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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747,十二年後 1747年7月14日

第二部 1747,十二年後

1747年7月14日

「你以為自己有了名氣嗎,海瑟姆·肯威。殺手。聖殿的尖刀。就因為幹掉幾個肥胖的商人?在我眼裡你就是孩子,因為男人堂堂正正地直面對手,不會在死寂的夜裡從背後偷偷靠近他們。」他停頓,「像個刺客。」
「不比你從迪格維德身上得到的更多,」我回答。小木屋的一邊支著個小爐子,旁邊放著一塊砧板,我在上面找到半塊麵包,塞進自己口袋。
這一舉足夠救下迪格維德。
其實我此舉更多是為了效果而非作戰需要,而此刻他發出的聲音與其說是慘呼,不如說是痛苦的抽氣。他的刀落在了林間的地上,他緊跟著跪倒在地。
「至少告訴我你從他嘴裏套出了什麼。」
我回味著自己和雷金納德的對話。他對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質疑是否在理,我也不知道。
「我父親為什麼被害?」
「就這些?一點沒交代襲擊那晚的情況?沒有原因?沒有姓名?」
我無視他。「你這麼肯定?」我強調。
「你父親……」他剛開口就咳嗽,咳出一小團血塊才緩過來,「你父親不是聖殿騎士。」
我目送她離開,心裏什麼感覺也沒有。沒有繼續跟蹤、壓抑自己被背叛而割開她喉嚨的衝動;我們之間曾經的深厚情誼也不剩一絲殘跡。只有……空空如也。
片刻后的一條小巷裡,我跪在他流血的屍體旁,翻揀箱內信箋,最後發現了一個寫著「傑克·迪格維德」的信封。我讀了信——上面寫著她愛他,他倆的關係被我發現了;沒什麼內容不是我已經知曉的——但我感興趣的本就不是正文,而是寄送地,它光明正大地寫在信封正面,是發往黑森林地區一個叫聖彼得的小鎮,距離弗萊堡不遠。
「我讓你擁有榮譽,教會你規則。」
我們在晌午時分風塵僕僕地抵達小鎮。我策馬漫步穿過迷宮般複雜的狹窄街道,看到仰著臉的當地人不是在道旁一閃而過,就是快速從窗口躲開,拉上窗帘、關緊門扉。我們是來索命的。那時我只當鎮民猜到了我倆的來意,要不就是天性易受驚嚇。我有所不知的是,當天早上,另一批陌生人已先於我們騎進了鎮子。鎮民已經遭到了驚嚇。
他本意為激怒我,結果卻使我更專註。我需要他活著,需要他開口|交代。
之前我把搜出的紙張全塞進了自己的大衣,這會兒我將它們取出來,堆成一堆捧在手上,好像一掬花菜。「在這——他的徵兵文書。他是冷溪近衛團的人,就在布雷多克麾下。」
「傷得太重啊,」雷金納德語氣不悅,「看看他的樣子,老弟。」
「雷金納德,我還記得好多年前,你自己是怎麼打算在懷特巧克力屋外履行你的一套個人正義的。那算榮譽的行為嗎?」
實際情況是,我一低身,輕而易舉躲過他的刀鋒,接著反手上擊,把劍尖埋入了他的軀幹。但我忽然開始暗罵自己,出手太重了,而且捅的部位是腎臟。他死定了。內出血將在約三十分鐘內結果他的性命,而他會立刻暈厥。我不知他是否了解這一點,因為他又齜牙咧嘴地向我沖了過來,牙齒上已經覆滿鮮血,我輕鬆旋身躲開,抓住他的手臂向內反折,一個脆響弄斷了他的肘部。
「下午好,先生們,」店主用德語說,「看你們的樣子像騎了很長一段路。二位需要為繼續旅程採買些補給品嗎?」
「我知道,」我厲聲說,「他是為這個被殺的嗎?」我意識到自己皺緊了眉頭。「他因為拒絕加入騎士團才被殺害的?」
「真的?你確定沒有為追求它的線索而疏忽了其他的職責?你最近寫了哪些信,記了哪些日誌,又讀了些什麼,雷金納德?」
「確實,雷金納德,」我說,同時觀察到林間飄出一縷輕煙,「我看到樹林里起煙了,可能是從木屋那兒來的。我們該朝那裡走。」
他求的人對此置若罔聞。
他的笑容僵硬了些。「不會再有第二次。」
我咬緊了牙關,緊接著,在任何人有機會動作之前,拔劍張臂一送,劍鋒穩穩墊在克里斯托弗下巴底下。男孩倒抽一口涼氣,利刃抵在他咽喉的時候,他踮起了腳尖讓自己站高一點,視線快速掃過我們幾個。我的目光仍停read.99csw.com留在店主身上。
雷金納德倒跌一步。「真的?」
他的眼睛從我身上掃到克里斯托弗身上,男孩雖然勇敢沉著,面對強壓展現出可貴的堅毅,我希望自己未來的孩子也能具備這種品質,但不管怎樣,他還是又抽咽了一聲。想必就是這一聲使店主痛下決心,他的嘴唇顫得更厲害了,然後,語句飛快從他口中滾滾而出。
我已挽起坐騎的韁繩說:「還在木屋裡,雷金納德。我們走。」
但他的戰鬥意志還在。他的進攻動作倏地迅捷流暢起來,又把刀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企圖誤導我,並差一點兒得手。他甚至有機會得手——如果他先前沒把那一招炫給我看的話,如果他沒有被我割出的傷口拖慢了速度的話。
父親生前是刺客。我把持刀人的身體翻過來,合上他茫然瞪視的眼睛,隨後把他口袋裡的物品一件一件清出來放在地上。一堆尋常的零錢,還有幾張爛糟糟的紙片,我攤開其中一張,發現是一份來自某軍團的徵兵文件,準確地說叫冷溪近衛團,入伍可獲一個半幾尼,之後每天得一先令。發薪者的名字也在文件上。名字是愛德華·布雷多克中校。
我鬆開他的胳膊,它軟軟地垂下,皮膚包裹著的碎骨。我低頭看見血色從他臉上褪去,他的腹部有一塊不斷擴大的暗色血污。外套攤開在他周圍。他虛弱地用完好的手去觸摸自己無力松垮的斷臂,抬頭望向我,眼中有種幾近乞憐的、悲憤的神情。
櫃檯前放了三隻凳子,店主把手伸向座位道:「快,快請坐。」
他搖頭。「我替自己幹活,孩子。這種自由你只有在夢裡才能得到。」
「他們剛才還在這兒,」他說,「大概一小時之前。兩個男人,他們穿著黑色的長大衣,套在英軍士兵的紅制服外頭。他們走進店裡,像您一樣打聽迪格維德的下落。我沒有多想就告訴了他們,先生,接著他們忽然嚴肅地對我說,以後可能還有別人來找迪格維德老爺,假如有人問,我一定要否認自己知道他任何消息,也不準講他們來過這裏,否則就會沒命。」
「求求你先生,求求你先生,」他語速飛快,雙手在空中亂舞,彷彿拋接一個看不見的玻璃杯,「我不能說,我被警告不能透露……。」
就是眼前這個木屋了,佇立在一片林間空地上:一棟低矮的木建築,正面一扇小窗,屋外拴了一匹馬,煙絲絲縷縷從煙囪噴出。正門大開著。在我沖向空地的同時,聽到屋內傳來一聲凄叫,我一踢馬腹便朝門口馳去,劍也拔了出來。伴著蹄音脆響,我們躍上房前的平台。我在馬背上探頭,試圖看清屋裡的情形。
我再度上前,這一次切開了他持刀那隻手的手背。如果說這幾個回合的目的是打掉他的刀,那我無疑失望了。但如果只是向他展示劍術,那我做得相當到位,他臉上的表情騙不了人。那張如今血跡斑斑的面孔上,已經找不到一丁點笑意。
「我看到一個,海瑟姆,可另一個呢?」雷金納德說。
我跳過倒伏的樹枝進入空地,持劍猛一頓揮舞把他逼退,並在他得以近身反擊之前,迅速恢復了防禦姿態。過後一陣子,我們互相繞著圈,各自等對方使出下一擊。我衝上前打破僵局,一記揮砍,又立刻回復防守。
他微微臉紅了嗎?我不知道,但他明顯頗不自在,在馬背上改換著坐姿。「那男人是個賊。」他說。
我的視線投向後窗,剛好瞧見持刀者的兩條腿消失在窗下,他把身體擠過了窗框,重重砸在外面的地上。翻窗尾隨意味著把我自己置於弱勢——我進退兩難,而持刀人有充裕的時間把兇器扎進我體內,這幅景象可不妙。於是我轉而跑向前門,繞過空地展開追逐。雷金納德剛好趕到。他看到了持刀人,擁有比我更好的視野,已經拉弓瞄準了對方。
「我比你聽說的更出色,」我說,「死亡是擺你面前的唯一結局——除非你開口,告訴我你知道的一切。你為誰賣命?」
「是誰?」我幾乎在叫嚷,「誰殺的他?」
「不是的,先生,」店主繼續硬抗,「我已經有幾個禮拜沒見過迪格維德老九-九-藏-書爺了。是……別人,但我不能告訴你,不能告訴你是誰。這些人,他們真的會殺了我。」
我感到頭皮一陣發硬。「我相當懷疑。」我恨恨地說。
「海瑟姆……」雷金納德開勸,彷彿從我的語氣就能讀出我心中所想。
一道傷口綻開在他未持刀的手臂上。血跡弄髒了他襤褸的衣袖,一滴一滴落在森林的地面上,為黑褐色的松針染上點點鮮紅。
我遣走車夫,步行盯梢。錯不了,她徑直前往倫巴第人街上的郵政總局,走了進去,幾分鐘后重新出現,沿來時的路融入了人潮。
「然後聖殿就殺了他?這就是原因?」
「林間一座木屋裡,從這往北走十五英里。」
他把刀在兩手間切換,快得幾乎像變戲法——至少我讓他以為我被鎮住了。
我左側有一段為夠到貨架高處而設的階梯。店主的兒子,一個外表看來十歲左右的男孩,匆匆忙忙跑下階梯,差點一腳踏空。男孩在店中央站定,雙手垂在身側等待指令。
「什麼東西?」我湊得更近,不顧一切想理解了他的話,「他的什麼東西?」沒有回答。
「那只是我身上的制服罷了,」他哂笑道,「但我的忠心在別處。」
我無視他。「那個兇手,布雷多克認識他。」
疏於記日記差不多兩個禮拜了,我有很多東西要回顧,就接著那晚拜訪貝蒂往下說吧。
「我們要找一個人。他名字叫迪格維德,傑克·迪格維德。你認識他嗎?」
「先生,」店主懇求著,目光在我和克里斯托弗之間來回遊走,後者發出一串低弱的哼聲,好像連咽口水都困難,「請別傷害我兒子。」
店主的面孔籠上一層警覺。「是么?」他戒備道。
離開貝蒂那兒之後我回到自己的住所,斷斷續續睡了幾個小時,便起床穿好衣服,乘上馬車又折回了那裡。我囑咐車夫離開宅子一段距離等著,別太遠好讓我看清,但也別接近到顯得可疑。他感激能休息會兒,還打起了呼,我則坐著望向窗外,等待。
然後招呼男孩。「克里斯托弗,你忘了規矩嗎?快幫先生們拿外套……」
「你在現場嗎?」我沖他大喊,「他們殺我父親那天晚上,你在嗎?」
我懊惱地一揮劍,把一隻高腳杯甩進壁爐。
「這個地方再好不過。」
還是搖頭。
氣溫在下降。我的坐騎——看來給它起個名字才是正確的做法,為了致敬它討蘋果時用鼻子對我又刮又蹭的舉動,我叫它刮刮——待在一旁閉目休息,看上去心滿意足。我則繼續寫日記。
「海瑟姆……」雷金納德再度開口。
他已失去意識。他的嘴微張,眼皮撲扇著要閉起來,不管我怎麼打他耳光都不願再清醒。
我又瞥了一眼雷金納德,見他正要走過去接受店主的盛情邀請,立刻出言制止。
我們奮勇疾馳超過半個小時,橫跨了大約八英里的草原,一路都在上坡,馬已經露出疲態。來到樹林的邊線,我們才發現這隻是一條松樹形成的狹窄林帶,繞到另一側后,看到這片林子像一圈緞帶似的環繞著山頂。與此同時,地形在我們面前呈緩坡下降,延伸進更大片的叢林;再向遠方,大地如一塊巨大的、綿延起伏的綠絨毯,樹林、草地與農田交相點綴其間。
「你那是什麼眼神?你以為我殺了他?你以為我丟下騎士團的其他職責,千里迢迢趕來,就是為了確保迪格維德送命?我和你一樣想找到他,和你一樣想留他活口。」
「是這樣,雷金納德,我會殺了他。」
「我從沒喜歡過他,」帶著一絲孩子氣的粗魯,我說。
「可我以為我倆都知道,我,也真的會殺了你,」我微笑,「而我和他們的不同,就是我現在在這裏,他們不在。現在告訴我:他們是誰,幾個人,他們當初問了你什麼?」
「幹掉那男孩。你會下手嗎?」
「我走的時候他還活著。」
雷金納德不安地在馬鞍上挪了挪。「也就是說會嘍?你會殺了他?」
布雷多克和他的部隊在尼德蘭共和國境內全面抵抗著法軍。我回想起之前看到那個騎馬逃走的尖耳朵男人。忽然間我明白他往哪去了。
我踩著有節奏的步伐欺近,再次揮砍,而九_九_藏_書他胡亂舉刀迎擊。他另一側臉頰也破了,褐色的皮膚上現在有兩條猩紅的血流。
和風吹拂,鳥鳴啁啾,雷金納德打破了這片靜謐。「你會下手嗎?」
迪格維德被綁在一把椅子上,雙肩低垂,頭歪向一邊。血已經在他臉上淌成了一副面具,可我看到他的嘴唇尚在噏動,他還活著。他面前站的就是另一個人,手握一把鮮血淋漓的刀——一柄帶著弧度、鋒刃呈鋸齒狀的刀——眼看就要結束了,他正欲劃開迪格維德的喉嚨。
「不用了,謝謝你,」我告訴店主,「我和我朋友無意久留。」我用餘光看見雷金納德耷拉下了肩膀,但他沒說話。「我們只是需要你提供信息,」我補充。
「該死的,老弟,我都瞄準他了,」他喊道,「這會兒他都進林子了。」
等我們抵達,已經又過了大約二十分鐘。我讓自己騎著的馬在這二十分鐘狂奔到極限過度,冒險讓它穿梭在林間,躍過被風刮斷的樹枝,把雷金納德甩在身後,向著輕煙的方向——木屋疾馳而去,我確信能在那找到迪格維德。
「你是英軍士兵,」我說。
我調著焦距。騎者背對我們,離開有一段路,但我確信看清了他身上的一個特徵,耳朵,我肯定他長著尖尖的耳朵。
「你受到的教育里什麼時候包含殘殺無辜了,海瑟姆?」雷金納德說。
「呸!」雷金納德吼道,「你不懂事時形成的偏見,就因為你習慣了眾人捧著你,只有愛德華不對你另眼相看——就因為,容我加一句,他傾盡一切也要將害你父親的兇手繩之以法。我來告訴你,海瑟姆,愛德華忠心服務騎士團,出色而虔誠地奉獻自身,從來都是。」
雷金納德注意到我的反常——看到詞句在我唇齒間醞釀,甚至可能發現了我眼中的謊言。
或者說比我更狼狽,因為我拉近了和他的距離。
於是我坐在這寫這篇日記。我好奇為什麼,那麼多年雷金納德與我情同父子,充當我的精神導師、生活指引和人生嚮導——為什麼我這次決定單獨前往?為什麼又瞞著他我關於父親的發現?是我變了嗎?或是他變了?還是曾經維繫我們的情感紐帶變了?
那兒還有一碗蘋果,我需要那些喂馬。
我比他更靈活,速度更快。我聽到他話音當中的呼哧喘氣聲,追上他只是時間問題。他也清楚,與其再消耗自己的體力,不如選擇掉頭迎戰,於是縱身跨過一截被風摧倒的樹枝,躍入一小塊空地,亮出手中的刀鋒——弧形帶齒的、外表「猙獰」的刀子。他鬍鬚灰白,臉上布滿形容可怖的瘡疤,像是幼年得什麼病落下的。他喘著粗氣,伸出手背抹了一把嘴。他的帽子在追逐中掉了,露出斑白的頭髮,而身上的長外套——黑色的,正如雜貨店主描述的那樣——已經扯破了,翻飛著透出底下的紅色軍服。
「可不是么?那麼,你向誰宣誓效忠?」我問,「你是個刺客嗎?」
我又輕蔑地冷哼一聲。「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那你對先行者的迷戀和就完全契合聖殿規範啦?」
「他是……是個刺客。」
「或許來些茶點?飲料?」
他跑在更前頭?還是仍在木屋裡?
迪格維德臉上凝固的血幾乎糊成了一層面具,衣服上的血則結成一塊塊。持刀人讓他生前吃盡了苦頭,這一點是肯定的。
一時無話。我又搜完了一塊方格,接著是再下一塊。
那封信上寫的地址是聖彼得雜貨店轉交。我們來到一座栗樹蔭蔽的小型噴泉廣場,向一個神色緊張的婦人問路。她盯著自己的腳面給我們指了路就躲到一邊;與此同時,眾人紛紛遠遠地讓開一條道。不久之後我們便拴好馬,走進了雜貨店,店內唯一的顧客剛看到我們,就決定把採購事宜改在下次。我和雷金納德困惑地對望一眼,隨後我掃視了一通店面。高聳的木架排滿三面牆,架上擱著各色壇罐和捆紮起來的小包裹,後方是個高高的櫃檯,店主站在裏面。他蓄著寬闊的唇髭,戴了條圍裙,臉上原本的笑容在看清我們時就跟蠟燭燃盡似的熄滅了。
「啊哈,」我說,「那人是誰?誰警告的你?是迪格維德?」
我轉而在一條門廊下佔了個位子,不時九_九_藏_書揮動手杖驅趕乞丐和街頭小販。等了大概有一小時……
我轉過身,撥開樹枝向木屋走去,不一會兒就回到出發的地方。屋外的三匹馬在艷陽底下安詳地吃草;室內光線晦暗,比戶外陰涼,雷金納德站在迪格維德身前,後者仍被綁在椅子上,維持著坐姿,頭歪在一旁。視線撞上他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他死了?」我直言,並看向雷金納德。
「這和你剛說的不是一回事,海瑟姆。愛德華指揮著一千五百精兵,其中不少是從鄉間招募的。我肯定裏面每一個都有不光彩的過往,我也肯定愛德華對此知之甚少。」
「先生。」他一面哀求,一面做出乞憐的手勢,「我不能說。」
「就算這樣,也是個不小的巧合。雜貨店主說兩人都穿著英軍制服,要我猜,我們先前看到那個騎士正在往兵團趕。他跑了有——多久?一個小時有嗎?我不會落後很遠。布雷多克駐紮在尼德蘭共和國不是嗎?那就是他走的方向,回他指揮官那裡。」
郵差出現了,帶著鈴鐺和滿滿一箱信件。我擠出門廊,轉著手杖,一路跟蹤,離他越來越近,直至轉下一條行人稀少的支路,我嗅到了機會……
我手腕輕輕一抖,劍鋒嵌進克里斯托弗皮膚里,回應我的是一聲抽咽。我餘光瞥到男孩腳尖踮得更高,不用看也知道,另一邊的雷金納德不自在得很。而自始至終我的視線沒有離開過店主的雙眼。
「他在哪兒?」
我落在他身邊。沾滿血污的繩索將他的四肢都縛在椅子上。他衣衫破爛,衣服上的血跡已然發黑,流著血的臉都腫了起來。他的嘴唇還在動,眼珠無力地轉向我,我不知道他在看到我的那一瞬想到的了什麼。他認出我來了嗎?他心頭閃過的是羞愧,還是希望?
經過大約兩周的行程,就在今早,我和雷金納德已經可以遙遙望見聖彼得鎮的建築群,它坐落在一座沃野青蔥、層林點綴的山谷底部。
「你說話可小心點,海瑟姆。」雷金納德道。森冷注入了他的眼睛。「愛德華是我的朋友。」
等什麼呢?我也不確定。只是再一次憑藉直覺。
「是,先生。」店主說著,唇髭緊張地抖動。他咽了一口口水。
「下什麼手,雷金納德?」
「太多了。」他忿忿道。
他是生是死?我不知道。可店主說了,打聽他的是兩個男人,我們方才目擊了其中一個,所以我迫不及待想見識另一個。
「我在找的人是謀殺犯,雷金納德。」

我制止了他。「我一個人走。」我說,在他來得及出言反駁前,我已跨上坐騎,駕著它往尖耳朵男人進森林的方向進發,速戰速決的想法充滿我的內心。
他指指面前櫃檯上的壺。
「當然了。」
「我到的時候他也還活著,該死。」雷金納德激動起來。
有一會兒他氣喘如牛,好似一個面紅耳赤的胖子在晚飯時被上錯了菜。「可我人在這裏,沒問題吧?」
「會有的。」我回答。再次上前,佯裝往左攻,在他身體已經完全偏向錯誤的一側時,我的劍來到了右邊。
「你在幹什麼呢?」雷金納德說。
我從沒把劍當長矛使過,要我說,這也著實不是合理的使用方法,但那一刻我首先要確保迪格維德存活下來。我還得問他話,除了我,現在誰都不能殺迪格維德。所以我把劍擲了出去。時間只夠這麼做。儘管這一投力量既不足,也缺乏準頭,它還是正中男人的手臂,這足夠讓那個人發出哀嚎、倒仰著一個趔趄。我趁機奮力跳下馬,直接落在屋內地上,向前一個翻滾,同時拔出身上的短劍。
「別殺他。」我高喊,此刻箭矢離弦,他不悅地吼了一嗓子。箭偏得很遠。
我們勒緊馬韁,身下馬兒打著響鼻,我要來望遠鏡。我從左往右移動鏡筒,掃過面前這片區域。起初我被緊迫感所佔據,胡亂地搜查著,焦慮讓我不辨東西。最後我逼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呼吸,用力閉上雙眼再睜開。這一次我手上的幅度緩慢而有條不紊。我在腦中把眼前的土地分割成棋盤形,從一個格子看到下一格子。條理和效率回來了,邏輯重新在我體內https://read•99csw.com佔到上風,而不是情緒。
「即便如此,」他語調中有一絲惱火,「你或許也讓狂熱蒙蔽了自己的判斷力。」
「完全不認識?」我施壓。
「死了。」
雷金納德換上嘲弄的神情。「噢,我懂了。那追究起來又是誰的錯呢?」
「行了,另一個人怎樣了?」雷金納德反問。
有一剎那他大概以為我刺偏了。緊接著鮮血涓涓流下他的面頰,他手扶著臉,吃驚地瞪大了雙眼。我領先一招。

「那個兇手,」他敦促我,「他說過些什麼?你在他死前撬出什麼信息嗎?」
不論雷金納德還是我都沒有多話。我們明白一分鐘也不能耽擱,既沒進一步威脅,也不作告別,甚至未向嚇個半死的克里斯托弗道歉,就雙雙衝出大門,解開了韁繩,躍上各自的坐騎,一刺馬腹,大聲吆喝它們快走。
「他在哪兒?」我重複。

「還有待證明。」
「一塊放餿的麵包,幾隻蘋果嗎?不夠的,海瑟姆。至少回鎮上買些東西。」
直覺的正確性再次得到驗證,天破曉不久,貝蒂出現了。
「是和先行者無關的。」我補充。
話音未落,我已手握短劍跑進了林子,暴風驟雨般往前沖,枝葉紛紛抽打在我臉上。我看到前方植被中一道黑色的身影,像我一樣狼狽不堪地撞開枝條狂奔。
「我試過救他,海瑟姆,但可憐人的靈魂已遠去,救不回來了。」
此時,距生煙處不遠的一叢杉樹下,我望見一個人騎著馬向天際邊的山巒跑去,離我們越來越遠。
「很久以前就沒人叫我孩子了,」我說。
我嗤之以鼻。「雖然你教會我殺人,但你沒有對我該殺誰、為什麼而殺說三道四的權利,雷金納德。」
我及時繞至木屋背面,跑動中踢起一地枯敗的松針,剛好目擊持刀人消失在樹林的邊界。「我要留他活口,雷金納德,」我回頭對他大聲道,「迪格維德在屋裡。我回來之前一定確保他安全。」
「你低估了我。」我說。
「我沒有那個榮幸,孩子。」他回身喊話,「真希望我在。不過,我做了自己的分內事。」
我全速前行,可暮色還是降臨了;再繼續變得太危險,一個不小心馬就會受傷。不管怎樣,它也累得脫力了,所以我不情不願地決定停下,給它休息幾小時。
「如果不能執行,實施威脅便毫無意義。如果我只是虛張聲勢,店主一定會識破。他知道我是認真的。」
他目光低垂。「死前他說他很抱歉。」
「為騎行準備一切可能的補給,雷金納德。」
「停下來,面對我!」我喊,「你既然那麼渴望肯威家的鮮血,我們就來看看你能不能讓我濺血!」
他搖搖頭。
「沒時間了,雷金納德。」我說,「何況追擊不會拖很久。他只有一丁點先發優勢,也不知道背後有人追擊。再配合一點運氣,我能趕在需要補給前就抓住他。」
「怎麼回事?」我嚴厲地問。
他就像一個漏了的瓶子里滴滴答答滲出的水,團成一團倒地,最後側身躺了下去。現在他關心的只有將至的死亡。
「讓我來處理,雷金納德。」我說,又對店主說,「迪格維德的信件是寄給你轉交的,我再問你一遍,他人在哪兒?」
「告訴我。」我催促,彎腰湊近他躺下的地方,他臉上的血粘住了根根松針。他在森林的地衣間吐息著臨終的呼吸。
「你們為什麼殺他?」我平靜道。
「那我們可以沿途搞吃的。我幫你。」

「不。他遇害是因為他持有的一樣東西。」
「你覺得我不善格鬥?」我問。
他吐了口唾沫,一手招呼我過去,另一隻手翻轉著刀鋒。「來啊。」他激我,「這輩子像個戰士一次。來看看是什麼感覺。來吧孩子,做個男人。」
「快看,雷金納德,那裡。你看到他了嗎?」
我轉向他,幾乎脫口而出「可我父親不是個刺客嗎?」但及時制止了自己。某種……感受,或直覺——難以言說它的實質——讓我決定對這條消息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