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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溪·十月二十七,夜

落花溪·十月二十七,夜

索隱苦笑了一下,滿腔的憤懣一瞬間被白征羽的這句話抽空。他點點頭,頹然坐下來。
青石周圍都是鹽鹼地,只種得出黃黍。黃黍粗澀敗口,牲口雖然中意,可只有窮人才拿它當食糧。不過每年秋天,這東西倒是能養出兩件青石的好食材,一個是百花兔,一個就是彩禾雀。原來黃黍雖然不上口,卻是富油。吃了一個秋天黃黍的野兔子和禾雀都長得極肥,剖開來肉紋斑斕,全是一絲一絲的脂肪,所以叫「百花」叫「彩」。若是烹飪得法,入口即化,美味之極。落花白鯉則出自青石之南的錦屏鎮落花溪,也是秋天最美。據說這白鯉吃花,秋風秋雨,落花滿溪,白鯉養得肥了,以清水烹制有異香,那是別處都沒有的。
絡腮鬍子大怒,「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合著鄭五爺會射箭,我這就成了瞎說?你又不認識我,怎麼知道我說得沒譜?」他四下一望,指著個禿頭說,「廖禿子,你知道我,你告訴他們,我是哪裡人?」
「不是假的。」白征羽安慰她,「人人都怕死的,索隱也一樣。就算他在意的不是威風豪邁,也有一個值得不值得的問題。」
這時候酒館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心中暗暗罵他:誰要聽你跑得累不累?偏偏又吃他賣的這個關子,誰也不敢說出口來。
絡腮鬍子長飲一口,滿足地嘆了口氣,道:「這就要說起索神箭的冰牙箭、逐幻弓了。」他看一眼鄭唯勇說,「這位鄭五爺是練家子,說的多半不錯;不過你的弓箭再怎麼精良,那也是雲中買來的,有些兵器可是多少錢都買不到。」這句話一說,酒館里的人多有點頭的,絡腮鬍子更加得意,聲音也高了起來,「我過去聽說楚衛國白毅白侯爺的追翼弓、長薪箭是天下神兵,不過白侯爺是高官,等閑不上陣,誰也不知道有什麼人死在那長薪箭下。索神箭這副弓箭可就不同了,聽鷹旗軍的人說是從巫妖峒的流浪羽人手裡得來的,三十三支冰牙箭每支都鑄著秘道咒文,不僅射得遠,而且連重甲鋼盾也擋它不住,也不知道有多少燮軍死在他箭下。那天的燮軍也不是尋常兵馬,黑旗黑甲,樣子剽悍得很,舉著一桿大旗就衝過橋來。索神箭從林子里衝出來老遠地喊一聲『索隱在此』,那些燮軍大概知道厲害,立刻就有兩個兵擋在那舉旗子的兵前面。說起來,我那時候才跑過橋頭不遠,真是跑得腳都軟了,口乾舌燥。」他說到這裏,彷彿也口乾舌燥了一樣,端起酒壺又是一大口。
白征羽站在江紫桉的身邊,想像著索隱臉上的神色。這個疲憊的武士,一定對錦屏充滿了希冀吧?他這樣急切地想要描述青石的狀況,得到的無非是項之圭的柔聲安撫。白征羽看看后帳,是啊,七張椅子上才坐下了五個人,還沒到進入正題的時候呢!
白憐羽眼中一熱,模模糊糊都是眼淚。
陶然居的掌柜是個人物,從寧州貴族才能種植的青梨到瀾州夸父薩滿馴養的祭獸雪羊,就算雷州蠻荒地方的赤蟒皮他都能弄得到,三四百里之外的錦屏青石實在不算得什麼。稀奇的是這兩件東西本身,都是吃個鮮勁。彩禾雀要用網子捕來,彈弓射殺的就是死肉了。這種鳥性子暴躁,會自己氣死,抓起來也就一夜的壽命,而從青石錦屏到淮安,尋常商隊要跑上幾天。落花白鯉則是出水現殺,清水滾一下就出鍋,端上來講究魚嘴魚尾巴還會動。要是肯下本錢,彩禾雀倒還能解釋——近些年通平莊家的千里急遞做得好大,整個宛州遍設馬站,一水的瀾州駿馬桐木輕車。若是動用千里急遞,一籠子彩禾雀送到淮安興許還有些活的。白鯉就不行,放在馬背上的水罐子里,不出半頓飯的功夫就顛死了,不知道怎麼能送過來。這兩件東西,怕是比什麼青梨雪羊更難得。
索隱點了點頭,伸了個懶腰,對白征羽說:「項帥還真沒說錯,吃飽了睡足了就有力氣打仗。」
「你不知道吧?」江紫桉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我若是不知道,那就是沒辦法了,不知道結果的事情是不能做的。」她忽地有些走神,似乎想到了什麼,過了會兒才輕輕搖搖頭,像是要把什麼甩出記憶,「如果這錦屏大營中的軍兵都和那孩子一樣,只怕我現在已經拿到了姬野的人頭。」說出這樣殘酷的字句,江紫桉的朱唇就貼在了青瓷的杯沿上,一雙手緊緊捧著那杯子,看起來像個小姑娘。
兄妹兩個不再說話,安安靜靜地坐在索隱身邊,一直等到天光亮了起來。
客居淮安這兩年,整個人胖了一圈,是吃的。
「合口的駐軍比當初的棗林多得多,」索隱點頭說,「儘管也是天驅軍團,駐在合口的是九旅。燮軍南征北戰,損失不小,這支天驅九旅基本是從真商兩國擄來的士兵組成,並非姬野的主力。若是能夠給予突然而有力的打擊,則九旅並非強敵。」按照索隱的想法,若是鷹旗軍還有兩千精騎,這個合口也吃得下來。可現在的青石,別說兩千精騎,就是兩百人都挪不出來了。當然,這句話,他是咽回肚子里的。
白憐羽怒道:「哥!你亂講什麼?」
小紅簫管綠衣弦,迦柔腰肢賽楊柳。這是淮安摘星樓的歌舞,據說比天啟城皇廷上的還要精彩。
項之圭沉吟不語。
「調虎離山,遇到虎的也有所失吧?!」一個宛州軍將領譏刺地說。
「哈!」白征羽把頭一抬,「你個小獃子,那麼久了錦屏駐兵沒有出去,為啥青石撐不住了反而要出去?」
葉然笑道:「這要求可就高了,葉某自問沒有這個本事,不知道在座各位誰可以誇這個海口?」
「怎麼樣?」白征羽得意洋洋地左顧右盼,「你們說說看,我要是講一個索隱進錦屏的故事,是不是也得值一壺落花春一條清水魚啊!」大家神色急切,卻沒有人出聲呼應。故事還沒有開始說,人們就已經感覺到那個不好的結局正在步步逼近。一片安靜裏面,只有白征羽在大呼小叫:「還不快給我拿酒來?」
江紫桉眯著眼睛,還是咬著杯沿含含糊糊地說:「你是寫故事的咯!」
自然沒有人回答。
區區兩件食材,從青石錦屏每日運來,不知道要賣出多少價錢。這樣昂貴的東西,居然動輒銷售一空,也不知道淮安有多少豪富人家。可細細想想,這也並非錢的問題。天啟的皇帝,就是花再多的錢,能吃到這樣的生鮮么?漫說白鯉,就是彩禾雀也不成的。一樣是官道,中州的官道怎麼能跑莊家那樣的快馬輕車?不出四十里就顛碎了。三陸九州,又有哪一處有宛州西江建水的快艇長舟?宛州河流縱橫山地崎嶇,只說自然條件,比中州差得遠了。能有這樣的富庶,那是一點一點經營出來的,交通只是其中的一環。
白征羽不由愣住,竟然不能否認索隱的話,過一刻才說:「要在這裏打這一仗么?若是如此,其實昨夜不該留你。」
歡聲笑語裏面,突然聽見有人說:「方才一位老兄說看見索神箭一身鋼甲,那是刀槍不入的。現在這位敖兄又說索神箭冰牙箭無堅不摧。我就奇怪了,要是用逐幻弓、冰牙箭去射那鋼甲,到底是射穿射不|穿呢?」
項之圭倒不生氣:「那是當然了,青石是宛州門戶,安危涉及宛州千萬百姓,索將軍心急如焚,項某雖然老朽,也一樣理會得。只是索將軍久在軍旅,也知道拔營不是一盞茶一頓飯的事。就算索將軍要帶頭衝鋒陷陣,一樣要吃飽了才有力氣。你說是不是?」
「索神箭啊!」一個絡腮鬍子大聲說,「什麼是索神箭你們知道么?四百步有多遠你們留心過么?人頭才那麼大!」他用手比劃,「那麼遠,索神箭說射他左眼就決不會射到他右眼。嘖嘖!要我說,這就是鷹旗軍第一能人了。」
江紫桉抬起頭來,很認真地看著他:「過了幾十年,我們都死了,你的故事還是有人講的。或者,過了幾百年,我們的後代都沒有了,說不定你的故事還是有人講的。」
「為啥?王伯和詹鎖子他們都知道,現在江老闆他們肯定也知道了。」
可是用眼角餘光看江紫桉,卻還是一副悠然的模樣,似乎一點都不操心。白征羽也不知道這個女子到底是城府太深,還是已經知道了這個事實。
項之圭問:「索將軍以為需要幾天?」
差不多是夜半時分,酒館只剩下了白征羽、白憐羽兄妹兩個。
「什麼事情比他們兩https://read.99csw.com個的生死大啊?」
江紫桉看他吃驚,回首看一眼白征羽,白征羽一頭霧水,倒也知趣,不聲不響地轉身退出去了。退出大帳的時候還聽見江紫桉清甜的聲音:「把信收著吧!那裡面三個字難道我還猜不到么?真是的,沒有這三個字我就不管界明城了么?要我說,你那個尚副帥也是聰明面孔笨肚腸,所以也只配給界明城打打下手……」江紫桉說話好快,走出帳篷幾步,漸漸就聽不清了。
索隱沒有想到這一層,被那人刺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他們三個四個的生死咯,」白憐羽耍賴地猜,才說出口,忽然想通了,「哎呀!他們有什麼要跟江老闆說的呀?那麼大的事情……」
「呀!」白憐羽驚呼出來,「那不是大家都知道了?」
索隱猛地抬頭,身上的鋼甲又是一陣脆響,把迷迷糊糊的白征羽、白憐羽都驚醒了。
「所以……」白征羽有些猶豫,但還是問了出來,「真的不救青石了?」
索隱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匆匆地說:「若是錦屏大營能撥出兩萬兵馬,繞過東大營旋擊合口倉,則可以動搖燮軍軍心。現在宛州已經下了第一場秋雨,雷眼山落雪也只在眼前。燮軍向來長於速戰,這一個多月下來,早已經折了銳氣。只要合口能夠打下來,則青石還有希望。」
有人認得這是白水來的野兵頭目鄭唯勇,大聲附和說:「白水鄭五爺是宛中第一條好漢,那是響噹噹的名號,他說的怎麼會錯?咱們都敬佩鷹旗軍神勇,你說索神箭了得我們也聽得高興,可多少得有個譜啊!」
「又要嘴皮子發甜么?」江紫桉嬌笑,「不要發獃啦!過會兒那孩子若是沖入后帳,你就該走了。」
江紫桉沒有抬頭,一雙大眼睛轉了一下,含含糊糊地似乎說了一句:「你這不是廢話么?」
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索隱的臉色一片慘白。
「可是……」白憐羽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那是多久以前開始的事情呢?」
「不錯,」項之圭撫掌,:「果然是雲中葉氏子弟。索將軍還有什麼想法?」
索隱知道自己話說得太狠,趕緊補充:「即使姬野有備,只要指揮得當,襲擊合口這一路並非全滅的結局。合口周圍地形複雜,大可運用疑兵阻敵……」
項之圭大笑起來:「如果鷹旗軍里小小的弓箭手都有神箭索隱的本領,那鷹旗軍堪稱天下無敵了。」
絡腮鬍子口齒便利,又會掌握輕重緩急,這個故事講得生動精彩,就如親身重歷一般。眾人聽到這裏,都是鼓掌歡呼。雖然早聽過鷹旗軍火燒棗林倉的故事,可從來沒聽說撤離時還有這麼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青石城裡有一面燮軍雷烈之花的軍旗,這也是有人說過的,卻不知道是這樣的來歷。也不知道這姓敖的絡腮鬍子早去哪裡了,一直也沒有在酒館里露過面。白憐羽更是低頭微笑,心想:「這下可聽見了一個值三壺落花春的好故事,等哥哥回來了便要講給他聽。」
「天驅不老打那些打不贏的架么?」白征羽捏了捏妹子的鼻子,「你也是聰明面孔笨肚腸。那兩個探子肯做俘虜,你以為是為什麼?」
索隱心下駭然,出來之前尚慕舟就囑咐說江紫桉不是一般的厲害,卻也沒想到才一照面就被她猜了個底兒透。
「你怎麼知道的?」白征羽大驚失色。
眾人的眼光一下都落在廖禿子身上,這人在錦屏開了家皮貨行,認識他的人不少。廖禿子見眾人都看過來,緩緩點頭說:「這位敖兄弟過去在棗林收皮貨,打起來以後才跑到錦屏來,那是沒錯的。」
等眾人安靜些,絡腮鬍子又說:「這麼著,三箭四命。鄭五爺,不是我瞧不起你,你手裡那副弓箭可射不出這樣的威風來。」
「不說呢,可以是因為不說,也可以是因為不知道。」白征羽好像在說另外一件事,「就算是一個故事,說什麼不說什麼,那也是有講究的,對不對?」他愛撫地摸了摸妹子的頭髮,「這天下的事情我管不了許多,只要能管著自家人,就可以從長計議。」
白憐羽沉默不語。其實白征羽說的不是什麼新鮮事兒,稍稍一想就能想到,只是酒館內的人有誰肯往那個地方去想,即便是聽到白征羽說得不錯,心中也要抗拒一番。
索隱臉上一熱。青石諸軍對於錦屏不予配合之事怨言頗多,只是都自傲得很,若不是遇上了路牽機投敵這樣的重大變故,也未必肯派索隱這樣來求錦屏出兵。不過項之圭所說確實不假,原先界明城的計劃中也顧忌了這一層,才要求錦屏分批出兵襲擾燮軍後方,並不要宛州軍與燮軍正面作戰。然而聽項之圭的口氣,宛州軍頗有與燮軍一戰的雄心,看這沙盤也知道確實沒有少下功夫。索隱是爽快人,這時候自覺慚愧,就立起來沖項之圭深深施了一禮,說:「索隱是粗人,莽撞了,這邊給項帥和諸位將軍謝罪。」不待諸將推讓,接著又說,「錦屏的情形,界帥和筱城主也都清楚得很。若不是情勢危急,也不會急著催項帥發兵。」
「項帥。」索隱「撲通」一聲跪在項之圭面前,「青石十萬人命啊!」他伏下身去用力叩首,撞得地面砰砰有聲,「只要撥給我兩千人,我就能救下青石十萬性命啊!」
「哎……」白憐羽答不上來,只覺得哥哥的說法有哪裡不對,但又說不上,只能嘴硬道,「那你怎麼知道……」想到哥哥往日的舉動,白憐羽止住了話頭。白征羽自然知道,白征羽總往錦屏大營里跑,宛州軍諸將都與他相熟,商會的人更不用說,淮安的江老闆都喜歡找他說話。白征羽雖然說話行事有些怪,心思卻最是快捷,她做妹妹的自然有數。今日里白征羽都泡在錦屏大營,想必是知道些什麼,直接見到了索隱也說不定。
「只是什麼?」江紫桉瞪大了眼睛,似乎是一無所知。
白征羽嘆了口氣:「心裏有事,一盅酒也是多的。」
索隱淡然一笑:「那也沒什麼區別。」
這次的情形大不相同。錦屏鎮里的人從黃昏時分一批批趕到酒館來,不但塞滿了正廳,水榭里也是人頭涌動。眼下已經近了二更,錦屏來的官道上還能聽見一陣陣的馬蹄聲響,看樣子怕是要加座了。
索隱閉上了眼睛,那北邙晶的酒杯竟然被他下意識捏得粉碎。「啪」的一聲脆響這樣刺耳,讓綠衣的手指戰抖起來,「啵」的一聲綳斷了一根弦。將領們驚愕地望著索隱,殷紅的血從他的指間流出來。
索隱點點頭,說:「知道。」若不是知道這個,青石的將士們又是在為誰廝殺呢?
「你的意思是——人其實只有自救一條路,從來都沒有來自別人的救援。」白征羽舒了一口氣。
聽到「棗林」兩個字,大廳里的喧嘩聲登時小了不少。鷹旗軍首戰火燒棗林,這是青石戰役宛州軍頭一次大勝,人人都聽得熟極了。
陶然居我其實是吃不起的,偏巧館子里的掌柜喜歡看我的《思園筆談》,又知道我貪嘴,有了新菜往往招呼我去試嘗。好奇心上來,就進去問個究竟。掌柜只請我吃,卻不肯說。也難怪他,這一招若是傳出去,別家館子也能做青石菜錦屏菜了。逼問半天,才笑說:「哪天去吃過錦屏的清水魚,才知道究竟。」這疑問在心裏藏了那麼久,昨日跟商隊北上,正好在錦屏那家名字也沒有的館子打尖,果然吃到了清水魚。魚才入口,就明白了老闆的意思。這錦屏的清水魚跟陶然居的味道竟然全不相同。回味了一下才知道差異,陶然居的落花白鯉略帶草腥,錦屏的魚則只有滿口鮮甜。在淮安兩年,吃慣了西江魚,這味道是極容易辨別的。
「白公子的故事聽得多。」江紫桉看見了白征羽不以為然的臉色,揚眉說道。這后帳被秘道家用禁術封閉,不擔心語音傳到前頭去:「不妨給我們這些做生意的說說,行軍兩百里可是很難的事情?」
座中有人失笑出聲:「若是給了你,豈不是又白白填了鷹旗軍的窟窿?」
有個客人就笑吟吟地問白征羽:「倒要請教公爵大人,若依上等人的看法,這索神箭倒是為什麼來的?」
白征羽失笑道:「你對項之圭倒狠,明明知道不是他的責任。」
白征羽吃了一驚,知道自己表錯了情,猶疑了一下,回答說:「江老闆做生意的才清楚,別說行軍打仗,趕急路的路護一天一夜跑下兩百里九*九*藏*書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
白征羽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好像是頭一次認識這個女子。
索隱卻好像不知道這一點,這也不能怪他,鷹旗軍鏖兵青石,都是硬碰硬地作戰,又哪裡知道錦屏大營里的錯綜複雜遠勝於戰場呢?
沙盤地圖是長門修士的發明,用沙土堆出地形來,比之畫在紙面上的地圖,更加精準切實。只是製圖耗費人力太大,軍中很少使用。這時候幾個宛州軍抬進來的地圖果然是沙盤的,只是粗粗一看,就知道製作頗為翔實細緻。
白憐羽說:「你開玩笑也別拿青石作話題嘛!那麼多事情可以讓你說笑的。」她知道自己這個哥哥行事說話一向古怪,只是錦屏人心中何曾沒想過青石戰敗的結果。姬野窮兵黷武以戰養戰,他吞下的地盤就好像被野火燒過一樣乾淨,若是青石門戶被擊破,那不是整個宛州都要遭殃?白征羽再怎麼嬉皮笑臉,也不該拿這個事情來開玩笑。酒館里的人多半面色沉重,想的都跟白憐羽一樣。
「可是……可是……」白憐羽皺著眉頭,「就算是青石戰事吃緊了,那索神箭也來了啊!沒有宛州軍青石都撐了那麼久,現在錦屏四萬人馬出去,還怕解不了圍?」
「打仗哪有不見生死的?」索隱大聲說,「若是只求不死,不如老老實實給姬野送錢送人,也不用在這裏玩命。」
他這話說得諸人都有些尷尬。葉然氣哼哼地說:「總不成讓我們沒有被圍城的時候也餓肚子……」被項之圭一瞪,沒有再說下去。
鄭唯勇這番話啰里啰嗦,說得也不激昂,可是聽在索隱的耳朵里,一個字一個字都像打雷一樣,震得他身子都微微發抖。深深吸了口氣,索隱問:「鄭將軍,你們有多少人。」
「不敢,」白征羽把一張黑臉漲成了尷尬的顏色,「江老闆……這個……江老闆實在是天下美色。」
若是世道太平,怎麼會有宛州獨富的局面呢?
「你怎麼知道我是開玩笑?」白征羽一臉的冤枉,「我難得說正經的,你反而說我說笑。我來問你,青石被圍城一個月了,幾時派過信使來錦屏?」
鄭唯勇見索隱不答話,又是一副戒備的模樣,猛地一拍腦袋:「是了,是我糊塗。索神箭,昨天大營里的事弟兄們都聽說了。那些人貪生怕死咱們管不著,可錦屏大營也不全是孬種,弟兄們商量著來追你,沒曾想在這裏就碰上了。咱們自然沒有鷹旗軍的本事,可是火里來水裡去,決不皺眉說半個『不』字!索神箭,你若說去燒合口倉,咱們拼著性命也跟著你!」
西江魚、百藏雞、蜜汁醬驢肉,最難得的是一道烤雀舌,是和鎮鄉下當季的荷花雀。
白憐羽伸出大拇指對索隱說:「索大哥,不管錦屏大營里的人怎麼樣,我們心裏你們都是頂了不起的。」
白征羽點了點頭。
項之圭的大帳分了兩層,前帳是商議軍機的地方,后帳的七張椅子是給商會領袖們準備的。名義上,項之圭是宛州聯軍的統,;實際上,任何一個聯軍士兵都知道,也許在交戰之中他們都不用理會來自中軍的號令。項之圭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他本來也算是一代名將,心氣卻平和得很:「要我做怎麼樣的元帥,我便做怎麼樣的元帥。」若是明白了自己的角色,於人於己都會方便很多。
「索將軍,我們能想到的,姬野能想到么?」葉然問,「姬野那邊可是有個名動天下的項空月。」
「可是,索隱身上穿了鐵甲,他們的弩箭又射不透,他們也不知道索隱沒了力氣,以為這個架打不贏的。」
索隱忍不住咧了咧嘴,心情平復了些。他深深吸了口氣,正要說什麼,眼光卻落在了白征羽身上。
說話間,門外的士兵紛紛走了進來,甲胄服飾都不一致,顯然是好幾支野兵湊在一起。白憐羽看見烈火軍的邯軍校也在其中,衝過去說:「邯大哥,我就知道你是英雄好漢。」周圍一片鬨笑,邯軍校的臉紅得好像背上的紅旗。
青石之戰初期,淮安往青石發過三千援軍。剛巧偏馬戰罷,鷹旗軍和青石六軍都有損失。考慮到建制太多了指揮不便,這三千又是淮安精銳,界明城便按小隊把這些人馬補入了各軍空額。沒想到這件事在錦屏影響頗大。宛州本來都是私兵野兵,都是各地商人花錢養的,投入青石就被填了窟窿再拿不回來,當然有個算計。
先前的問題還有些許搞笑,等最後這句話說出來,人人都知道那人是當頭潑來一盆冷水。想一想,那人卻又沒有說錯,眼下岌岌可危的可不正是青石城么?錦屏大營可不就是沒有往北挪一步么?有咽不下這口氣的客人,站起身來朝著那人說話的方向罵道:「哪裡來的狗娘養的……」許多人聽得心中快活,都以為罵得結實,不料那客人一句惡語剛出口就咽了回去,臉上表情十分古怪。
如此一來,落花白鯉的秘密也就昭然若揭。錦屏位於西江之北,水陸交通都便捷。沁陽走青石是陸路為主,從淮安來的走水路的也不少。白鯉從落花溪里打出來,快馬送到錦屏渡口,用蚱艇運往淮安。蚱艇是八槳輕舟,速度不比快馬慢多少,尾艙里還能用西江活水養著白鯉,難怪能送來新鮮白鯉。只是白鯉傾浸了西江水味,和錦屏的終究還是有些不同。
幾個商人表情各異,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姬野能不能想到並不重要,」索隱忍不住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他以兩座大營圍困青石,縱然有十幾萬人馬也是捉襟見肘。如果在合口作出部署,則兩營力量削弱,鷹旗軍目前尚有戰力,頗可以周旋一番。無論如何,他總有所失。」
「我怎麼知道?」白征羽一攤手,「那反正也沒什麼重要的。」想了想,又補充說,「米行老牙頭說,淮安去的糧船前天就轉回來了,連壞水河口都沒到。」
白征羽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江紫桉幽幽嘆了口氣,「那也由他,我是希望他能留下來的。」
總算絡腮鬍子頗有眼色,接著又說:「我實在是跑不動了,坐在地上一回頭,正好看見索神箭的箭射過來。一團藍光!真是一團藍光!當前的一個燮軍明明是著了甲胄的,卻好像只穿了層紙,胸前『嘭』地一亮,人就掉下來了。接著的那個燮軍更倒霉,第二箭沒有奔著他胸前去,我只看見那藍光一閃,人頭飛起來老高;那箭接著往後飛,正好射進那個打旗子的燮軍嘴裏。要說那些燮軍也真頑固,轉眼倒了三個,第四個還衝過來搶那面旗,結果又被索神箭一箭穿心。索神箭射了三箭,殺了四個燮軍,那面綉著老大一朵花的赤旗也倒了。後面的燮軍可嚇壞了,連忙退過橋去。鷹旗軍的人就衝過來把橋燒了,那面旗子也撿了去。」
白憐羽說:「我又不會,只會拖人後腿。」
江紫桉垂下長長的睫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兒忽然展顏一笑:「白公子,來的是鷹旗軍的勇士呢!一道去看看?」江紫桉的眸子是極深極深的紫色,紫得近於黑,笑吟吟投過來的這一眼說不出的動人。只是那在白征羽看來,那深紫色的巨浪是這樣強大,幾乎要把他淹沒,讓他難於呼吸應答。
「嗯……嗯……」白憐羽用力轉眼珠子。
本來絡腮鬍子沒把這話說明白,就是故意賣個關子。這時候聽見白憐羽的問題,真是撓到了癢處,端起面前的酒壺就要鯨飲一口,不料酒壺輕飄飄的竟然空了,面色不免尷尬。詹鎖子反應極快,想也不想就從旁邊的桌上拿過一壺酒來送到他手邊。旁邊那桌人也是一臉的猴急,哪顧得上跟詹鎖子計較。
這問題問得刁鑽古怪,眾人都愣了一下。王伯說:「當然射不|穿。」與此同時,絡腮鬍子也大聲說:「當然射得穿。」兩個人對對方都是怒目而視,分明覺得是別人說錯了。這情形十分怪異,白憐羽不由「噗」地笑出聲來。
「白公子想什麼?」江紫桉好奇地問。
見大家眼巴巴地望著他,索隱胸中熱血沸騰,用力點頭說:「好,我們就去燒那個合口倉!」
天光早暗下來,雨是停了,雲卻沒散,星星和月亮都看不見,南暮山退縮在黑暗裡面,變成一個塞滿了視線的巨大影子。酒館里燈火通明,連一邊的落花溪也被映出一片一片明亮的波光來。燈光波影裏面,人聲喧嘩,笑語如潮,真正熱鬧得很。
沒來錦屏的時候,界明城就告訴索隱這次任務棘手。錦九_九_藏_書屏大營一直推託兵力整合不佳,沒有作戰能力,遲遲不肯按照青石防衛戰的計劃派出兵力破壞燮軍補給。這一次能不能搬來救兵事關青石存亡,索隱就是有再大的怒火也只能往肚裏咽。他在戰場上是把好手,人也機靈,卻不曾見過官場上的手段,被項之圭幾句話堵得說不出話來,只有深吸一口氣,再不做聲,一直等到項之圭安排妥帖了,才開口問:「項帥,不知道現在是否可以報告軍情了?」
廚房裡腳步聲響,白憐羽捧著銅盆小跑出來,盆里清水還冒著熱氣。
「啊!」項之圭吃了一驚,「原來索將軍殺出重圍,還不曾稍作歇息。我真是老糊塗了,這邊安排酒菜,我們邊吃邊談。」
鄭唯勇點點頭說:「三箭四命倒也罷了,那種神弓奇箭實在也要有緣人才配得上。只是這存亡定危的本領,挽狂瀾于未倒的氣概,三個鄭某加起來也趕不上。這位索隱索神箭果然是英雄好漢,待我回營去找他。若是索神箭看得起我,鄭某定要敬他三大杯。」他端起一杯酒來,「敖兄,我剛才胡言亂語,那是沒有見過世面,這裏賠罪了。」說完一飲而盡。這個鄭唯勇是白水數得上的好漢,能當眾認錯,也算氣度不凡。
白征羽皺了皺眉,「你是不是想把他留下?」
白征羽沒回答,反倒問她:「你還想去打仗么?」
沒等他說完,鄭唯勇就打斷了他:「索神箭,我們也不是傻子,這一去什麼結果自己都明白。你打仗多,我們就聽你的號令,燒不了合口是活該,燒了就是賺到了。咱們宛州人不守宛州,還能指望誰?」
白憐羽答不出來。
「只有知道的人知道。」白征羽搖頭,「你記著,探子的事情可不能到處亂說。」
「哥,」白憐羽說,「我原來想……我原來想……跟著索大哥去青石打仗。」
江紫桉沉默了一下,說:「商會人才很多,這方面的還真少。你們說是不是?」幾個商人都用力點頭,顯出深以為然的樣子來。
項之圭笑道:「索將軍,我知道你們苦戰吃力,心中難免有怨氣。不過錦屏大營不比青石諸軍,說白了,我們這就是一團散沙,要與燮軍作戰談何容易。這一個多月來,你們在青石流血,我們在錦屏流汗,若是不嫌棄,索將軍稍後不妨看看錦屏演練。既是實力不濟,就更要下功夫彌補。備戰不厭細,方有勝機,你說是不是?」
真說名店,其實比摘星樓出色的很多,各具特色。文廟邊上陶然居就是個例子。這家館子沒有自己的拿手菜,因為做菜的大師傅和食材都是過兩個月就換上一換,但必然都是來自九州各地的珍饈。每每到第二個月底,就有老食客去館子門口來回張望,看看下面出來的是哪裡的特產。陶然居的掌柜口風極緊,想從他嘴裏摳出消息來是不可能的。不過到了時候,門口的那塊白布帘子上就會寫得明白。到天然居交稿那天正好是月底,經過的時候,看見左手的帘子上寫的是「青石禾雀」,右邊則是「落花白鯉」,這才醒悟:原來是秋天到了。
索隱的重甲良駒在宛州本來顯得稀罕,滿身的殺氣更是錦屏大營都覺得陌生的東西。他這樣走在錦屏鎮上實在引人注目。還不曾進大營,消息就報到了江紫桉的帳前。
江紫桉搖了搖頭:「你問得不對。不管錦屏如何,都救不了青石。你真以為這四萬烏合之眾可以打敗姬野?若是不能夠打敗姬野,中間殺傷的這麼多人命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對不對?」
絡腮鬍子也不傻,看那弓堅實厚重,知道自己多半拉不開,微微有些躊躇。
「這是雲中葉然將軍。」項之圭清朗的聲音有如春風拂面,卻只能讓索隱的心中更加焦躁,「雲中葉氏,名將之血啊!葉然將軍年紀輕輕,雖是葉氏旁支,可也是葉雍容將軍的親傳,與索將軍同是少年英傑。正該多多親近。」
見到大家沉默,白征羽趁熱打鐵:「圍城一個多月,錦屏沒有出過一兵一卒,青石都能自持。到現在,反而派出了信使,還是這樣了得的一位神箭索隱,殺出燮軍包圍來錦屏,你以為會是什麼好事情么?」
鄭唯勇臉上發熱:「別什麼將軍了,我們也不過就是些野兵,項之圭商會他們都管不著我們。幾隊人湊在一起,大概四百多,現在外面都是騎兵,有兩百多,步行的隨後就到。」
「項帥!」索隱爆發了,「青石城危在旦夕,索隱提著腦袋闖到錦屏,可不是為了一頓酒飯。」
「你不是猜到了么?」白征羽的神色忽然淡了。
白憐羽重重在他頭上拍了一下:「哥!你最好跟我說實話了。」
白征羽想了想:「那兩個人都是天驅武士。你以為他們那麼怕死?」
那野兵微微搖頭,滿臉的不屑:「你不要胡鬧了。只要你能把我這柄弓拉開三成,什麼都由你說。」
門外的軍兵紛紛跳下馬來,一個領頭的漢子高聲喊:「白家少爺,索神箭從這裏走過么?」一邊說一邊走進酒館,正是昨夜裡來過的那位鄭唯勇鄭五爺,這時候滿身披掛,出征的打扮。才走進酒館,他就看見了索隱,微微一愣,登時喜笑顏開,雙手抱拳說:「索神箭,居然還沒有走,真是太好了。」
急驟的馬蹄聲在酒館門口停下,走進來的是雙眼血紅的索隱。他整個人散發著狂暴的氣息,俊秀的臉龐都顯得扭曲,讓匆匆迎過去的白憐羽驚懼地收住了腳步。
白憐羽跳起來說:「索……索大哥,我去給你拿條毛巾。」
白征羽側著耳朵聽了聽,笑道:「你還惹了什麼麻煩?」錦屏方向隱約有蹄聲傳來,聽著還挺密,怕是有百來人。
「他可不會留下來。」白征羽說,「江老闆你也明白。」
酒館離錦屏還有些路,往日里的客商多在黃昏時分就散去,北上的自然早趁著白晝去了,南下的也得趕去錦屏投宿,只有些鎮里的閑人在這裏消磨。然而人若少了,趣味也少,不待夜深,那些閑人也要離去。
白征羽走了出來:「索將軍,這就要回去?」他搖搖頭,「項之圭的話總有一句沒有錯,就是『不吃飽飯是沒法打架的』。」轉頭對白憐羽說,「好妹子,去熱點酒菜出來,索將軍一個人回青石,也就不差這麼些許功夫了。」
思園筆談·美食與交通
前帳內一片慌亂,后帳中的人臉上也都變色,連白征羽身子也震了一震。
「如此的確緊張了。」項之圭喃喃地說,「那麼界帥是什麼意思呢?」
索隱咬咬牙,道:「索隱自從永寧道反出離國,跟著界帥征戰經年。若是項帥可以賜我兩千兵馬,我就能保證燒了合口倉。」
錦屏鎮上的人每日里只是聽說青石如何,沒幾個真見過燮軍的。絡腮鬍子親身經歷棗林大火,大家都被他鎮住了,一時不敢多嘴。這時候聽見酒館的白大小姐發問,紛紛點頭私語。
「撲哧」,江紫桉掩嘴一笑,這次的笑容輕鬆許多:「白公子名不虛傳,果然會說笑。」說著徑自走出帳去。
白憐羽挺認真地想了想:「若是我會,又覺得值得,那就是索大哥、鄭五爺那樣的宿命吧。不過現在我可不知道。」
「有這樣的宿命么?」白憐羽問。
「這個自然。還有呢?」
「三天?」項之圭苦笑起來,「各位將軍,哪位可以兩天行軍兩百里,第三天投入攻擊的,不妨站出來。」
「合口倉。」項之圭指著青石和棗林之間的這個小鎮子,「這裡有燮軍天驅軍團一萬兩千人,界帥認為宛州軍吃得下來?」
「哈,你不知道么?」白憐羽笑道,「就是在酒館里被抓的呀!我和王伯、詹鎖子還幫了忙呢!你都不知道那索隱多大的威風,只報個名號出來,那兩個探子就投降了。其實啊,那時候索隱才灌了一肚子落花溪水,連弓都拿不穩……」
白征羽豎起手指搖搖:「若是依上等人看……」他也綳不住了,笑出聲來道,「這哪裡需要什麼看法,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青石完蛋了。」
江紫桉揮手止住兩個侍女,點點頭:「我猜是尚慕舟的主意,對不對?界明城總算還是個老實人,不像尚慕舟連女孩子家的心思都要算計。」
白征羽嘿嘿一笑:「走路不難,打仗不易。合口周圍沒有什麼險要,固然便於偷襲,也一樣便於燮軍救援。不管誰去打了合口,只怕都難以全身而退!」
索隱咬著牙,自己是來搬救兵的,項之圭畢竟是老狐狸,一句話就點出了要害。他清了九*九*藏*書清嗓子:「項帥,不知道人齊了沒有?」
「好了好了。」白憐羽一臉的不耐煩,「你那點藏頭露尾的筆法,糊弄糊弄別人也算了,還要來騙我么?」
大家正僵在這裏,那人又說:「這位說索隱神箭無敵,那位說賀南屏神力驚天。我們可還沒算上界明城界帥的刀、尚慕舟的槍、鷹旗軍左路游擊的一千重甲、青石金矩軍的銅弩鋼車,還有扶風營的死士和秘道家哩!那麼多了不起的英雄好漢在青石,那麼多熱血男兒在錦屏,姬野好像早該被打敗了啊!不知道青石城裡被圍困的是誰?」
「若是顧慮燮軍東大營救援,也並非無法可施。」索隱知道希望渺茫了,卻還是儘力爭取,「合口是四戰之地,原本易攻難守,可我們根本沒有打算去守它,只要能燒掉合口倉就行了。兩萬人是為了燒倉以後可以安全撤離,若只說破倉,甚至連五千人都不需要,只要部署得當,夜襲一次成功的話,那還是可以迅速退入山中。」
青石和錦屏的消息斷絕已經有些時日了。燮軍在青石圍城之初就把東大營設在了南下的官道上,後來又逐空了南暮山上那些村子,山嶺上也滿是燮軍的斥候,當真是連只狗都逃不出來。只是,到了流言都聽不到的時候,誰都知道青石戰事吃緊了。
最後一面旗幟也消失在山彎里,白家兄妹兩個還在望著那方向。白馬也被帶走了,雖然還傷得厲害,但是索隱說它的宿命就是疆場。
「項帥,」索隱嘶啞著嗓子說,「項帥,得罪了,我實在吃不下。青石城裡,筱城主和界帥每日也不過是兩瓢橡實面,弟兄們餓著肚子在城頭和燮軍廝殺,我躲在錦屏的大營里吃著這樣的珍饈美味,怎麼可能咽得下去?」
「不對。」索隱很認真地說,「項之圭是一軍主帥,卻學了江紫桉的商人氣,他是要負責的。你真以為他撥不出兩千兵馬么?」
天驅的名頭現在是大極了,人人都知道那是些奔著戰場去的武士,壓根兒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白憐羽愣住了,她可沒想到那兩個探子會是天驅。
「可是……可是……」白憐羽說著,肩膀抖動起來,「我現在就不想去了。我也不是怕死……」她控制不住地抽噎著,兩行淚水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是,多謝項將軍。」索隱點點頭,「索隱連夜穿越東大營到錦屏來,實在是因為青石情況緊急……」
酒館里靜悄悄的,就是那個白水鄭唯勇依然是將信將疑的神色,倒也沒有再出言譏諷,只聽見白憐羽脆生生的聲音:「敖大哥,你說索神箭放了三箭,怎麼能射倒四個人?」聽見有人說索隱的好話,白憐羽自然是一千一百個樂意,不過這絡腮鬍子的話多少有些奇怪,她也忍不住出聲詢問。
索隱不知道他來意,只是感覺他沒有惡意,一時有些猶豫。
葉然說:「索將軍一直說青石情勢危急,卻不知道是如何危急法?圍城之前,界帥可說的是青石可以堅持到雷眼山飄雪的。」諸將都微微點頭。
沒糧還能堅持幾日,若是沒水,只怕多撐一兩天都困難。青石城本來就建在鹽鹼地上,全城就靠著六井供水,雖然不知道路牽機投敵怎麼會破壞水源,但是斷水無異於城破,那是毫無懸念的。
聽到這一句,索隱心下慘然,知道再也沒有指望,緩緩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自然不是你害的,還輪不到你。」說著忽然欺身直進,逼到項之圭面前。項之圭倒是從容不迫,往左微微一退,就避開了索隱的鋒芒。不料索隱這原是虛招,身子一側,衝到了葉然身邊。葉然手裡還端著酒杯,一時間進退失據,腰間的長劍被索隱「鏘」的一聲拔了出來。虧得葉然還是「名將之血」,一張臉驟然白得如紙一般。索隱也不理會他,大踏步往前跨了幾步,劍尖一閃,隔絕前後帳的牛皮被他劃開了老長一條口子。他冷冷地望著江紫桉,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口中說:「江小姐,界帥有信。」
項之圭微微搖頭:「索將軍,不是我不相信你有這個本事。說難聽的,是我不相信宛州軍有這樣的兵馬。兩千人要燒合口,當然並非毫無可能,可那要掌握兵馬如同膀臂,我錦屏營中只怕沒有這樣的精銳。」
項之圭道:「索將軍不要怪我啰唆,青石之戰牽涉重大,我也不敢等閑視之。剛才已經安排了沙盤地圖進來,索將軍不妨對著地圖講。」
被罵的那人走出來,中等身材,一身的青緞衫子十分華貴,手裡輕輕搖著一柄鯨骨蝠翼的灑金扇子,面色黧黑,四方臉,眼睛似笑非笑,嘴裏念叨著:「錯了錯了,我可不是狗娘養的。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諸位,這詩說的是誰呢?乃是本朝興安公爵白長慶老大人。」他環顧一下,把扇子收起來往手中一敲,「便只有我是上等人!」原來正是酒館主人白征羽。
白征羽把手一攤:「我哪裡亂講了?這裏這麼多客人亂講你聽得興緻勃勃,你哥說兩句老實話,你倒不樂意了,這是什麼道理?」
「……」這下白征羽徹底跟不上江紫桉的思路了。
帳中的兩個侍女和白征羽對視一眼,額頭上隱隱約約都是冷汗,心下的念頭卻是不同。
「麻煩?」索隱皺眉想了想,忽然放聲大笑,「出營的時候一箭射倒了帥旗,我跟他們說,若是我索隱還有命回來,總要讓項之圭和那帥旗一般。」
「實話?什麼實話?」白征羽無辜地說,「我哪個字是假話了?」
按照原本的青石防衛戰計劃,青石軍要把燮軍拖在青石城外,直到雷眼山下雪,待到燮軍補給不便,由宛州軍實施連串突擊,徹底破壞燮軍後勤,等燮軍亂了軍心,青石軍再大舉反擊的。雖然宛州軍沒有按照計劃進行襲擾作戰,但是青石軍現在就求援,也比原來的計劃早了半個多月。
「齊了齊了。」項之圭忙不迭地點頭,后帳的七張椅子都坐滿了,他是知道的,「我們這宛州聯軍是宛州各地的子弟兵啊,與鷹旗軍不同,所謂人多好辦事,然而也有人多口雜一說。所以要諸軍將領都到齊了,才好請索將軍說話。」
「怎麼能說不管?」項之圭板起臉來,「宛州十城,十指連心。我們在錦屏聚集兵馬是為了什麼?只是既要救,就要救得有效。」他把視線從沙盤上移開,「酒菜備好了,索將軍莫急,我們邊吃邊聊,總要商量個萬全的辦法出來。」他輕輕擊掌,「叫歌舞進來。」
這多少得算一件稀罕事情。
「那兩名燮軍的探子呢?」白憐羽氣哼哼地說,「我越想越奇怪,這兩個探子連鎮上的人都看見了,怎麼到了你嘴裏連根毛都沒剩下,怎麼就被你貪污了?」
索隱和白征羽兩個坐在水榭里喝酒吃菜,白憐羽坐在一邊默默聽他們說笑。白征羽不提青石,只是說些古里古怪的故事,索隱原本沒有什麼心情,被白征羽逗得笑起來,也說兩句夢沼里的奇聞逸事。說著說著,兩個人的聲音都小了起來,再後來,索隱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這個問題十分尖銳,索隱也只好硬著頭皮說:「這個……這個……實在是我鷹旗軍左路游擊副統領路牽機投了燮軍,青石城斷水已經成了定數……」
白征羽也收起了嬉皮笑臉的模樣,捧著臉坐在那裡發獃。
「索大哥。」白憐羽怯生生地招呼,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你餓不餓?」
絡腮鬍子心下激動,拱手說:「不敢不敢。說句實在話,咱們宛州人日日都是在商言利,若不是姬野來打青石,咱們又怎麼會知道有那麼多鷹旗軍的英雄好漢?東陸人人都知道宛州人重利,向來尊商輕武。早在蠻族南下的時代就有笑話說,指望宛州人去打仗,得等到公雞下蛋才行。其實那不過是沒有逼到極處,被逼得狠了,狗也會跳牆,何況咱們七尺高的漢子。我敖某不過是個小商人,不比鄭五爺弓馬了得,可我知道什麼是背井離鄉什麼是家園凋零。要是宛州軍今日北上青石,我頭一個來給宛州軍領路。」絡腮鬍子這番話說得極為誠懇,眾人都轟然叫好。
白征羽的故事講得不明不白,可是大家總算能囫圇聽出來,錦屏這四萬人馬其實都是草包,指望他們去救援青石是不成的了。其實這一層被白征羽稍稍一點,眾人就都能想到,可是不成以後又怎麼辦呢?白征羽沒有說,他也說不出來。眾人各懷心事,各自散去,說不出的鬱悶。
白征羽眯著一隻眼看妹子:read.99csw.com「那你說,講哪段?」
那個姓敖的絡腮鬍子見眾人都不做聲了,拍拍胸膛說:「索神箭我可不是頭一次見,只是頭一次遠了看不清面貌。那時候鷹旗軍燒了姬野的糧倉,帶著我們出棗林。老百姓走得慢,燮軍的騎兵跟著我們過了草葉橋,眼看就要趕上來,索神箭回身三箭,把打頭的燮軍射倒了四個,嚇得後面的騎兵都退了回去。鷹旗軍後衛趁機燒了草葉橋,我們才能逃得出來。索神箭是在林子邊上射的箭,這我可是親眼看見的。從林子到草葉橋,正經四百一十七步,這也是我自己數出來的。你們若是不信,那我也沒辦法,要說我胡扯……嘿嘿,我憑的是自己的眼睛,你們憑的什麼?」
馬蹄聲在酒館前停了下來,索隱雙臂一伸,抽弓取箭,嘴裏低聲說:「快去後面,不要出來。」
白征羽搖搖頭:「我這傻妹子還不如索隱,他都猜出來了。」
「是什麼嘛?」白憐羽惱火了,嘟著嘴生氣,「快說!」
青石之戰關係到宛州大局,縱然是販夫走卒之流也沒有不關心的。今天下午,忽然有青石來的信使出現在錦屏鎮上,這本身就是天大的消息,更何況索隱還不是一個普通的信使,就算錦屏人不知道鷹旗軍的三路游擊,那一身沒人見過的重甲也足以說明他身份不凡。索隱的到來震動的不只是錦屏大營,只怕連沁陽、淮安都能聽見那匹奪來的北陸戰馬的蹄聲。
「真的么?那什麼是值得?」
白憐羽和白征羽對視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來,索隱也笑。
「要是會呢?」
「江老闆不會殺他們?」白憐羽有些摸不著頭腦。
「瞎說!」有個野兵模樣的漢子搖頭,「你要說索神箭如何了得,那也由你。可是說什麼四百步箭無虛發……你知道什麼?若非床弩,哪裡有能射四百步的弓箭?」他說著從腿邊的弓囊中抽出一柄弓來,「我這柄弓是雲中柳氏的河絡精品,當初花了我整整兩百個金銖。如此良弓,過了兩百步也沒了準頭。你道射箭那麼簡單?弓力夠強就可以了么?四百步,就是離弦的時候吹上一口氣,那箭也偏了幾十步了。」
「嗯?」白征羽愣了一下。
葉然盯著沙盤看,「三條:第一,若是突襲合口,重在一個快字,最好使用騎兵;第二,若是要繞過東大營,則須取山道,使用騎兵不利;第三,我錦屏大營多是步兵,騎兵加起來不過四千之數,戰力裝備參差不齊,不足一戰。要說兩萬……」
若不是江紫桉發話,帳中諸將也未必有機會這樣享受。
「才喝了兩壺酒。」白憐羽悄悄對白征羽說。
「這未免抬舉索隱了。」索隱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氣,「葉將軍是名將之血,索隱不過是鷹旗軍一名小小的弓箭手,怎麼敢高攀!」
「真的。」白征羽長出了一口氣,「你長大了,小的時候會有答案,大了反倒難找了。」
「是怕浪費,對么?」白征羽憐惜地抱住妹子的肩頭。
「那個孩子很勇敢,」江紫桉對白征羽說。她明明比索隱還要小,卻稱呼他為「孩子」,「我挺喜歡他。剛才叫項將軍布置淮安的歌舞給他看,你也沒看過的,很精彩啊!」
白憐羽還是答不出來。鷹旗軍出夢沼直赴青石,首戰棗林,再戰偏馬,三戰呼圖,都是青石以北,從來沒有來過南邊。就是在圍城之前,來去的青石信使也都是筱千夏的私兵。眾人傳說鷹旗軍如何神奇了得,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為沒有多少人見過這支神秘的軍隊。
索隱爭辯道:「合口距錦屏大營不過兩百里,若是動作迅速,並非必須使用騎兵的。」
「那……」索隱失聲道,「那便不管青石了么?」
項之圭的臉色漸漸鐵青:「若沒有這兩千人,難道青石的十萬性命就是我害的么?」
白征羽想了想,問了一句:「江老闆,為什麼要我知道這些?」他雖然有個公爵的名號,可是人人都知道那是空的。江紫桉以往也不過是要他幫忙寫點無關緊要的東西,卻從來不曾向他泄漏這樣的機密。
酒館里的人,見過索隱的腰板都要直些,王伯說話就更加氣粗,也難怪他可以端著牛肉盤子顧盼自如了,一段在水裡救人的故事也不知道講了幾遍,儼然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宛州的救星,只差沒有去取一身盔甲穿上站在正廳中間讓大家瞻仰。倒是平時活潑跳脫的白憐羽沉靜了許多,只是豎著耳朵聽,卻沒有什麼話說,不知道是不是被嚇到的關係。
不過,儘管客人們一再提起索隱的俘虜,酒館里的三個人卻誰也沒有跳出來說那是兩個燮軍的探子。也不僅僅是因為索隱離開時的囑咐,而是因為這事實本身。即使白憐羽這樣無法無天的大小姐也能體味到這個事實背後的陰冷。整整一個下午,他們三個都沒有再提這個碴。這感覺說不清楚,總覺得比南暮山壓下來的影子還要巨大還要黑暗些。
白征羽想的是江紫桉方才的一笑。明明是明亮嫵媚的眼波,白征羽卻從裏面看出巨大的殺機來。江紫桉是怎麼樣的女子,白征羽是知道的。二十齣頭的年紀,就能統領宛州的商會,星辰一般靚麗的容顏下面會是怎麼樣的手段?他不知道江紫桉是否看出他方才的驚慌,但是顯然,這一次,江紫桉並不想跟他為難。他跟上兩個侍女的腳步,朝項之圭的大帳走去。
王伯和詹鎖子早忙得滿頭出油,精神頭倒是好得很,因為這滿座的客人嘴裏傳說的都是鷹旗軍那位索隱索英雄的故事。說起來,這位索英雄還是他們白日里親手救下來的。想到這份兒上,詹鎖子的胸膛固然挺得比鼻尖還高,王伯就更得意,手裡還托著兩盤醬牛肉,站在堂中就嘩啦啦地開吹。難得點了菜的客人也不催他,要不是白憐羽時不時衝上來收收他的筋骨,只怕這酒館里一半的桌面上都得空空蕩蕩的。
酒館里眾人都是滿懷激|情,氣氛熱烈得好像生了一團大火,連白憐羽都捏著小拳頭咬著嘴唇想:「等索大哥回來取馬,我就跟他到青石去打仗!」全然不顧自己連弓也拉不開的事實。
絡腮鬍子漲紅了臉,大聲說:「你射不到,別人就射不到么?雲中柳氏又有什麼稀奇,如今連趕馬的漢子都能帶柳氏的刀劍。」他在身上亂摸了一陣,拔出一把切肉小刀來,「我若說這刀是雲中柳氏的,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白憐羽嗚咽著說,「原來那些威風、那些豪邁也都是假的……我不知道……」
兩百多騎兵兩百多步兵,索隱暗暗搖頭,張口說話,聲音都微微發顫:「鄭兄弟,你們一腔熱血,索隱實在感動。不過合口倉……」
這兩個侍女容顏艷麗,是魅族的秘道家,已經跟了江紫桉好些年。若是旁人在江紫桉面前這樣無禮,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惟有這古里古怪的白公子,江紫桉待他厚些,這樣輕薄的話說出來,江紫桉也不過是一笑。
都說宛州人好吃,其實誰不重視口腹?不過是因為宛州太平富庶,能養得起這許多出名的館子和孜孜以求的老饕。說美食,必然提宛州;說宛州美食,毫無疑問首推淮安;可要說淮安哪家館子最好,可就難了!外地人往往聽過摘星樓的大名,不過吃客們看起來,摘星樓無非就是一個貴字,恨不得把金葉子珍珠粉都做成菜叫人吃下去——當然越貴越有人認,這也是真理。若真是打出了名頭,拿坨狗屎放在白玉匣子里,一樣有人花上百個金銖來買。
索隱也不客氣,拿起毛巾擦臉。用力擦了兩遍,臉上一紅,低聲道:「好幾天沒有好好洗漱,把毛巾都弄髒了。」
「你們說說,」白征羽繼續問,「光聽說鷹旗軍交戰,錦屏這裏幾時看見過鷹旗軍的人?」
白征羽笑道:「果然是長大了。」
白征羽平時說話有趣,從來也沒有拿過那捐輸公爵的架子,這時候說出如此話來,人們也知道他是說笑,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賣的什麼關子。
可是索隱不覺得這是享受,樂姬綠衣每一聲清越的六弦,小紅每一聲沉醉的簫咽,都讓他想起青石城頭的廝殺。項之圭親手斟上的一杯酒在指尖,澄碧的酒色里映照出的是不息的戰火。
江紫桉「啪啪」拍手:「誰說白公子是個聽故事的,要我說比項之圭那個老狐狸也不差。你們說是不是?」
「葉將軍,」項之圭揮了揮手,「你統帶的沁陽六番旗是我錦屏的強兵,你以為如何?」
索隱想了一想:「二天行軍,一天攻擊,三天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