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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溪·十月二十七,正午

落花溪·十月二十七,正午

老張看了看猙獰的流水,咽了口唾沫道:「大小姐你別鬧,我去就是。」拿過白憐羽的魚叉往橋上走。一腳踩進溪水,人就打了個哆嗦,原來溪水刺骨冰涼,不知道倒在水裡的騎士和戰馬怎麼承受得住。走出第一步,他也不好後退,顫顫巍巍拿魚叉探著腳下繼續前行。白憐羽看得一頭是汗——按老張這個速度,等他走到騎士的身邊,只怕人馬都淹死了。
白憐羽見他心思活了,連忙趁熱打鐵:「現在就是跑死了這匹馬也未必到得了錦屏。你又有什麼了不起的軍務,連歇息一口氣都不可以?」一心只想套出他的話來。
索隱笑了起來:「倒不知索某有那麼大的名氣。」
斥候們剛走,剛才那兩個北方客人不知道從哪裡又冒了出來。既然知道他們都是沒嘴的葫蘆,白憐羽也無心跟他們多費唇舌。這一下酒館里又是悄無聲息,就好像早上的模樣,只是白憐羽心境大大不同。她一臉的百無聊賴,只想找個人出出氣。兩個店伙見她面色不善,哪裡還敢來招惹她,連她身邊這些桌凳地面也不來清理。
騎士原想說光背馬也得跑,可是看看白馬的四肢都在微微發抖,喘息聲沉重急促,不由也是一陣心痛。白馬的牙口已經老了,一夜跑下來已經不易,何況還帶了傷。白馬是界明城的坐騎,在軍中地位畢竟不同,跑的時候他盡可以毫不顧惜地驅策,可是現在停下來就再不忍心騎上去,一時也沒有計較。
這間酒館沒有名字。登步橋南邊是錦屏鎮,還有九里,往北去最近的大城是一百二十裡外的青石。說起來,在這前不著村后不接店的地方,開間酒館多少有些尷尬。可是常年走這官道的商旅都知道落花溪畔的這間酒館。
王伯被她氣樂了:「小姐您什麼心思我還不知道?不就是看那兩位客人是給錢的嗎?不勞煩您成了吧?」他搖了搖頭,低聲嘟囔,「這叫什麼事兒,開店的倒看不上給錢的客人。」
正說話間,南邊的官道上一片馬蹄聲。道路泥濘,馬蹄聲顯得有些沉悶,大約是十幾匹馬的樣子,差不多正是宛州軍斥候小隊的規模。白憐羽這下高興了,指著那白麵皮的客人說:「借你吉言,只要今天有故事聽,我還是請你吃清水魚!」
白麵皮與黑麵皮對視一眼,知道行蹤敗露,一步搶到馬邊,從鞍邊抽出兩柄短弩來。正要轉身,就聽見索隱冷冷地說:「既然知道冰牙箭、逐幻弓,難道不知道別跟拿了弓箭的索神箭作對么?」
白憐羽滿腔的激|情忽然變做了涓涓細流,彎彎繞繞在胸中溫暖流淌,一肚子話這時卻連一句也吐不出來了。她伸手捏了捏耳垂,不知道為什麼那裡比臉頰還要燙。
王伯聽見沒有機會送索隱去錦屏,頗覺得失望。不過他也明白軍機緊急,能早點到錦屏總是好的,慌忙說:「索英雄稍等,我給你包兩個饅頭。」
白憐羽衝到他面前,對一面發著抖一面滿臉神氣的王伯說:「還愣著,把他的盔甲給卸了啊!要凍死人啊!」鋼甲里是皮甲,都蓄滿了水,就算沒把人壓死,也要把人凍死,真不知道這騎士剛才是怎麼撐過來的。王伯這才醒悟,慌慌張張就要和詹鎖子一起幫騎士卸甲。騎士卻突然自己揭開了面具。
「清水魚?」白憐羽重複了一下,那是那兩位客人說今天斥候會出來她才叫廚子阿久準備的。這一瞬間,心裡頭一亮,忽然知道剛才心裏的疙瘩是什麼。這兩位客人承認是北邊來的,她只當他們是翻山越嶺走的小路,若是騎了這樣兩匹好馬,當然要走官道。燮軍早封了南下的官道,索隱顯然也是浴血殺出重圍的,那這兩位客人怎麼就走得下來?
可是這騎士也奇怪,勒馬落花溪擺了那麼神氣的一個架勢,竟然就不往前走了。戰馬也顯得焦急,原地兜了一個圈子,「咴咴」直叫,卻總是望著湍急的流水猶猶豫豫不敢下去。
堪堪走到橋中間,騎士忽然聽見岸邊的白憐羽三個驚呼起來,抬眼一看,原來一根一人腰粗細的浮木被水沖了下來。水流快,馬行慢,實在避無可避,眼看就要撞上。不料這騎士手一抬,摘下鞍側的長槍,使足氣力大喝了一聲,那黑黝黝的浮木竟然被他挑過頭頂,直墜到他身後。
白憐羽點了點頭又搖搖頭:「騾車是好了,只是你現在這樣子,也不知道走得了幾步。不如稍稍歇息一下,喝一口溫酒。磨刀還不耽誤砍柴的功夫呢!」
誰也說不清白憐羽的戰爭豪情是從哪裡來的,一般人們都認為這是白征羽的惡劣灌輸。這一點白征羽自己也不能否認,可是讓他鬱悶的是,他拿給妹妹看的書稿要遠比這些英雄故事多得多,卻都被白憐羽給過濾了。邯軍校的意思她其實明白得很,但是她並不同意。生為富家女兒,她也一樣是一天三頓飯,一樣會生老病死。若只想吃得好穿得好慵懶愜意,她大可以呆在家裡過著大小姐的日子。然而日復一日的重複有什麼意思,每天都過得平平安安,也就無所謂平安不平安了。和白征羽一樣,白憐羽的身子里流淌的也是不安分的熱血。不同的是,她沒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愛好,而是單純地憧憬那些輝煌到了極致的壯烈——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是錯生了女兒身。
說著話,邯軍校大大咧咧在水榭里坐下,揮手對兩個店伙說:「別弄了,咱們已經濕漉漉了,還能嫌這些桌凳?」
索隱心頭一熱,想要推辭也晚了,王伯已經一溜煙跑去廚房。索隱只能對白憐羽說:「還要把白馬託付給姑娘和這位大哥了。」
酒館里的落花春入口綿軟溫和,後勁卻是悠長醇厚,算得上一等一的宛州名酒。最難得的是這是酒店自產的佳釀,和這落花溪新鮮出水的清水魚一樣,每天只賣一輪,在別處是萬萬吃不到的。不過酒館出名可不是因為這魚這酒,而是因為這裏的規矩:若是能講好聽的故事,就不用付酒菜錢。當然了,什麼是好聽的故事,那就得由開店的白氏兄妹說了算。就算是淮安城中講書的,在這裏未必省得下一個銅錢,可是經歷古怪的販夫走卒,講得故事好聽了,有時候就能免去整間酒館主顧的開銷。這規矩說起來奇怪,其實有趣。每天都能有那麼兩位吃到白食,就算吃不到的也能在這裏聽見種種稀奇古怪的故事。一來二去,口耳相傳,走青石的行商們往往要在這裏停留。一個多月前,燮王姬野興兵南下,圍困青石,北去的商路逐漸斷絕,酒館的生意卻不見蕭條。宛州聯軍在錦屏建了大營,青石方向又屢有南逃的平民,時時都有人在這裏打聽北邊的戰事。只是近些日子,青石來的消息忽然消失,想必是燮軍攻打青石甚緊,連錦屏大營放出去的斥候也跟南下燮軍的小隊衝突了幾次,氣氛一時緊張了許多,生意這才冷清下來。
這一下三個人都停了下來,面面相覷了一陣子,最後還是白憐羽說:「膽子真大!」一邊說,一邊握著兩隻粉粉的小拳頭,滿臉都是崇拜。店伙說不出話來,只是用力點頭。
「這酒什麼呀?想喝落花春么?行啊!」白憐羽一撐背後的桌子,坐了上去,「你們想喝好的吃好的,也別忘了我們這裏的規矩啊!講好聽的故事才有。」她睜大了眼睛望著斥候們,好像是一隻看見了老鼠的小貓。
白憐羽急了,雙手一攔:「這怎麼去?」
九-九-藏-書士雙臂在地上一撐,用力站了起來:「那便好!」看他的意思,竟然這就要去錦屏大營。
這話說得很有點官腔,索隱不是言辭利落的人,一時不知道如何回話,只好欠了欠身子回禮。
「索英雄!」兩個店伙大驚失色,連聲呼叫。倒是白憐羽冷靜了下來:「沒事的,就是累壞了,你們去把車趕出來。」索隱連盔帶甲只怕有兩百多斤的分量,他們三個抬是抬不動的。詹鎖子答應了一聲,牽了那白馬就要往酒館里去。白馬卻是連聲哀嘶不肯離開。白憐羽知道白馬戀主,也不強求,揮手讓兩個夥計先去趕車,自己在這裏陪伴白馬和索隱。
十萬百姓,那正是青石的居民。聽到這一句話,白憐羽的表情馬上就活了,握緊了拳頭問:「你難道是鷹旗軍的么?」
白憐羽沒好氣地說:「你包兩個饅頭也要那麼久,還怨別人。」
「軍務……」白憐羽滴溜溜地轉著眼珠子。這騎士一身重甲,連白馬都是防護良好。按照酒館里那些人所說,東陸就沒有多少重騎。燮王姬野的七百鐵浮屠就號稱天下無敵了,可是那些鐵浮屠據說都是用鐵鏈串起來衝鋒的。另外就是鷹旗軍中有一支強兵,叫什麼游擊的,路牽機強襲棗林倉就是仗著游擊精銳。不過鷹旗軍以往行蹤飄忽,除了青石人,知道他們底細的不多,傳來傳去都是謠言。這名騎士……白憐羽的目光落在他左胸的鷹徽上。鷹旗軍和燮王天驅軍都自稱天驅正統,同樣使用鷹徽,只是旗色形制不同,光看這鷹徽還真不知道這騎士的來路。身為宛州人,白憐羽愛憎分明,要是王伯費了老大力氣救出來的是一名鐵浮屠,白憐羽當然心中彆扭。她心思轉得快,伸手把那支魚叉又拿在手裡。
被雨水洗了一夜,溪邊的垂柳突然精神了許多,尖銳的葉梢逼出來的是水靈靈的翠綠。這綠色是那麼生動,把水榭都染得活潑了起來。然而倚著欄的白憐羽卻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眉梢眼角都是睏倦。她把下巴擱在欄杆上,盯著渾濁的流水發獃。好一陣子,才抬起手來遮住嘴打了一個哈欠,嘴裏輕輕嘀咕:「這麼閑,真是無聊死了。」
白憐羽撇了撇嘴,把笑臉收了起來:「現在才是暮秋,今年的雨水還是來得早的,南邊比錦屏還熱,怎麼會像你們穿得那麼厚?也就是莫合山向北才到了落雪的時候。」
索隱覺得臉上熱乎乎的,猛地睜開眼就想跳起來,可是身上沉重,哪裡跳得動。鎧甲叮叮噹噹亂響了好一陣子,才抬起頭來,就看見眼前一張紅彤彤的臉蛋,鼻尖細細的幾滴汗珠,正是白憐羽,手裡還拿著一塊熱氣騰騰的巾子。
那兩位客人見白憐羽走了過來,面上都帶上戒懼的神情。就算他們沒有聽過白大小姐的名聲,總能看出這副氣勢洶洶的樣子。人也好,商家也好,大凡有了些名氣,就容易把自己當回事情。比如天啟城裡的摘星樓號稱只伺候五衛七司以上的品級,那裡一個小廝也比尋常客店的老闆氣派大得多。不過像白憐羽這樣說話做事的,他們還真沒怎麼見過。
這一下事出意外,卻解決得如此乾淨利落,白憐羽只想大聲歡呼叫好,可是巴掌才拍到一起,口中又轉成了驚呼。原來這騎士力氣使得大了,分量都壓在戰馬身上。這馬本來跑得疲憊,過河已經有些勉強,忽然吃這一壓,登時站立不住跪到水裡,騎士也是一跤摔了下來。水流洶湧,一人一馬都被沖得站不起來。白憐羽聽過人講,北陸草原上的重騎若是落下馬來就死定了,因為一下子爬不起來,只有任由對手宰割。重裝騎兵的甲胄都要有人幫著穿,就是因為分量太重。現在人馬都落在湍流裏面,這深不過膝的落花溪也能淹死人。她想也不想就要往水裡跳,不料兩個店伙早有防備,一把抓住:「大小姐你別亂來,這麼輕飄飄的身子一陣風都吹走了,怎麼下得水啊!有個三長兩短大少爺不是要剝我們的皮?」
詹鎖子攤攤手,「我能怎麼辦?大小姐趕走的客人也不是一個兩個了。」
王伯答道:「不遠不遠,就是九里多地啦!」
索隱點頭道:「果然是好馬。」對兩位客人躬了躬身,「如此多謝了。」又沖白憐羽幾個拱手說,「大恩不言謝。外面道路泥濘,幾位還是留步吧!」
王伯的臉色一下又拉了下來,這糠粉是白征羽釣魚用的餌料,都不是給人吃的,白憐羽這樣戲弄「索英雄」,未免太過任性。
索隱這才醒悟,慌忙鬆開手,滿臉都是惴惴,看得白憐羽又是「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索隱頗為尷尬,只好略過這個話題,遲疑地說:「那……騾車備好了沒有?」
還沒等兩個店伙招呼,白憐羽就遠遠地從灶房裡探出頭來答應:「開張開張,你們都來了哪能不開張?」想了想覺得奇怪,又問,「邯大哥,你怎麼就知道是我在店裡呢?」
方才的烈火軍斥候是沿著落花溪往南暮山上走的,不會從北邊回來。可是青石交戰,從北邊來的人越來越稀少了,尤其是騎馬走官道的。蹄聲慌亂,可見已經跑到力竭。這樣驅使坐騎,騎士有什麼樣的急事要辦?
「看我的。」白憐羽知道兩個店伙是故意逗她開心,可還是忍不住來了精神,跳起來去後面廚房拿那支魚叉。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咯,這麼簡單的道理,白大小姐覺得很有必要讓自己的夥計知道。
白憐羽把手一拍:「是了。那人不知道水裡面有橋嘛!」
白家的家祖長慶本來姓叢,是文帝時候的宛州巨富。戰後初定,餓殍遍野,民不聊生,叢長慶以傾家財富購置田產安置流民,不租不賦,惠及無數,算得上恢復宛州元氣的大功臣。文帝有意讓天下效仿,因此賜帝姓,世襲興安公爵。不過這個興安公是個不俸不封的爵位,也沒有任何實權,朝中笑稱「捐輸親王」。白家本來產業極大,不過子孫裏面多有性子古怪的,一來二去也就式微。到了白征羽、白憐羽這一輩,居然放著家族的生意不做,跑到錦屏來盤下這麼一個不掙錢的酒館。
說起來,白家也是宛州望族。
還是騎士開口打破了沉默,他大口喘息了一陣子,擋住王伯的手,輕輕搖頭:「軍務在身,不敢卸甲。」
烈火軍這撥人馬出營只是消磨時光,不用冒什麼風險去探查敵情,興緻本來高得很,一心只惦記著酒館里酒美魚香還有閑人們的東拉西扯。不曾想在白憐羽這裏碰了一個釘子,眼看酒館里冷冷清清的別無他人,這酒喝在嘴裏味道可不怎麼樣。
黑麵皮見機極快,看到索隱神色猶豫,連忙澄清:「索英雄不要誤會,我們無非是感念鷹旗軍英勇,想盡點綿薄之力。」不待索隱詢問,他接著說,「我們都是小人物,當然沒有什麼本事,不過正好都是愛馬的人,兩匹坐騎雖然沒有索英雄的白馬神駿,總也比騾子跑得快些。索英雄若是願意,我們送你去錦屏大營可好?」
王伯狠狠一瞪詹鎖子,「就你這張臭嘴多事,大少爺可不在店裡,你說怎麼辦?」
索隱說出這話,白憐羽面子嫩,就不好再跟出去,只得狠狠咬了咬嘴唇說:「那索大哥多保重。」不知不覺已經把索英雄的稱呼換成了索大哥,又不知道為什麼心中頗有怨懟,也不目送他們離開,扭頭往廳里走。
旁邊一個烈火軍的斥候read•99csw•com苦著臉說:「白小姐,咱們剛從大營出來,連登步橋都沒過,哪有什麼新鮮故事好講?」
白憐羽「嗤」地一聲輕笑,扭過頭來說:「王大叔,我這當家的都不著急,你急什麼?」
白憐羽才走回兩步,正好王伯捧了一個大包裹奔出來,急匆匆地問她:「怎麼說走就走了,不是說包兩個饅頭的嗎?」
王伯委屈道:「你先前讓阿久煮的清水魚好了,我就順便包一下嘛!」
「那可未必。」白麵皮的那個說,「這樣大雨,道路都要衝壞了,宛州軍的那些斥候就算是探路也得出來。」
她才疾步走回水榭,兩個店伙就指著對面的山路大聲招呼:「大小姐,你看!」臉上笑得頗有些古怪。
索隱眼睛一亮,也不喝水了,急切地說:「果然?那要麻煩兩位了。」
騎士擰著眉頭,像是自言自語:「什麼了不起的軍務……十萬百姓的性命啊……」
不過,不管兵力大小強弱,這些野兵的名字可都起得響亮威武。比如烈火軍,聽著頗有野火疾掠的意味。其實人不過三百,連甲胄都沒有,用的兵器五花八門,馬刀弓箭是尋常的,鏈錘狼牙也不稀罕,還有用長槍大戟的,那都是個人喜歡,舉起來花里胡哨一片,倒也好看。難得烈火軍是從通平地方來的,平原跑馬,是野兵中難得的純騎兵,又因為在通平的時候也多是打探消息,故而被宛州軍用作斥候。
白憐羽數著水榭下的朱槿花瓣,一片一片又一片。溪水從南暮山上奔流下來,在這裏轉了一個小小的彎。水榭下面正好就是衝擊出來的溪灣,水勢平緩許多,只是看見水位上漲。水榭原本是高腳樓,現在就好像是貼著水面造的。一人多高的水燭也只在水裡探出半截來。那些漂流而來的朱槿花打著轉,漸漸停留在灣中,跟水燭碰來撞去。層層疊疊的花瓣中忽然伸出圓圓的一張嘴,這就是有名的落花白鯉了。
走到橋頭,那騎士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坐倒在泥濘之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白馬在他身邊嗚咽不止,用臉去蹭他的頭盔。
兩個人正往自己那匹馬跟前走,忽然門口衝出一個白憐羽來,拎著一支魚叉指著他們兩個氣喘吁吁地說:「你們……你們……」急切間竟然說不出「你們」什麼。
白征羽一直以來就愛寫些奇文異志,雖然不傳正統,在宛州十城中也還頗有文名。說實在話,他也沒打算靠開酒館過日子的,無非是找個地方攢故事。白憐羽雖是個姑娘家,怪脾氣可不比她哥小。看得客人順眼了,一張口免去整個館子酒菜錢的就是她。若是惹得不高興,她也敢抹下臉來把客人往外攆。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眼下白家雖然算不上巨富,貼補貼補這麼一間小酒館倒還是輕鬆愉快,也難怪白大小姐動不動就跟客人叫板。
邯軍校給她解釋:「自從前些天楊萬出了意外,氣氛緊張得很,連著幾天都不出斥候了。今天項將軍說青石生變不能閉塞耳目,要我們出來探聽消息。」
「好好好,」王伯連聲答應,「索英雄請!」
膽子大點的王伯頭也不抬,大聲抱怨道:「哪裡清閑了,做都做不完的活兒,連個幫忙的人也沒有。」
白麵皮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黑麵皮早拿眼睛瞪他,手也縮進了袖子了。倒是索隱似乎沒有聽出什麼異常,反而一副被撓到了癢處的模樣,臉上微微帶著笑意,只是不好意思自誇。白麵皮總算鬆了一口氣,含含糊糊哼了幾聲就想矇混過關。
黑壯的那個聽到這句,眼睛亮了亮,介面說:「得罪姑娘,實在不是我們不肯講,這張嘴笨得要死,又怎麼講得好……姑娘說當兵的也來吃這白食么?」
兩人只當白憐羽要趕他們出門,聽見溫溫軟軟這麼一句話,頗覺得意外,一時間竟然接不上口。看見客人的神色,白憐羽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兩個客人看得越發獃了,結結巴巴地說:「倒是……倒是不知道,要請老闆娘……啊不……姑娘說來聽聽。」
聽到這裏,白憐羽失笑道:「難道到我們店裡來探聽消息么?」她忽然想起來,「倒還真有兩位北邊來的客人好給你們打聽。」說著一指先前的兩位客人的座位,這才發現兩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桌上兩杯茶兀自熱氣騰騰。
索隱張了張嘴,想想還是搖了搖頭,不再爭辯了。
烈火軍的斥候們在酒館前帶住馬,為首的軍校朝裏面探了探頭,大聲問:「白小姐,今天可開張么?」
騎士愣了一下,明白過來:「還沒有謝過幾位援手,不過軍務緊急,容我回頭再來答謝。」
想明白了這一點,白憐羽說了聲:「我去帶他過橋。」跳起來就往外面跑,連魚叉都忘了擱下,嚇得兩個店伙連忙拉她:「大小姐你做什麼?不要再搞古怪。」
白憐羽又打量了下兩位客人,笑得越發甜蜜了,「我們這家館子啊,喜歡聽客人說故事,要是說得好呢,自然不能收客人的酒飯錢。我看兩位面帶風霜,都是常常出門行走的人,可又不知道我們這裏的規矩,那自然是在北邊走動。這可太好了,我們這裏好久沒有北邊來的客人,一定有很多新鮮的故事可以講來聽。你們若能等上片刻,我便叫後面做一條頂好吃的清水魚上來,你們看好不好?」
索隱晃了晃頭明白過來,臉色「刷」地白了,伸手抓住白憐羽的胳膊問:「多久了?」
騎士苦笑一下正要拒絕,聽見後半句話就不再猶豫了,眼看白馬是載不動最後這九里路的,要早點趕到大營,看來真需要這酒館里的騾車。
「笨死了。」白憐羽說,「那麼多的朱槿花,還怎麼拿釣餌誘它?」
他抓住馬韁繩,輕聲對白馬說:「好了,不叫你再跑了。」語氣親密溫柔,聽得白憐羽竟然有一絲妒忌。過了落花溪,白馬疲態頓現,走得一瘸一拐。索隱滿心憐惜,正想摟住馬脖子撫慰一番,忽然覺得天旋地轉,只聽鎧甲碰得叮噹作響,眼前便黑了下去。
白憐羽本來氣鼓鼓的,聽見他們這麼說,登時惡狠狠地拋一道目光過去。盯了兩人一會兒,她忽然笑得如同一頭小狐狸,站起身來,衝著那兩位客人走了過去。
白麵皮的客人撣一撣袖子,道:「能把天下聞名的索英雄托上馬,哪裡是勞動,實在是小可的福氣。」
聽見這一句,滿頭大汗的兩個店伙幾乎一跤跌倒:昨夜風雨交加,空敞的水榭廳堂滿是落葉飛花,地面上也濕漉漉的到處積水,一副狼藉模樣。可是一清早大少爺就奔了錦屏大營,大小姐也只是坐在欄邊發獃,酒館里就只有兩個店伙和廚子打理,眼看正廳里已經坐下了兩位客人,而這地面桌椅都還沒有清理乾淨,可怎麼待客?
宛州多野兵,粗粗一算也有百余支。除了天啟派來的那幾千金吾衛,宛州沒有什麼正規兵馬。除了淮安、沁陽等幾處大城有青石筱千夏這樣的私兵,其餘多由商會出面雇傭野兵負責防衛保安。野兵中大的比如扶風營兵力數千,小的就只有幾十人。說到戰力也是良莠不齊,當年姬野的野塵軍就是宛州一等的強兵,那是借了天驅的力。宛州畢竟久無戰事,多數野兵都是對付山賊暴民的,會跟著口令開弓放箭就不容易。
白憐羽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故事里那種橫戈沙場的好漢就躺在眼前泥水裡面,曾經那麼遙遠,現在卻這https://read.99csw.com麼近,好像世界的兩極接到了一起。可是她不是很確定這是不是她一直憧憬的東西。熱切的心情底下,她似乎能聽見一絲壓抑的警告在滾動。「邯軍校……」她忽然很無稽地想起了那名烈火軍說的話,面上的表情一時凝固了。
白憐羽氣急敗壞地說:「不讓我去,那你們倒是去救人啊!」
幾個人這頭說著話,先前那兩位北方客人中黑麵皮的那位走了過來。他堆了一副笑臉,拱手說:「這位索英雄難道就是赫赫有名的鷹旗軍人么?我們兩個雖然只是做小生意的,也一向傾慕鷹旗軍力抗大燮的威風啊!」
王伯看得直嘀咕:「過來啊過來啊!在那裡兜來兜去做什麼?」
她這頭正轉著心思,邯軍校那頭就抱怨開了:「從哪兒回來啊?今天我們可沒啥軍務,白小姐你還要趕我們不成。」
「哈!」白憐羽跳下桌子,一把奪過酒壺,「說得對!那麼回來再喝好了!」話才出口,忽然回過味來。以往斥候們都是一大早就北上探查,轉了一圈回來,若是沒有什麼事情才在酒館停留片刻。可是今天斥候們正午時分才出動,又是直奔酒館,透著奇怪。
邯軍校攤一攤手:「能去哪裡?童老闆跟我們說燮軍偵騎厲害,不叫我們出去遠了,做個樣子附近轉轉就好。」
想到這一層,白憐羽的心中一涼,心裏空白一片,想也不想,拿起那支擱在桌邊的魚叉就往外飛奔。王伯被她唬得一跳,險些把包裹都掉在地上,忍不住大聲抱怨:「大小姐啊!」
看見騎士答應,王伯笑出了聲來,大聲說:「英雄請!」
黑麵皮知道他心思,趕緊說:「我們這兩匹馬腳力強健,盡可以馱得動索英雄。你一匹,我們兩個一匹,趕去錦屏大營最多是一盞茶的功夫。」
白麵皮的客人笑道:「索英雄不必自謙,冰牙箭……」三個字一出口就知道不對,硬是把後面的「逐幻弓」咽了回去。
「落花溪水清,桃花柳絮輕。」
邯軍校也不客氣,接過來嗅了一下,有些失望,腆著臉對白憐羽說:「白小姐,這酒……這酒……」
名副其實,一年四季落花溪中都飄著繽紛的花。秋天的水勢浩大,溪水翻卷著泥沙呼嘯而下,點綴在水面上的是大團大團的朱槿花和劍葉。水榭下面遍生劍葉水燭,柳樹下面一叢一叢的就是朱槿。朱槿花拳頭大小,粉藍的顏色,若是不經風雨,直到枯萎都會戀在枝頭。可是一場雨水就把它們沖刷到了溪里,餵養出一年中最肥美的白鯉來。
「算了。」白憐羽掃興地揮揮手,「你們若是不想講也罷了。」她抱著胳膊往水榭里走,「真是無聊得要死,這樣的天氣,只怕那些當兵的也都不來了。」
知道水裡有一道登步橋,過溪就不是看上去那麼危險的事情。雖然溪水渾濁,但是登步橋又直又闊,照直走便不會出事。對於不知道登步橋的人來說,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平時的落花溪水清如碧,游魚水草都歷歷可數,徒涉也不為難。可是雨後的落花溪就好像是另外一條河流,一個個巨大的漩渦高速流動讓人心驚膽戰,又看不見河水深淺,怎麼敢隨便下水?尤其這騎士和他的戰馬甲具騎裝,若都是鐵甲,少說也有一百二三十斤的分量。馱著這個分量下水,要沉下去就跟石子似的。難得這騎士居然敢闖落花溪,更難得的是這戰馬居然肯聽主人的命令敢往水裡沖,當真是人馬都不要命了,真是不知道這樣的膽氣後面是怎麼樣的急迫心情。
對白憐羽而言,要命的是不得不在這樣的憧憬中重複平淡的生活。因為憧憬已經存在了,平淡才顯得更加蒼白。邯軍校當然也有著自己的憧憬,也許就是一塊田地和一間宅子,晚飯時候的一壺小酒兩個炒菜,這比拿脖子比劃刀鋒要適意得多。可是白憐羽鄙薄這樣的憧憬,這樣的憧憬算什麼呢?若是達到了就知道,這恬淡富足裏面存不住一絲的激動。當然,她開解地想,邯軍校不懂這一點,只是因為他從來不曾達到過這樣的富足吧!
「江老闆真行。」白憐羽端了一大壺溫好的酒出來,「要我哥寫正經東西是不行的,這事情他倒是會做。」
「哦……」兩個店伙一起茫然地點頭。
索隱愣了一愣,點點頭,心下微微覺得有些不妥。這一趟錦屏求援是急中之急,鷹旗軍為此出動三百左路游擊佯攻襲營,界明城更是把坐騎都借給了自己,算得上重大軍機。現在這個小酒館里倒是人人都知道他的去向,感覺不太對勁。
兩個人面色都有些鬆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過了一會兒白麵皮的那個才說:「姑娘怕是猜錯了,我們是和鎮走海路的,這一回只是過來訪友。」
酒館就建在溪邊。從通敞的水榭里望出去,正是擁著落花溪的南暮山。寬闊的官道從山峽里蜿蜒而出,藉著登步橋躍過溪水,正好從酒館門前經過。只是突然漲起的溪水淹沒了石橋,令官道看上去便像被截斷了一般。
話一出口,白憐羽就知道自己莽撞了,若這真是燮軍的鐵浮屠,自己怎麼可能攔得住?當下轉了聲氣,結結巴巴地說:「不是答謝,不是……」眼光一轉,看見馬臀上居然有一支削去箭羽的箭桿,登時有了說法,「你的馬已經帶了傷,剛才又脫力了,現在連個鞍子也沒有,要怎麼跑。」
「也是。」兩個店伙頓時泄了氣,「那怎麼辦?」
鷹旗軍在青石出了大事,這聲「英雄」聽起來顯得尤其刺耳,騎士皺眉說:「不要叫我英雄,我叫索隱。」
這一下兩個人張口結舌,真正答不上來了。還是黑壯的那個見機快,「呵呵」笑了一陣子說:「姑娘倒是好眼力,方才是跟你開開玩笑。我們還真是北邊來的,只是不知道姑娘怎麼看得出來?」
十八名輕騎在馬蹄聲中奔入視線,一色的錦衣紅馬,背上還都插桿小旗子,上面綉一個「火」字。這是通平來的野兵烈火軍。
灣裏面有好幾張嘴在一開一合,堆積的朱槿花引來了許多的白鯉。左右無事,老張和王伯也趴在欄上看著。白鯉性情機警,平常不容易看見。也就是白征羽釣魚本領高超,一出手總能釣回三兩條白鯉來,酒館的清水魚全指望著他。但是他從來不肯多釣,說什麼夠吃就可以了。今天發大水引來了這麼多白鯉,店伙都覺得稀奇,一個勁兒慫恿白憐羽去拿白征羽的釣具來。「不抓兩條上來也太對不起它們了。」
騎士咳了幾聲,稍稍閉目養神,開口又問:「這是哪裡?」
白憐羽眨眨眼,「咦,原來我看走眼了么?你們原來是走海路的啊!那就說說年初和鎮鮫市的情形可好?我光聽人說,可沒有一個能說得仔細的。」
騎士意外地瞥了她一眼,像是沒想到這樣一個姑娘也知道鷹旗軍。
說話間,那白麵皮的客人不知道從哪裡牽了兩匹馬出來,身材高大毛色油亮,果然是難得的好馬。索隱原來還擔心這客人的馬扛不住自己的一身重甲,看見這兩匹馬頓時放心。
不料白憐羽走到桌前,看看桌面,先伸手給兩個人的茶杯續了些水,方才笑眯眯地說:「兩位客人遠來不知,我們這家館子真是吃飯不用給錢的。不過呢,還有一個規矩,兩位是知道不知道?」
索隱一身重甲,上馬也是個麻煩事。那馬畢竟不像白馬受過訓練,會伏下身來載主人。兩個客人倒是熱心得很,九九藏書半跪在那裡硬是把索隱托上馬背。索隱滿面慚愧地說:「實在是勞動二位了。」
黑麵皮哈哈一笑:「哪裡哪裡,不足掛齒。」
聽邯軍校說了那句話,白憐羽也不答腔,顧自走回欄邊去看水色。這些斥候越發覺得無趣,商量一下,出門上馬沿著落花溪走了。連登步橋也不過,那正是遵循童老闆的指示,「做個樣子附近轉轉」去了。
白憐羽知道他心中焦慮,滿腔都是熱氣,點點頭,去廚房裡端了一海碗的清水出來放在桌上。索隱剛要去端,白憐羽極快地伸伸手,在清水上撒了一把糠粉。
心裏跳了一跳,白憐羽嘴角就挑起來,兩隻眼睛睜得更大,亮閃閃的凈是期待和興奮,只差沒有在額頭上寫上「惟恐天下不亂」幾個大字。
正著急的時候,卻看見騎士居然撐著長槍站了起來。白憐羽用手按住嘴,一顆心「怦怦」跳得厲害,叫也叫不出來。騎士把槍一拋,蹲下身去拚命把馬頭托出水面。戰馬也是用力掙扎,碰得身上的鎧甲一聲聲悶響。水太急馬太重,騎士自己站起來都是很大的運氣,這時候哪裡托得動戰馬,僵持下去,要是一個不小心再摔倒,只怕兩個都要送命。老張一邊走,一邊也在大喊:「別管馬啦!別管馬啦!」騎士只是不聽,自管自用力托著馬頭,不肯叫它被水嗆到。老張好容易走到他們兩個身邊,卻不知道如何下手,那麼重的馬,多了他一個也一樣拖不動。正為難的時候,聽見騎士說:「把背上的皮帶解開。」老張登時會意,撲在馬身上手忙腳亂了一陣子,聽見「嘩啦」一身脆響,馬鎧和鞍具一起滑落下來。老張抓住馬韁繩,和騎士一起發力吶喊了一聲,那馬用力一掙,竟站了起來,原來是匹好俊的白馬。
不過就是一盞茶的功夫,過橋的騎士卻讓白憐羽的心幾起幾落,幾乎忘記跳動。這時候她哪裡還叫得出聲來,只是一個勁地拍巴掌,眼裡水汪汪都是淚。王伯看著兩人一馬慢慢往橋邊移動,也是唏噓感嘆:「了不得啊!」
索隱也愣了一下,隨即恍然,衝著白憐羽微微一笑:「多謝姑娘細心。」
白憐羽聽得心灰意冷,把酒壺往桌上一放,悻悻地說:「邯大哥,我當烈火軍個個都是英雄好漢,就算上了青石戰場也是響噹噹的宛州男兒,哪知道現在連楊萬都去不到了……」這句話說得辛辣鋒利,聽得斥候們臉上都紅了起來。
白憐羽不知道想到什麼,心中有些疙瘩,沒有回答,詹鎖子這頭接上:「索英雄放心,咱們把它當一等的貴客供著。」
若是雨水來得晚了,那些枯萎在枝頭的朱槿花會漸漸泛出晦暗的黃黑顏色,再不能讓人想起當時的燦爛。白憐羽很可惜這樣的朱槿花,在她年輕的心裏面,粉藍的光華就算是短暫的,也比枯萎要好得多了。「如果我是朱槿花,一定會心甘情願被溪水帶入西江的。」她這樣胡思亂想,「就像戰士在疆場上戰死,那才是應有的歸宿。」
前一日下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雨,一晚上的淅淅瀝瀝,到了近午時分廊下還在滴滴答答。按說雨勢算不上暴烈,卻是綿密不絕,只一夜的功夫,落花溪水就漲了起來,百尺外的登步橋都沒在了水裡。
白憐羽有些猶豫:「才在落花溪里濕透了……」
兩個客人看了看身上掐線的夾襖,又看看白憐羽一領黃緞的短衫,表情說不出的古怪。
他說的童老闆是通平商會首席。烈火軍雖然是野兵,卻是通平商會養著,宛州軍四萬人馬,到目前為止折損的一直是執行斥候任務的烈火軍,童老闆大大心痛,難怪要給邯軍校開開小灶。宛州軍名義上將佐分明,可是這些兵是商人們用錢堆出來的,所以實際上真正有權力的還是大營里這些「影子將軍」。
白憐羽吃了一驚,「年初的時候去泉明?不是說雲望峽發了紅藻,走不了大船么?你們是淮船還是衡船啊?」
正在爭執的時候,騎士忽然揮手在馬屁股上重重拍了一掌,那馬長嘶了一聲,向前一衝躍到了水裡。
這一下兩個店伙也激動起來。鷹旗軍先是強襲棗林,燒了燮軍的糧草,接著協防青石,阻了姬野十六萬大軍一個月,在宛州民間已經被傳成了神話一樣的人物。王伯沒想到自己居然救了一名鷹旗軍,臉上幾乎放出光來,忙不迭地說:「英雄還請到小店歇息片刻,我們店裡雖然沒有馬,健騾還是有兩頭的,我們可以套車送你,是吧,大小姐?」說到最後才想起需要請示白憐羽。白憐羽滿心興奮,哪裡會拒絕,用力點了點頭。
「落花溪水濁,朱槿水燭藍。」
邯軍校用力點頭,「白家少爺那支筆厲害啊!我們這些老粗都愛看他寫的妖獸怪魔,商會那些人自然……」
詹鎖子過來給他一胳膊肘:「瞎說什麼,大少爺大小姐開店幾時圖錢了呢?」
白憐羽雙手一叉腰,很厲害地說:「那你們還吃過了呢!」
白憐羽知道他著急,勉強笑了笑:「可沒多久,才到店裡你就醒了呢!」說到這裏就笑不動了,索隱手勢太重,抓得她忍不住咬牙切齒。
商會拒絕了燮王姬野的歲捐書,就知道燮軍收拾了真商諸侯以後必然興兵南下。筱千夏那一頭組織青石防禦戰,淮安的江紫桉也鼓動諸城商會合力抗燮,在錦屏鎮設了宛州聯軍大營,意圖支援青石。至今宛州軍已經有四萬人馬,然而其組成卻是千頭萬緒,除了淮安軍、沁陽軍等核心,便都是一股一股大小不等的野兵。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大營在錦屏鎮設了一個月,宛州軍也還只是一個虛名,並非可用之兵。由得青石戰事激烈,錦屏這裏卻還是太太平平。
連著三天,正午時酒館的正廳連一半都沒有坐滿,且多半都是錦屏鎮里來的「付錢客人」,只帶了一副耳朵。就算有幾個嚼嚼以前的口水,也嚼不出一絲新意來。昨夜大雨,官道泥濘一片,眼看來人更少,難怪白大小姐覺得無趣了。
白憐羽咬著嘴唇,把魚叉捏得緊緊的。
那黑麵皮的繼續說:「咱們兄弟兩個可不是故意偷聽,方才這兩位大哥說話聲音不小,不巧讓我們聽見了,索英雄可是要去錦屏大營?」
王伯這話說得重,白憐羽一聽就皺起了眉頭,嘟著嘴說:「那我說今天不開張行了吧?本來嘛!下雨天還有什麼人來?」
把索隱弄上車就花了老大功夫,因為他先前一句話,店伙們又不敢幫他除去鎧甲,連腰刀弓壺箭囊也都留在身上。好容易拖回酒館,往廳里一放,兩個店伙就只有大口喘氣的份兒了。別說他們,白憐羽只是幫索隱坐起身來,也出了滿頭的汗。
人既然走了,白憐羽心下雖然覺得奇怪,卻也沒當回事情,隨口說了聲沒什麼,繼續追問邯軍校:「那你們要去哪裡打探?」
兩個店伙異口同聲地說:「不放心!」
鵝黃的緞子短衫和白色的南絲長裙都沾滿了泥水,白大小姐平日里最愛乾淨,這時候卻全然不顧。她跪在泥水裡面用帕子輕輕擦這鷹旗軍人的臉。手指隔著帕子滑過他英挺的輪廓。「索隱么?」白憐羽默默念他的名字,他是做什麼的?他從哪裡來?他有什麼樣的緊急軍務?雖然是昏迷中,白憐羽也能從他的眉宇之間看到森森的殺氣,盔甲上的斑斑血跡更是腥味刺鼻。這些都是她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冰冷的感覺讓她心裏發毛。
騎士下了水,就知道溪中有橋,馬九-九-藏-書肚子都還沒有貼到水面。但是水勢勁急,走也走不快,只好一步一步向前挪,走著走著就偏離了中線。白憐羽和兩個店伙早就跑出酒館,在登步橋這邊守著,急得大聲呼喊:「走直了!走直了!」騎士抬頭看看他們,點了點頭,驅馬走回中線。白憐羽喜孜孜地對老張說:「你看!我幫到他了,我很厲害,是不是?」老張愣了一愣,只覺得這位白大小姐當真是匪夷所思。
王伯口快:「落花溪啊!」
「哈!」白憐羽雙手一拍,「你說得對,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白麵皮的那個有些尷尬,「這個……這個可是不巧,年初的時候我們去泉明辦貨,倒是沒趕上鮫市。」
白憐羽低頭笑,心想:「這話可說得不對了。」想自管想,她可不說什麼,一壺酒遞了過去。
那個邯軍校脾氣甚好,也不跟她生氣,只是淡淡地說:「白家小姐,我可不是什麼英雄好漢,提著頭做野兵的買賣也就是為了三個金銖的餉錢。戰死楊萬的那些弟兄是英雄好漢么?連敵人大軍都沒看見就丟了性命,你以為他們死得很甘心?說句實話,我們做野兵想過的也無非就是太平日子……」看見白憐羽臉上神情冷淡,他嘆了口氣,當下住口不說。白憐羽一個姑娘家,翻來覆去就是愛聽什麼路牽機火燒棗林倉、賀南屏橫槊西關門之類的故事。她是富家少女,連打架都沒怎麼見過,還以為浴血沙場是多麼美好浪漫的事情,哪裡知道那些血都是人身上流出來的,又有什麼浪漫可言。守著個不問收入的小酒館的她可不會明白,錦屏大營里有多少人僅僅是為的一口飯食一件衣衫,青石困城之中又有多少人僅僅是為了生存。
索隱摸摸心口:「這裏熱著呢!」
雪亮的魚叉拿在手裡,白憐羽覺得很踏實,眼前似乎已經出現了被叉尖刺穿的白鯉,一滴一滴的血墜入落花溪中。正要走回水榭,忽然聽見官道的方向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
那戰馬樣子古怪。身形是極高大的,一望而知是北陸的良種,只是渾身披掛著藍幽幽的馬鎧,毛色看不清楚。馬背上的騎士也是一身鋼藍的甲胄,竟然連面容也裹在裏面。一人一馬在登步橋頭立住,好像是鋼鐵鑄造的怪物,離著那麼遠也看得人心裏發慌。錦屏大營四萬人馬,沒見過一個有這騎士一半的氣勢,更別說這身奇怪的裝束了。
邯軍校搖了搖頭,倒了一杯酒顧自喝了,低聲說:「這能講的不都講過了么?」
這點小心思也被夥計看穿,白憐羽的臉上不由熱了一熱,嗔道:「亂叫什麼,我又不是聾子。」話是這麼說,目光還是朝那邊投了過去。才看見那跑過山彎的戰馬,她就和夥計們一起低呼了一聲:「哎呀!」
三個人的動作一時都停滯了。面具裏面是一張蒼白英俊的臉,英俊到有些秀氣,若不是瘦削的臉龐線條硬朗,看上去簡直像個淮安城裡的公子哥。看見騎士剛才使的蠻力,人人心裏都當他是個粗壯漢子,哪裡想到會是這麼俊秀的一個青年。
登步橋和別處的橋不一樣。落花溪漲水的時候來勢兇猛,以前幾座拱橋接連被沖毀,造這登步橋的時候就請了雲中的一位名匠來。這名匠的辦法倒是簡單:石橋是多孔平橋,造得厚實,出水不高,取址又是落花溪極寬闊的一段水面。這樣一來,水大的時候,溪水就從橋上過,卸去了一多半衝力。看今天的水勢,橋面上的水最多才過膝蓋,騎馬是可以過的。只是溪水渾濁洶湧,看不出深淺,若是不知道這橋的古怪,當然不敢下水。
白憐羽「呸」了一聲道:「搞什麼古怪?我就是去告訴他水裡有橋,你們還不放心么?」
騎士顯然知道落花溪的名字,面上掠過一絲喜色,接著又問:「那錦屏大營可是不遠了?」
白憐羽愣了一下。聯軍龍蛇混雜,上層清楚得很,所以約束也很嚴格。尤其是前些天,烈火軍一部斥候在落花溪北七十里處的楊萬村遭遇了幾名燮軍偵騎。本來烈火軍斥候一直北上到青石附近才會遇見燮軍,這次燮軍偵騎卻南下幾十里,當真意外。楊萬一戰,烈火軍雖然仗著人多吃掉了對手,自己卻也損失了一多半。這個事情以後,聯軍大營劍拔弩張,普通軍兵連錦屏鎮都不能進。這些烈火軍雖然是斥候,現在的情形下若是沒有軍令也不可以擅自離開大營到九里以外的落花溪來。
索隱只覺得四肢酸軟,知道白憐羽說的是實情,也不推辭:「也好。」他吸足一口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找個凳子坐下,「酒不必了,倒是渴得厲害,麻煩姑娘給倒碗涼水來。」酒館的凳子都是雜木打的,竟然沒有被他坐爛。
說實話,白憐羽也算不上何等的美女,無非是膚色白膩,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頗有神氣。不過小姑娘十六七,正是青春逼人的時候,笑起來嘴角的梨渦就能淹死人。白憐羽年紀不大,可是跟著兄長拋頭露面,很見過些世面,行事說話都機靈,稍稍說了句軟話給了個笑臉,那兩位客人就被她牽著走了。
「什麼北邊來的客人?」邯軍校一臉奇怪。
脫力的豈止是白馬,索隱本來是右路游擊,穿不慣這重甲,一夜狂奔下來,都是靠一口氣撐著。現在心思安定下來,這口氣就吊不住了,何況還是一身灌了水的重甲,他身子歪一歪,人就倒了下去。
那姓邯的軍校跳下馬,走進店來,一邊說:「我怎麼不知道?白少爺今天才到大營就被江老闆拉去做書記啦!那些老闆們又打不得仗,又捨不得兵,整天只會吵鬧,江老闆說請白少爺寫個東西來嚇他們一下。」他說的江老闆就是江紫桉。江紫桉神秘得很,先前人人都知道淮安江紫桉,卻連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也就是這次錦屏建立聯軍大營,江紫桉拋頭露面,大家才知道她是個正當妙齡的女子,還是個極美的女子。不過江紫桉手段老辣,在軍中很有威信,算得上宛州軍背後的統帥,刀口舐血的野兵也都尊稱她一聲「江老闆」。
「那可不!」白憐羽頓時來了興緻,「什麼火燒棗林啊、什麼夜襲偏馬啊,反正青石打仗那些事情都是他們說的,還有他們跟燮軍探子交鋒,他們的故事最多,差不多頓頓都是吃白食呢!」說著有些沮喪,「就是這些天不怎麼出來了,今天這樣的路,大概更不會來。」
白氏兄妹雖說是酒館的老闆,可從來沒有把夥計當作下人,說話做事都是一起的,王伯可不怕她。他把手裡的抹布往桌上重重一摔,黑著臉道:「開門就得見客,小姐您要說今天不開張就算了。現在客人進了門,就算不多那也是客人,怎麼可以怠慢?」
他們說話聲音不大,可是酒館里空蕩蕩的就那麼幾個人。坐在正廳的客人聽得可不高興,拉長了聲音說:「原來這地方喝酒不用給錢啊!「
索隱小口喝了幾口清水,心下也頗為難。若是能求到救兵,白馬恐怕也跑不動歸程。然而這都還是小事,現在也沒辦法,一切只有指望錦屏大營了。
從幾個人見到索隱,他就一直是憂心忡忡的樣子。這一下笑容溫和,眉宇間的殺伐之氣都如冰雪般消逝了,人人都覺得親切。不過索隱這麼一說,王伯就算是一頭霧水,也知道白憐羽不是淘氣了,教訓的話也就說不出口,只好在旁邊插嘴:「索英雄,你那白馬傷得不輕,過會兒咱們去錦屏大營順便請個騾馬郎中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