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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1753年,六年後 1757年9月17日

第三部 1753年,六年後

1757年9月17日

「聽上去確有此意啊。」
幾秒后,我快步登上台階,輕輕地、小心翼翼地關上門板,趁增援尚未趕來,為我們多爭取些藏身的時間。樓上多半還有某位姬妾等著送水。
「你肯定?」
順著我的凝望,珍妮的視線穿過院子落在我身上。有一瞬間她困惑地皺起眉頭,我也不敢肯定那麼多年過去了,她還能不能認出我。沒有。我離得太遠,又穿成宦官的樣子。陶罐——那是要送給她的。或許她在疑惑為什麼走進浴池的是兩個宦官,走出來的是另兩個。
決心既定,他恰如霍頓所說,轉變為一名強悍——相當強悍的戰士。
她嗓門提高了,我有些擔心,焦急地又環顧一遍院子。她伸出雙手緊緊攥著我的手,擦身擠過霍頓,哀求地看進我的眼睛:「告訴我他死了。告訴我你殺了他。」
但霍頓心意已決,不再客套了,「聽著夥計,要麼你們倆活著離開,或者我們三個全死在這裏。你怎麼說?」
我們沿著地下走道往回跑時,最後聽到的是一聲慘號。
突如其來的死寂,我四肢大張倒在浴室地上,慢慢回過神,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我聽到門那頭傳來激斗的聲音——奇異的、消了音的金屬相擊——和一聲重重的撞門聲。接著傳來一聲叫喊——霍頓,我掙扎站起身來,準備用力拉開門沖回去,珍妮抓住了我的胳膊。
走道過於狹窄,只能容納一個人和他周旋,而我離他更近。這會兒根本沒空操心衣服沾血的問題,我彈出袖劍,依樣後退幾步,擺開架勢準備應戰。他氣勢逼人地壓上來,牢牢盯住我的眼睛不放。他身上有種令人望而生畏的東西,剛一上來我說不清道不明,現在才意識到是什麼:有一件事情,之前任何對手都沒辦到,只有他做到了——用老奶媽伊迪絲的話說——他讓我寒毛根根直立,這是源於知道了他的遭遇、知道他承受了多少苦痛變成這樣一個人。他能倖存下來,早就無所畏懼,相形之下我就是個笨手笨腳的獃子,連怎麼成功地從背後接近他都辦不到。

如果她現在被抓會怎樣?我不知道她會受怎樣的懲罰。我完全不敢想。
但首先——還有兩樁未了的夙願佔據我心頭太多年。如今是追查父親的兇手更重要,還是找到珍妮更重要?無論哪種,我想從這壓抑自己太久的陰影里解脫出來了。
「想都別想,」我回敬他。
我糾結著是先讓她安靜下來,還是先搞明白她的意思,最後壓低聲音問:「誰?告訴你誰死了?」
行刑結束后,我和霍頓轉身離開,信步向宮廷走去。我們沿著宮牆徘徊,留意到大門口駐守著四名衛兵,拱形邊門也有人員守衛。
她就在那。我第一眼都沒認出來,差點從她身上晃過。有位姬妾背對噴泉坐著舒展身體,讓侍女給自己按摩足部,再定睛一看,我發現那個侍女就是我的姐姐。
「別傻了霍頓,」我咆哮,聲音里藏不住的輕蔑,「你頂不住的,他們會宰了你。」
她什麼都沒說——這裏交談是禁止的——確實,也沒說話的必要。我從霍頓右肩後面探出頭來,大胆偷瞄了一眼她的臉。她目光從他的身上轉向浴室的門,含義一清二楚:我要的水呢?在她行使自己僅有的威嚴時,我從她臉上看到了一星半點少女珍妮的神氣,我曾經如此熟悉的高傲的殘影。

「我明白了。他的擔心有道理嗎?宰相真是圖謀陷害他?」
「找到她了。」
「是的,」我撒了謊,「我的人打算駐紮下來,只不過原住民每天都會去滋擾。你去太危險了,雷金納德。你是不列顛宗的大團長,時間寶貴,更該在本部處理要務。」
我回身最後望了門一眼,閂上門閂,珍妮拖著我往地上的活板門走去。
我們冷冷淡淡地多聊了會兒就分開了。道別時,我不禁好奇,他九九藏書內心裝著些什麼,我內心又如何。不知不覺間,我已不把自己完全看作一名聖殿騎士,而是一個擁有刺客根基和聖殿信仰的人,並且,身心曾短暫流連於一位莫霍克女性。換言之,我是個擁有獨到眼界與見地的人。
「可你還是要告訴我?」
雖然躲過,但剛才好險。我快速退讓,避開再次掄來的水罐,而他目光掃向我背後的霍頓,又飛快瞟了一眼石階,他唯一的退路。他在斟酌利弊:跑,還是放手一搏。最後選擇了放手一搏。
「那護身符呢?」他問。
「快點先生,」他露齒一笑,「別等哨兵過來看見了。」
她的眼睛睜大了,這次她的視線從霍頓長袍上的血跡挪向他的面容,看到了一張冒牌貨的臉。
又來一波攻擊,我們負隅頑抗。一名宦官低吟著倒地,奄奄一息。這些人即便是死,即便被刀劍搗穿肚腹,他們也不哭喊。和我們短兵相接的宦官身後,還有人源源不斷靠過來。就像蟑螂。每殺掉一個,就有兩人補上。
正因為此,我不再專註投身於發掘神廟、或用它的遺物建立一個聖殿王朝,反倒把心思花在怎樣融合刺客與聖殿的兩種理念上。反思父親的教誨,很多地方其實與雷金納德相互印證,我開始看到兩派如何相似,而不是如何有別。
他身體抽搐著,雙臂伸張彷彿被釘於十字架上,手中的劍落了地,他打開的嘴彷彿在無聲尖叫,我看到銀色劍尖從他舌底鑽出。最後,他的屍體倒向地面。
「如果她在裏面。」
「那你也就不介意我留下啦,」我邊說邊用袖劍擋下一名宦官,並徒手反擊,照著他臉上來了一拳,他打著轉摔倒在地。
「還有一點:姬妾生活起居的女眷宮室內,有個浴池。」
「他們是在組織人手徹查遺址內部嗎?」他一邊問一邊重新包上筆記、系好繩結,貪婪地把它藏起來,「真想親眼看看這座殿堂啊。」
「哦先生,她在。」
隨即,我們看到一名宦官跪在地上的背影。他頭戴白色高頂帽,一襲飄逸的長袍,從池中用陶罐汲著水。霍頓看我一眼,舉起一根手指豎在唇上,然後悄悄向前挪去,掌中已握了一把匕首。但我摁住他的肩頭,制止了他。我們要拿宦官的行頭,這就意味著不能見血。這是個在奧斯曼後宮服侍姬妾的僕人,不是波士頓尋常的紅衣士兵。衣服上的血跡想必沒那麼容易圓過去。我小心翼翼繞到霍頓身前,下意識屈起手指,在腦海中鎖定了宦官的頸動脈,待他裝滿水起身打算離開,我已經靠得很近了。
「全是去看行刑的。不用說,自然是逮到了個宮廷間諜。阿斯帕夏·阿勒阿澤姆看誰都像姦細。」
過了一會兒他問:「筆記在哪?」話音里透出一股焦躁。
我跨前一步,快速揮動袖劍,如今輪到他邊打邊退,儘管他的防禦縝密而穩健,可已不再居於上風。其間他甚至齜著嘴,悶哼了一聲,微微發亮的汗水滲出額頭。我手上速度不減,逼得他節節敗退時,重新開始考慮避免血跡的事情。戰局已逆轉,現在是我主動,他胡亂揮劍抵抗,攻擊越來越沒有章法,最後我瞅准機會,一個蹲步幾乎跪到了地面,手腕往上一塞,袖劍捅進他的下頜。
「確實,」我說。
我不知道門后是什麼,手指已經屈起,準備一有不測就彈出袖劍,霍頓自然也擺出預備拔劍的姿勢,我們都做足了開打的準備,不怕面前跳出一隊嘶吼的宦官,或擠作一團驚叫的姬妾。
我僵在原地,心底暗暗罵著腳上的鞋。他仰頭望著活板門,像是要弄明白響聲從哪來,結果什麼都沒發現。登時,他身形頓住了,彷彿意識到,如果動靜不是來自上方,那必須是……
「對。」
「要死,我們一起死,」我答。
我把他一路拖行到台階跟前。活板門開著,說不定有哪個宦官納悶一罐水怎麼打不好了,下一刻就出現在這裏。果不其然,我聽到上方傳來腳步聲九*九*藏*書,一個影子閃過門板。我抓著死者的腳踝、拖著他躲了回來,順手攫下他的帽子安在自己頭上。
「總督提心弔膽著呢,先生,」他解釋道,「他認定了伊斯坦布爾的拉吉卜帕夏宰相想陷害他。」
「海瑟姆,」她低語,「你來救我了。」
「我明白,」他點點頭,「我明白。」

「裏面是什麼構造?」我問。
他後撤幾步,探進袍底取出一把劍,同時把燒制的陶罐往牆上一砸,瞬間又多出一把武器。然後一手執劍、一手握著邊緣粗礪的陶片,沖了上來。
「你們倆走,先生,」霍頓扭頭催促。
聰明的孩子,這次是兩人一起上前。我和霍頓並肩迎敵,而又一對衛兵已經從右方欺近。形勢一觸即發,最後我們背靠背把衝進門廊的衛兵一一擊退。他們則已準備發動下一波進攻。人越涌越多,緩緩向前推進。
「宰相一直叫他『鄉巴佬生的鄉巴佬』。」
這人真難纏。才遇上第一個宦官,我們已經左支右絀了。我邊示意霍頓退開免得我絆到腳,邊往後撤,給自己拉出一點閃轉空間,同時逼自己心境平抑下來。

我們身後,珍妮站在浴室門邊。「海瑟姆!」她喊,語聲焦急,「要快點走了。」
我深深嘆服:「你居然不聲不響就打探得如此透徹。」
人頭攢動的小廣場內,我們目睹了一個人被斬首。他莊嚴赴死,分離的頭顱滾落在斷頭台血跡發黑的地板上,人群山呼海叫地擁護。廣場上層,屬於總督的看台空著。流言盛傳他躲在宮裡,不敢拋頭露面。
於是我們前往大馬士革。我一身富商裝束,裹了頭巾,穿著卡弗坦長袍和寬大的闊腿褲,說老實話難為情得很,一旁霍頓則穿了件樸素的袍子。我們走入城門,沿著狹窄蜿蜒的街道向宮廷進發,我注意到衛兵數量非比尋常。緩步走在熱浪和塵土中,做足調查的霍頓對我娓娓道來。
四下無人,我回身對霍頓比了個手勢,他跟著我爬出門洞,進入房間。我們駐足觀察了一下周遭環境,謹慎又欣喜地相互對看一眼,便朝門口移動,打開門走進了外面的院子。
如果我活下來的話。
我降低重心,和他鋒刃碰撞,直接迎上他的目光。我們僵持了一段時間,展開一場無聲卻激烈的意志角力。這場較量是我贏了。他加在我身上的魔咒失效了,只是看他眼神閃爍,我就知道他也明白,心理上他已不再佔優。
我倆都沉默著。霍頓在皮背囊里摸索一陣,掏出了一支燭頭、一個火絨盒。他點上燭頭叼在嘴裏,又從背囊中抽出個小火把,燃起高舉過頭頂,在我們周身投下暖黃的柔光。這下看清了,左邊正是一條活水渠,道路高低不平,融入前方的黑暗。
「混蛋,你們就這點能耐嗎?」我聽到腳步聲從頭頂經過,霍頓的聲音依稀遠去。「來啊,你們這些沒雞|巴的怪胎,和國王陛下的人過過招啊……」
與此同時,霍頓對珍妮射來的惱怒眼神做出了回應,他微微躬身,向浴室側轉。我祈禱他和我一樣靈光閃現,能想到只要設法把珍妮騙進去,我們就能不起一絲波瀾地逃走。果然,他攤開雙手,示意出了點問題,又指指浴室門,彷彿在說需要人幫忙。可是珍妮非但沒有一點要伸出援手的意思,反而注意到霍頓衣服上的一點東西。她並未隨同他進浴室,而是豎起一根手指阻止了他,先對他勾了勾手指,然後指向他胸口的地方。一塊血跡。
下到台階底部,我們迅速觀察了一圈周圍。地下很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左側似乎流水潺潺,身前隱約伸出一條走道,推測不是用於運送,就是給維護水渠的人通行的;很可能兼而有之。
「這條路直通宮殿地底,會把我們帶到浴池的正下方,」霍頓低語,「沒弄錯九九藏書的話,我們會見到一間有凈水池的房間,到時候主浴室就在我們頭頂。」
「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她說,「我就知道。」
他顯然也清楚這一點。隔絕了一切人性情緒的眼神,透露出他不僅知道自己讓我毛骨悚然,並且利用了我的恐懼。這時他的右手已揮劍而至。我只得挺刃格擋,跟著他左手的碎陶片又殺到了,直插|我的面門,千鈞一髮間,我扭轉身體堪堪避過。
他看著我,尷尬地做了個表情。「呃,因為年齡,先生。剛送進宮、再年輕一些的時候,她無疑會是個紅人;鑒於囚禁穆斯林有違伊斯蘭的律令,大部分姬妾都是基督徒——其中一多半從巴爾幹地區抓來——如果珍妮小姐確如你形容的那麼標緻,我敢肯定她會備受恩寵。問題在於,美女源源不斷獻進來,而肯威小姐——她已經四十四五歲了,先生。她很久不侍寢了,現在的地位不比女僕高到哪去。你可以說她是被貶黜到這兒的,先生。」
我思忖著,難以相信我認識的那個珍妮——美貌、盛氣凌人的珍妮——處境如此低微。我多少幻想過她保養得精緻無瑕,在奧斯曼王廷呼風喚雨,說不定都被扶上了皇后的位置。可現實呢,被送到一個不受待見、自身都難保的總督身邊,拘在大馬士革後宮。總督若被罷免,僕人和姬妾會是什麼境遇?我不知道。沒準跟我們見到的那個不幸掉腦袋的人同樣下場。
夕陽西斜,為大馬士革染上一層金棕色,我和我的朋友兼旅伴吉姆·霍頓走在阿茲姆宮牆的陰影里。
我隨即看到一雙屬於宦官的赤足,他走下台階,探頭朝我們這間密室里張望。我頭戴白帽的形象成功迷惑了他,我用贏來的寶貴一瞬間,衝出去攥住他的袍子,一把把他拽下台階。他還未及叫喚,我的前額已經往他鼻子一撞,鼻樑骨應聲碎裂。我托住他的頭,不讓血滴在袍子上,他暈暈乎乎翻著白眼,癱軟地靠著牆。不一會兒他就會清醒過來呼救的,不能叫這種情況發生。所以我手掌攤開,掌根重重砸向他稀爛的鼻子,把骨茬扇進了大腦,他立時殞命。
然而,出現在我們眼前的卻是一幅堪比天堂的美景,一座安寧靜謐、美人如雲的極樂世界。這是一間寬敞的院落,地面鋪設了黑白相間的石板,正中噴泉涓涓吐著細流,四周是一圈精雕細琢的廊柱支撐的門廊,拱頂垂下藤蔓、樹冠葳蕤。一個安適而怡人的所在,刻意用來展示美與寧靜、平和與沉思。儘管其中人來人往,泠泠淙淙的泉水卻是這裏唯一的聲響。姬妾們身穿潔白飄逸的綾羅,不是坐在石凳上想心事、做針線,就是在院中走動,裸足輕輕拍打著石板路。她們身姿亭亭,矜貴得不可思議,如果兩人錯身,相互間會得體地頷首行禮。侍女在她們當中穿梭,裝扮與之相若,但很容易分辨出來,因為要麼年紀尚小,要麼更加年長,或不如她們服侍的女人那麼美麗。
「幹嘛告訴我這個?」
「威廉·約翰遜謄抄了一份,」我說著探進包里,掏出原本還給他。筆記被布包著,用麻繩捆紮,我把它滑過桌面。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便伸手解開繩結、掀開包裹,凝注他至珍至愛的冊子:陳舊的褐色皮質封面,上頭印了刺客的徽記。
歲月侵蝕了她的美貌,只依稀留下一絲當年的痕迹:深色髮絲染上了點點灰,面容憔悴,皮膚鬆弛了些,皺紋也長了出來,眼睛底下有了暗沉的凹陷,那是一雙疲憊的眼睛。無比諷刺的是,我偏偏在她照料的女孩臉上見到某種神態:自負、驕矜,用鼻孔看人——從小我就看著類似表情出現在姐姐臉上。這種反諷一點也不讓人愉快,但我無法視而不見。
不遠處霍頓打倒了三名宦官。但如今衛兵看清了我們的實力,接近時更謹慎,不再單打獨鬥,而是團體作戰。我倆以柱子為掩護,憂慮地對望幾眼,各自擔心在被人海戰術拖垮之前,能不能成功逃回活板門。
男性數量九_九_藏_書和女眷差不多,他們大多站在院子轉角,絲毫不敢鬆懈,隨時準備被叫上前辦事——那些是宦官。沒人朝我們看過來,我鬆了口氣;這裏眼神交流的規矩和拼花圖磚一樣繁縟。作為一對人生地不熟的冒牌貨,反而方便渾水摸魚。
「為什麼把她從托普卡帕宮送過來?你清楚嗎?」
他搖了搖頭。「後宮所有衛兵都是閹人。至於把他們變成宦官的手法——真是該死,先生,你不會想知道的。」
「裏面衛兵是什麼情況?」我問,「我以為男性不許留在後宮。」
「我比這更緊急的情形都經歷過,先生,」霍頓悶哼,持劍手揮動不息,和對方廝殺著,但我聽得出聲音里的逞強。
「你現在幫不了他,海瑟姆,」她柔聲道。此時院子里又傳來一聲喊,霍頓大吼,「你們這群混蛋!這群該死的沒種的混蛋!」
帶著不解的表情,她起身對自己侍奉的主人行了個屈膝禮,移步穿梭于遍身綾羅的姬妾,從院子那頭向我們走來。我滑到霍頓身後,而她一低頭,避開廊下低垂的爬藤,離我們只有一步之遙。
他停下腳,左右環顧,強烈的陽光使他眯縫起雙眼。見四下無人,他放心地俯身抓起地上一個鐵環——鐵環被完全掩埋在我們腳下的沙子里,先前我根本沒看見——猛力往上一拽,露出一扇活板門,門內石階向下沒入黑暗。
「嗯。」
「我保管著,」我答。
他不給我喘息的機會,或許他意識到,唯一把我和霍頓雙雙擊敗的途徑就是利用狹窄的過道把我們不斷逼退。劍光又是一閃,這回直取脅下,我再次架起袖劍抵禦,又用另一隻手臂生生擋下了陶罐的輔助攻擊,疼得我臉都皺成一團。我著手反擊:往右跑動幾步,借勢扎向他的胸口。他以罐片作盾,與袖劍的碰撞擊碎了它,陶土塊四散迸濺,有的落在地上,另一些激起了池中水花。回去袖劍該磨一磨了。
我咀嚼著四個字,把我召來這裏的四個字。
她張大嘴巴,倒退一步,又一步,最後碰上了一根柱子,把呆若木雞的她撞得回過了神。眼看她就要打破神聖的靜默規矩、開口呼救,我從霍頓背後鑽出來,用氣聲說:「珍妮,是我。是海瑟姆。」
她還活著;這就是他的發現。活著,但在販奴者手裡。外界的「七年戰爭」激斗正酣,就在我們眼看著要查明她的確切位置、計劃有所動作前,奴隸販子又轉移了。那之後我們花了幾個月打探她,了解到她被呈給了奧斯曼王庭做姬妾,深居托普卡帕宮,便設法趕去。結果還是晚了一步;她已被輾轉運到大馬士革,送入執政的奧斯曼總督、阿斯帕夏·阿勒阿澤姆建造的雄偉宮殿。
然而,我的涼鞋蹭到了地面。聲音很小,在封閉空間內卻無異於火山爆發,宦官渾身一抖。
這就是信上僅有的字跡,簡短扼要,卻足以讓我從美洲遠渡重洋趕回英國。採取任何行動前,我首先和雷金納德約在懷特巧克力屋,詳述我們在波士頓的際遇。固然,信件往來已讓他對事情獲知大半,可我想當然地以為,他應該有興趣聽聽騎士團事務的開展,特別是他的老朋友愛德華·布雷多克還牽涉其中。
與此同時,珍妮正拖著我的手往後拽,浴室的門開著,又有人從我們左側殺到。我還是下不了決心。終於,霍頓搖一搖頭,猛地回身喊「原諒我先生」,我還來不及反應,他把我往浴室里一推,嘭地關上門。
「呃,嗯,犯不著我一個人承受內心的負擔么。他們先把那倒霉鬼的生殖器切下來,再將人活埋在沙堆里,只露出脖子以上,埋整整十天。這些可憐的傢伙們只有一成能挺過去,正因為這樣,活著的都可謂萬里挑一的強悍。」
我倆呆在浴室門邊,被廊柱和藤蔓半遮半掩,我下意識地採取了和其他衛兵相同的姿勢——脊背挺直,雙手交疊置於身前——視線掃過院子,搜尋珍妮的身影。
霍頓輕笑出聲。「沒錯。總督怕被罷免,在全城增加了布防,九-九-藏-書尤其宮廷一帶。看到這些人了嗎?」在他示意的方向不遠,一群市民高聲喧嘩著從我們面前匆忙經過。

「快走啊,先生!」霍頓不依不饒,「我來頂住他們,然後就追上你。」
他於是上前領路,我們不再說話,沿著走道靜靜步行。火把燃盡了就丟在一邊,用霍頓叼著的燭頭點上兩支新的再往前走。最後,我們眼前豁然開朗,一間閃著微光的密室出現在面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個水池,池壁整齊地鋪著大理石,附近又有一段階梯,向上通往一扇打開的活板門,上方投下的幽光映得清澈的池水波光粼粼。
藉此寥寥數字——「找到她了」——霍頓開啟了另一場冒險,領著我深入到奧斯曼帝國的心臟地帶。我和他用了過去兩年時間追蹤珍妮。
「有個浴池?」
「走啊!」他高喊。
我邊說邊緊張地環顧院子。各人一切如常,未覺察到門廊下有何不同,然後我回過頭,看見珍妮愣愣地盯著我,眼睛睜得更圓,淚水盈滿眼眶。歲月印記淡去,她認出了我。
「兩邊各建有一側翼,分別為女眷宮室和男賓宮室。男賓宮室包括大廳、接待和提供娛樂的院落,而女眷宮室就會是我們找到珍妮小姐的地方。」
我審視著他。若他堅持要訪問神殿,就等於承認罔顧自己的本職,即便雷金納德沉迷此道,還不至於這麼無所顧忌。
我想錯了。凡是跟先行者遺址不沾邊的,他一律不關心。最後我對他說,我新掌握了一些有關神廟位置的細節線索,這些線索都落在奧斯曼帝國境內。他聞言知足地嘆息著笑了,彷彿癮君子享用著鴉片酊。
「是的,珍妮,我來了,」我輕聲道,心頭百感交集,其中至少有一種名為愧疚。
他猛地轉身。
「上帝為我作證。」
我們一語不發地鑽進宦官袍,都戴上了高頂帽。脫掉那雙天殺的涼鞋我別提有多開心了。末了我們對視一眼。霍頓長袍的胸口有些血點,是從它上一任主人破碎的鼻孔里滴下來的。我用指甲去刮,它非但沒有如願被撣走,反而因為血跡新鮮潮濕,暈開了一點。我們用各種苦惱表情和拚命點頭交流意見,一通忙亂后雙方都贊成不如冒一點險,隨它去算了。接下來我小心地打開門板,欺身鑽進上方的房間。裏面空空蕩蕩,陰暗而涼爽,由於浴池佔了大半個房間,室內鋪設的大理石在水紋映照下竟似發出輝光,水波輕柔蕩漾,彷彿有生命。
「我喜歡偷偷留一手,關鍵時刻派用場,先生,」他燦爛地笑了起來,「我來帶路。走嗎?」
這宦官的確讓我難以招架——不光因為他的身手,還因為我怕他。一個戰士最大的恐懼便是恐懼本身。
他的服飾、姿態,和跪地打水的模樣太有欺騙性了:這一切都讓我對他的反應速度始料未及。我也低估了他的身手。就在轉過來的同時,他已伏低身體,手中水罐一揚,朝我掄來,若不是我眼角瞥見,同樣反應敏捷地側身避讓,一定早被砸倒了。
第一個趕到的衛兵不知道我有武器,他還什麼都沒反應過來,袖劍已彈出扎進他的下腹。他眼睛圓睜,噴出幾口血沫在我臉上。我發力一吼,扭動胳膊轉了小半圈,拖著他還在抽|動的身體撞上第二個奔來的,把他們雙雙送進院子,兩人後仰栽倒在黑白石板地上。更多人陸續趕來,戰鬥全面拉開。我餘光瞥見刀鋒一閃,及時側身躲過衝著脖子來的一擊,隨即抓住攻擊者的持劍手一個反折,拗斷胳膊,袖劍塞進他的顱骨。我蹲身旋踢,掃倒第四個人,趕緊爬起來跺在他臉上,腳下傳來頭骨碎裂的聲音。
「伯奇。」她恨恨道。這一次聲音太響。我的眼睛越過她身後,看到一名姬妾通過門廊翩然而至,或許打算去洗浴。她原本陷入沉思,但在聽到聲音后倏地抬起頭,沉靜的表情被惶恐所取代——她回頭對著院子,喊出一個我們都心驚膽戰的詞:「衛兵!」