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1753年,六年後 1754年7月14日

第三部 1753年,六年後

1754年7月14日

「我向你保證過一件事,塞拉斯,」本傑明說,「如今打算實踐諾言……」
我聊以自|慰的是身邊這個自己親手遴選出的小團體。這一次酒館裡屋的再聚首,由於約翰·皮特凱恩的加盟,陣容更加強大,今後對兩大勁敵均能形成更有力的震懾。
眾人溶入了夜色。我有心多關照一下自己的學徒查爾斯,只見他靠近一群紅衣軍攀談起來;托馬斯則成功地誑住了院落另一角的一撥守衛。威廉和約翰不緊不慢走向一棟建築,分析下來那裡最像關押原住民的囚籠,有一名衛兵始終擋在前面,不斷巡視走動。再察看一圈,我滿意地確認除他外的士兵盡數被查爾斯和托馬斯拖住了,於是偷偷朝約翰豎起大拇指。他同威廉快速交流了一句,兩人並肩走向衛兵。
望著她片刻前呆過的地方——她已經成為一段追憶,一縷幽魂了。「不,她不會的。」說罷,我下車環伺,確認方方正正的場地內沒有別人,便把大家叫到一起發布指令:悄悄放走俘虜,別被人發現。他們冷峻地點點頭,各自忙活去了。

我調節著焦距。是個莫霍克女人——漂亮的莫霍克女人,儘管被鏈條縛住,面容卻依然高傲而倔強,身體坐得筆直;反觀一旁駕車的紅外套,弓著背,嘴裏叼了根細長的煙斗,同她形成了鮮明反差。我注意到她臉頰有一塊淤青,居然心頭湧起一陣憤怒,連我自己都覺得意外。不知他們何時抓的她,又是如何辦到的。顯然她奮力反抗過。
本傑明應聲拔劍,一氣呵成地刺穿了離他最近的士兵;衛兵頭子還不及反應,托馬斯也發動了,一把匕首從他袖口滑出,瞬間嵌進了對方眼窩。
打鬥持續著。查爾斯、托馬斯、威廉、約翰和本傑明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偽裝,和他手下們一道移動。現場已演變為同室操戈,分不清穿同樣軍服的哪些是敵、哪些是友。手無寸鐵的原住民躲起來等激戰過去。就在這個當口,塞拉斯召集若干紅衣軍在要塞大門前排成一排。我等到了機會——塞拉斯在隊伍一側站定,呵斥著不準手下留情。很明顯,只要他寶貴的「商品」不被放跑,只要他的傲慢不在其間被摧毀,塞拉斯其實不在乎讓誰送命。
我四下打量,發現沒人注意到此間的變故。城垛上的衛兵兢兢業業地眺https://read.99csw.com望大海;牆內部隊又都被查爾斯和托馬斯轉移了注意力。
我一勒馬韁,和我的紅衣軍減速停住。我視線越過她投向衛兵,壓了壓帽檐:「晚上好,先生們。」
我們等待,等待,直到紅衣軍挺進廣場,發現被擋住了去路。
我示意眾人落座,然後坐到他們中間。
或者我該說,裝得氣喘吁吁,其實沒出一點力。因為那兩人正是托馬斯與本傑明。馬車也是我們四個之前故意推倒的,策略性地選在了封鎖路口的位置。不遠處,鐵匠鋪投下的影子里等著約翰和威廉,他倆坐在倒扣的桶上,拉低帽檐擋住眼睛,裝成一對歇工的鐵匠,無所事事地看風景、消磨時間。
我跳上駕駛席。莫霍克女人在鐐銬允許的活動範圍內,稍微坐遠了一點,看向我的目光戒備而充滿敵意。
「你不認識我,」我對他說,「但相信你們二位很熟了……」我道,本傑明·丘奇上前一步。
「那麼開始吧,」我繼續,「首先,我們需要找到一支押運隊,收歸己用……」
他猛地收住腳步,急欲傾瀉的憤怒被吞回口中,臉上褪盡了血色。偌大的空地上,到處躺著他屬下的屍體。他忙扭頭去看囚籠,只見大門洞開,原住民魚貫而出,約翰還在那催他們快走。
「明白,先生,」查爾斯答。
「讓她走吧。」我說。
「萬分抱歉,長官們——咱們碰到了一點不可心的小事故,」托馬斯邊說邊攤開兩手,露出諂媚的笑容。
我和查爾斯趴在上方關注著這一切。約翰和威廉坐著,臉藏在影子里,也在觀看。紅外套們既沒有果斷繞路,萬幸更沒有幫托馬斯與本傑明一起把車扶正,只是袖手旁觀。衛兵頭子越等越光火,終於爆發了。
我抱歉地告訴她:「現在還不行,要等我們混進去以後。我不能冒這個險,在大門口檢查出岔子。」她回敬以厭惡的神色,彷彿在無聲傳達「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我環顧四周。方才行人就稀少,現在徹底走空了。我們完全不清楚誰目睹了這場伏擊——是深恨英軍、巴不得他們倒下的殖民地人民?還是皇家部隊的支持者,這會兒已經直奔南門堡,警告塞拉斯此地出事了?總之時間不多,不能再耽擱。
「見鬼,這是什麼?」打頭衛兵說。
「你對塞拉斯的軍事力量了解多少?」我問莫霍克read.99csw.com女人,「我們大概會碰到幾號人?他們採取怎樣的防禦?」
「看吧?我答應過的,現在放開你。好了,如果你肯聽我解釋……」
我觀察眾人消化這條方案。托馬斯又是頭一個開口的。「狡猾,真狡猾,」他露齒一笑,「我喜歡。」
「難受恐怕也是必要的,」我說,「不然不夠以假亂真。」
我走進房間,全體起身致意——連托馬斯都站了起來,平日的醉態也消減了幾分。依次望去:本傑明傷勢恢復良好;約翰似乎擺脫了布雷多克軍營生活的桎梏,一改最初心事重重的樣子,整個人變得活潑;查爾斯繼續擔任英軍軍官,他唯恐被布雷多克召回,但凡沒有托馬斯在旁邊讓他產生優越感時,就滿臉的愁容;而威廉手裡捏著羽毛筆,站在小稿台前,這些日子他孜孜不倦地將護身符上的紋樣和那本筆記的內容、自己的地圖相互比較,卻仍是百般迷惘,始終摸不到關鍵線索。對此我已經有了主意。
我對本傑明打了個手勢,雙雙朝塞拉斯靠過去。他用餘光瞥到了我們。有那麼一會兒,他臉上浮現出迷惘,最終意識到:第一,我倆是闖入者;第二,他已無路可逃。因為我們擋住了他向下屬求救的去路。而幾乎在所有人看來,我們都像是一對忠心耿耿的貼身保鏢,護著他不受傷害。
我想起那個在倉庫初遇的男人,吃吃笑著離開,拋下本傑明任卡特宰割。還記得本傑明誓要取他人頭。我又看了看身邊的這位朋友。「幹掉他。」我說。
塞拉斯抽出劍,身後湧現了增援。「怎麼回事?」他尖利地囂叫,「怎麼會這樣?珍貴的商品都放跑了。干出這種事情,不能忍!給我好好等著,我讓他腦袋落地!但最要緊……最要緊先把闖的禍收拾了。」
「可她會出賣我們的。」他爭道。
「奧德修斯?新人嗎?」他打了個酒嗝。
他的屬下紛紛披上外衣,往腰間別上長劍,裝填好火槍。院落里除了幾具新鮮屍體,原本空蕩蕩的,這會兒卻湧入了復讎的大部隊。塞拉斯完全失態,對他們呼來喝去,瘋癲地揮手驅動士兵舉起武器。稍微平復之後,他下令:「封鎖要塞。誰敢跑一律殺掉。我不管是我們的人還是……他們。靠近大門就是死!都明白了嗎?」

我們最read.99csw•com終抵達要塞,一名衛兵走上前。「停車。」他說。
「容我闡述計劃,」我道,「我們先偽裝成他們的人,潛入塞拉斯的要塞。等進到內部,再攻他們一個猝不及防:釋放俘虜,殺掉奴隸販子。」
我和查爾斯站在屋頂俯瞰波士頓的一座廣場。我們都穿了紅色的制服。
我清了清嗓子。「當然,查爾斯,」說著,我嘬起手指低低地吹響口哨,繼續望風。下方同伴們用手勢交流著「準備好了」,托馬斯和本傑明依舊佯裝處置馬車。
「喂,再搞不好,別怪我們碾著它過了。」
打頭的紅外套一聽托馬斯的口音,便丟下個鄙夷的眼神,他臉色發紫,但比不上身上制服鮮艷。
回過神,我指指女人。「給塞拉斯送來的,」我說。衛兵點頭,舔了舔嘴唇,輕叩幾下大門示意裏面打開,我們得以緩緩通過。要塞內部很安靜。我們所處的位置在城垛附近,低矮的深色石牆上,一排大炮齊刷刷對外,遙指波士頓盡頭的大海,紅外套肩扛火槍來回巡邏。他們害怕法軍發起攻擊,全神貫注于城牆外,馬車駛過都沒有看第二眼。我們盡量裝得隨意,停靠在一塊避人耳目的空地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她劈開鐐銬。
「先生們,我自信找到了問題的答案。確切地說,是奧德修斯替我找到的。」
「塞拉斯怎麼辦?」本傑明問。
下方廣場上,一輛傾覆的馬車堵住了去路,有兩個人累得氣喘吁吁,努力想把它翻回來。
我望著他。好歹他不用再忍太久。「押運隊應該很快就到,」我說,「聽我信號發起進攻。」
我低頭看自己那身。斯萊特的血跡還零星殘留于褐色皮帶上,白襪子那也有一塊臟污,除此之外偽裝很像樣;查爾斯也是,不過他非得挑衣服的刺。
陷阱已經就緒。我把望遠鏡舉到眼前,監視另一頭通向廣場的情形。總算出現了——九名紅外套組成的押運小隊朝我們過來了。其中一個駕著堆滿乾草的車,身旁坐的……
「請別這樣,」我見托馬斯向我們趴據的屋頂瞟來一眼,又給端坐蓄勢待發的威廉和約翰使了個眼色,兩人手已經摸上劍柄,他說出了行動暗號:「我們就快好了。」
「那把我放開。」她說。
昨晚,我坐在卧房的書桌前寫日記。一旁桌上擱著袖劍,長劍擺在手邊,提防布雷多克隨時可能發動的、無可避免的報復性打擊https://read.99csw.com。我知道往後這就是常態:睡不了安穩覺,武器永遠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時不時偷瞄自己身後,看每張陌生面孔都像潛在的敵人。想想就身心俱疲。但有得選嗎?照斯萊特的意思,布雷多克已經摒棄了聖殿騎士團。他如今是一門失控的火炮,而唯一比失控的火炮更麻煩的,是這門炮後頭還跟了一支大軍。
「先生,」查爾斯在我一旁提點,「是不是該給信號了?」
這位古希臘英雄的名字在夥伴間反響各異,威廉、查爾斯和本傑明皆會心點頭,約翰和托馬斯則多少有些茫然,托馬斯是最缺乏自知之明的一個。
「我都忘記這一套穿在身上有多難受了。」
與此同時,威廉與約翰衝出藏身地,三人繼而倒在他們劍下。我和查爾斯從高處躍到地面,對離我倆最近的數名士兵發動了奇襲,解決四個。我們甚至沒讓他們有尊嚴地斷氣,因為擔心衣物沾血,在他們一息尚存時就扒走了制服。沒多久,我們將屍體拖去旁邊的馬廄,把柵門關上閂好,回到廣場。六名紅外套取代了九名。一支新押運隊誕生了。
「是位希臘傳說英雄,你這呆瓜。」查爾斯一臉嫌惡。
她用實際行動表示了拒絕。她最後瞪了我一眼,從馬車上跳下,消失在黑暗中。我定定地目送她遠去,滿腔心事未了;我還想向她澄清自己的行為,還想跟她多相處一會兒。
忽然,城垛上有士兵目擊了這一幕:「嘿,那邊的,你搞什麼名堂呢?」他響亮地大喊,當即平舉起火槍。我立刻往城垛疾奔,那紅外套正要扣動扳機,我三步並兩步跑上石階撲向他,袖劍乾淨利落地洞穿了他的下巴。猛一蹲身,我讓他的屍體從我背上翻過去,敏捷地從其下方空檔穿出,直取第二個衛兵的心臟。第三人背對著我,槍口準星眼看套上了威廉,我的利刃重重揮向他腿的後部,趁他摔倒,朝後頸刺出致命一擊。不遠處的威廉抬手向我表示感謝,轉而迎上另一名士兵。一個紅外套倒在他揮舞的長劍底下,他被噴了一臉血,回身又和下一人作戰。
「我們是來幫你的,」我儘力安撫她,「還有那些困在南門堡的人。」
在綠龍酒館,足不出戶便能打聽到一切針對我們的不利傳言,我的好夥伴托馬斯又是個消息通。當然了,刺探軍情對他不是什麼苦差事:想捕捉密謀的蛛絲馬跡,他只要啜著啤酒、豎起耳朵,頂https://read.99csw.com多再使點計從別人嘴裏套話就行了。他做起來駕輕就熟;這項長處也是我們亟須的。只因我們給自己樹了敵:塞拉斯自不必說,最讓人憂心忡忡的還是愛德華·布雷多克將軍。
托馬斯打算上去追,被我制止了。
不多時,所有衛兵都死了。然而外屋有一扇門突然打開,塞拉斯慍怒地出現在門內。「我要的只是安靜一個小時,」他咆哮,「結果呢,發瘋地吵吵吵,我才睡了不到十分鐘。誰站出來解釋一下——千萬要拿點信得過的理由。」
「處理掉——快點,」他厲聲說,托馬斯抬手到額發,恭順地致了個禮,轉身幫本傑明推車去了。
可她一語不發。「你值得他們單獨護送,對他一定很重要,」我尚未死心。她照舊不理不睬,「希望你能信任我們……不過我理解,警惕才是正常的。那請便吧。」她還是不言語,我意識到自己在白費口舌,決定閉嘴。
看出來了,哨兵沒心情說笑。「報上事由,」他直截了當道,同時饒有興緻、色眯眯地朝莫霍克女人看個不停。她憎惡地盯了回去。
「我一定確保你安全,」我強調,「我保證。」甩動韁繩,馬匹開始前進。夥伴們走在我左右。
回頭看囚籠,約翰重新從門后出現,領著第一批俘虜準備離開。
「是是,各位老爺,這就去,」他說。
幾秒內一切就結束了。本傑明對塞拉斯比卡特對他仁慈得多。首領一死,要塞防禦土崩瓦解,大門被打開。我們沒有窮追不捨,倖存的紅外套蜂擁離去。他們身後,莫霍克俘虜走了出來。我又見到那個女人。她沒有獨自逃命,而是和族人守在一起;她不止擁有美貌和勃勃的生氣,而且悍勇十足。在她的協助下,部落成員從這座面目可憎的要塞悉數撤走。我們四目交匯,我發現自己被迷住了。她卻已經走遠。
「有何貴幹?」衛兵的話音飄過院落,約翰一個抬膝,頂上了他的襠部。他困獸般低低嗚咽了一聲,鬆開手中長矛,跪倒在地。約翰立刻順到他腰間摸索,取出了一串鑰匙,然後背對院落打開門,從外頭的壁架抓下一支火把,消失在門內。
那一刻我思緒萬千。初次踏足波士頓,我本想見識見識英國的治理為這片疆域帶來了怎樣的改變,我們政府對這裏的人民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可莫霍克原住民冷眼看透一切,所有變化都是往壞里走。我們道貌岸然地談拯救這塊土地,實際卻在蹂躪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