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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十五章

第一部分

第十五章

那是男人的氣味,而帝王號上有整整150個臭男人,當他們不在各自崗位上,也沒去攀爬索具或是聚集在廚房的時候,就會睡在火炮甲板那一層的客艙里,或者睡在我這樣的吊床上。
哦,不,如果你真這麼想,那你就錯了。布萊尼只是當時在船上玩牌的水手之一。他是個頭腦單純、四肢發達的傢伙,額頭突出,那對粗眉毛永遠擰在一起,彷彿始終在為某些事而困惑。那天晚上,我幾乎沒注意到他,現在想來,也許這正是他惱火的原因,也許他的怨恨也是自此而來:他覺得我忽視了他,這讓他生氣,也因此對我懷恨在心。
「拉啊!」上方有人喊道,「用力拉!」這聲音讓我瞪大眼睛,彷彿回到了單純而好奇的童年時代。
「這兒是帝王號嗎?」我對著那片昏暗說。
你現在應該也猜到了:布萊尼就是我當初提前趕到時,帝王號上的那幾個水手之一。好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就是對我出言不遜,打算為我的自大給我點教訓的那個人。
我拖著無力的雙腳起身,在散落木屑的地板上搖晃了幾下,接著站直身體,伸出雙手,就像在走獨木橋一樣。先前的毆打留下的疼痛尚未消退,但已經有好轉的跡象,傷口也像是一天以前的了。
那些日子讓人精疲力竭,身心交瘁。我始終保持著清醒,他們總是讓我攀上橫桅,或者去下層甲板操縱水泵,偶爾有機會休憩的時候,我就會靠著下層甲板的艙壁,蜷縮身子小睡。
我很快適應了海上生活的節奏。我練出了平衡感,學會了根據風向待在船的哪一邊,以及吃飯時把手肘放在桌上,免得餐盤滑落。他們安排給我的都是https://read.99csw.com瞭望或是守夜的工作。我學會了在淺水區域測探水深,也懂得了航海術方面的基礎。這些都是我從其他水手那兒聽來的。他們除了誇耀自己和西班牙人作戰時的英勇之外,最喜歡的就是講述關於航海的寶貴經驗,像是:「夜晚紅雲起,水手心歡喜。晨間紅光現,水手須警戒。」
可如果我沒醉,地板又為什麼在晃動?它不斷左搖右晃,我花了片刻時間去等待它停住,然後我才意識到這種持續的晃動究竟是什麼。晃動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
我掃視周圍。我的兩邊都是圓形的火炮。炮管在黑暗中反射著黯淡的光。在甲板的另一邊,我看到有架繩梯懸垂在四方形的陽光之中。我朝那邊爬去,爬到了后甲板所在的位置。
到了第二天,我正在後甲板上走著,突然有人的手肘重重撞上了我,令我跪倒在地。我抬頭看去,以為會看到有人咧嘴笑著說「被我抓到了!」可我卻看到昨天那人轉過頭來,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是個大塊頭。看起來就很不好惹的那種。不過看起來,我已經惹怒了他。
船長是個蘇格蘭人,名叫亞歷山大·多爾齊爾。他是個大個子,不苟言笑。他重視船上的規定,最喜歡做的也莫過於提醒我們規定的內容。當我們聚集在後甲板、主甲板和前甲板上的時候,他會站到艉樓上,手按欄杆,然後警告我們說,所有在值勤時打瞌睡的人都要被處以塗焦油裹羽毛之刑(譯註:一種主要目的在於羞辱的刑罰,將受罰者的身上塗以焦油,隨後粘上羽毛並示眾)。男男苟合者將處以閹割之刑。下層甲板禁煙。禁止向壓艙物撒https://read.99csw.com尿。(沒錯,就像我之前說過的那樣,我自己當上船長以後也照搬了這條規定。)
我畢竟缺乏經驗,而且剛上船不久。在那個時候,我根本沒想過自己可能會違反規定。
之後,我跟經常睡在旁邊吊床的那個黑人水手——他名叫「星期五」——提起了這事。在描述那個撞倒我的人的時候,他立刻猜出了那人是誰。
嘶啞的笑聲傳來。「這還用你說。」
「沒錯,你是在帝王號上。」那人答道。
「差不多吧。」我答道,雙手仍舊緊緊抱著柱子。我的思緒回到了最後一天的那些事上,但那種感覺就像撕扯自己的傷口。一切發生得太快,又太令人痛苦。我必須努力理清頭緒。我必須面對自己的過失,而且我還有信要寫。(我不無悔恨地提醒自己,要不是有卡羅琳的指導,我根本寫不出什麼信來。)但這些還是留待以後再說吧。
天氣。還有風向。我們受制於它們。當這兩者不理想的時候,平時的歡快就會被陰鬱的氣氛所取代,在狂風巨浪之中,那些日常的工作突然變得攸關存亡,我們只能在操縱船帆、修補船殼和排出積水的間隙草草進食。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所有人都會全神貫注,沒日沒夜地默默拚命忙碌。
我最初有所察覺,是在上船的第二三天後。我覺得有人以銳利的目光盯著我的背脊,於是轉身還以微笑。那是個友好的微笑,至少我是這麼以為的。不過在我眼裡的友好卻是他眼裡的自大,我的反應似乎更加激怒了他。他回以憤怒的目光。
理由大概是有的。由於我們從來沒說過話,那麼他的理由應該也不太站得住腳。但重要read.99csw.com的是,布萊尼覺得自己有理由恨我,這才是我需要在意的。此外,他身材魁梧,而且按照星期五的說法,還劍術嫻熟。
正因如此,船上很少能看到真正相互仇視的情況。所以我能碰上這種事算是撞了大運。
至少我以為自己是在帝王號上。我如此期望。我捂著隱隱作痛的腦袋,奮力把身體拖出吊床,但靴子才剛剛踩上甲板,身體就倒了下去。
「我們離開陸地多久了?」
「肯定是布萊尼。」
顯然,這讓布萊尼更加生氣。布萊尼不喜歡被人忽視,他希望自己受人關注。他希望自己被人畏懼。我對布萊尼缺乏畏懼——沒錯,這就是他憎恨我的原因。
我接下來意識到的是空氣里那種濃重的氣味。不,不是氣味。應該說臭味。
的確如此。我確實忽視了他。
我很快發現了其他水手練出平衡感的方法。他們不僅打扮與陸地上的人不同——短夾克,方格襯衫,帆布長褲——走路的方式也很不一樣。他們的整個身體似乎都在隨著船的顛簸而移動,而且完全出自本能。在船上的最初幾天,我就這樣被船底起伏的海浪在立柱間拋來拋去,一次又一次摔倒在甲板上,也漸漸習慣了其他人的嘲笑。但沒過多久,就在我開始習慣下層甲板的氣味、船身從不間斷的嘎吱聲以及只靠幾塊木板在汪洋大海上飄蕩的感受的時候,我也學會了隨著海浪和帝王號的顛簸而行動的方法。很快我就像其他人那樣,可以在船上自由行走了。
布萊尼。我對他的了解僅限於名字而已。但不幸的是——我是指對我來說,不幸的是——布萊尼恨我。他對我恨之入骨。
「一天了。你被人帶上來的時候睡著了,九-九-藏-書要不就是暈過去了。我看你是喝太多了。」
只不過,這些爭鬥開始和結束同樣迅速。他們前一秒還拿刀抵著別人喉嚨,下一秒就會拍拍肩膀表示友好,雖然動作就像出拳時那樣用力,卻能收穫預想中的效果。船長規定,如果有人爭吵不休,他們就必須去岸上,以劍或手槍進行決鬥。當然了,沒人希望走到那一步。吵架是一回事,可能死掉就完全不同了。所以爭吵往往來得快去得也快。怒火燃起,旋即熄滅。
他們喜歡喝朗姆酒,談起女人時的用語和方式粗俗到令人難以置信,而且最喜歡的事就是大聲爭吵。但船長的規定卻能將他們維繫在一起。
等到天氣好轉,生活就會恢復正常。我會觀察那些年長的水手,看著他們喝酒、賭博、聊女人,也漸漸意識到,我在布里斯托爾的事迹相比之下是多麼乏味。我想起了那些在西南諸郡酒館里遇見的人們,想到他們自以為是久經考驗的酒徒和鬥士,如果他們看到這些水手,肯定會自愧不如。在船上,人們會毫無理由地大打出手。他們會立刻拔出刀子,不見血不罷休。我在海上度過的頭一個月里,聽到的骨骼碎裂聲比有生以來的這十七年還要多。而且別忘記,我可是在斯旺西和布里斯托爾長大的。
船身的嘎吱聲傳來。就像那股氣味和平衡能力一樣,這也是我必須習慣的東西。
大多數水手都在脖子上松垮垮地系著圍巾或是手帕,身上有刺青,還留著鬍鬚,戴著金耳環。有些水手外表蒼老,但大多隻比我年長十歲左右。我很快發現,他們的家鄉天南地北:倫敦、蘇格蘭、威爾士、西南諸郡。船員中有不少黑人,大約佔了總人數的三分之一,其中九-九-藏-書有些是逃亡的黑奴,他們在海上找到了自由,得到了船長和其他船員的平等對待——或者說,得到了和其他社會渣滓同等的對待。還有些人來自美洲殖民地,來自波士頓、查爾斯頓、紐波特、紐約和塞勒姆。大多數人似乎永遠帶著武器:彎刀、匕首、燧發手槍。而且似乎從來都不止一把——後來我才知道,這是為了防備火藥受潮無法開火的情況。
我的臉先著了地。我趴在木板上,呻|吟了一會兒,思索著自己為何既像喝醉了,又不記得自己喝過酒。當然了,我確實沒有醉。
「我是新來的。」我抱著那根柱子,對黑暗喊道。
老天啊,這可真臭。屎尿、汗水和海水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船隻的下層甲板特有的氣味。就像每家肉店,每間酒館都有它獨特的氣味,每一片下層甲板也一樣。可怕之處在於,你很快就會習以為常。
我的身後傳來刺耳的絞動聲。我連忙轉身,在昏暗中眯起眼睛,等雙眼適應之後,我看到了一隻絞盤。我能聽到頭頂的腳步聲,還有在上方甲板忙碌的人們的呼喊聲。絞盤吱嘎作響,再次轉動起來。
當船身前沖,帶著我的身體撞上木頭支架,接著又重重撞上對面的立柱時,我聽到有個船員在暗處竊笑起來。平衡能力。跟他們說的一樣。我得趕快習慣才行。
「他為什麼要跟我過不去?」我問星期五,而他只是聳聳肩,喃喃地說:「因為你忽視他。」然後他閉上眼睛,表示我們的交談到此為止。
其他水手的皮膚都晒成了深棕色。他們的臉上滿是皺紋,飽經風霜,有些老水手的皮膚就像融化的蠟燭。年長的水手大都寡言少語,頭巾幾乎蓋住的眼睛里透出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