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騷亂之夜

第二章 騷亂之夜

「我知道。」
「能做的都做了。」蒂凡尼說。
「哎,好啊。」羅伯說,「凱爾達讓我們下山來,不就是來幫你的嗎?」
「是啊,你知道,生活對誰都不是全然美好的……」爸爸重新開了口,「有些時候——」
「沒錯,爸爸!」
事情也就麻煩在這裏,對不對?蒂凡尼想,如果農夫派迪能搞清楚安珀到底是不是他女兒,也許他還能知道該怎麼辦。也許吧,這種事你永遠也說不清。可他偏偏就是不知道。有些時候呢,他覺得已經說服自己了;有些時候呢,他又會想到最糟的可能。對於一個像派迪那樣不擅長思考的人來說,那些陰暗的想法會在他腦海里來回翻騰,直攪得他整個腦子都亂成一團。而一旦頭腦停止工作,他的拳頭也就開始行動了。
「我不清楚。」羅伯不安地說著。一跟人談起他的妻子,他就會不安,這一點蒂凡尼是知道的。他愛自己的妻子愛得發狂,只要一想到她對他不滿意(哪怕只是對他皺皺眉),都會讓他膝蓋發軟。別的噼啪菲戈人活著就是打架、偷東西和酗酒,偶爾去找點吃的(多半也是靠偷),極少數情況下他們還會洗洗衣服,只不過這種情況實在太少,都可以忽略不計了。而羅伯卻還要承擔起「捎信+解說」的責任,對一個噼啪菲戈人來說,這可真有點難度。
蒂凡尼的爸爸把臉轉開了:「蒂凡尼,我真希望不是讓你去做這些事。你還不到十六歲,我卻每天看著你跑來跑去地照顧病人,給傷員包紮……天知道還有什麼雜事。真的不應該讓你承擔這麼多的。」
根據威得韋克斯奶奶的說法,當你替別人承擔痛苦的時候,你自己不會感覺到這份痛苦,但這是在說謊——一個必要的謊言。其實你完全能感受到這份痛苦,只是因為它實際上並不屬於你,所以你尚能忍受它;而當它離你而去之後,你就會有一種虛弱、備受衝擊的感覺。
「嗯,知道。我們有個說法叫『挨家巡查』,每個女巫都有這個責任。請你理解我,爸爸。我是見識過可怕的事情的,有些事情——還是人們見怪不怪的那些事情,因為人們的『見怪不怪』才更加可怕。我知道人們關起門來以後那些小秘密,爸爸。它們當中有些是好事,有些是我不願意告訴你的壞事。做一個女巫就免不了要接觸這些!我們必須學著體察各種事情。」
阿奇先生不安地看了看房頂,湊得更近了一些:「你媽媽很擔心你,你知道嗎?她剛剛又當上外婆了,她很為你的兄弟姐妹們自豪。當然了,她也為你自豪。」他急匆匆地加了一句,「可是女巫要忙那麼多事,呃,哪個小夥子找老婆也不想找這樣的。現在你和羅蘭又……」
她爸爸看著她,既自豪又困惑:「你覺得這樣就值了,對嗎?」
「要是他打人的時候我們也在這兒,我跟你說,我們肯定不會讓他有好果子吃的。」他說。
「是的,爸爸。」
阿奇先生卻很震驚:「你要把她帶走?」
「你最好還是別打這個主意,派迪先生,」她說,「如果你打了一個女巫,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你知道嗎?」
「那好吧,我很為你驕傲,吉格特,你擔負的是男人應該擔負的責任!」
她盯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他的雙手已經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頭,他一向都是這種用拳頭想問題的人。很快,他還想好好用用這雙拳頭。她知道他有這種想法,畢竟,揮拳比動腦子來得容易。農夫派迪這輩子都是揮著拳頭過來的。
「你還幫她驅除了痛苦?」
蒂凡尼思索著。她爸爸一直看著她。「嗯,爸爸,奶奶從前總是怎麼說的來著,你還記得吧?『見到餓肚子的人,要給他吃的;見到衣不蔽體的人,要給他穿的;見到口不能言的人,要替他說話。』我想呢,還應該再添上這麼幾句——『見到手指不靈活的人,要幫他抓住東西;見到胳臂伸不直的人,要幫他取東西;見到轉不了身的人,要幫他擦他夠不到的地方。』你覺得呢?因為有時候,你會迎來特別美好的一天,然後所有那些不好的日子就都被抵消了。再然後呢,雖然只有一小會兒,但是你會因為在那一小會兒聽到世界在安然運轉而覺得很滿足。」蒂凡尼說,「我只能解釋到這個地步了。」
「因為有些事情別人沒辦法做,或者不願意做,或者不會做,就為這個。」
她一直在盯著他的眼睛,她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心裏有些東西正在劇烈地翻騰。他感覺受了羞辱,迷茫而又憤怒。在這樣的心境之下,他這種小人的攻擊性就會蠢蠢欲動。
現在,派迪滑下最後幾級台階,滑進了農舍狹小的廚房,被蒂凡尼丟在了地板上。
「我也沒那麼聰明,派迪先生,只不過比你聰明罷了,而且要做到read.99csw•com這一點並不難。」蒂凡尼說。
聽到她這麼說,他才算鬆了一口氣。
蒂凡尼必須面對這一刻。面對困境也是女巫能力的一種體現。她爸爸看起來這麼不開心,她只有裝出輕快的樣子說:「爸爸,我要是你,現在就回家好好睡上一覺。我會把事情處理好的。我已經看到啦,那邊有一大堆繩子,不過我又想了個新主意,現在不用繩子也行了。」
她爸爸壓低了聲音:「是他們,對嗎?他們還跟著你嗎?」
「嗯,」蒂凡尼說,「他們總是說再也不跟著我了,可是你也知道那些噼啪菲戈人都是怎樣的小騙子!」
「我看他真是教會了自己兒子怎麼打人。」蒂凡尼說道。但是她爸爸示意她不要插話。
蒂凡尼搖搖晃晃地走回到穀倉里,那裡點著一盞燈。
「你們剛才一直在這裏嗎?」爸爸一走,蒂凡尼就抬頭問道。
「你休想把我從我自己家裡趕出去。」派迪咕噥著,醉醺醺地捍衛著自己。
「都是那個小子,」農夫派迪嘟囔著,胸口上還掛著一道剛嘔吐出來的穢物,「老是跑到我們這裏來,搞得她昏了頭,我和她媽怎麼說她都沒用。她才十三歲。真是醜事。」
接下來,她很高興地聽到一個細小的聲音響了起來:「哈哈哈,這次她沒發現咱們,對吧,朋友們?咱們安靜得像小老鼠一樣!大塊頭小巫婆什麼都沒察覺!朋友們?朋友們?」
「是的,我知道。」蒂凡尼說。
羅伯顯然是注意到蒂凡尼的心情了,他轉臉對自己的兄弟說:「你給我記住,傻伍萊,有時候你真是應該管住自己這張嘴,否則的話,就把腦袋埋到鴨子毛里去好了。」
「村裡人不應該都跑來的,他們都是瞎胡鬧,」派迪接著說,「不管怎麼樣,一個大男人有權管教他自己家的人,不對嗎?」
「這倒是沒錯。可是我們都覺得,當女巫就是坐著掃帚嗖嗖地飛,而不是去給老太太剪腳指甲什麼的。」
外面的嘈雜聲向這邊靠近得很慢,因為,不論你感覺自己多麼正義,你畢竟還是喝了一肚子啤酒的人,讓你在這麼黑的夜晚穿過田野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她只能盼望他們先別進穀倉,否則的話,他們會直接把農夫派迪弄到那裡弔死的。或者說,如果他足夠好運的話,他才會僅僅是被弔死而已。剛才,蒂凡尼進入穀倉查看,當她發現那裡已是謀殺現場的時候,她就知道,如果她不加干預,謀殺還會在那裡再度發生。她已經對農夫派迪的女兒念過一個咒語,幫那個可憐的姑娘減輕了一些痛苦——其實就是把痛苦轉到蒂凡尼自己肩上扛起來。痛苦當然是肉眼不可見的,但是在意念里,她能看到它是那種灼燒著的、熾熱的橘紅色。
「威廉也只有十三歲,」蒂凡尼說著,努力想保持聲音的平穩,可是這實在太難了,怒火一個勁地往上躥,「你這話的意思是不是說,她年齡小得還不足以談戀愛,卻足以挨那麼狠的揍。甚至沒人應該流血的地方都可以被揍得直流血。你是這個意思嗎?」
她對他微笑了一下,他在她身邊的乾草上坐下了,與此同時,前來滋事的人們找不到什麼對象可以供他們毆打、擲石頭或者弔死。阿奇先生決定閑話少說。他四處打量了一下,目光落到了那個小小的包裹上,那是用稻草和麻袋匆匆纏成的一個包裹,蒂凡尼把它放在了那個女孩看不到的地方。
「我願意承擔。我是個女巫,女巫們都要承擔這些責任。那些沒人願意過問的事,就得由我們來過問。」蒂凡尼不假思索地說。
巫婆!這個詞真不怎麼好聽,但對於噼啪菲戈人來說,每個女巫都等於巫婆,不管她年紀如何。他們用這個稱呼,並沒有什麼惡意——嗯,應該沒有什麼惡意吧,你也說不準——有時候羅伯說這個詞的時候,是齜牙笑著的。在一般人看來,能夠被稱為「巫婆」的,都是用釘耙梳頭髮、滿嘴黃牙比老母羊的牙齒還爛的傢伙。但人們有這種印象,肯定怨不得噼啪菲戈人。另外,當你九歲的時候,別人管你叫巫婆,你會覺得蠻好玩的。可是如果你都快十六歲了,還有人這麼叫你,就沒那麼好玩了。更鬱悶的是,你還剛剛度過了非常糟糕的一天,極度缺乏睡眠,又非常需要洗個澡。
「有幾個人說想勒死他。當然了,我們肯定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可是這樣一來,大家分了派系,事情就不好辦了,這會搞得村裡的氣氛很緊張的。」
「你為什麼要這樣,羅伯·無名氏,你明明已經被抓了個正著,為什麼還要抵賴?」
不能給他思考的時間,半點也不能給,就是要趁他還什麼都不知道,就把他拖下樓去,像拖一隻大麻袋那樣。他足足有蒂凡尼的三倍重read.99csw.com,還好她懂得一點槓桿原理。要是因為誰比你重,你就搞不定他,那你可沒法當女巫。比方說遇到那種卧床不起的病人,如果沒有這點本事的話,你連給他換個床單都換不成。
「哦,那就說明好多人都不明白什麼事情是需要有人去做的。」蒂凡尼說,「我不是說那些人不好,我只是覺得他們太少動腦了。就像斯托金老太太,她基本上一無所有,只有她養的貓和她那一身病。大家倒是經常想著給她一口吃的,那當然不錯,可是誰也沒注意過她的腳指甲都那麼長了,都在她靴子里絞到了一起,害得她一年都沒辦法脫掉靴子!要是說到吃的方面,或是偶爾送一束小花這樣的事,這一帶的村民都做得還可以。只是如果稍稍遇到一點麻煩事要處理,你就指望不上他們了,女巫們才會留意到這些麻煩。哦,當然了,騎著掃帚嗖嗖地飛也是少不了的,大家那麼想肯定沒錯。不過一般來說,我們騎上掃帚只是為了更快地趕到某個事發現場。」
「誰知道,我可沒那麼說。她有可能是。」他難堪地回答。
「抱歉是不夠的,派迪先生,一點都不夠。你還是快走吧,找個地方重新做人,到那時,要是你帶著新面貌回來,村裡人可能還有心思和你打個招呼,或者對你點個頭。」
「看來傳言是真的,她有孩子了,對嗎?」
這一天真是太漫長了,而且也太糟糕了,要不然蒂凡尼說話不會這麼尖刻的。可是——很奇怪——頭頂上沒有傳來絲毫的回應。她自己都有點驚奇,噼啪菲戈人沒有動靜,竟然也和噼啪菲戈人太吵鬧的時候一樣讓她心煩意亂。
「你們在與不在都一樣,」蒂凡尼說,「你們不想讓村裡人帶著鐵杴去挖你們的土丘吧?所以,聽我的沒錯,少干那些逞強的事。村裡人想起你們就緊張,他們一緊張呢,就會生氣,那可沒什麼好的。不過現在你們既然來了,就給我幫點忙。我想把這個可憐的姑娘送到你們的菲戈之丘去。」
「這個嘛,我是與不是,要視你們的表現而定。」蒂凡尼高傲地說,「可是有一點請你記住,我已經長大很多了,再不像從前那麼小了。」
滿地都是那些藍皮膚、紅頭髮的噼啪菲戈人,他們紛紛提高了嗓門,明目張胆地集體扯起了謊,看到她不悅的表情才收斂了一些。
「我很抱歉。」
「是你煽動大家來對付我的,對嗎?」
有那麼一陣子,乾草碎屑和菲戈人像下雨一樣落了下來。
於是她湊過去,在他臉上又親了一下:「我明白,爸爸,我真的明白。安珀其實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對嗎?」
蒂凡尼的爸爸阿奇先生是個有著敏銳直覺的人。過了幾分鐘,當躁動的人群有點消停下來以後,他輕輕地打開了穀倉的門。蒂凡尼知道,她爸爸此刻肯定有點難堪:他是個很受人尊敬的人,可是現在,他的女兒卻比他更受人重視。女巫不用聽命于任何人。她知道,別人有時候會拿這件事跟他開玩笑。
「好吧,我知道了。我還是很為你驕傲,尤其是每次看到你騎著掃帚滿天飛的時候。」爸爸說,「那也是魔法吧?」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蒂凡尼說,她想幫他解圍,但他很小心地忽略了她的好意。
阿奇先生站了起來:「我覺得咱們應該把這個女孩子帶回家了,你說呢?」
「珍妮能感知到很多事情,這個你是知道的。」他說著,不敢直視蒂凡尼。於是她有點替他難過了——一邊是凱爾達,一邊是巫婆,也真夠難為他的,她想,他就算是夾在一塊大石頭和一個別的什麼硬東西之間,也不會像現在這麼窘迫吧。
蒂凡尼後退了一步,攥住了他的手腕,同時把自己肩上的那份痛苦釋放了出去。她能感覺到它流經她的手臂,留下一陣刺痛,然後通過她緊緊攥住的手腕流進了派迪體內,讓他在一瞬間感受到了他女兒全部的痛苦。在這份痛苦的衝擊下,他直接飛到了廚房的另一邊。這時他身上除了獸類所具有的那種恐懼之外,其他東西全都被燒得蕩然無存。他像一頭公牛那樣沖向那扇七扭八歪的後門,破門而出,一頭扎進了茫茫夜色里。
她嘆了一口氣:「沒有人煽動什麼,派迪先生,你很清楚這一點。大家只是情緒上來了,才會變得群情激憤的。誰也不知道騷亂是怎麼開始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到彼此的眼神后,互相點點頭就心領神會了,騷動就一點一點開始了。有人撿起一把勺子,在盤子上噹噹地敲,有人把水壺往桌上狠狠地一放,有人開始用大皮靴重重跺著地板,所有聲音越來越響。這就是憤怒的聲音,人們只有真的受夠了才會發出這種聲音。你願意去面對這樣的一群人嗎?」
最後一句話話音剛落九*九*藏*書,就傳來一陣扭打聲。
當吵吵嚷嚷、亂沖亂撞的人群來到穀倉的時候,蒂凡尼還在這裏,靜靜地坐在那個熟睡的女孩身邊。人們包圍了房子,卻沒有闖進去——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很難想象這種無法無天的騷亂還有規矩,但規矩確實是存在的:騷亂最多可以持續三個晚上,或是在第三個晚上到來之前的某個晚上就停止;人群還在的時候,誰也不許從房子里出來,更不許從外面溜回來、躲進房子里去。除非是你想要求饒,或是求得諒解,或是請大家給你十分鐘的準備時間,讓你收拾東西走人。這種騷亂從來都不是有計劃地組織起來的。大家只是同時感覺到了一種衝動。致使這種衝動產生的誘因是多種多樣的。有時,是全村的人都覺得某個人把他的老婆打得太狠了,或是覺得他對他家的狗太凶了;有時,是某個已婚的男人和某個已婚的女人一同忘掉了他們分別是有婦之夫和有夫之婦。當然了,還有其他一些更黑暗、更罪惡的誘因,但那就不是人們願意公開談起的了。有時候,如果犯了錯的人能修正自己的行為,騷亂就可以終止。不過通常,犯了錯的人只是趁著第三夜尚未來臨之前捲鋪蓋走人。
「當然可以了,」她爸爸說,「我能問問你要用它做什麼嗎?」他說得那麼客氣,一聽就是在跟一位女巫說話。
「傻伍萊,你真是腦子不夠用啊,連擤鼻涕都不夠用的。」一個同樣細小卻氣憤的聲音說,「『誰也不許說一個字』這句話你不懂嗎?哦,哎喲喲!天啊!」
嗯,是的——蒂凡尼當真能想象出酒館里人們的談話,在肚裏啤酒的幫助下,人們紛紛想起那些不是武器的東西都掛在自己家的什麼地方。每個男人都是自家小天地里的主宰。人人都明白這一點——呃,至少男人們都有這種共識——於是呢,他們全都只管自己家的事。至於別人家,愛怎麼樣就怎麼樣。直到有一天別人家已經腐朽不堪了,你才不得不出面來干預,免得各家各戶都走上這條腐朽沒落的道路。農夫派迪的家裡一向藏著見不得人的秘密,只不過現在,再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了。
「我是唯一能幫你的人了,派迪先生,」蒂凡尼說,「你還是快跑吧,把能帶的都帶上,趕快跑。跑到沒人認識你的地方,然後還要再跑遠一點。這麼做純粹是為了安全起見。我可沒辦法阻止村裡人追你,你明白嗎?從個人角度來講,我一點都不在意你這種人渣會遭遇什麼不測,但是我不想看到好人因為用私刑處決了你而變成殺人犯。所以你最好是抬腿走人,我不會記得你走的是哪條路的。」
「也變得更像巫婆了。」一個快活的聲音說著。蒂凡尼不用看也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只有傻伍萊才能說出這麼過分的話。她低頭看著他容光煥發的小臉。可惜他從來都意識不到自己做錯了什麼。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聰明啊?」派迪咆哮起來,「有把掃帚、懂點黑魔法,就可以把普通人支使得團團轉。」
「我並不是說她是個壞女人,」他說,「只是對於有些事,她一直都是糊裡糊塗的,又沒有什麼人指點她。當時,常年都有形形色|色的過路人、旅行者在她家門口來來往往,有些還是相當帥氣的小夥子。」
「你已經失去這個家了,還失去了你的妻子、你的女兒——還有你的外孫。派迪先生,待會兒來找你的那麼多人裏面,可沒有一個是你的朋友。我現在給你指的可是一條生路。」
「剛才都是我喝多了,才出的亂子!」派迪喊了起來,「純粹是酒後胡來的,小姐!」
他們靜坐了一會兒,然後蒂凡尼的爸爸看了看那個熟睡的女孩:「你都為她做了什麼?」
蒂凡尼的爸爸仔細看著她:「這樣的事你都知道?」
「呃,」她爸爸說,「你剛才說『在她床上』,你的意思是……」
羅伯伸出了一隻手:「啊,沒錯,你說得沒錯,我是答應過。可是眼下實在是一場誤會,女主人,我們並沒有跟蹤你呀,對不對,朋友們?」
「她知道這裏出事了嗎?珍妮已經知道了嗎?」
「不會很遠的。我們必須走這一趟。不用擔心,爸爸。媽媽要是額外備好一張床,我很快就把她帶回來,送到咱們家去。」
「羅伯·無名氏!你答應了再不跟蹤我的!」
「好哇,那麼女王陛下能否先准許鄙人把靴子穿上呢?」農夫派迪尖酸地說著,彎腰去門邊拿靴子。但是他就像一本薄薄的書——每一頁都留有骯髒手印的那種,裏面還夾著一片熏肉當書籤。這樣的書上寫著什麼,別人總能一目了然。
她嘆了口氣:「是的,不過我必須做的還不止這些。借我一把鏟子,爸爸。我要去把那個可憐的小傢伙埋在樹林里沒人知道的read•99csw•com地方。」
「什麼?」
「啊,是啊。」羅伯說,「可你畢竟是我們的大塊頭小巫婆啊。」
「啊,好吧,答案很簡單,女主人。」羅伯說——他是噼啪菲戈人的首領,「不管怎麼說,你知道,如果你並沒有做錯什麼,那撒點謊又有什麼關係呢?總之,現在我的好名聲已經平白無故地壞掉了,我也傷透了心。」他說著,咧嘴一笑,「我對你說過多少次謊,女主人?」
「為什麼?」
羅伯掃了一眼那個躺在地板上的女孩,她蓋著毯子,恬靜地睡著。他一下變得嚴肅起來。
蒂凡尼簡直都有點佩服他了。他站在那兒,滿世界沒有一個朋友,只有一身的穢物,還有——她聞了聞,沒錯,他是小便失禁了,尿液正順著他的睡衣往下滴呢——就算是這樣,他還有工夫頂撞她,真是要多蠢有多蠢。
她照著派迪的臉上扇了一巴掌。「你能聽到什麼聲音嗎?」她問著,手一揮,指向黑洞洞的窗外,「聽見了嗎?那是村裡人在嚷嚷,他們是衝著你來的,派迪,沖你來的!他們還帶著棍子!還有石頭!能帶的兇器他們都帶了,還有他們的拳頭。你女兒肚子里的孩子死了,派迪,你把你女兒揍得太狠了,揍得她流產了。別人家的女人們都勸你老婆想開些,現在人人都知道事情是你乾的,人人都知道了。」
農夫派迪的妻子在一旁驚魂未定。這個膽小如鼠的女人,先前她丈夫在家剛開始動手打人的時候,她就一路尖叫著跑到了村裡的酒館,蒂凡尼的爸爸阿奇先生當時正好在那兒,他派了一個男孩去給蒂凡尼報信。阿奇先生是個很有遠見的人,他肯定預見到,集市上整整一天的飲酒作樂,足以瓦解所有人的理智,當蒂凡尼騎著掃帚匆匆趕往派迪家的農舍時,已經能聽到喧囂聲響起了。
「是嗎?不過聰明反被聰明誤。你這麼一個小丫頭片子,到處摻和別人的事……等到有一天村裡人都衝著你來了,我看你怎麼辦!」
「年輕女人。」蒂凡尼說,「她怎麼說也擔得起這個稱呼了。我想,我應該先帶她到別的地方去一下。我的咒語給她的幫助是遠遠不夠的。爸爸,你能不能去找些繩子來?帶著她飛的時候,我得用繩子把她固定好。我的掃帚上有一根皮帶,但是不夠長。」她聽到上方的乾草架那邊傳來一陣唰唰響,不禁微微一笑:有些朋友真是太可靠了。
「你還是跑吧,派迪先生。趕快跑吧,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蒂凡尼說。這麼說也許沒錯,現在她都能從外面的一片嘈雜中分辨出哪個聲音屬於誰了。
「我是想了一個主意,」她說,「可以好好利用一下那個穀倉。當然了,現在還只是這麼一想而已。就算不是為了我,把穀倉清理出來也沒什麼壞處吧。」
他直起身的時候,拳頭也掄了過來。
「哦,我到處敲門找人幫忙的時候,有幾位大姐出面幫我來著。不過說實話,那個老太太平時就和街坊四鄰沒什麼來往。有時候就是這樣的,總有人消失在了無人問津的角落。」她停了一下,又說,「老農場那箇舊穀倉還沒人用吧?你能不能請人幫忙把它收拾出來給我用?」
「可是那也不應該就推給你呀,對嗎?」
「沒有人幫你嗎?」
如果你不太了解噼啪菲戈人,他們確實會讓你很憂心的;不過現在想一想,就算你認識他們已經很久了,他們還是會讓你挺憂心。只要認識了一個噼啪菲戈人,你的生活很快就會為之改變。
「七百五十三次吧。」蒂凡尼說,「每一次你都答應再不來插手我的事情的。」
蒂凡尼想象得出來,在酒館里,大家剛開始義憤填膺的時候,言辭會有多激烈。白堊地的村子里,武器倒是不多見,不過像各種大大小小的鐮刀呀,剁草的彎刀呀,好大好大的鎚子呀,這類東西還是家家都有的。它們平時當然算不上武器——但是到了你拿它們去攻擊誰的時候,就另當別論了。人人都清楚農夫派迪的脾氣,也記得他老婆有多少次青腫著眼眶,還跟鄰居說是她走路的時候不小心碰到門上給撞的。
農夫派迪卻不會理會這些潛在的規則。他若是還在,只會大搖大擺地從房子里走出去,然後就會引發一場鬥毆。有些人會做蠢事,意思是說,比派迪能做的還要蠢的事。然後,風聲就會傳到男爵耳朵里,那些人就會失去他們在這裏賴以為生的一切,被迫離開白堊地,到至少十英里以外的地方去找新的工作,從此在陌生的人群中生活。
她心裏想的其實是:憑你的力氣,一拳可能就會要了我的命,所以我還是先把你嚇唬住比較好。
「她已經是個年輕女人了。」蒂凡尼更正著,湊近去看了看她。
蒂凡尼的爸爸搖了搖頭:「你喜歡這樣嗎?」
到家以後,蒂凡尼才睡了一九-九-藏-書個小時,噩夢般的事件就開始了。
關於那一晚發生的事,蒂凡尼記得最清楚的,是她去把農夫派迪從他床上揪起來,然後抓著他髒兮兮的睡衣,一路把他拽下樓,聽著他的腦袋在樓梯扶手和牆上「梆梆梆」撞個不停。派迪是個大個子,那時半是昏睡,半是爛醉如泥。
看到他這個狀態,她還是滿意的——讓他吐得一塌糊塗,然後倒在嘔吐物上,這樣的懲罰對他來說算是最輕的了。可是她必須抓緊時間,在他醒過來之前把局面控制住。
「我和你媽媽可以把派迪太太和她女兒接到咱們家來,然後……」阿奇先生停住了,怪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她嚇著了他一樣,「我想告訴你,蒂凡尼,事情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在我們都還年輕的時候,塞斯·派迪是個蠻正派的小夥子。不是矮子中間拔高個兒的那種,是就他本身來說,他是夠正派的了。只是他爸爸真的是個瘋子。我是說,那個時候的人們都不是那麼講究,你要是不聽家長的話,腦袋瓜準會挨修理。可是塞斯的爸爸呢,他用的是一根粗粗的大皮帶,上面有兩個銅搭扣,只要他什麼時候看塞斯不順眼,都會上去抽他一頓——一點兒也不誇張——他總說要給自己的兒子上一課。」
每個人都希望魔法存在,蒂凡尼想,你又能說什麼呢?告訴他們「錯啦,沒有魔法」,還是說「對,有魔法,但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人人都願意相信,只要我們女巫打個響指,世界就能改變,唉。「製作掃帚是矮人的工作。」她說,「我也不知道它為什麼就能飛起來,我只要學會坐上去別掉下來就行了。」
你可以對噼啪菲戈人生氣,但是有一個情況別忘了,那就是,對他們生氣就像是對硬紙板或者天氣情況生氣一樣——生氣也改變不了什麼。可是現在她必鬚髮點脾氣,這簡直已經成慣例了。
「接下來又是莫莉的問題。」他接著說,「莫莉和塞斯之間的事很難說得清,他們幾乎可以說是天生的一對——實際上,他們倆都有一些問題。但我想他們在一起時也曾有過快樂的時光。那時候塞斯是牧人,時常趕著牧群上大城市去。干那一行不需要你學什麼,他趕的羊可能都有比他聰明的,不過那總歸還是一份差事,他能拿到工錢,沒人會說那有什麼不好。問題是,他經常趕著羊一走就是好幾個星期,把莫莉一個人留在家裡,然後……」蒂凡尼的爸爸停住了,表情有些尷尬。
「你們打算把派迪的家人怎麼辦?」她問。
「嗯。」蒂凡尼回答。
他用的是家裡人才知道的她的小名,所以她親了親他,並且很有禮貌地選擇不對他說其實他不太可能看到哪個男人去做她所做的那些工作。
「那時她還躺在上面,當然了。」蒂凡尼說,「我有時候必須跟死人打交道,沒錯,第一次看到死人的時候,你會有點想吐,然後呢,你就會意識到,嗯,死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如果你把生和死想成是一張清單上羅列出來的一系列事情,只要逐一把它們做下來就好,你就不會感覺那麼難過了。你可能還會哭一下,不過最多也就那樣了。」
蒂凡尼很同情自己的爸爸,瞧他愁眉苦臉地坐在那兒,尷尬地跟自己的小女兒講一些他覺得她不應該知道的東西,要多彆扭有多彆扭。
「可酒是你自己喝的,你還喝了又喝、喝了又喝,」她說,「你一整天都在集市上喝酒,最後回家只是因為實在困得喝不下去了。」蒂凡尼說著,心裏只有冷漠。
傻伍萊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對不起,羅伯,可我一時找不到鴨子呀。」
蒂凡尼不太清楚農夫派迪是否真的恢復理智了,因為他就算是在狀態最好的時候,也談不上有多理智,甚至很難說他到底有沒有理智。
外面的騷動已經徹底停了,可能因為人們發現沒有什麼可做的了,或者是因為——很有可能是這個緣故——大家都知道,要是快點趕回酒館,就還來得及在它關門之前再喝上一杯。
「那你為什麼還要這麼辛苦?」他問。
「靠近斯萊斯有個老太太。」蒂凡尼打斷了他的話,「她在自己床上死了。事情本身沒什麼,真的,她活到時候了。可是她在那兒躺了兩個月,鄰居們兩個月沒看到她,居然沒人覺得事情有什麼不對。他們斯萊斯那邊的人可真夠嗆。最糟糕的是,她的貓關在房子里出不去,就開始以吃她為生。我是說,她生前特別愛貓,她自己可能不介意被貓吃,但是有一隻貓在她床上生了小貓,就在她死的那張床上。現在這件事到處都傳開了,害得我想給那些小貓找個新家都找不到。真可惜,都是那麼漂亮的小貓,長著可愛的藍眼睛。」
「喜歡。」
蒂凡尼的爸爸有點出神。「他最好是別讓他們逮到。」他想了好一會兒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