吱聲,說明在這一切底下有件緊身衣正承受著可怕的壓力,這種壓力通常只在非常巨大的恆星內部才能找到。
「哦。他這麼說的?」
魏姆斯的手在發抖,他的頭盔掉到了地上,胸中起起伏伏,壓抑了好多年的大笑無法抑止地爆發出來。他把臉轉向議員們,笑啊笑啊,一直笑出了眼淚。
王公和藹地點點頭。
「我這輩子也不想再看見什麼該死的國王。」喏比道。
「薩姆埃爾·魏姆斯。」魏姆斯虛弱地說。
「我只是跟他解釋說,隨時隨地協助衛兵工作是每個好市民應盡的責任。」卡蘿蔔無辜地說,「並且謝謝他的合作。」
宮殿中心鑿出的洞穴里,光線暗淡,風呼呼地吹過。圖書管理員雙手並用,一路盪到那可憐巴巴的寶窟前。他爬上寶窟的殘骸,低頭看眼文斯攤開的屍體。
「抱歉?」
「啊。」王公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呃。」他說,「事情是這樣的,尊敬的大人閣下。我們認為,你知道,不是救了整座城什麼的嗎?或者說差不多救了,或者,我意思是說……我們只不過是,你瞧,正好在其位那之類的……總之是,我們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格。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話。」
兩個女人正在箱子中間忙碌。貴族女士,應該說是。她們的模樣太不整潔,不可能是尋常的女人。普通女人做夢也不會這樣邋遢。敢穿這樣的衣服,你必須擁有絕對的自信,那種因為很清楚自己的曾曾曾曾曾祖父是誰而產生的自信。魏姆斯還注意到,她們的衣服臟歸臟,質量都非常之好,或者至少曾經如此:這是那種你父母買下的衣服,由於過於昂貴、質量太好,永遠穿不壞,所以只能像古董陶瓷或者銀器一樣傳給子孫後代。
她朝他衝過來的架勢活像一輛閃閃發光的攻城車。
喏比伸長脖子,嘴巴湊到科壟耳邊。
「我猜他反正也不是真正的國王。」卡蘿蔔說,「說到國王,有誰想吃炸薯片嗎?」
類人猿聳聳肩,接著再次搖頭。
他笑啊笑啊,直到笑出了眼淚。
那個精瘦結實的小個女人發現了他,她的臉活像陳舊的鞍皮。
軍士抬起頭,神情十分堅定,表明他已經下定決心要把這事進行到底。
她朝他微笑。
西碧爾·蘭金小姐坐在一側,身上穿著好幾英畝的黑色天鵝絨。蘭金家祖傳的珠寶在她的手指、脖子和黑色假髮上熠熠生輝,整體效果彷彿一個綴滿星星的渾天儀,十分驚人。
笑他們站起身來,一臉不明所以又義憤填膺的模樣。
門終於打開,來人竟是個管家。魏姆斯不由吃了一驚。此人年事極高,很可能是被敲門聲喚回人世的。「何事?」他問。
「特別聖潔?」魏姆斯問。
「全員到齊,整隊完畢,長官!」他吼道。
魏姆斯任這些金燦燦的陳詞濫調從身邊飄過,自己開始走神。起先他靠觀察議員們的表情找樂子。王公說話時,這些人臉上閃過了整整一個系列的神態,隨王公發言的內容不斷變幻。當然了,這樣一個儀式是極其重要的;等儀式結束,這整件事也就乾乾淨淨地了結了,從此可以忘在腦後。在歷史那漫長而激動人心的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中,這不過是又一個章節。對於翻開新篇章,安科-莫波克總是很拿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