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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堊巨人

第一章 白堊巨人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其實只有四種人:男人、女人,巫師和女巫。巫師通常待在城裡的大學校園中,而且他們不許娶妻,只不過蒂凡尼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規定。不管怎樣,在她這一帶很少見到他們。
現在,大部分觀眾都向著坡底跑去了,要去那裡看看熱鬧,或是幫幫那些疼得直哼哼的選手,給他們提供一點業餘水平的簡單包紮。如果一個人存心看熱鬧,現在就是看好戲的好機會:那麼一大堆的人和乳酪摔在一起,多有趣。這麼賞心悅目的畫面可不是每天都能見到的,還有就是——誰知道呢——也許真的會有人意外傷亡呢,這對那些想看好戲的人來說就更有意思了。
「出什麼事了?大家都還好嗎?」他問。
蒂凡尼笑了起來,這讓她自己都很驚奇。她真的好久都沒笑過了。有些人向她們這邊望過來,想看看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趁著兩個小姑娘還沒來得及逃走,她趕緊把她們抓住,又把她們轉成跟她面對面的樣子。
再說,這琴聲只不過是區區一種壞聲音。蒂凡尼就像泡在一口大鍋里,她身邊到處翻騰的都是雜訊。所有人都在製造雜訊,所有人都想讓自己的雜訊比別人的大:集市裡的小攤上,人們在討價還價;孩子們在玩「叼蘋果」的遊戲(不巧的話,你會叼到一隻青蛙);拳擊手在打鬥,雜技姑娘穿著亮閃閃的緊身服在走鋼絲,觀眾在喝彩;小販在扯著嗓子叫賣棉花糖;尋歡作樂的人們高舉酒杯——說句不好聽的,正喝得一塌糊塗。
看著兩個小姑娘莊重的、小貓頭鷹似的盯著她的樣子,蒂凡尼快速地思考了一下。她們都是農家孩子,她想,所以她們肯定見過大貓生小貓、大狗生小狗。她們應該也見過羊羔出世,或者還見過母牛產犢——那通常是一件動靜挺大的事,想不注意都難。所以,她們也應該清楚自己想問她的是什麼。
小姑娘們問:「你還好吧,小姐?」
蒂凡尼是一名女巫。白堊地的一串小村子都歸她管。除了她自己的村子,還有許多別的村子,最遠的一個是麵包火腿村,去那兒要走上一整天的路呢。女巫把自己的轄區叫作「農場」,蒂凡尼的「農場」是個還不錯的地方。這裡有大片凸起的山岩,不是每個女巫的地盤都有這麼好的條件的。當然啦,蒂凡尼的山岩上難免長著很多草,草上難免有很多綿羊。今天這些綿羊沒人管了,它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過平時有人看管的時候,它們也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兒的村民一向都很把綿羊當回事的,但現在,他們都忙著逛集市去了,在他們心目中,這集市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盛會。
蒂凡尼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束有點打蔫的花。
雖然肩負著這種特殊使命,集市盛會還是不方便被叫作「以浪漫之吻為基本目的,更有可能讓你相親成功的年度大會」,所以大家還是叫它梳羊毛節。
「打擾一下,小姐?」忽然傳來一陣不好意思的咯咯笑。蒂凡尼一轉臉,看到兩個小姑娘。她們穿著最好的新裙子,戴著草帽,正熱切地看著她,眼裡可能還有那麼一絲調皮。她快快地想了一下,然後對她們微微一笑:「哦,你們好啊,貝琪·帕頓和南希·亞普萊特,對嗎?我能幫你們兩個做點什麼?」
這個地方不是山裡。山裡人都比較習慣女巫的存在;而在白堊地,人們可以表現得很友好,但他們仍然不是女巫的朋友,至少不是那種真正的朋友。在他們心目中,女巫是「別人」。女巫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事情,女巫不是你的同類,最好不要激怒女巫。她和你可是不一樣的。
可是,絕不要談起那些真正的秘密,那些你永遠都不會告訴別人的秘密,那些曾經發生過、有人聽說過、有人目擊過的事情。那麼多的秘密擁擠在你心裏,你都擔心有一天它們會溢出來。和一個女巫可能見識到的所有事相比,瞧見一個不|穿褲子的巨人實在算不了什麼。
一想起她們為什麼會笑,還有她們笑著的那種樣子,蒂凡尼就會不由得想起奧格奶奶。那個老女巫總喜歡躲在另一位老女巫威得韋克斯奶奶背後的什麼地方,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大家都覺得奧格奶奶是個挺快活的老太太,其實她遠不止這麼簡單。她從來沒有給蒂凡尼正式當過老師,但是蒂凡尼暗暗地從她那裡學到了很多東西。想起這一點,蒂凡尼情不自禁地笑了。奧格奶奶懂得那些古老的、黑暗的東西——舊時的魔法,蘊含在山川人境之中,它們不需要女巫也能存在。它涉及方方面面,諸如死亡、婚姻、盟誓,以及諾言——哪怕無人聽聞也經久不變的諾言。還有,人們之所以觸摸木頭避邪、堅決不從黑貓的身旁走過,也是出於對這類魔法的信仰。
參賽選手們衝著這塊黑乳酪喊起來,想抓住它,用手裡的棍子抽打它,但是這塊匪里匪氣的乳酪只是大刀闊斧地向前衝著。最後,它先於那些混作一團的選手和乳酪一步,抵達了坡底的終點線,然後又咕嚕咕嚕滾回山頂,溫順地停在那裡,還在微微顫動。
在坡底那裡,有一些還能掐得動別人的選手在鍥而不捨地打著架。趁著人人都往他們那裡看的時候,蒂凡尼一把抓起了霍雷思,把他塞進了她的手提袋裡。不管怎麼說,他是她的。呃,意思是說,這塊名叫霍雷思的乳酪是她做的。只是當時一定是有什麼奇怪的東西混到配料里去了,結果霍雷思就成了唯一的一塊能吃老鼠的乳酪。還有,若是不把他釘起來,他還會把別的乳酪也吃掉。難怪他和噼啪菲戈人關係那麼好,他們都把他吸納為榮譽成員了——他正是他們欣賞的那種乳酪。read.99csw.com
她只因為那個巨人而哧哧地笑過一次,而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綠色的山坡上一片嘈雜,就像兩三個鎮子的人同時跑到山頂上一樣。平時在這兒,你最多是偶爾聽到禿鷲尖叫幾聲,現在呢,你聽到的是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喊呀,叫呀。這就是人們所謂的「歡度節日」。此時此刻,唯一不吵不鬧的就是小偷、扒手。他們悄悄地忙碌著,但不會到蒂凡尼的跟前來。誰敢到女巫的口袋裡扒竊呢?她不弄掉你幾個手指頭都算是客氣的了。嗯,至少小偷們是這麼想的。一個聰明的女巫當然會幫助他們強化這種觀念。
嗯,到目前為止都還不錯,只是現在,馬車門又一次打開了,一隻纖纖玉足邁了出來,踩到了石頭地面上。是她,那個叫作安傑莉卡或者萊蒂莎的,或者,天知道她是拿別的什麼植物做名字。其實蒂凡尼知道她的名字是麗迪莎,只是她想在自己心裏對這個麗迪莎表示一下輕視,這總沒人管得著吧。麗迪莎,什麼名字嘛!聽著有點像「涼拌沙拉」,那個「迪」字又有點像打噴嚏的「嚏」。再說了,她憑什麼不讓羅蘭參加節日集會?他應該來參加的!他父親要是身體允許的話,也會來的!再瞧瞧她那雙小白鞋!試問這種鞋穿在一個幹活兒的人腳上能維持多久不散架?好了,就先想到這裏吧,不客氣的想法,有一點也就夠了。
聽,不遠處傳來一種聲音,像是生小牛的母牛在吼叫。原來是一把舊舊的手搖風琴,一個流浪漢穿著爛衣服、戴著破禮帽,正抱著它演奏呢。她使勁忍住心裏的厭惡,悄悄地溜過去。可是,雜訊這種東西是很黏人的,要是你受了它的擺布,你走到哪兒它就會跟到哪兒。
「當然不想啦。」她們兩個一起說。離開之前,貝琪還心情舒暢、信心滿滿地拍了拍蒂凡尼的手:「其實男朋友有時候也挺煩人的,小姐。」她說這話時的神態,在蒂凡尼看來,實在是已經帶上了一個八歲孩子所能具有的全部世故。
對,誰要是一輩子都以自己家為圓心,只在它周圍半徑三英里的範圍活動,也會認為這一年一度的梳羊毛節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盛會。在這裏,你會遇到你認識的每一個人。一般來說,未來會跟你結婚的那個人此時也在人群中。所以女孩們都穿上最好的衣服,男孩們都滿臉期待,頭髮梳得順順的——有些人抹的是髮蠟,特別便宜的那種;有些人直接用唾沫抹在頭髮上。通常情況下,用唾沫的男孩成功率高一些,因為特別便宜的髮蠟必然沒好貨,太陽曬得熱一點,它就會化掉,流得男孩一臉花,然後就再沒有女孩會對他感興趣了,只有蒼蠅熱情地向他撲來,在他頭上飽餐一頓。
孤單地置身於人群中,蒂凡尼嘆了一口氣。當你頭戴一頂黑色尖帽子的時候,生活就不再是一件易事。因為,不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這頂尖帽都是女巫的同義詞。看到尖帽,人們就會對你小心翼翼。他們會對你很尊敬,哦,是的,通常還有一點點緊張,好像他們相信你能看穿他們的心思似的——事實上,這一點也許你真能做到,你只需運用從前流傳下來的那條女巫準則「第一視力,第二思維」,就行了。但這條準則並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魔法,稍有一點頭腦的人都能學會它。可是有時候,想有一點頭腦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人們總是太忙於過日子,都沒有時間停下來想一想「為什麼」。女巫們卻不同,所以人們需要她們:對,需要她們——每時每刻都需要。可是另一方面呢,大家也非常禮貌地掩藏著一個想法,那就是,他們並不願意這麼仰仗女巫。
在白堊地,人們通常都生活得很愉快,主人和佃農之間也是相互尊重的。但是儘管如此,佃農們還是有一種世代相傳的觀念,那就是,不要和大人物說太多的話,免得言多語失。不管怎麼說,男爵的城堡里現在還保留著一間刑訊室呢,雖說它已經好幾百年沒用過了……總之,還是小心為妙,最好是退到後面去,讓女巫站出來回話。如果她惹了什麼麻煩,她總還可以騎上掃帚立刻飛走。
他——這個巨人肯定是男的,這點毋庸置疑——好幾千年前,就被鑿刻在了白堊地的草原上。放眼望去,綠色的草原映襯著他巨大的白色輪廓。他屬於很久以前的那個時代,那時的世界危機四伏,人們還要為生存發愁。
「還有什麼事嗎,貝琪?」
「謝謝你,」蒂凡尼說,「你的話我肯定會記在心裏的。」
「如果今晚你把這束花放在枕頭底下,你就會夢見你的那個『他』。」貝琪·帕頓說,她現在變得非常鄭重其事了。
蒂凡尼是個做乳酪的好手,不過她從來都沒有參加過滾乳酪比賽。女巫是不能參賽的,因為如果你贏了——她知道自己做過的乳酪里有一兩塊是能贏的那種——人們都會覺得不公平,覺得是你用了魔法。當然了,他們心裏會這麼想,但是沒有幾個人會在嘴上說出來。如果你輸了呢,大家又會說:「這是個什麼女巫呀,瞧她做的乳酪,連我們這些普通人做出來的普通乳酪都比不上,可見她沒什https://read.99csw.com麼本事。」
然後,羅伯·無名氏就出現了。他端坐在她肩頭。她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噼啪菲戈人平時很少洗澡,被雨淋的時候除外。所以他們聞起來總像一群微帶酒氣的土豆。「我家凱爾達讓我來看看你怎麼樣,」噼啪菲戈人的這位首領大人說,「你已經兩個星期沒到我們土丘去看望她了,我們怕你工作得太辛苦。」
馬車側面繪著吉普賽克家族的紋章。一個年輕人從車上走了下來。他可以算得上有幾分俊朗,但整個人也夠刻板、夠僵硬的,以至於你好像都能在他身上熨床單了。這就是男爵的兒子羅蘭。他還沒有走出一步,馬車裡面就傳出一個讓人聽了不怎麼舒服的聲音。那個聲音告訴他說,他應該等僕人為他打開車門以後再下車,還有,他應該快去快回,因為他們的時間其實很緊張。
當然,人們這樣做,其實也不單純是因為尊敬,也是出於一絲畏懼。女巫有她們的秘密。生娃的時候,她們會來幫忙接生;你舉行婚禮的時候呢,請女巫來參加也是個好主意(哪怕你不是特別清楚她到底是能給你帶來好運,還是能幫你驅除厄運);你去世的時候,也要有女巫到場,來為你指引去路。女巫們有一些永遠不會告訴別人的秘密……嗯,這裏所說的「別人」是指那些不是女巫的人。至於在女巫們圈子內部呢,每逢有機會聚到小山坡上喝一兩杯的時候(如果是奧格奶奶,要喝的就不是一兩杯了,而是八九杯),她們可是會像一群鵝一樣,嘰嘰呱呱聊個不停的。
蒂凡尼絕對靜止了一秒。然後,她看也不看羅伯,平靜地說:「多謝凱爾達的勸告,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是羅伯,要是你不介意,我得先走了。一定要幫我謝謝凱爾達。」
貝琪·帕頓低頭看著自己的靴子:「小姐,我想知道,你會不會也有那些特別熱情似火的時刻呢?」
滾乳酪比賽開始了,人群微微有些騷動。當然了,「叼青蛙」那一攤子吸引的圍觀者不少,不過滾乳酪始終是最有意思、最能逗人開心的(尤其是對那些沒有忙著「叼青蛙」的人來說,更是如此)。另外,有一件事很可惜:那個專門往褲子里放黃鼠狼的人今年沒有來(他的個人最好成績是同時在褲子里裝下九隻黃鼠狼),人們都在猜想他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不過不管怎麼說,每個人最終都會溜達到滾乳酪比賽的起跑線那裡去。這已經是傳統了。
可是女巫不僅僅是繁忙,她們還和眾人「有距離」。蒂凡尼很早就明白這一點了。你置身在人群中,卻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們和你之間總是有那麼一種隔閡。無須你去費心,自然就是這樣了。她從小認識的那些女孩子,曾經只穿小背心一起跑著玩的女孩們,現在走在路上遇到她,都會對她低一低頭、行個屈膝禮;就連比她年長的男人見到她走過,都會伸手碰一碰前額上的頭髮(或者是他們認為前額上有頭髮的地方),表示敬意。
貝琪·帕頓害羞地從背後拿出一小把花束,遞了過來。蒂凡尼當然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小時候也給大姐姐們做過這種花束的,這是梳羊毛節上的慣例:從丘陵地摘下一小把野花——然後就是要點之所在、魔法之所在——要用巨人身上鏟下來的草葉把花綁成一束,再拿去送人。
有那麼一瞬間,蒂凡尼覺得自己的牙齒都彷彿有了滋味。他管她叫……年輕的女士?就算這不完全是侮辱,但也差不多了。可是好像沒有別的什麼人注意這個稱謂。不管怎麼說,每當貴族們想要表現得親民友善的時候,都會這樣說話。他應該是想學著他父親的樣子和村民們說話吧,蒂凡尼猜測。但是他父親表現得比他更自然、更好。最好不要像羅蘭這樣,說起話來好像大會發言一樣。她嘴上說的卻是:「再一次衷心感謝你,先生。」
但是已經太遲了。戴著大軟帽、帽檐上還裝飾著花邊的發令員已經吹響了哨子。然後,滾乳酪比賽,按照他的話來講,就啟動了——「啟動」是一個比「開始」要堂皇許多的說法。而一個人如果帽檐上都綴著花邊的話,那麼凡是能使用堂皇的說法的時候,他就不應該用那些平凡的詞。
難以啟齒的問題問出了口之後,貝琪現在看起來開心多了。
蒂凡尼只好拉著掃帚繼續前進。運氣好的話,別人會以為她也是在搞怪、慶祝節日吧。
她的孤獨,不光在於沒有其他女巫的支持(比如奧格奶奶、威得韋克斯奶奶、勒韋爾小姐她們),還在於白堊地村民們對於女巫的那份隔閡。當然了,只要她開口,別的女巫也會來幫忙的,可是那樣的話,就算人家嘴上不說,心裏也會想:「你為什麼要找人幫忙呢?這是不是說明你不夠盡職盡責,不夠有信心,不夠好呢?」
對於一個女巫來說,有一個必備的天賦就是不要讓別人看出來你在想什麼,尤其重要的是,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能板起臉來。蒂凡尼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聲音不帶一絲顫抖,也不流露出任何尷尬的笑意,然後對貝琪說:「你問的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貝琪,我能不能也問你一下,你為什麼會想起來問我這個問題呢?」
到底為什麼,蒂凡尼想,人們那麼喜歡雜訊?那些難聽的聲音,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就算你不是女巫,你也可以理解這類魔法。在某些特殊時刻,你會感受到它的效用,然後你身邊的世界也會變得更真切、更靈動。奧格奶奶管這叫「超自然體驗」——她能說出這麼嚴謹的詞來,簡直不像她。她一般都是說:「我想來一杯白蘭地,謝謝,能給我兩杯就更好了。」她給蒂凡九_九_藏_書尼講過從前的事情,那時候身為女巫好像樂趣更多一些。她還提起過伴隨著四季輪轉而展開的各項活動。那些消失已久的風俗習慣,只存留在人們最悠久的共同記憶里——她說這種記憶始終在你心底深處的角落呼吸著,不會斷絕生機。她還講起過各種瑣碎的儀式。
麗迪莎看了看蒂凡尼,又看了看周圍的人群,流露出一些害怕的樣子,說:「咱們快走吧,好嗎?去晚了的話,我媽媽會不高興的。」
但是蒂凡尼確實很羡慕佩特拉的聰明才智。佩特拉把什麼都搞定了。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樣的未來,然後就捲起袖子放開去干,把這樣的未來贏到了手——哪怕必須忍受一群豬哼哼唧唧地在她膝邊擠來擠去。
而且她的工作還是很有成效的。在人們看到蒂凡尼幫助年輕媽媽接生頭胎寶寶,或是為臨終的老人緩解痛苦之後,故事書里那種流著口水的邪惡老巫婆形象漸漸地就被人淡忘了。可即使是這樣,那些老舊的故事、傳言、圖畫書里描繪的東西仍然在世人的記憶里佔據著一席之地。
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的人們比從前體面了許多,只有奧格奶奶和那個巨人除外。
「嗯,還有忘我花!」蒂凡尼說,聲音比她預想的要尖銳一些。還好女孩子們沒有注意到,於是她趕快換上很陽光的樣子接著說:「這花在野地里真是很少見啊,肯定是從什麼花園裡飄出來的種子長成的吧。還有呢,我想你們也都知道,你們綁這束花用的是燈芯草葉,這是從前人們點燈用的一種草。太可愛了,謝謝你們給我這份驚喜。我也希望你們在集市上玩得開心——」
「我想,只是出了一點不可避免的事故,僅此而已。」蒂凡尼說道。她心裏很清楚,自己是在場的女人當中唯一沒有對羅蘭行屈膝禮的。「有些人骨折,但是都能接好;有些人鬧脾氣,也都擺平了。非常感謝你的關心。」她說。
「很不錯喲,你們兩個,」她說,「我很樂意看到有人動腦子思考問題。有了問題就要這樣大胆地問。我要給你們的回答是,牽涉到感情問題的時候,女巫和其他人是一樣的。只是通常她們都太忙了,沒時間去琢磨感情而已。」
於是馬車開走了,風琴手也心滿意足地離去了,太陽也落山了,在暖和而幽深的暮色里,有些人還在逗留。蒂凡尼則是孤單地飛回了家,她飛得好高好高,只有盤旋的蝙蝠和貓頭鷹能窺到她臉上的神情。
蒂凡尼·阿奇是這裏的女巫,她之所以成為女巫,是因為人們需要這麼一個角色。每個人都需要女巫,哪怕他們自己有時候意識不到。
兩個女孩鬆了一口氣,她們可能感到自己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吧,蒂凡尼也準備好了聽到下一個問題。這回問話的還是貝琪:「那麼,你有男朋友了嗎,小姐?」
可如果不這樣呢,要是蒂凡尼把掃帚系在哪塊籬笆上,肯定會有淘氣的小孩子把它解下來,騎上去搞一次「飛天大冒險」。要是那樣可就糟了:他會一直飛呀飛呀,飛到天空盡頭、空氣都凍住的地方。當然,從理論上來講,她可以把掃帚召喚回來,但孩子媽媽肯定會很生氣——要等到最暖和的夏日里,凍成冰棍的孩子才能被曬化呢。那可不好,會惹得大家說閑話的。唉,女巫總是被人說閑話。
最值得一提的是,佩特拉還是一位專業的「家豬送終人」。今年,她是這門高尚行當里的年度冠軍。蒂凡尼覺得再沒有人能比佩特拉做得更好了。她的這位朋友可以坐在一頭豬身邊,溫和地、淡定地對它說一些最乏味的內容,直說得豬體內一種神秘的機制開始起作用,然後它就會快樂地打個小小的哈欠,接著一頭倒下,再不是一頭活生生的豬,而是一堆美味的肉,然後就可以在主人家來年的飯桌上大展身手了。對豬來說,這可能不是最好的結局,但是別忘了,在這種「煩擾送終法」發明以前,一頭豬的死會是一樁多麼慘烈的事件呀。所以,這樣看起來,身為一頭豬,能被煩死應該算是一件比較划算的事。
如果你是個女巫,你就代表著所有的女巫。蒂凡尼這麼想著,穿過集市上的人群,用一根繩子拽著自己的掃帚——它離地面不遠不近,平穩地飄浮著。蒂凡尼有點不自在,掃帚飄得當然很好,但不管怎麼說,集市上玩耍的小孩子都用繩子牽著氣球,相比之下,她就顯得怪怪的、傻傻的,這可不好,因為現在她這個女巫,代表著所有女巫呀。
蒂凡尼都不敢往賽場上看了。選手們跟在各自的乳酪後面,與其說是「跑」,還不如說是「滾」或者「溜」。不過呢,蒂凡尼能聽到人們的驚呼,因為他們看到了那塊黑乳酪,它不僅能衝到最前列,還能時不時地一轉身,退回到山坡上,對著某一塊無辜的普通乳酪一撞。有一次,當它這樣沖得太猛,差點沖回山頂的時候,蒂凡尼還隱隱聽到它發出了一聲抱怨。
還有一個問題是,白堊地歷來沒有女巫——至少蒂凡尼的祖母阿奇奶奶在世的時候,沒有女巫來這一帶定居。因為人人都知道,阿奇奶奶已經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了,她聰明得甚至都不肯去當女巫。有她在,就足夠確保白堊地的平安了——這裏從來沒有發生過她不想見到的事,就算髮生,持續的時間也不會超過十分鐘。
至於女巫呢,首先她們肯定都是女的。只是蒂凡尼認識的比較年長的女巫裏面,好多也都沒有結婚。這在很大程度上應該是因為奧格奶奶用光了所有合適的丈夫人選,不過也有可能是別的那些女巫沒時間結婚。當然了,偶爾也會有女巫嫁個特別顯赫的丈夫,就像從前蘭克里女巫團的瑪格麗特·加里克。不過大家都說,自從結婚以後她就不搞魔法了,只是偶爾弄弄草藥而已。在蒂凡尼認識的女巫當中,唯一有時間談戀愛的一個年輕女巫就是她最好的朋友,住在高山上的佩特拉·格雷斯特——她現在的專長是養豬方面的魔法。她很快就要嫁給一個可愛的年輕人,而他即將繼承他父親的養豬場,這意味著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貴族。https://read.99csw.com
「是這樣的,小姐,先前我問我奶奶,等我長大以後,能不能也成為女巫。她說我不應該有這種想法,因為做了女巫就不能有太多感情。」
女孩子們鏟草的時候,往往會哧哧地笑個不停。
蒂凡尼倒是也很高興有事可做。她相對輕鬆地穿過了人群——看到她頭上那頂黑色尖帽子,人們都會自動為她讓路。於是,她的穿行速度之快,勝過了很久以前某一位顯神通過大海的聖人。她只需揮揮手,歡鬧的人群就向後退去,遇到個別反應遲鈍的傢伙,她用力推他們兩把也就夠了。到達事故現場以後,她在一番查看之後發現,今年的傷亡情況倒不是那麼嚴重:只有一個人斷了胳膊,一個人斷了手腕,一個人斷了腿,比較多的是擦傷、割傷、划傷什麼的,都是人們從山坡上滾下來的時候弄的——青草葉有時候也不是那麼無害的東西。有幾個年輕人的狀況明顯很不好,但是他們的態度很堅定:他們絕不會和一個女孩子討論自己的傷勢——謝謝女巫,但是不用費心。於是她就告訴他們,無論他們傷的是哪兒,回家以後都要冷敷一下。然後,她就目送他們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如果夏末的天氣暖和,很多人晚上都會在山坡上露宿,往樹下一躺,在星空下睡覺。誰晚上想到處走走,可要小心了,別被那些睡覺的傢伙絆倒。借用奧格奶奶——一個結過三次婚的女巫——說過的話來分析這種絆人現象可能沒錯:有些人很會自娛自樂。只可惜,奧格奶奶住在高高的大山上,不然她就能來參加梳羊毛節了。她看到我們的巨人,會是什麼表情呢?蒂凡尼很想知道。
「我還有個問題想問你,不要緊吧,小姐?我是說,只是問個問題?」
蒂凡尼暗地裡嘆了一口氣。她說:「謝謝你家凱爾達對我的關心。沒辦法,我這兒的事情就是太多了,怎麼忙也忙不完,總是有需要幫助的人。凱爾達肯定也能理解。不過真的不用為我擔心,我的狀態還是很好的。還有就是再也不要把霍雷思帶出來了——你知道的,他一出門就太興奮。」
蒂凡尼格外喜歡的,是關於火的儀式。蒂凡尼喜歡火,它是她最鍾愛的一種元素。在人們心目中,火是強大的,它最能威懾住黑暗勢力。一對新人只要攜手跳過火堆,就等於是舉行過了婚禮。當然了,奧格奶奶說,當你完成這個儀式的時候,如果能念上一小段咒語,將會非常有幫助。然後她一點工夫都沒耽誤,就把咒語告訴了蒂凡尼,蒂凡尼一下子就把它牢牢記住了。奧格奶奶的好多話都是這樣的,特別令人難忘。
「我看看……」她說,「有蜜語花、枕頭花、七葉苜蓿——真吉利——還有一枝老人褲子花、牆頭花,哦,雞冠花,還有……」她出神地盯住了一簇紅紅白白的小花。
「好吧,不過實話說,那邊旗子上寫著,這次活動是面向丘陵地區所有居民開放的。而我們呢,我們不僅僅是這裏的居民,我們還是這裏居民們心目中的傳說!你跟傳說可沒什麼好商量的,對吧?除此之外,我還想來跟那個不|穿褲子的巨人問聲好。毫無疑問,那是個好小子。」羅伯停了一下,然後輕輕問,「等我回去以後,我就告訴凱爾達你一切都好,行嗎?」他顯然有點困窘,好像是想再說點什麼,卻擔心蒂凡尼會不愛聽。
蒂凡尼偷偷摸摸地把手提袋拿到嘴邊,對霍雷思說:「你剛才表現得可真沒教養。你就不慚愧嗎?」手提袋動了一下,但是她知道,霍雷思的詞典里是沒有「慚愧」這個詞的,而且他也根本不會說話,沒有「詞語」這個概念。她把手提袋放下來,離開人群一點之後再次說道:「我知道你在這兒,羅伯·無名氏。」
梳羊毛節定在每年夏末,一共三天。在白堊地,這是大家的節日。今天,梳羊毛節已經進行到第三天了,要是還沒有一個人親過你一下,你就乖乖地直接走人吧。蒂凡尼就還沒有被親過。可誰讓她是女巫呢,誰知道親了她以後會變成什麼……
所以,現在身為這裏的女巫,蒂凡尼是孤獨的。
每一個來參加這場節日盛會的人,都要帶一把小鏟子或者小刀子,還要沿著陡峭的山坡一路走過去,鏟掉前一年當中這裏長出來的野草,露出底下耀眼的白堊,讓巨人的形象更九_九_藏_書加鮮明(好像他原來還不夠顯眼似的)。
「原來如此,我了解了!你做得很好,年輕的女士!」
年輕人匆匆地向人群走來,人們頓時肅穆了許多。畢竟這是男爵的兒子啊。幾乎整個白堊地,乃至在場所有人的田地屋舍,都是屬於那位男爵的。當然了,男爵本人是一位很正派的老先生,像老先生們通常那樣。但是,對他的家人表現出一點恭敬,還是很有必要的……
比賽用的都是硬乳酪,有時候這乳酪還是為了比賽而特製的。誰的乳酪滾下山以後還完好無損,誰就是贏家。獎品是一條帶有銀搭扣的腰帶,以及所有人的仰慕。
這時候,另一個女孩南希也插話了:「只是我想,如果真的是像貝琪她奶奶說的那樣,小姐,就請把那束花還給我們吧,反正你也看過了,也許你並不需要它們呢。請不要介意我這麼說喲。」說著,她趕快退到了一邊。
這片白堊地還有其他的雕刻圖案。其中有一個是一匹白馬,蒂凡尼覺得它曾經衝破大地的束縛,飛奔前去援救過她。現在她很好奇地想,如果當初是那個巨人從地面上站起來去救她,接下來該怎麼辦呢?要知道,匆忙之中,可是很難給他找到一條五六十英尺長的褲子呀。而救援這種事呢,總是要越快越好的。
哦,還有一件事,那就是:他被鑿刻出來的時候,人們大概還沒發明褲子。其實,光說他沒穿褲子還是遠遠不夠的,他赤身裸體得實在是太招搖了。如果你沿著山腳下的小路走去,你肯定會注意到這個巨人身上嚴重缺乏了什麼東西——確切來說,是褲子——隨後,你就會注意到那個本應被褲子遮掩的部位,並且能據此判定這絕對是一個沒穿褲子的男性巨人,而不是女性。
羅伯突然變得不顧一切起來,他明知自己背負的使命不受歡迎,還是把他妻子要他捎給蒂凡尼的話說了出來:「凱爾達想要對你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女主人!」
這一帶山勢陡峭,再加上參賽選手又都不老實,總是彼此心存敵意,推推搡搡,踢踢打打,最終難免弄得鼻青臉腫,偶爾還會有人缺胳膊斷腿。此刻,一切都如常進行著,選手們把乳酪擺成了一排。可是蒂凡尼突然看到(好像只有她一個人看到),一塊模樣兇險的乳酪獨自順著山坡往上滾了過來。它在灰土之中顯得黑乎乎的,上面還系著一根藍白條紋、髒兮兮的布條。
貝琪舉了一下手:「打擾一下,小姐?」
「哦,不!」她說,「霍雷思。你跑到哪兒,哪兒就要出麻煩。」她轉過身去,仔細搜索著,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別的不該出現的東西露出蛛絲馬跡。「現在給我聽好了,」她壓低了聲音說,「我知道你們至少有一個人在這附近。可是這場比賽不是給你們準備的,這裡是人類活動的地盤,你們完全明白這一點,對吧?」
節日這種東西,看似輕鬆熱鬧,其實也有很多規矩要遵守。她可是個女巫,萬一她忘了哪個人叫什麼名字,或者更糟一點,把人家的名字叫錯,那會釀成什麼惡果,可沒人說得好。誰和誰有矛盾,誰和誰不是一夥兒的,誰和誰互相不搭理,等等,這些事情她也都要記清,否則誰知道會出什麼亂子?蒂凡尼沒聽說過「雷區」這個詞,要是聽過的話,她肯定會覺得自己身邊到處是雷區。
她大概是要問「我長大了怎樣才能成為女巫」一類的問題吧,蒂凡尼想,因為通常別人都是這樣問的。女孩子們看到的都是她坐在掃帚上飛來飛去,她們以為當女巫就是那個樣子。她心裏想著這些,嘴上卻說:「不要緊的,我不會介意什麼。請問吧。」
「羅伯,轉告凱爾達我都好就足夠了,我會很感謝你的,」蒂凡尼說,「現在呢,要是我沒看錯的話,好多人都在等著我,我得去幫他們包紮傷口了。」
嗯,她做得還可以吧?當著那麼多看熱鬧的人,她儘力為傷員作了處理。聽旁邊一些老頭老太太的議論,她幹得還是不錯的。有一個鬍子長得拖到腰的老爺爺還笑呵呵地說:「這麼有本事,會給人正骨的女孩子,要想找個丈夫也不難吧。」旁邊有一兩個人聽了,好像還臉紅了一下。不過那也許都是她想象的,而且很快就過去了。人們再沒什麼可做時,就慢慢爬回了坡頂……有輛馬車駛了過來,糟糕的是,它停下了。
「現在還沒有。」蒂凡尼匆匆地說,努力克制住面部表情的變化,以免泄露自己的心事。她把那束小花舉起來:「可是誰知道呢,要是你們的花束扎得好,說不定很快我就會得到某個『他』送給我的花了。要是那樣的話,你們就是比我還厲害的女巫了!」聽到這一番花言巧語的恭維,小姑娘們都開心起來,也忘了繼續提問。
不過,蒂凡尼不羡慕佩特拉的浪漫愛情。因為當佩特拉遭逢這樁愛情的時候,一定是穿著大靴子,圍著唰唰響的橡膠圍裙,淋著雨——不用說,身邊一定還有一大群正在哼哼的豬。
每戶人家,就算住在高山上的也是一樣,都會至少養一頭豬,它在夏日里可以充當剩飯回收站,其他時間則是鮮肉、熏肉、火腿和香腸。豬真的很重要。要是奶奶病了,你可以隨便給她喝點松節油對付一下,可要是你家養的豬生病了,你馬上就得去請專門的女巫來,還得付給她報酬,而且是豐厚的報酬。這類報酬一般來說是用香腸給付。
「好了,現在,」蒂凡尼說,「滾乳酪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我猜你們肯定不想錯過吧。」
每當娛樂活動開始時,不論是透過馬兒的項圈做鬼臉,還是攀在滑溜溜的杆子上拿枕頭打架,或是「叼青蛙」遊戲,蒂凡尼都會有一種稍微鬆口氣的感覺:這種時候,她可以和大家一起找樂子,也可以獨自離開。嗯,她一般是選擇獨自離開。不過,如果有精彩的滾乳酪比賽,她還是會看一看的——所謂「精彩」,就是瞧著乳酪沿山坡咕嚕嚕一路滾下。但是比賽肯定不會設定在白堊巨人所在的那面山坡上,因為乳酪從他身上滾過去以後,就沒人肯吃了。
貝琪的臉紅了,她和自己的夥伴匆匆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她轉過頭來看著蒂凡尼,臉好像更紅了,但同時也是一副下定了決心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