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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你在這兒做什麼?」
他正在思考接下來該走哪條路,並打算到廣場一角的那個低矮酒館里去,看看能不能旁敲側擊出聯絡「狐狸」的方法,這時有個苗條的年輕男子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跟他撞了個滿懷。
「別低估我們的敵人,」雅各布斥責道,「你難道不明白,攻打聖吉米亞諾的那支部隊就是美第奇家在背後資助的嗎?」
「不知道。」
「克里斯蒂娜!」
「弗朗西斯科先生會在這兒召開他的會議。」狐狸指著下面。
「一言為定。」
她看到他的時候,臉色變得那麼蒼白,他還以為她會暈倒,但她恢復了鎮定,對女伴說了些什麼,將她遣走,然後朝他走來,伸出雙手。他迅速拉著她離開街道,來到附近的一道隱蔽的拱道下,那裡發黃的石料上爬滿了常春藤。他輕撫她的脖子,發現她仍然戴著自己送的那條項鏈,雖然鏈墜如今埋在了她的雙乳之間。
他立刻認出了弗朗西斯科——埃齊奧看到,他矮小瘦削的身影正朝兩個剃光頭髮的陌生牧師鞠躬。較為年長的那個正以濃重的鼻音做著祈福禱告:「願全能的上帝,聖父、聖子與聖靈賜福於你,直到永遠……」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這時埃齊奧認出了他:他是斯蒂法諾·達·巴科諾尼,弗朗西斯科的叔叔雅各布的書記。雅各布本人就站在他身邊。
「是曼弗雷德!」嘉妮塔大叫道,「又是因為賭債!這次他們肯定會殺了他的!」
「可以,只不過需要一點兒時間。」
「我是為我父親的生意而來的。」
在這個時間,教堂前方的廣場空無一人。狐狸跳下屋頂,以優雅的蹲姿落地,而埃齊奧也有樣學樣。他們繞過廣場和教堂側面,最後來到教堂牆上的一道側門那裡。狐狸催促埃齊奧走進去,門裡便是魯切拉伊禮拜堂。狐狸在禮拜堂中央的青銅墳墓那裡停了下來。「這下面是個遍布整座城市地下墓穴網路。我發現它對我的工作很有幫助,可惜我沒法獨享它的好處。知道這個秘密,同時又能走明白下面那些路的人並不多,但弗朗西斯科·德·帕齊正是其中之一。他和那些羅馬來客的會議就在下面舉行。這兒是通向會議場所的最近的入口,但你只能自己找過去了。下去以後,往右五十碼就是一座禮拜堂,它是廢棄的地下室的一部分。千萬小心,聲音在下面傳得很遠。而且那兒很昏暗,所以先讓你的眼睛熟悉那兒的光線吧——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循著禮拜堂的燈光找過去了。」
「還有別的什麼嗎?」
「在教堂下。來吧!」
「今晚!」狐狸又笑了起來,「別擔心,埃齊奧——這不是什麼命運。如果你沒能找到我,我就會派人去接你——不過測試本身還是很有趣的。很少有人能成功找到我。」
那人看起來真的嚇壞了。「從來沒聽說過。好了,拿上你的錢,先生,放我走吧!」
「你要找的是誰?」
馬里奧露出謹慎的神情。「她的名字對你來說並不重要,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你可以像信任我那樣信任她。總而言之,她目前不在城裡。如果你需要幫助,就聯繫你從前的女管家安妮塔,她的住址沒有變,如今為美第奇家族服務,不過知道你到佛羅倫薩的人還是越少越好。不過有個人你必須去聯絡,雖然要找到他並不容易。我把他的名字寫在這兒了。打聽他的時候務必小心。給你那位聰明朋友看古籍抄本的時候,試著問問他,但別告訴他太多,這是為了他好!順便說一句,這是你住處的地址。」他遞給埃齊奧兩張紙,還有個鼓鼓囊囊的皮袋子。「這裡是一百個弗羅林,還有你的旅行證件。最好的消息是,你明天就可以出發了!」
「沒這個必要。而且就算有我這樣的身手,兩個人發出的噪音還是比一個人大。我就在這兒等你。好了,去吧!」
「還給我。」他吼道。
「會議會在何時舉行?」
……將角質或金屬彈簧繫於蘆葦包裹的柳木之上。
「的確,巴隆切里先生,」安東尼奧答道,「但這件事得到了他的認可嗎?」
「……要在明早的大彌撒時在大教堂里謀殺洛倫佐和朱利亞諾?」等埃齊奧說完以後,狐狸開口問道。埃齊奧看到他一時間幾乎失語。「這是褻瀆神明!更糟糕的是——如果佛羅倫薩落入帕齊家之手,就只有上帝能拯救我們了。」
「那是什麼樣的武器?」
他們聽到了其他人的叫喊聲,而嘉妮塔也大喊著一個名字:「曼弗雷德!」
「我需要找到一個人——可以的話,我希望能搶先一步趕過去,以逸待勞。」埃齊奧說。
「我有件東西想給你看,而且我覺得你會感興趣的。」
克里斯蒂娜立刻緊張起來。「那是嘉妮塔——還記得她嗎?」
「我向你保證。」
「其實結構相當簡單。就是一塊包裹在皮製護腕里的金屬板。你可以把它戴在左前臂上——如果你是我這樣的左撇子,就戴在右臂上——並且用來格擋刀劍甚至是斧子的攻擊。特別之處在於,雖然我們要製作的這塊金屬板非常結實,卻輕巧得難以置信。它還包含有一把雙刃匕首,和之前那把同樣是彈簧加壓結構。」
「很好。」羅德里戈頓了頓,又說,「我想總體來說,匕首應該是最合適的。容易隱藏,而且在狹窄的地方非常趁手。不過能帶上那些武器還是好的——相信等美第奇兄弟不復存在以後,我們還有殘局需九九藏書要收拾。」他抬起手,向他的同謀們畫了個十字。「上帝與你們同在,先生們,」他說,「願認知之父引領我們。」他掃視周圍。「噢,那就這麼說定了。請原諒,不過我現在得告辭了。在返回羅馬之前,我還有幾件事要做,而且我必須在黎明前出發。如果在美第奇家族土崩瓦解的同一天,有人看到我在佛羅倫薩,那對我可實在沒什麼好處。」
「你發誓?」
這些在埃齊奧看來簡直就像天書,但至少每個字他都認識——這肯定是安格尼羅從萊昂納多那難以理解的潦草文字轉譯過來的。就在這時,他看到安格尼羅正看著自己,於是匆忙轉過頭去。他知道萊昂納多不喜歡被人打探隱私。
「我叔叔把你的名字給了我——」
「弗朗西斯科·德·帕齊。」
「你覺得我們能做出來嗎?」
「由誰來動手?」羅德里戈問。
救命恩人激動的語氣讓曼弗雷德警惕起來。「我當然愛她——如果這跟您有關的話。就算我死在這兒,我對她的心也依舊不變。」
他沿著來時的路返回。狐狸正在陰影籠罩的魯切拉伊禮拜堂等著他。埃齊奧心情沉重地把自己聽到的事告訴了他。
埃齊奧轉過身,看到了一個雙肩寬闊的男人,身高和他相仿,但起碼比他年長十來歲。他的頭上戴著兜帽,和埃齊奧的兜帽不無相似之處,也遮住了他的一部分面孔,但埃齊奧能看到兜帽下的那雙目光銳利的紫色眸子——那雙眸子彷彿蘊藏著古怪的力量,正緊盯著他。
「多謝!那就一言為定,你周五過來——日落時怎麼樣?」
埃齊奧鞠了一躬。「萊昂納多,太感謝你了。我可以付你酬勞。」
最後他看到了前方的昏暗光線,於是放慢腳步,朝它走去。他始終藏身在陰影里,一直來到能聽清前方那五人交談的位置:狹小而古老的禮拜堂的燈光照亮了他們的側影。
「稍等一下,」埃齊奧插嘴道,「曼弗雷德究竟是誰?」
兩天後。
那人立刻警惕起來。「什麼?」
「我該去哪兒找他?」
埃齊奧抬頭看著他。「我很希望我們能坐下來,談談過去這幾年裡各自的經歷。但現在,我需要你的幫助。」
那年輕人猶豫了片刻。「你贏了。」他不無悔恨地說著,把手伸向身側的小包。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貝爾納多轉身看著斯蒂法諾·達·巴科諾尼。「我需要借一套你的牧師袍去參加明早的儀式,神父。他們越是覺得身邊都是牧師,就越是會覺得安心。」
「沒關係,桑迪歐。去叫我們家的護衛來。我該去——」
「他們的計劃總是在變,」貝爾納多·巴隆切里說,「我甚至被迫找人去拜訪他的弟弟朱利亞諾,確保他會在大彌撒時到場。」
「請原諒我對製造戲劇化場合的愛好,但也必須確定沒人跟蹤你。他是個年輕人,因此這對他來說也是一次測試。你看,我也許安排了他來找你,但他並不知道我的真正用意。他還以為我只是在替他挑選目標而已!」他的語氣變得更加嚴肅,也更冷酷,「現在你得想辦法探聽這場會議,這可不是什麼簡單的事。」他看了看天色。「太陽就快落山了。我們必須抓緊時間,而趕過去的最短路線就是屋頂。跟我來!」
「我還沒自我介紹呢,我是埃齊奧——德·卡斯特羅諾沃。」
埃齊奧越過他的肩頭看去,但看到的只有一連串緊湊的楔形符號。「這是什麼?」
「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您這話什麼意思?」
「對不起,先生。」那年輕人禮貌地笑了笑,迅速從他身邊擠過。埃齊奧本能地伸手去摸腰帶。他把貴重物品都留在了住處,不過他還是在腰間的錢袋裡放了幾個弗羅林,這時錢袋不翼而飛了。他迅速轉身,看到那個年輕人正朝廣場邊上的一條小巷走去,於是拔腿就追。看到埃齊奧的反應,那竊賊加快了步子,但埃齊奧始終緊追不捨,最後在竊賊正要踏入聖安傑洛街的一棟毫無特色的高大房屋之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領。
「干這種活兒的時候,普通的匕首才是最好的。」那個年輕牧師插嘴道。
萊昂納多激動地睜大了雙眼。
萊昂納多和他的助手們因此擱置了手頭的工作。至於那件新武器,儘管其功能偏向于防守,卻相當有用。萊昂納多的年輕助手試著攻擊埃齊奧,但就算用上真正的武器,包括雙手劍和戰斧,那隻極其輕便的腕甲卻能輕鬆擋開最沉重的攻擊。
他心情憂鬱地朝舊集市區走去。他認識的大多數人都對這裏唯恐避之不及,而他自己也只來過一次。這片從前的集市廣場骯髒而又冷清,周圍的街道和建築也一樣。不少人在這兒來來去去,但他們並不是在散步。這些人目標明確,步履匆忙,也始終低垂著頭。埃齊奧特意穿著樸素的衣物,腰間沒有佩劍,只是扣上了他的新腕甲和原先的腕刃,以備不時之需,但他知道,自己在這裏的人群中會相當顯眼,因此始終保持著警惕。
「啊哈,」萊昂納多說,「你要保密!噢,我會尊重你的隱私的。」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別的東西吸引過來,「瞧瞧這個!」
這種動力能讓鳥兒維持飛行,翅膀無需拍打空氣,卻能向高處爬升。
埃齊奧朝渾身爛泥的年輕人伸出手,把他拉起來。
「我會還錢的,我發誓!」一身銀黑衣物的年輕人呻|吟道。
「冷靜點兒,」那個名叫貝爾納多的人說,「我們的動機已經足夠了九-九-藏-書。多虧了西斯篤教皇,現在我們連手段也有了。」
「只要他們想到你是我的護衛,就不敢來找我麻煩了。」
「希望你不會再留下左手背上那樣的傷疤了。」萊昂納多說。
「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那竊賊反駁道,但眼中透出了驚恐。
他二話不說,轉身開始攀爬牆壁,動作快得連埃齊奧都很難跟上。他們在紅色瓦片鋪就的屋頂飛奔,在日落餘暉中躍過街道上空,輕靈如貓,步履像奔跑的狐狸那樣無聲無息,朝著城市的西北方接近,直到視野中出現新聖母瑪利亞大教堂的正牆為止。狐狸停下了腳步。埃齊奧在幾秒之後趕到,但他在喘息之餘發現,狐狸儘管比他年長不少,卻顯然遊刃有餘。
「能辦成這件事的確很好,」弗朗西斯科說,「我們已經承受了太多的挫折。只不過,在大教堂殺死他們會讓我們受到嚴厲的譴責。」
有個女孩在街那頭的小廣場上驚慌地大喊起來,打斷了克里斯蒂娜的話。
「一切都準備就緒。我們的手裡有劍、棍、斧、弓和弩。」
「怎麼了,雅各布?」羅德里戈問他,「你是不是覺得他們起了疑心?」
「你經常賭博嗎?」
「你是誰?」埃齊奧問。
「我們素未謀面,」埃齊奧說,「而且以後也不會再見了,除非……」他沒把話說下去。克里斯蒂娜正等在橋的另一邊,朝橋墩下面打量。「回到她身邊去吧。記得遵守你的承諾。」
如果一個體重兩百磅的人位於A點,背上是重量為一百五十磅的翅膀,那麼只要擁有等同於三百磅的力量,就能讓他飛上空中……
「有的——就是最容易解譯的那部分。它基本上是另一件武器的藍圖,而且看起來能配合你現有的這把武器。不過這件武器我們只能從零做起了。」
「你有個好老師。」狐狸說。埃齊奧有種強烈的感覺:只要願意,他這位新朋友就能輕易地甩掉他。這讓他湧起了繼續磨礪技藝的決心。但眼下並非賽跑的好時機。
「還有一件事。」埃齊奧說。
在禮拜堂後方,燈光也無法照亮的深沉陰影里,傳來一個聲音:「他認可了我們的行動,但『前提是不能殺死任何人』。」
萊昂納多仔細看著書頁,手指拂過它的表面。隨後,他拿來紙筆,開始臨摹上面的文字和符號。他幾乎立刻開始走來走去,翻閱書本和手稿,專心致志地研究起來。埃齊奧以感激和耐心看著忙碌的他。
「跟我來。」
「叔叔,她是誰?」
埃齊奧瞥了眼萊昂納多的助手們。「我們私下談談?」
「沒什麼。」她想要掙脫他的手。但他不肯放開。
「埃齊奧!」她叫道。
埃齊奧看著曼弗雷德爬上河堤,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克里斯蒂娜吸引過去。他們的目光交匯了片刻,然後他半抬起一隻手,作為道別。接著他轉身走開。自從家人死後,他的心情從未像此刻這樣沉重過。
「噢,稍等一下。」埃齊奧說。他知道克里斯蒂娜和另外幾個人就要過來了。
回到工作室里,埃齊奧把馬里奧給他的那張紙條展開,遞給萊昂納多。「我叔叔要我去見這個人。他說最好不要用直接的方式尋找他……」
「我!」弗朗西斯科說。
埃齊奧利用這短暫的時間去了女修道院,向母親和妹妹辭行,隨後收拾好必要的衣物和裝備,跟叔叔和鎮上的人們——他一直以來的戰友和同伴——告別。但在次日早晨,他裝上馬鞍,騎馬離開城堡大門的時候,心情既愉快又堅定。這一天的騎程漫長而又風平浪靜,等到晚餐時,他已經在新的住處安頓下來,開始重新認識這座城市:他從小就在這裏長大,只是他這次實在離開太久了。但他沒時間為此感傷,在稍事休息——並且遠遠地看了眼家族宅邸——之後,他徑直去了萊昂納多·達·芬奇的工作室,而且沒忘記帶上維耶里·德·帕齊的那張抄本書頁。
狐狸又笑了笑,但未置一詞。
「你的未婚妻——克里斯蒂娜——你愛她嗎?」
「希望如此。好了,去吧!」
「你知道我去哪兒能找到一個自稱為『狐狸』的人嗎?」
還沒等雅各布回答,他的外甥就不耐煩地插了嘴:「這不可能!美第奇家的人不是太自大就是太蠢,根本不可能注意得到!」
儘管叔叔警告在先,埃齊奧在佛羅倫薩還有個非見不可的人。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里,她始終未曾遠離他的心,與她身在同一座城市的此刻,愛情的痛楚變得更加劇烈。他不能太過冒險。他的面孔變了,變得更加有稜有角,他的閱歷也和年歲一同增長,但熟悉他的人仍然能認出他來。他的兜帽能幫他「消失」在人群里,因此他始終戴著兜帽;他知道,儘管目前掌握大權的是美第奇家族,但帕齊家還沒有一敗塗地。他們正在等待時機,而且會保持警惕。這兩點他可以確定,正如他確定如果自己大意失手,無論美第奇家還是帕齊家都會殺了他。儘管如此,在第二天早上,他卻無法阻止自己走向卡爾弗齊家的宅邸。
她的雙眼原本充滿了喜悅,這時突然陰雲密布,臉上也露出不安的神色。
「的確。」
「沒有,」萊昂納多說,「只是在研究……讓我感興趣的東西。」
「我看到名字了——狐狸。我猜這是個昵稱。」
「我們最好去看看出了什麼事。」埃齊奧說著,沿著街道朝喧鬧處走去。廣場上,他們看到了克里斯蒂娜的朋友嘉妮塔,還有個埃齊奧不認識的女九-九-藏-書孩,以及一個年長男子——他記得那是克里斯蒂娜父親的首席辦事員。
埃齊奧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他放開了她的雙臂,意識到剛才把她抱得太緊,弄痛了她。他彷彿看到了自己孤獨寂寞的未來。
「感謝您,神父。」祈福結束后,弗朗西斯科說。他站直身子,對站在牧師們身旁的另一個人說:「貝爾納多,開始你的彙報吧。」
「真是個漫長的冬天——」馬里奧說。
「我怎麼可能忘記?」萊昂納多盯著那張紙,「太令人興奮了!我可以看看嗎?」
「我會想點辦法的。」埃齊奧說著,朝著新橋的方向跑去。沒過多久,他就站在河堤上,看著位於第一道橋拱附近、與亞諾河緩緩流淌的泛黃河水相鄰的狹長地帶。有個年輕人——他穿著銀黑相間的華貴衣物——正跪在地上。還有兩個年輕人大汗淋漓地連聲咒罵,或是用力踢他,或是彎腰用拳頭毆打他。
「曼弗雷德·迪·阿澤塔,聽候您差遣。」
「我去了……別的地方,也在為我父親打理生意。」
「這取決於具體情況,安東尼奧。」弗朗西斯科說。
萊昂納多聳聳肩。「只要我能幫得上你,儘管說。」
發話者走進燈光里,埃齊奧認出了那個身穿深紅色蒙頭斗篷的身影,雖然他的臉大半都被兜帽的陰影遮蓋,只能看到掛著冷笑的嘴唇。這就是羅馬來客里最有權勢的那位:羅德里戈·博爾吉亞,那個西班牙人!
「很抱歉,小姐,」那個辦事員說,「他欠了兩個男人的錢。他們把他拖到新橋的橋墩下面去了。他們說要揍到他還錢為止。我很抱歉,小姐。我無能為力。」
「我還不太清楚,不過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部分是一條製造某種未知金屬或是合金的公式——而且從邏輯上來說,這種物質根本不可能存在!」
「那你就最好到我的工作室去——那兒沒這麼雜亂。」
曼弗雷德看得出,他的救命恩人是認真的。他看著那雙冰冷的灰色眸子,似乎想起了什麼。「我認識您嗎?」他說,「您看起來有些眼熟。」
「看得出來。而且你還擴大了門面。你的生意肯定很興隆。過去兩年的歲月待你不薄啊。」
「那是我的一位老……朋友給我留下的臨別紀念,」埃齊奧說,「不過眼下,我需要你再給一點建議。」
「你不怕他們再來找你嗎?」
「我沒多少時間。」
「叫我狐狸,」吉爾伯托說著,咧嘴笑了,「只有狐狸才能在狡猾方面與我相比,」他頓了頓,「在大彌撒的半小時前,和我在大教堂前碰頭吧。」他看著埃齊奧的眼睛,目光帶著敬意,「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幫你的,埃齊奧先生。你父親會為你驕傲的。」
「萊昂納多,這真是件了不起的武器。」
說話的人正要踩向那年輕人的腰,這時感到有雙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和衣服的后擺。有人把他抬了起來——接下來,他只知道自己飛過空中,幾秒鐘后落進橋下的污水和垃圾里。噁心的河水湧進他的嘴裏,讓他喘不過氣來,因此沒能注意到同夥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
「每個還沒上絞架也沒在牢房裡的竊賊都在那兒。」
「太漫長了。」埃齊奧插嘴道。
埃齊奧正想彈出腕刃,卻又壓下了自己的怒氣。他突然想到,這個人也許能提供給他想要的訊息。「我沒興趣傷害你,朋友,」埃齊奧說,「把我的錢包還給我,我們就兩清了。」
「感謝您,先生。我還以為他們這次真的要殺了我。可他們要是真這麼做,那可太蠢了。我可以還他們錢的——我是說真的!」
臨街的大門開著,露出門后陽光照耀的庭院,她正站在那裡,身材比從前更苗條,或許還更高了些,她的頭髮盤起,外表比起女孩更像是個女人。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還記得前一張嗎?」埃齊奧問他。
「什麼?」克里斯蒂娜驚呼道。
狐狸面露嚴肅之色。「很難,但也許有這個可能。」他看著面前這個年輕人,「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埃齊奧,但這件事你只憑自己可辦不到。」
他把手伸向墳墓基座上的一處圓形凸飾,按了下去。在他腳邊,有塊看似牢固的石板翻向下方,露出一段石階。他站到一旁。「祝你好運,埃齊奧。」
「看來是個大獵物,」狐狸神情嚴肅,「也許我真的可以幫助你。」他思索了片刻,又說:「我聽說最近有些羅馬來客在碼頭下了船。他們來這兒是為了參加一場他們認為的機密會議,但他們並不了解我,更不明白我就是這座城市的耳目。那場會議的主持者正是你要找的人。」
「你去了哪兒?我已經兩年沒收到你的音訊了。」
「現在一切都已安排妥當,」馬里奧說,「而且我要提醒你,良好的準備是成功的基石。現在,聽好了!我在佛羅倫薩有位朋友,她會在離自己家不遠的地方為你準備好安全的住所。」
這時候,萊昂納多才從老工作室那邊趕來,匆匆走到埃齊奧面前,親切地擁抱了他。「我親愛的埃齊奧!你回來了!見到你可真高興。發生了那些事以後,我們還以為……」但他沒有把話說完,神色也有些不安。
進入地下以後,埃齊奧在通向右方的潮濕石廊里摸索著前進。一路上還算順利,因為走廊很狹窄,他的雙手能摸到兩側的牆壁,而且他的腳下是潮濕的泥土地面,走起路來悄無聲息。通道時不時會出現分岔,只不過他不是看到的,而是觸摸出來的:出現岔路時,他的手https://read.99csw•com碰到的就不再是牆壁,而是空氣。在這下面迷路將會是一場噩夢,因為沒有人能再走出來。某種窸窸窣窣的動靜起先嚇了他一跳,直到他意識到,那些只是老鼠竄過的聲音而已,雖然其中一隻爬過他腳背的時候,他幾乎忍不住叫出聲來。牆上的壁龕里,他依稀瞥見多年前埋葬在此的屍體,那些顱骨包裹在蛛網裡——這座地下墓穴給人一種原始而可怕的感覺,埃齊奧只能努力壓下心中湧現的驚慌。
「你是說,是你安排科拉丁來找我的?」
所有人都大笑起來,除了雅各布以外——還有那個西班牙人,他注意到了雅各布臉上的嚴肅。
「請放開我的同伴,」那人說,「我來替他回答。」他對那個小賊說,「把錢還給這位先生,科拉丁,然後趕緊消失。我們回頭再談這件事。」他語氣里的威嚴讓埃齊奧放開了手。科拉丁迅速把錢袋放回埃齊奧手裡,消失在那棟屋子裡。
埃齊奧背靠牆壁等待著,直到六個人一同離去,只留下他在黑暗裡。等到確信周圍只剩下自己,他才拿出提燈,點燃了燈芯。
「真有意思,」萊昂納多說,「這上面的語言相當陌生——至少對我來說——不過仍然具有某種規律。唔。沒錯,這裡有條阿拉姆語的註釋能幫助我們理解內容。」他抬起頭,「要知道,參照另一張抄本書頁來看,你甚至會覺得它是某種指南——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是指導你以各種方式進行刺殺的指南。不過當然了,內容不止如此,雖然我對其他那些還沒什麼概念。我只知道我們現在看到的不過是皮毛,我們需要把整本書湊齊才行。你不知道其他那些書頁在哪兒嗎?」
「他們說你肯定已經死了——你的母親和妹妹也一樣。」
埃齊奧猶豫起來。聽起來這個男人說的是實話。「那就聽著:你再也不準去賭博了。聽到了嗎?」
回到萊昂納多的舊工作室以後,埃齊奧便從錢袋裡拿出了那張書頁,隨後在桌上攤開。
「為什麼不能?在我看來,這是最好的消遣方式了。」
「當然。」
「我會的。」曼弗雷德猶豫片刻,又說,「要知道,我真的愛她。或許我真的應該吸取今天的教訓了。而且我會盡自己所能讓她幸福的。您不威脅我的性命,我也會做出這樣的承諾。」
「那整本書又有多少頁?」
「我說過了,你要千萬小心,」萊昂納多掃視周圍,就像是擔心有人偷聽似的,「我……也許能給他帶句話……明天的晚禱過後去找他……如果你走運的話,也許能見到他……也許不能。」
「發生什麼事了?」埃齊奧問。
「聽到了!」曼弗雷德看上去嚇壞了。
萊昂納多看著紙上的那個名字,瞪大了眼睛。等他抬起頭時,臉上寫滿了焦慮。「你知道這人是誰嗎?」
「在教堂里?」
「我發誓!」
「這次可不會有類似的問題,」他的外甥大吼道。在同夥面前受到指責讓他很是光火,而且他對兒子維耶里的死記憶猶新。
克里斯蒂娜看著他,就像正站在監獄鐵柵的另一邊似的。「我的未婚夫。」她說。
其他密謀者露出同樣心照不宣的微笑。他們都知道,真正控制著教皇的正是面前的這位紅衣主教。不過自然了,羅馬教皇肯定不能公開縱容流血的行為。
萊昂納多攤開雙手。「儘管開口吧!」
她看著他的雙眼,眼眶含淚。「哦,埃齊奧!我就要嫁人了!」
「了解這座城市的一切是我的分內之事。而且我想,我知道你為什麼覺得我能幫助你。」
那人緩緩地露出微笑。「我名叫吉爾伯托,但他們對我有很多稱呼:比如『謀殺犯』,還有『殺手』;不過我的朋友只會叫我『狐狸』。」他略微鞠了一躬,那雙銳利的眼睛仍然盯著埃齊奧。「聽候你差遣,奧迪托雷先生。的確,我已經等你很久了。」
「毒藥也不錯,」年輕牧師續道,「不過這沒關係,只要他能死掉就行。他毀了我的出生地和唯一的家園沃爾泰拉,我可不會輕易饒過他。」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我要你答應我,做她的好丈夫。如果我聽說你違背諾言,我就會找到你,然後親手殺了你。」
「還有我!」斯蒂法諾、安東尼奧和貝爾納多齊聲道。
「這是我們最後且僅有的選擇,」羅德里戈威嚴地說,「而且我們的動機是正當的:我們是在執行上帝的意志,為佛羅倫薩擺脫這些渣滓。另外,等我們控制這座城市以後,那些人想怎麼譴責我們都行——如果他們有那個膽子的話!」
「你愛她嗎?」埃齊奧問。
「我不是你的護衛,曼弗雷德。」
「沒錯!但別大聲念出來,也別在公共場合提到。他的眼線無處不在,但他本人卻從不現身。」
「應該是我感謝你才對。你的這些古籍書頁拓展了我的知識——我自以為是個創新者,可這些古老的書頁卻令我著迷。」他笑了笑,隨後以自言自語般的口氣說道:「至於你,埃齊奧,你根本想象不到它們給我帶來的好處。如果你再找到這樣的書頁,就拿來給我——至於你從何處得來,我不會去過問。我只在乎裏面的內容,而且我希望你除了自己的小圈子以外,不把這本古籍的事告訴其他人。這是我要求的唯一酬勞。」
「肯定有什麼。告訴我!」
埃齊奧努力https://read.99csw.com想要活躍氣氛。「看看這地方!雖然我看不出什麼門道,不過我猜你的進展很順利!你已經放棄繪畫了嗎?」
在埃齊奧離開佛羅倫薩以後,萊昂納多買下了工作室左邊的那座龐大的倉庫,那裡的空間足以容納他諸多創意的實際成果。兩張長長的擱板桌從倉庫這頭排到另一頭,用油燈和高處的窗戶作為照明——萊昂納多可不希望有人來窺探自己。擺在桌上,掛在牆上,以及房間中央的地上組裝到一半的,是許多令人費解的裝置、儀器以及工程設備的零件,牆壁上掛著幾百幅圖紙與素描。在這片混亂之中,五六個助手正忙碌地來來去去,年歲稍長——雖然魅力毫不遜色——的安格尼羅和因諾森托則負責監督。房間里有個四輪馬車的模型,只不過它的外形是圓形的,而且車身上裝滿了武器,配有裝甲的頂棚做成掀起的鍋蓋的模樣,而且頂棚上有個開口,人可以從那裡鑽出頭來,確認這台機械前進的方向。有幅畫上畫著一艘鯊魚形狀的船隻,只是「鯊魚」的背部有個奇怪的塔樓構造。更古怪的是,根據畫面判斷,這條船像是在水下行駛的。大量的解剖素描,描繪的內容從眼球的作用到性|交,再到子宮裡的胚胎——還有許多讓埃齊奧根本無法理解——這些幾乎佔滿了牆壁上的所有空間,而桌上的標本和雜物讓埃齊奧想起了上次造訪時那種有序的混亂,只不過現在放大了一百倍。牆上還有栩栩如生的動物畫像,種類從常見的動物到超自然生物;以及各種設計圖,從水泵到防禦圍牆,應有盡有。
「等一下,」他身後傳來一個低沉而沙啞的聲音,「也許我可以幫你。」
「什麼事?」
「這很難說,不過如果你想碰碰運氣的話,可以去舊集市區看看,不過記得千萬小心……」
「我們聽夠了你的借口,」毆打他的其中一個人說,「你讓我們顯得很蠢。所以我們現在要來個懲一儆百。」然後他抬起靴子,踩在那個年輕人的脖頸上,讓年輕人臉朝下倒在爛泥里,他的同夥則踢向年輕人的肋骨。
「等你告訴我以後,我就放你走。」
埃齊奧陷入了深思。「您能在明早的大教堂里給我安排個位置嗎?」他問,「靠近聖壇,靠近美第奇兄弟?」
「是因為我父親,」她說,「他不斷催我挑選合適的人。你當時不在。我還以為你死了。然後我的父母開始頻繁招待曼弗雷德·迪·阿澤塔——他是個黃金商人的兒子。你離開佛羅倫薩后不久,他們就從盧卡搬來了。噢,上帝啊,埃齊奧,他們不斷要求我別讓家人失望,要我趁著青春年少找個好丈夫。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可現在……」
真正吸引埃齊奧目光的,是從天花板垂下的那樣東西。他見過小得多的原始版本,但眼前這東西足有真正機械的一半大小——如果它哪天能夠製造出來的話。它看起來仍然像蝙蝠的骨架,木製的結構上緊緊矇著某種耐用的動物皮革。附近的畫架上夾著一張紙。除了筆記和演算以外,埃齊奧還在紙上看到了一行字:
「沒關係。您幫我趕走了那些小丑,我很感激。您肯定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事實上,請一定要允許我報答您。不過首先,我要去清洗一下,然後請您喝一杯。矢車菊街上有一家小賭館——」
在離開蒙特里久尼之前,埃齊奧還有些準備要做。他需要向叔叔學習更多有關「刺客信條」的知識,以便更好地完成眼前的任務。他還要確保佛羅倫薩相對安全,另外還有住宿的場所需要考慮,因為馬里奧的探子們回報說,奧迪托雷家族的宅邸已被查封,但處在美第奇家族的保護和看守下,因此並未遭到進一步破壞。出發時間的數次延後使得埃齊奧越來越不耐煩,終於,在三月的某一天,他叔叔告訴他可以收拾行李了。
「我可以試試看,而且我有出其不意的優勢。並且前排的貴族裡如果有好幾張陌生的面孔,也許會引起帕齊家的疑心。你一定要把我安排在那兒,吉爾伯托。」
「怎麼了,我親愛的?」他問。
星期六夜晚到來時,他的情緒依然消沉。在最沮喪的時刻,他覺得自己像是失去了一切:父親、兄弟、家園、地位、事業——現在他又失去了愛人!他又想起了馬里奧對他的親切和關懷,想起了他成功解救並保護的母親和妹妹。他想到了未來和事業——這兩者他仍然擁有,只不過和他從前想象的大相徑庭。他有工作要做,而他思念克里斯蒂娜的行為對此有害無益。他的內心永遠無法割捨對她的情意,但他會接受命運給予他的孤獨人生。或許這正是刺客之道?也許這正是刺客需要遵守的信條?
「命運並未如此對待我們,」他頓了頓,「我沒法寫信給你,但你從未離開過我的思緒。」
萊昂納多也看出了潛藏在埃齊奧平靜表情之下的悲傷與嚴肅。「也許,」萊昂納多說,「歲月只是沒來打擾我而已。它大概是覺得,無論將來誰能執掌大權,我都能在他們手下發揮作用……雖然我不覺得誰能辦到。」他換了個話題:「你過得怎樣,我的朋友?」
萊昂納多思索起來。「我想必須的器具和材料我這兒都有,我的助手也懂得如何打造。」他思索了片刻,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做著計算。「我需要兩天時間,」他斷言道,「到時候再回來這兒,我們看看成果如何!」
「它也許會救我的命。」
「你不來嗎?」
「或許這一點……的確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