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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1753年,六年後 1754年7月13日

第三部 1753年,六年後

1754年7月13日

太簡單。要在此結束一切太簡單。我從他的眼神里讀到了領會——他看出來我有殺了他的念頭。這或許是他第一次意識到,當初僅有的維繫我倆的紐帶,聖殿理念也好、對雷金納德共同的敬重也罷,已不復存在。
可他不在,所以我決定打倒他們。我擺開動作。袖劍瞬間彈出,最近的紅衣士兵一臉震驚地被我刺穿,當場斃命。我用餘光瞥見布雷多克衝到一旁,抽出劍沖另一個人吆喝,後者拔出已經填了彈的手槍。約翰搶在我前面奔向他,劍光一閃,自上而下切中那人的手腕,手並沒有完全剁下來,但骨頭已經斬斷,只連著一點皮,從前臂垂下,失去了殺傷力的手槍跌落在地。
「我沒有擅離職守,長官,」皮特凱恩申辯,「我來這裡是奉了阿默斯特中校的命令。」
哨兵讓到一邊。「嗬,又找到炮灰了?」他皮笑肉不笑,「進去吧。」
時間在這一刻停滯。最後我放下劍。「今天我住手,是因為你曾經是我的兄弟,」我告訴他,「曾經的你,也是比現在更好的一個人。但如果再次狹路相逢,我只當所有情誼都一筆勾銷了。」然後對約翰說:「你自由了,約翰。」
「聽我一言,善良的波士頓人,」他用一個諄諄長輩的語氣朗聲道,彷彿要發布希么好消息,「國王的部隊需要強健而忠誠的士兵。邪惡勢力在北方聚集,對我們的土地和它豐饒的物產垂涎欲滴。我今天來到你們面前,發出以下請求:如果你珍視你的財產,你的家人,你寶貴的性命——那麼加入我們吧。拿起武器,這是侍奉上帝,也是侍奉國家,讓我們共同保衛自己在此辛勤創造的一切。」
若干士兵脫出隊伍去抓人,這時查爾斯已經轉身開溜,跑過一間和酒館相鄰的雜貨鋪,從兩店之間的岔路逃走了。
有些市民聳聳肩繼續往前走;另一些開始和朋友商量。還有一些接近了紅外套們,興許是想積極出一份力——和賺一筆錢。我不能自抑地注意到,他們的窮酸程度和布雷多克闊論打動他們的速度完全成正比。
我心底呻|吟了一下。所以這的確是一項救人脫困的任務——只不過救的不是原先計劃中的人。我也跑向小路:不過我沒想遵從我們高貴將軍的旨意,單純是要保護查爾斯不受傷害。
「我想你是對的……但我仍抱著愚笨的希望,他可能還有救,可能還說得通道理。我明白,我明白這很蠢……相信一個深陷殺欲的人會突然之間改變。」
「我加入,」可憐好哄的鐵匠說,「就告訴我在哪簽名!」
「我沒有這種信,」皮特凱恩吞了口唾沫——這是他心裏緊張的唯一表露;或許他正想象繩套在脖子上收緊——「我的工作性質,長官……是……」
已經是很久以前了,久到記不清,但這是真的。我一度敬重布雷多克,把他跟雷金納德當作同盟兼好友。如今,我對布雷多克激烈地憎惡著。對雷金納德?
我不以為然地睨視他。他還是個年輕人——比我更年輕。我在想,當初自己是不是也像他一樣?

「你自己說了,」我說,「沒有什麼東西比生命更寶貴。」
他就在帳篷里,我們走進去的時候,正訓斥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人。那人平民裝扮,但一看就是軍人。他便是約翰·皮特凱恩。他筆直站著,承受布雷多克火力全開的狂怒攻勢——我太清楚是什麼樣子了——只聽將軍吼道:「……你就不打算報到了嗎?還是指望我的人發現不了你?」
滿載貨物的一輛小車從我們身邊經過,由一個寬檐帽男人拉著出了營地大門。洗衣婦成群結隊走來,我們趕緊讓開道。帳篷散落在各處,旁邊燃著火堆,升起的裊裊煙雲懸于營地上空,男人和小孩在邊上照看著,這些都是隨軍百姓,職責是為帝國將士們做飯煮咖啡。從頂篷拉起一根根繩子,在帳前晾著洗晒衣物。平民們往木板車上一箱箱摞著裝有軍需物資的板條箱,軍官騎在馬背上監督。我們看到這頭一幫士兵鉚足勁去推陷在泥里的火炮,那頭更多人把箱子堆高,而大操練場上是一列二三十人的紅衣軍小隊,軍官口齒不九*九*藏*書清地扯著嗓子號令步伐。
他又渾身一緊,抬起頭。「海瑟姆·肯威,」他聲音粗啞,「是了——這可是個響噹噹的名字,是啊。當時我就希望再也別見到你。」
「掙錢有各種法子,」我說。
我剛要作答,查爾斯已經迎上去,指著我對衛兵說:「新招來的。」
市民如預料地給我們讓開一條大道。我們一路匆忙趕回綠龍酒館,身上濺滿了泥水血點,查爾斯邊跑邊手忙腳亂地套上衣服。與此同時,約翰很想知道我對布雷多克的恨意從何而來。我告訴他船頭那場屠殺,末了我說,「打那以後,事情就每況愈下。我們一起出征了幾次,但每次行動都比上一次更讓人心生不安。他殺個不停:不管敵人還是盟友,士兵還是平民,有罪還是清白——都不在乎。只要他斷定誰是個障礙,他們就得死。他執拗地認為暴力是最有效率的解決辦法。那成了他最信奉的手段。我徹底心寒了。」
我胸中有數地看了他一眼,把手指伸進嘴裏打了個響亮的呼哨。
他們正交談著,我留意到隊列成員在軍官的指揮下,靠近其他市民並套用這番說辭。此時,鐵匠問:「真的嗎?」
「我謹遵誓言,但誓言又沒提價錢。我只是為服務索取合理的報償而已。」
「我名字不是隨便叫得的。你又是誰?」
布雷多克舉高雙手,彷彿這個問題易如反掌,因為……
換上制服,我回到查爾斯身邊,他驚異地端詳我,「好吧,你看來還挺像回事的,」他說。
我自嘲地笑笑:「現在我去向皮特凱恩傳達行事計劃。我一給你發信號,你就搞出點嘩動來。我們以此為掩護溜走。」
「彼此彼此。轉過身,謝謝。」
我也說不清。
「又是你!」布雷多克怒不可遏,兇狠地說。
「我也一樣。」
這是我們的機會。可約翰非但沒有利用,反而說:「糟了。」
他自覺放低了聲音。「你不是當真以為我們可以成功逃走吧?」
「如果他們缺少必要的資金呢?」
「呃,我有問題要問,」我說,一時還猜不透這個男人的深淺,「你為什麼行醫?」
我們穿過大門,步入營地。
「叛徒!」布雷多克叫道,「那就滾吧。跟他們一起去白忙活吧。哪天你發現自己渾身重傷,躺在哪個黑漆漆的洞底等死的時候,但願我今天這番話是你這輩子最後記得的東西。」
「你以為我不會回來了?」我平靜作答。
隊伍經過後,周圍出奇的寧靜。我從牆邊直起身,對著查爾斯說:「我們跟上。」
及此,查爾斯活躍起來。「約翰·皮特凱恩是我們的人。我帶你去見他。」
轉瞬間,這個曾經想弔死我的男人,這個我目擊到在貝亨奧普佐姆圍城時協力殘殺了一家平民的人,躺在我腳下,我俯視他尚在抽搐的屍體,內心只有一個想法:趁血流得到處都是之前,趕快把制服扒下來。
「可能對。但不是指引我走上這條路的原因。不……我的理由沒那麼抽象:我喜歡錢。」
「不去那裡,」布雷多克答,「那裡的居民太安於現狀了。他們有舒適的家,生活風平浪靜。」
他呆立當場,馬糞粘在制服上,不再猶豫是氣是笑了。他大發雷霆,咆哮聲簡直能撼動樹葉:「捉住他!」
「你怎麼辦到的?」我對查爾斯道。
上次看到他是什麼時候?有好幾年了吧。我告別了冷溪近衛團,此生沒有哪次掉頭離開像離開布雷多克那麼愉快。和他們散夥時我就發過誓,對於共事期間我親睹他犯下的所有殘忍、凶暴的罪行,自己窮盡一切努力也要令他償還。但我忘了考慮騎士團成員的人情牽繫,沒料到雷金納德對他如此矢志不渝。以至於最後,我不得不接受布雷多克繼續為所欲為的現實。我不喜歡這樣,卻必須容忍。解決辦法是乾脆離他遠遠的。
「恐怕不是。你那夥伴引他們走的是一條死路。我們得去救他。」
「把他簽了章的信給我看,否則送你上絞架,」他低嗥。
我凝望著營地。布雷多克闊步跨出了帳篷,如往常般大呼小叫,對一名軍官——他親自甄選的傭兵,毋庸置疑——誇張地打著手勢,後者一路小跑開了。約翰跟了出來。至少他還活著。九*九*藏*書布雷多克的脾氣要麼已經平息,要麼就轉移到了別人身上。
「我們應該阻止他。」約翰回頭看了一眼,好像馬上要去踐行這句話。
我點頭。「可我不能就這麼冷血地殺了你。我不是你們將軍。」
「那讓別人服務他們去。糕餅店會送乞丐免費的麵包嗎?裁縫會為負擔不起費用的女人做裙子嗎?不會!那我為什麼要那麼做?」
「出什麼問題了?」我說,「現在不就是逃跑的最佳時機嗎。」
我抬手示意他別出聲,舉目四顧,確認我們並未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然後接道:「混進來不容易……但我還是來了,來救你出去。」
他嗤笑。「布雷多克早對你們喪失興趣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皮特凱恩,最後估計是想通了其中的關節。「我確實不該大驚小怪。狼向來一窩一起出動。」
「自己看看吧,」他驕傲地說,彷彿塞給那人的是金子,而不是一張通往我所知最嚴苛、最不人性化的部隊的薄紙。
「皮特凱恩大人將離開幾個禮拜,」我告知他,「等我們事情辦完,我會送他回原部隊任職的。」
「別讓他那溫和外表騙了你,」本傑明點點頭說,「我知道的人裏面,沒幾個像他這麼殘忍惡毒。」
「是聖殿,斯萊特,和你頂頭上司一樣。」
環顧四周,我想,這座軍營擺明了是我所認識的布雷多克的傑作:忙碌、井井有條,勤勉者的據地、軍紀嚴明的熔爐。一般訪客必然認為它是英軍及其指揮官的榮耀,可如果細看的話,又或者你是個熟悉布雷多克老底的人,好比說我,你就能體察到這個地方瀰漫的厭憎之情:人們對手頭的工作滿心不情願。他們奔走並非出於對這身制服的自豪,只是在嚴苛的管束下別無選擇。
本傑明聞言笑了。「才不是。這人可是皇家部隊的指揮官,負責守衛南門堡。」
「你可能還記得我。我名叫海瑟姆·肯威。」
紅衣士兵你看我我看你,張口結舌,一籌莫展。有一會兒,我擔心他們根本不打算採取措施了。甚至一段距離外的布雷多克也只是站在原地,被這一大通出人意料的瘋狂表演驚掉了下巴,不知該是氣還是笑。
「塞拉斯只對錢忠心耿耿,」伏案作業的威廉從寫字檯里抬起頭,「他才不關心自己的行徑有損王權。只要存在買家,他就會繼續把人擄過來。」
我們齊聚在綠龍酒館低矮暗沉的房梁底下,這間裡屋已經被當作了大本營,而我們的人數迅速壯大,灰撲撲的屋檐下可謂濟濟一堂:托馬斯不是一杯一杯地灌酒就是纏著老闆要酒喝,沒事喜歡半倚半躺,把腿擱得老高;威廉雙眉間的皺紋越發明顯,趴在滿桌散亂的地圖上忙忙碌碌,不時跑去他的小稿台那裡,偶爾托馬斯離得他太近,他總會煩惱地吸口氣,揮手把對方趕遠點;查爾斯是我的左膀右臂,只要我在,他必定挑我旁邊的位子坐,我有時感覺他的忠心耿耿是種負擔,其餘時候他卻是我巨大的力量源泉;當然,如今這裏又多了個丘奇醫生,科內利厄斯不情不願地借了一張床給他,過去幾天他都在靜卧養傷。我們讓本傑明充分地休息,他自行處理了傷口,他向我們保證,等到可以下床走動的時候,他臉上所有的傷都不會留下疤痕。

預先同情一下那個脫離大部隊去解手的可憐傢伙,他正是布雷多克的副官。他悠悠地走出人群,側身從兩個頭戴無邊軟帽、衣著光鮮的女士中間擠過,她們不悅地噓他,結果被他吼了——幹得不錯,打著國王陛下的旗號深得人心哪。
布雷多克只能搖頭。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藏起笑意,其實內心早就樂開了。他氣急敗壞,不光因為自己的權威遭到撼動,更重要的是,那個撼動他權威的人是我。
我遠遠跟著,他來到街道盡頭一棟低矮的木平房外,像是間倉庫。他四下打量,確定沒人看自己,便把火槍倚牆擺放,解掉褲扣開始撒尿。
那個別人多半是我。
他們會直接掉頭繼續前進嗎?查爾斯或許和我心思相通,因為他忽然補了一句:「呸!滾你們的蛋,去你們的偽善戰爭!」最濃墨重彩https://read.99csw.com的一筆來了,他彎腰掬起一坨馬糞,朝隊伍丟過來,大部分眼明手快的幸運兒閃到了一邊,而愛德華·布雷多克將軍不在其中。
「的確。所以人們才更應該保證有足夠的辦法留住它。」
我蹙起眉頭。「你的話很殘忍,本傑明。」
我嘆息,再次開口:「布雷多克……」布雷多克已經在示意手下。「我們談完了。送這幾位先生出去。」他揮揮手說。
「他手下至少有一百號人,超過半數是紅外套的英軍。」
「那人模人樣的小子是個販奴的?」他不可思議道。
不遠處站著約翰·皮特凱恩。我得接近他。看著周圍的紅外套,我清楚自己需要一身軍裝。
他轉向我,已然陰沉至極的臉色更難看了。我們周圍的紅外套納悶地互望一眼,大氣都不敢出;查爾斯則赤|裸上身,左右兩邊各被一名士兵架著,向我報以感激的眼神。
他陰鬱地笑了。「標準答案是我關心同伴的安危,對吧?選擇這個行當是為了做更多善事?」
這就是查爾斯在等的信號,他突然從兩棟樓之間跑出來,衝上大街。上衣被他脫下來遮臉,其餘服飾也故意扯得凌亂。他用泥巴塗抹過身體,一點也不像個部隊軍官的樣子。事實上,他看上去像個瘋子,行為舉止也像個瘋子——擋在了隊列前面。士兵亂成一團停在原地,基於驚訝,或搞不清狀況,總之都忘了舉起武器。而查爾斯開始大喊:「嘿!你們這群賊!無賴!你們發過誓,帝國會……會重賞我們,表彰我們!但到頭只帶來了死亡!為了什麼?為野外那點冰和石頭,幾棵樹和幾條溪?為了搞出幾具法國人的屍體?哈,我們不要這些!不需要!帶著你們虛假的承諾,你們鼓鼓囊囊的腰包,你們的制服和槍滾吧——既然你們那麼寶貝這些東西,把它們統統塞自己屁|眼好啦!」
「跟塞拉斯販奴的現實一對照,你的論點肯定大打折扣,」我嘆氣。
我笑了。「你不信我嗎?」
布雷多克聞聲猛地扭頭,第一次注意到我和查爾斯在旁邊,然後以不同程度的慍怒打量我們。對查爾斯他沒太介懷。對我?這麼講吧:我們屬於相看兩厭。
果不其然,我偷聽到他對手下軍官說,「接下來去哪?」
「不錯。但有什麼比叫賣生命更賺錢?沒有東西比它更寶貴、更讓人不顧一切地渴求了。而對於懼怕突然就告別人世的男男女女來說,任何價碼相形之下都無足輕重。」
「我更驚訝你這麼輕易就暴露身份,」他幸災樂禍道,「看來心腸變軟了。」
我轉身迎上第三個人,先格下他一擊,袖劍再划拉開他的腹部,他倒在了地上。我用手背抹去臉上的血,剛好看到約翰又擊倒一人,查爾斯從挾持他的士兵手中奪下一把劍,氣定神閑幾下結果了另一個。
「想都不用想,又是惡魔的勾當。」他說,「上級准許你調用查爾斯就夠糟心的了,他們一個字都沒提連這叛徒也得算。你們不能帶走他。」
布雷多克已經從外套里把徵兵文書抽了出來,遞到他手中。
我有些懷疑;他的轄制太過暴戾,不管是傭兵親信還是前囚徒,都疲於奔命,在同一個地方呆不了太久。這時走上來一名士兵,紅色軍服也掩藏不住他的鬍子拉碴、形容邋遢。
「把他們全用鐵鏈捆起來,」他厲喝道。
另一名士兵打我左側冒了出來,我倆你來我往地對攻,一下、兩下、三下重擊。最後我把他推到牆根一刺,鋒刃從他外衣的兩根背帶間穿了進去,直中心臟。
「如果我告訴你,我能夠消除你的煩惱呢?」他道。
「行。這群初來乍到的往往很快陷入窘困,更有可能逮住一切機會充實腰包、餵養後代。」
「打起精神,我的兄弟,」我安慰他,「等我們向原住民呈上他的人頭,他們會認識到你說的是真話。但首先得找到一條進入要塞的路。讓我想想再說。在此期間,我要把最後一名同伴招募進來。」
我不解地追問:「你們不是發誓要幫助其他人嗎?」
「這些答案哪裡不對嗎?」
「已經很認識了。」
此時布雷多克正號令眾人:「好了士兵們,我們走,」我藉機混進隊伍,自始至終低著頭。我了解布雷多克,他九-九-藏-書意在徵召新人,不會去關注自己的手下;同理我相信,士兵怕極了會惹他發火,只顧一門心思完成任務,也無暇留意隊列里出現的新面孔。我蹭到皮特凱恩身邊,壓低嗓門說,「又見面了,喬納森。」
「這麼大陣仗就為了買賣奴隸?」

「那我可要當心了,比如說——」
「馬爾伯勒區怎麼樣?」忠心的副官接話,儘管他離我太遠看不真切,聲音聽起來卻很耳熟。
真有這麼蠢嗎?我邊走邊想:畢竟,我不是變了嗎?
我們離開兩百多碼尾隨,就算那麼遠都聽得見布雷多克的聲音;細究起來,隨著眾人開進城內,那音量甚至越來越大。他哪怕在行軍途中都是一副開庭審訊的架子。事情很快就弄明白了,這是在執行徵兵任務。布雷多克率先接近一名鐵匠,命令隊列觀摩並效仿。他先前的狂躁消失得無影無蹤,冷酷暴君隱藏起真面目,換上一臉和煦笑容跟鐵匠搭話,風度猶如一個殷切的叔輩。
「想想看,我曾經叫愛德華這種人兄弟……」我不由得一陣懊悔。
「你對他的勢力了解多少?」我問。
過後,我的思緒回到最緊迫的問題上來。塞拉斯肯定要為倉庫的挫敗展開報復,我們都清楚這一點;他發動攻擊只是時間問題。我們的據點——綠龍酒館——大概是城中最顯眼的場所,一旦他決定行動,自然知道去哪兒找我們。在這之前,我身邊有足夠多經驗老到的劍客讓他三思而後行,而我也無意東躲西藏。
「拔出你的劍,」我告訴斯萊特。
我不想和他互爆粗口。「放我們走——連約翰·皮特凱恩一起。」我說。
「我花了很多時間和當地人議政,試圖取信於他們,」威廉補充,「我向其分析利弊,說法國人只拿他們當工具,一旦勝利,他們就成了棄子。」
不,我決意不讓他得逞。
我們三個——我、約翰和查爾斯——轉身準備離開。
「那麼,我們就有更充足的理由阻止他了,」我陰沉道。
我們出了圍牆,營地在身後,波士頓在前方。城市向遠處延伸,地平線上大海閃閃發光、港口船桅與風帆林立。我們在一棵櫻桃樹蔭蔽的水泵邊停下腳步,靠著護牆。從這裏既可以看到軍營的人進進出出,也不會引起注意。
「你忘了嗎,先生?我在布雷多克將軍底下服役——當然,只有在我不為你做事的時候。」
同時我又希望雷金納德在場,因為他會把這場爭執掐滅在萌芽中:他不會放任之後的事情發生。
一匹馬拉著車踩著泥濘經過。緩緩地,斯萊特轉過來面對我,視線投向我腕部的袖劍。「你現在是刺客了啊?」他嘲弄道。
他假裝扣不上扣子,但我看到了他的右手一點點朝劍柄挪動。
「我不允許自己的權威遭到挑釁,」布雷多克道。

「布雷多克將軍,」我回應,絲毫不掩飾對他新職銜的反感。
我和查爾斯避開一段距離。查爾斯尤其怕被認出來,藏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把頭壓得低低的。我伸長耳朵聽鐵匠怎麼回答。
「林街或者艦船街呢?」
「報上事由,」他來回審視我倆,眼中流露著嫌棄。
只能說歲月對布雷多克並不客氣。比起當年,他臉膛充血發赤得更厲害,髮際線也後退了不少。這番回應,他面孔漲得愈加通紅:「哦,請務必解釋。我可想聽聽理由了。」
和我懷疑的一樣。難怪他要阻撓我替雷金納德的行動募集人手。布雷多克背離了我們。
「斯萊特,」我說。
太遲了。待我趕到那裡,他已被逮捕。我遠遠站著,無聲地咒罵。他被拖回大路,押到火冒三丈的布雷多克將軍面前,當我發現事態失控時,將軍已伸向了自己的劍。
「是不適合訴諸紙面的,」我道。
可眼下,我躲不開他。
當然了。我在心底暗罵自己,居然沒把這兩層聯繫到一起。不止我,查爾斯也是一臉怎麼早沒想到的表情。
「但也是真話。」
「我試圖解釋他不代表我們,」他掛起苦澀的表情,「可他穿著英軍軍服、指揮著一座要塞。他們眼裡我一定要麼是個read.99csw•com傻子,要麼是個騙子……很可能兼而有之。」
「我同意!但聽我好好講。法軍夥同野蠻人把鄉間糟蹋得不成樣子了。所以國王陛下親令我這樣的人來召集人馬,好把他們打跑。加入我的遠征隊,你會收穫豐厚的報酬。只要抽出幾周時間,就能揣著沉甸甸的錢包回來,開一家比現在更大更好的新店!」
他眼冒火星。我們真的失去他了嗎?有一會兒我幻想自己和他對坐下來,給他看那本筆記,望著他神態漸漸改變,就像我自己閱讀時那樣。他能像我一樣經歷頓悟嗎?他能回來嗎?
我一眼就喜歡上了他。我欣賞他平靜溫和、不緊不慢的蘇格蘭口音,面對布雷多克眼睛都不眨一下,毫無懼色地作答:「長官,請容許我解釋……」
「我都不怎麼認識你——」
「聽著,」他悄聲說,「我非常樂意幫忙。但你聽到布雷多克說什麼了嗎?如果被他察覺,你我就都完了。」
他目光閃爍。「真這麼做你會把我捅穿的。」
當然了,有人在看他。我。察看了附近沒別的紅外套,我靠了上去,衝天臭氣熏得我皺起鼻子;看來這裏還是英軍釋放內急的習慣場所。我控制袖劍齒輪咬合,輕輕發出喀嗒一聲。還在排水的他身體微微繃緊,但沒有回頭。
兩天前我去找他談事情,剛好他傷口處理到一半,在應付最棘手、至少是看上去最痛的一處:那裡被小刀手削去了一塊皮。
他看著我。「怎麼對付?」他問。
打鬥結束了,我面對最後一個還站著的對手——愛德華·布雷多克將軍。
「你不是,」他道,「你不及他十分之一。」便抽出了劍……
「不管是誰,趁我撒尿站在我背後,最好給個合理點的解釋,」他說著,抖了抖陽|具放回褲子。我聽出了他的聲音。是那個行刑者。是……
我們繼續觀望,只見那軍官集合起一隊人馬,就是剛才在操練場上演練的同一撥,組織他們列隊出巡,由布雷多克打頭陣,領著離開了營地。其餘士兵和平民忙給他們讓道,原本擁擠在門前的人群也自覺散開,放其通行。他們在距我們一百碼開外的地方通過,我倆透過低垂的櫻桃枝條觀察,而這些人雄赳赳地打著英國國旗一路下山,往市郊去了。
「你看上去情緒不高啊,朋友,」他誠懇地說,「出什麼事了?」
然而布雷多克心情正陰暗,絲毫不為傑弗里·阿默斯特中校的名號所動;硬要說的話,他的心情更陰暗了。
布雷多克一副再也看不下這出鬧劇的樣子,退後一步——大概準備宣布皮特凱恩的處決陳詞——我趁機挺身而出。
我們正走向一頂帳篷,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我聽到一個聲音在那裡大喊大叫。一個讓我胃部翻攪與嚴重不適的聲音,來自布雷多克。
他嚇得一跳,望向我驚呼:「肯威大人?」
我大惑不解。「可如果英國指望擊退法國,就必須聯合原住民——而不是奴役他們啊。」
我們來到城外一座兵營,「紅外套」盡責地核查每名出入人員。他們是布雷多克的手下。過去那麼些年跟他們南征北戰,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認出誰。
「放開他,愛德華。」
「最近生意太冷清,」他說,「我的鋪位和鐵器都沒保住。」
「現在怎樣?」查爾斯問,「再回去會被他們趕出來的。」
說著,他跨過下屬的屍體,側身擠過圍觀人群,大踏步走開。在波士頓街上,你永遠不會離巡邏的英軍太遠,且布雷多克隨時能叫來增援。我們決定低調,不讓他們那麼好找。他走後,我望向泥地里倒伏的一個個紅衣軍,心想,單就補充兵源而言,這個下午不能算成功。
「好吧,事情的發展和我想得不一樣,」查爾斯嘆了口氣。
「我來對付布雷多克,」我安慰他。
「海瑟姆。」簡單的招呼,我的名字在他嘴裏就像一句罵人話。
威廉將我們的計劃告訴了本傑明——抗擊奴隸販子,藉此贏取莫霍克族的好感——本傑明靠了過來。「約翰遜跟我講了你的打算,」他說,「好巧不巧,你們要找的人和挾持我的是同一個。他名叫塞拉斯·撒切爾。」
布雷多克繼續向前走,將我們引至一片公共廣場,他站在那發表了一通簡短的演講,更多的手下四散開去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